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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婆割麥

2020-03-09 23:35 作者:王艾迎  | 3條評論 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王艾迎

1993年6月中旬,算黃蟲一遍一遍地叫著。老太婆李彩梅坐立不安,仿佛院子里的九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大梁房,都容不下她那顆焦慮不安的心。她一會兒從街門出去,一會兒又從街門進(jìn)來,嘴里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著什么。

李彩梅是一個(gè)72歲的小腳女人,臉有些浮腫,走路有點(diǎn)喘氣。她有一個(gè)兒子,叫趙新寶,是個(gè)莊稼漢,雖然沒有掙到多少錢,倒也順。在娘面前,總是低聲細(xì)語,問長問短,時(shí)常買些安乃近、止疼片等藥,放在娘的柜子上。見她有時(shí)喘的厲害,硬要拉她去住院。她喜在心頭,卻不露聲色,佯裝非常生氣,“我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走,你盼望我去見閻王爺不成?不去。死也不去。”趙新寶只好放棄自己的打算。趙新寶和妻子蒲芳云有一兒一女,兒子在上海打工,女兒已經(jīng)出嫁。他們養(yǎng)了一頭牛一頭驢,種了三四十畝地,其中塬上五六畝地,五十里以外的山莊有三十多畝地,種的均是玉米和小麥。每年三分之二的時(shí)間,他們都呆在山莊。平日里,這個(gè)院子只有李彩梅一個(gè)人居住。趙新寶每次上山前,先給娘磨好面粉,擔(dān)滿兩甕水,才戀戀不舍離去。

往年,趙新寶和媳婦總在割麥前就回到了塬上,就像鐘表的時(shí)針那樣準(zhǔn)確。今年卻不知為什么,別人家都割了兩三天麥了,趙新寶兩口就像磨盤一樣,穩(wěn)穩(wěn)地呆在山上。李彩梅實(shí)在等不住了,索性戴上那頂掛在墻上的黑草帽,邁動那雙尖尖的小腳,到自家的三塊麥地挨個(gè)轉(zhuǎn)了一個(gè)遍。一塊靠近崖邊的小麥已經(jīng)黃透了,她揉了幾個(gè)麥穗,個(gè)個(gè)籽粒飽滿,李彩梅老人掩飾不住的喜悅??磥恚质且粋€(gè)豐收年。她逢人就問,“這兩天誰上山去,我要給新寶捎個(gè)話,讓他趕緊下來割麥,再不割,麥就淌到地里了”。大伙笑話她,“新寶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塬上麥黃了。這兩天沒人上山。新寶肯定快下來了。你在家里安心呆著,不要到地里來了。要是弄出啥病來,就給他添亂了。”

太陽就像一個(gè)巨大的火爐,把大地烤得滋滋亂響,熱氣蒸騰。李彩梅走到自家院子外邊,看見隔壁的張碎狗,戴著一副墨鏡,坐在洋槐樹的樹蔭下,拿著一把紙扇子,逍遙地扇著涼風(fēng)。張碎狗是個(gè)光棍漢,五保戶,六十剛過,不胖不瘦,十分精神。他看見李彩梅喘著粗氣,臉上流著汗珠,一瘸一拐的朝前走來,就大聲問,“蠟婆,到哪撘去來?”蠟婆是陜西西府一帶的方言,指年齡在五十以上的婦女。她們面色蠟黃,健康狀況下降,不再適宜干重的體力勞動。李彩梅說去了地里。張碎狗撇撇嘴,說,“你這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嗎?到地里,只能白出一身臭汗。這叫有福不會享??慈思依掀抛?,這個(gè)年齡,穿的衣服,風(fēng)一吹,呼呼的飄,很時(shí)尚,很涼快。誰像你,穿的衣服像個(gè)要飯的,又舊又臟,舍不得買新的??窗涯慵?xì)的,錢在柜里放,死了送閻王?!苯又终f,“你看你,走路像辮蒜,氣粗如起圈。不如咽了氣,省得兒惦記?!睆埶楣房诶餂]有閘門地亂說了一通,說來道去,李彩梅不會活人。李彩梅雖然不同意他的說法,但知道說不過他,只嘿嘿笑了幾聲,沒有辯駁。她問張碎狗,“他伯,你的麥黃了沒有?”。張碎狗說,“黃了,昨天就能割了。嫖客日下的公路段的人,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還不來給我割麥。”縣公路段包抓張碎狗,年年派人給張碎狗割麥。李彩梅問,“你咋不自己割,專等人家來?”張碎狗說,“我一把年紀(jì)了,天熱的,我怕自己去割麥,萬一出個(gè)一差二錯(cuò),就吃不上新麥了?!崩畈拭吩谛睦锪R了一句“嘴饞身懶,怪不得打了一輩子光棍”。

李彩梅思前想后,有了自己的主意。第二天天還沒有亮,雞才叫了兩遍,她就從炕上起來了,搟了一大案面,燒了兩電壺開水。把面條切得細(xì)細(xì)的,給自己下了多半碗湯面,把剩下的面條用蒸布苫了起來。她找來磨鐮石,放在北房的房沿臺上,坐在房沿臺下邊的草芭上,吱吱地磨起了刃片。她一會兒向磨鐮石上撩水,一會兒把大拇指放在刃片上試試。不大的功夫,就磨好了三個(gè)刃片。這時(shí)候,她聽見有人在院子外邊大聲吆喝著,“賣菜哩,賣菜哩?!彼奔弊叱鲈鹤?,撩起衣襟,掏出一個(gè)手帕,從里邊取出十塊錢,買了三斤黃瓜,二斤洋蔥,五六個(gè)西紅柿,半斤豆腐,放在案板上,準(zhǔn)備為新寶和媳婦從山下來后做菜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戴上草帽,拿上刃鐮,提了半罐熱水,在胳膊上搭了一條破麻袋,剛要出門,見張碎狗急急走了進(jìn)來。張碎狗說,“蠟婆,半三更,你的風(fēng)箱啪啪地把我吵醒了。是不是趙新寶下塬了?!崩畈拭氛f,“沒有?!睆埶楣氛f,“那你這么早燒鍋干啥?”李彩梅說,“我想他們今天就會下塬,老早把水燒好,把面搟了,他們一回來,飯很快就能做好?!睆埶楣穯?,“你現(xiàn)在干啥去?”李彩梅說,“割麥去。”張碎狗說,“看把你能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還為兒子想做這想做那的。好,閑話不說了。剛才,支書來告訴我,公路段的人今天來給我割麥,我先借你兩電壺開水,給他們送到地里去?!崩畈拭凡惶樵?,猶豫了片刻,心里想,“我給了你,我兒回來了喝啥?!敝宦爮埶楣啡氯?,“你前幾天沒有水吃了,我給你擔(dān)了兩擔(dān)水。我今個(gè)只借你兩電壺水,你還不想借。不借也行,以后,你這個(gè)蠟婆死在地上,我也不會看你一眼。你就掂量掂量吧。”李彩梅一看事情不對頭,只好讓他把兩電壺開水全部提走了。

李彩梅來到自家靠崖的麥地,小麥上面的露水已經(jīng)干了。村里的人像出槽的蜜蜂一樣,在黃錦緞似的麥地飛舞著鐮刀。她把那條破麻袋用細(xì)繩子捆扎在右腿的膝蓋上,右膝蓋跪在地上,左腿半蹲著,一鐮刀一鐮刀地割著。雖然動作不快,但卻熟練,割得也干凈。太陽照在她的臉上,似乎開出了燦爛的花朵。她想,自己多割一捆麥,兒子和媳婦就能少出一份力,這不就是她活著的意義嗎?想到這里,她高興極了,仿佛這是老天對她的獎賞。路過的人不時(shí)跟她搭幾句話兒,有贊揚(yáng)她的,也有勸她回去的,她都無心多聽。割了不大一會,她的右膝蓋就有點(diǎn)痛了,左腿發(fā)酸,兩條胳膊發(fā)困。她想,她得堅(jiān)持。聽廣播說,縣長這幾天也拿起鐮刀給農(nóng)民割麥哩,何況她還是農(nóng)民的娘。她割麥,理所應(yīng)當(dāng)。麥?zhǔn)諘r(shí)間,只有和老天爺賽跑才行。李彩梅這樣想著,鐮刀也不停地?fù)]著,她的身后,已經(jīng)栽了十幾捆麥了,她望著這些麥捆,仿佛看見了兒子似的。她想著趙新寶和芳云拉著一架子車柴,套著牛和驢,正在從山里向塬上走著,豆大的汗珠在他們的臉上淌下來,他們渴的要命,卻沒有拿水,嗓子正冒煙哩。他們吃得早,走的路多,大概餓得腿都發(fā)軟了。怎么辦呢?張碎狗把兩電壺水都借走了,家里現(xiàn)在一滴開水都沒有啊。想到這,李彩梅有點(diǎn)著急,兒媳婦可能要拿這說事呢?或許,他們有事,明天才下塬吧。她又繼續(xù)割著金黃的麥子。

不知不覺,李彩梅割了30多捆麥,立在地上,就像三十多個(gè)威武雄壯的士兵在地里站崗放哨。她回頭一看,感覺挺驕傲的,自己的功勞可不小?。鹤涌赡軙渌?!在她的身后,留下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痕跡,都是她的右膝蓋壓成的。她繼續(xù)割著,直到她拿的半灌水喝沒了,她才覺得該回家了。她想站起來,但那條腿卻像一根沉重的木頭,起不來,她索性扭了一下身子,坐在麥茬地里。那汗水肆無忌憚的流進(jìn)她的眼睛,酸得都睜不開了。坐了好一會兒,她的右腿才有了知覺。她解開腿上的繩子,把麻袋藏在幾捆麥下面,準(zhǔn)備下午再來。在地里割了一大把韭菜后,她瘸著回了家。

李彩梅好困好乏,很想倒頭睡一覺。但覺得做飯要緊,或許兒子和媳婦馬上就從山上回到塬上了。她洗了三個(gè)西紅柿,再打了三個(gè)雞蛋,正在炒呢。就聽到院子有人和牲口的響聲,原來趙新寶兩口回來了。她立馬出了廚房門,高興地說,“你兩個(gè)先洗一洗,歇一歇,飯馬上就好?!逼逊荚普f,“你先倒點(diǎn)開水,我們渴的厲害?!崩畈拭氛f,“水還沒有燒開,電壺還在碎狗家”。芳云一下子就上氣了,“你說你能弄啥。你割不了麥,卻夾個(gè)鐮刀在麥地里給我們揚(yáng)名四海,好像我兩口虐待你哩。你不是給我們兩口抹黑哩嗎?你能做飯,卻連水都不燒,還把電壺都給了別人。你到底想干啥?你老了,都不是一個(gè)省油的燈,有你不如沒你。你不如死了的好?!壁w新寶聽著不對勁,大聲吼道,“你再說一句,看我不打你這狗日的?”說著,就一巴掌打在了芳云的臉上。芳云嚎啕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擰身就回到了自己的廂房。

李彩梅沖到趙新寶跟前,罵道,“你這個(gè)狼吃剩下的,你還敢打媳婦,你本事大,把我打幾下?”趙新寶趕緊向后退。李彩梅瘸著腿,跑到張碎狗家要回了自家的兩個(gè)空電壺,邊流淚邊做飯。她涼調(diào)了一盤黃瓜,一盤洋蔥,調(diào)了兩碗西紅柿炒雞蛋干面。讓趙新寶將一碗面條端給蒲芳云,但蒲芳云說啥就是不吃,還把碗打翻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一會兒罵李彩梅是個(gè)害人精,老狐貍,一會兒又罵趙新寶沒出息,窩囊廢。說自己結(jié)婚后,沒有享過一天福,真是命苦啊,老了,還要替人背黑鍋,人還打她。她今天不想活了。越說越哭得厲害。李彩梅進(jìn)到蒲芳云的廂房,顫顫巍巍解釋這一切,蒲芳云不僅不買賬,還說李彩梅與趙新寶合謀欺負(fù)她、算計(jì)他。

一家人都感到疲乏,心煩意亂。李彩梅和蒲芳云都沒有吃飯。趙新寶也沒有去地里割麥。晚上,趙新寶和娘睡在一個(gè)炕上。娘告訴趙新寶,“芳云來咱家二十多年了,經(jīng)常山里來山里去,受了不少苦。她上了年紀(jì),不能罵她,更不能打她。往后的日子,就是你們一家三人了。娘恐怕活不久了。明天你到地里割麥回來的時(shí)候,把放在麥捆下面的那個(gè)爛麻袋拿回來,不要扔了,我還要用哩?!壁w新寶想說些啥,娘說,“我困了。你也睡吧,明天還要割麥哩?!?/p>

趙新寶一覺睡到天大亮,發(fā)現(xiàn)娘還沒睡醒,就用手推娘,娘還是沒有反應(yīng),手一摸,娘的身體冰涼冰涼的,不知什么時(shí)間去世了。趙新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掄起拳頭騰騰地砸炕,“娘啊,我還沒有爭得和你說幾句話,你就走了,你好可憐??!你把飯做熟,沒有吃,就走了!”。蒲芳云聽見趙新寶大哭,趕緊跑過來。趙新寶打了她一巴掌,罵道,“你這個(gè)壞東西,你把我娘氣死了”。蒲芳云對趙新寶的打沒有任何反擊,一邊大哭,一邊喃喃說著,“娘,我這臭嘴就像尿壺,把你給害死了。”周邊的鄰居們,紛紛來到了趙新寶的家,有的女人也陪著一起哭了起來。倒是張碎狗,吆喝了一聲,“你們都不要哭了,趕緊給老婆穿老衣。再晚,人就硬了,衣服就難穿了?!?/p>

七日后,在嗩吶聲中,李彩梅被安葬了。村里人邊碾麥,邊分析她的死因。有人說,李彩梅是割麥累死的,有人說是蒲芳云氣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莫衷一是。趙新寶仔細(xì)地分析了事件的過程,他覺得,自己才是造成母親死亡的罪魁禍?zhǔn)祝拮悠逊荚平^對難辭其咎。但一切已經(jīng)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不論追究到誰,娘是活不過來了。她承受了太多的壓力,最終被壓倒了。他把碾打的新麥裝進(jìn)麥包,把娘纏過膝蓋的破麻袋放在糧包上。一進(jìn)去就翻看翻看,他知道,那上邊承載著最大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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