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貞潔

舒貞潔
文/宋昱慧
舒貞潔又做夢了,還是那個夢,那個做了三十年的夢,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同樣的故事,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忘不掉、抹不去、斷不了、撕不開,就這樣糾纏了足足三十年,荒蕪了歲月,蹉跎了人生,悲涼了時光,慘淡了世界。人生往往就是這樣,一念成癡,再念入魔。舒貞潔不知道自己是癡、還是魔,癡也好、魔也罷,總之,她辜負(fù)了自己,輕賤了自己,墮落了自己,羞辱了自己——最終,毀了自己。
美麗的南國小鎮(zhèn),青石小路,黑石拱橋,烏篷小船,綠竹垂柳,如詩如畫。在這如畫的小鎮(zhèn)里,十八歲的舒貞潔是最美麗的姑娘,是小鎮(zhèn)里最金貴的金絲雀,是男人眼里的嫦娥、女人心中的公主,是受到上天特別眷顧和偏愛的女人。面如朗月,目似秋水,唇若涂丹,明眸皓齒,腰身搖搖似輕風(fēng)擺動早春的綠柳,笑靨姣姣如同瑤池里的花蕾含羞帶露。漂亮的女人養(yǎng)眼,舒貞潔真的是非常地養(yǎng)眼,就算是樸素的衣著,也掩蓋不了她如花似玉的美貌,自然而然地成為當(dāng)?shù)赜行w面人家兒媳婦的最佳人選,各路媒人隔三差五地光顧這個貧寒但不失整潔的農(nóng)家院落。然而,沒有什么文化的舒貞潔心氣極高,不知道是不是老故事聽得多啦,一心想嫁給一個有文化的文藝青年,佳人自然是需要匹配才子的,她覺得自己絕對是佳人,而且是稀有的絕色癡情佳人。殊不知,這個世界上,最忌諱的事就是佳人癡情,癡情就難免會薄命。
不知道是她的癡心感動了上天,還是上天垂憐她的癡心,還是所謂的天隨人愿,多年不來往的遠(yuǎn)房表姨的兒子亞琦因?yàn)?a target="_blank">母親經(jīng)常描述這里的如畫風(fēng)光,心生向往來到她家度暑假兼寫生。亞琦表哥長舒貞潔兩歲,是一個從頭到腳每一個細(xì)胞都散發(fā)著高冷的文藝氣息的英俊青年,在他深黑得猶如潭水的眸子用月光一樣淡然的目光同樣淡淡地掃過舒貞潔白皙的臉頰和同樣清澈的目光的時候,舒貞潔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會像個淘氣的小兔子一樣亂蹦亂跳,臉上如同照耀落日的晚霞,緋紅如火。從這一刻起,舒貞潔熱切的目光猶如被月老黏住的紅色絲線一樣再也沒有離開過亞琦俊朗的身形,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拿出百般溫柔,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跟在亞琦的身邊,形影不離地做免費(fèi)向?qū)?,對亞琦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
夏日的黃昏有種帶著誘惑的微醺美麗,像極了風(fēng)情萬種的少婦晨裝未著,慵態(tài)萬千,不可方物里又帶著若有若無的魅惑。舒貞潔一身淡藍(lán)色紗衫斜臥在村外疏疏落落的竹林里,橘黃色的光透過青綠的竹葉和竹枝在她的身上撒上一層柔和的光,薄薄的淡藍(lán)色紗衣裹著她凸凹有致的軀體,姣好的臉頰在黃昏的天光里泛出淡淡的潮紅色,和鮮紅的嘴唇交相輝映,如同怒放的薔薇,火辣而嫵媚。漆黑的長發(fā)如同發(fā)光的黑色緞帶一樣從肩膀上垂下來,貼在淡藍(lán)色的紗衣上,發(fā)絲被晚來的和風(fēng)微微卷起,像遠(yuǎn)古的琴音一樣撩撥著人的遐想,挑逗著人的邪念。(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她對面是一個灰衣少年,白皙的面頰,棱角分明的臉,漆黑如墨的頭發(fā),濃濃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絕對的美男子一枚,而且是藝術(shù)氣息十足的美男子一枚。這時他的畫筆停在畫板上,黑亮的眼睛癡癡地注視著舒貞潔,世界憑空消失在他的眼前,舒貞潔如同半裸的夏娃一樣牢牢地黏住他的目光,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的手開始不停地顫抖,沾滿顏料的畫筆在他那幅幾乎完工的畫面上留下斑斑的顏料,生生地把一副絕好的人體臨摹毀得一塌糊涂。
“琦哥哥!你,你看得,看得,人家,都,都不好意思啦……”舒貞潔柔聲細(xì)語地說,聲音很快就糅合在竹林沙沙的天籟里,像嘆息、又似呻吟,像拒絕,又似召喚,蠱惑里又帶著招搖的鼓勵和挑逗。
啪!畫筆掉落在鋪滿竹葉的地面,發(fā)出輕微的響動,就像被心弦扣動的戰(zhàn)鼓聲,激勵著亞琦勇往直前地做他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
琦哥哥俊朗的臉隨著這輕微的響動緊緊地貼在了舒貞潔的胸口,他漆黑的眼里噴出熱切的火焰足以燒焦正座竹林。亞琦近乎癲狂地?fù)肀?、親吻她、撫摸她。被青春荷爾蒙控制的滾燙的唇和顫抖的手指如同伊甸園里的蛇一樣在舒貞潔的光滑如脂的肌膚上肆無忌憚地游走,瞬間點(diǎn)燃了她體內(nèi)原始的火種,迅猛地燃燒,升騰起足以毀天滅地的烈焰,燒焦了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呻吟、竹林的綠色、晚風(fēng)的呢喃,黃昏蒼茫的幕色……
第二天早晨,亞琦表哥走啦,走得悄無聲息,沒有叮囑、沒有安撫、更沒有告別,就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悄然而去,把所有的悲傷、無助、怨恨、憤怒、恥辱、茫然、和無數(shù)個被思念淹沒的夜晚留給了舒貞潔。舒貞潔就這樣在毫無征兆和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像被丟棄一根剛剛被用過的火柴桿一樣毫不吝惜地拋棄啦。她的世界仿佛從鳥語花香的春天立刻進(jìn)入了極地冰天雪地的隆冬,又像本來晴空一碧,忽然間就陰云四和、暴雨如注一樣。都說紅顏薄命,但是舒貞潔這命似乎真是太薄了,薄到讓她懷疑人生!如果命運(yùn)這樣的事情真的存在,也會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專會干那些不經(jīng)意地戲弄有些癡念的人,尤其是對愛情有些癡念的人。所以這時的舒貞潔能夠做的應(yīng)該就是牢牢地抓住命運(yùn)的雙肩,無所畏懼地跟命運(yùn)對抗一番。然而,她是絕對沒有這樣的勇氣和智慧,與命運(yùn)對抗是需要勇氣和智慧,可憐的舒貞潔除了似乎上天優(yōu)待的臉蛋和身段,真的沒有比臉蛋和身段更加珍貴的勇氣和智慧。當(dāng)上天只是給了一個人美貌,但是卻沒有給她能夠與美貌相匹配來保護(hù)和發(fā)揮這樣的美貌的勇氣和智慧的時候,一定就是上天最大的憎恨和懲罰,舒貞潔就受到了這樣的憎恨和懲罰。她似乎出奇地平靜,不哭不鬧、也不睡覺,不停地在小院子里翻找,抽屜、墻角、灶臺、雞窩,甚至用鐵鏟翻院子里的地面,她似乎要在一堆堆的破爛里翻出“她的”亞琦表哥,又似乎在尋找一件她失落又忘記究竟是什么的物件。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甚至被傳言鬼魂附體,所有人都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敬而遠(yuǎn)之,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
不久她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反應(yīng),她開始莫名其妙地嘔吐,已經(jīng)懂事的舒貞潔知道自己懷孕啦。舒貞潔明白,這個讓她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鎮(zhèn)再也容不下她這個不再貞潔的女人,她成為了父母和家人的恥辱,成為所有人嘲笑和鄙棄的對象,在那個依舊封建蔽塞的年代,貞操是被視為女人的生命的,未婚生育更是絕對不能被容忍的事情,被唾沫淹死的人會是死得最悲慘的人,比浸豬籠更加地殘忍。
舒貞潔不想被唾沫淹死,至少現(xiàn)在她還不能死,她還有一絲微茫的活著的期待。她偷了母親僅有的二十元錢,爬上去省城的貨車,藏在堆滿貨物的空隙里,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霓Z鳴聲中隨著貨車走走停停,在鐵路上度過了三天兩宿,到了武漢。她只是知道亞琦表哥在武漢,可是根本不知道在武漢的哪里。
舒貞潔瘋啦——精神恍惚,目光呆滯、癡癡呆呆,說不清自己來自哪里,要去哪里,想找什么人,唯一記得的一個詞就是“亞琦”!然而,沒有人知道“亞琦”是什么,是人、還是物。她一個人瘋瘋癲癲地在武漢火車站往往來來的人流和附近的菜市場里漫無目的地游逛,接受好心人施舍的食物,饑一頓、飽一頓地度日。夜里蜷縮在車站僵硬的長椅上或者樓道的暗閣里,有時候還會被街頭地痞、潦倒的醉漢拖到角落里強(qiáng)暴或者輪流強(qiáng)暴。兩個月后,瘋瘋癲癲的舒貞潔被附近菜市場賣豬頭肉的小販藏大媽“好心收留”。
藏大媽的兒子藏軍三十歲,沒有正式工作,每天在菜市場賣豬頭肉。到這個家里的第一個夜晚,藏軍就爬到了被藏大媽洗得干干凈凈,最起碼恢復(fù)了美貌的舒貞潔身上。藏軍身材壯碩、膀大腰圓,壯得像頭公牛,一次又一次地在舒貞潔的身上發(fā)泄過剩的精力,疼得舒貞潔伸著脖子嚎叫,這樣的嚎叫更加刺激了藏軍最原始的獸性,動作更加地猛烈,那張小床搖晃得驚天動地,吱吱嘎嘎地轟響,隨時都有支離破碎的危險(xiǎn)。藏大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停地翻身,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躺下,不停地折騰,就是沒有去制止。舒貞潔流產(chǎn)啦,血沿著雪白的大腿流到剛剛換好的雪白的床單上,殷紅得猶如跳動的火焰。藏軍裸露結(jié)實(shí)的肌膚上同樣沾滿血跡,人類骨子里的血腥往往刺激著男人潛藏在心底的邪惡,藏軍不但沒有因?yàn)楹ε潞突艁y而停止這樣的侵犯,反而在心底里升騰起一種英雄般的快感,更加狂虐,直到筋疲力盡。
半死的舒貞潔坐過了小月子,又用中藥調(diào)理了近半年時光,在藏軍百般呵護(hù)下,算是恢復(fù)了神志,她跟藏軍結(jié)了婚,成了一個賣豬頭肉的女人。
藏軍雖然粗魯,但是能吃苦耐勞,非常地顧家,安分守己。也許是因?yàn)樗烈獾貍α耸尕憹?,成功地除去了她身體里的禍胎的緣故,藏軍格外地疼愛舒貞潔,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有了紅暈,身材也變得豐滿,儼然是一株水靈靈的白蘭花,被菜市場里的人戲稱“豬頭肉西施”。只是,舒貞潔只要進(jìn)入那個讓她失去孩子的房間,就瘋瘋癲癲,于是藏軍原封不動地把房間鎖了起來,鑰匙放在柜子的角落里,在房門外掛上了一個麻布簾子。
也許是因?yàn)槔⒕?,也許是一直受到良心的折磨,藏軍真是打心眼里寵愛舒貞潔,是那種從骨子里發(fā)出的寵愛,從來舍不得讓她干一點(diǎn)點(diǎn)的活計(jì),全心全意地養(yǎng)著她,并且這樣的寵愛并沒有因?yàn)槭尕憹崙巡簧虾⒆泳陀行┰S的減弱。五年后,藏大媽去世了,是帶著沒有孫子的遺憾去世的。
恢復(fù)了神志和美貌的舒貞潔的心在藏軍無限度的寵愛和忍讓里漸漸地開始不安分起來,她時不時地想起那個夏日的黃昏,那灑滿金色光芒的竹林和那個周身每一個毛孔里都散發(fā)出文藝氣息的青年和那個青年在她白玉般胴體上游走的溫柔的手和滾燙的唇。那個情景是如此地美輪美奐,讓她的人生如夢境里的童話般動人心弦。她忘記了她曾經(jīng)刻骨的相思和刻骨的痛苦,以及為了這樣的相思和痛苦付出的慘痛代價(jià),她忘記了淪落街頭時悲慘的境遇和遭受的心靈和肉體的摧殘,她從骨子里開始鄙棄藏軍的粗俗和魯莽,嫌棄他身上那股子油膩膩的熏肉味道,她甚至不愿意讓藏軍碰她的身體,并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和藏軍睡在一張床上,更無視藏軍的辛苦勞作和為她無怨無悔的付出,沒有一點(diǎn)兒的憐惜和愛意,甚至哪怕是對陌生人般的同情都沒有。
舒貞潔每天理所當(dāng)然地吃著藏軍早起給她做好的可口飯菜,穿著藏軍用辛苦錢為她買的漂亮衣服和各種新潮的首飾,對看著有點(diǎn)書生氣的男生,拋媚眼,貪婪的目光像盯著獵物的蛇一樣,那隱含的熱辣辣的情欲讓藏軍嫉妒得發(fā)瘋,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藏軍。好在,藏軍從來不打女人,唯一的發(fā)泄方式就是更加猛烈地在她的肉體上肆意蹂躪。舒貞潔非常厭惡這樣的粗暴,開始拼命地掙扎和抗拒,對藏軍冷言冷語地刺激,肆意地蔑視、凌辱,惡毒地傷害他的自尊。
有一次,當(dāng)藏軍長驅(qū)直入正要達(dá)到高潮的時候,舒貞潔突然用盡全部力氣推開他:“王八蛋,你這個垃圾,除了這點(diǎn)本事,還能干什么?!我跟著你真是丟盡了臉,就知道在我身上逞強(qiáng)!看看你自己那個熊樣!你是能做一幅畫,還是能夠唱一首歌?滾!你給我滾出去!以后不準(zhǔn)進(jìn)我的房間!”她變得歇斯底里,尖利的叫聲如同劃破夜幕的刺耳的狼嚎一樣凄厲,隨后是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藏軍瞪著公牛一樣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無措地看著舒貞潔,喘著粗氣,臉色由醬紫變成蒼白,渾身濕淋淋地掛滿汗珠。忽然,他像紙片一樣癱軟下去,栽倒在床上。舒貞潔抓起衣服,摔門而去,看都沒有看藏軍一眼。從那以后,藏軍再也沒有碰過舒貞潔,他失去了碰她的功能和勇氣。然而,他依舊寵愛舒貞潔,把她像孩子一樣寵愛,把她打扮得像個公主,服侍得像個皇后,雖然,舒貞潔時不時地對藏軍無理取鬧,撒潑耍賴,藏軍都寬厚地笑笑,任憑舒貞潔的拳頭像雨點(diǎn)一樣落在他日漸枯瘦的胸口。
舒貞潔是一個不能離開男人的人,她開始對藏軍百般地挑逗,甚至下賤地做出各種誘惑的姿態(tài),然而徒勞,藏軍就像個縮著頭的烏龜一樣,任憑她怎么挑逗,都無動于衷。他更加迅速地消瘦,臉色黑黃,黯淡無光,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走路也搖搖晃晃。在一次從菜市場回家的途中為了保護(hù)神不守舍的舒貞潔,藏軍被一輛剎車失靈的小貨車裝倒,就像一片干枯的葉子一樣輕飄飄地飛到馬路牙子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在醫(yī)院里,藏軍用枯枝一樣嶙峋的手握住舒貞潔白皙溫潤的小手,用盡平生的力氣清晰地說:“小潔!抱歉!我害得你不能生孩子,又沒有本事給你想要的生活!我,我心里愧得慌。這些年,我攢了28萬,都在,都在我枕頭里的存折里,密碼,密碼是你的生日。這筆錢加上我的賠償金應(yīng)該夠你養(yǎng)老的。你,你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有個事干,好好活著。你,心思單純,容易被騙。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不要把錢拿出來!要,守住錢!單身女人,一定要,有錢傍身。想嫁,就嫁個,安分人,對你好,就行!我,我,不放心你?。 辈剀姷穆曇粼絹碓轿⑷?,最后竟至于縹緲,如同來自空虛。他的手慢慢滑下去,然后重重地落到床沿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他,死了。
舒貞潔愣愣地看著藏軍,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一滴眼淚??斩吹难劬λ浪赖囟⒅剀姼砂T的身軀和睜得大大的眼睛,泥塑木雕一般沒有一絲活氣。忽然,她發(fā)瘋一樣嚎啕大哭起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地痛哭。哭得驚天動地,哭得地暗天昏,哭得日月無光,哭得山河慘淡,哭得醫(yī)生、護(hù)士、車主都跟著流淚。
舒貞潔就這樣忽然間有了58萬元的存款和一座雖然老舊但是產(chǎn)權(quán)自有的房子,成為一個小富婆。那次驚人的痛哭之后,舒貞潔就再也沒有多少悲哀,反倒是有種如釋重負(fù)的快感,她期待的夢境——那個多年里如影隨形一樣追逐著她的夢境,終于有了可以實(shí)現(xiàn)的機(jī)遇,雖然這樣的機(jī)會是用藏軍的死換來的。舒貞潔很快就忘記了藏軍臨死的叮嚀,先把他們曾經(jīng)生活的房子,除了那間被鎖了17年的房間外,全部按著自己的心意裝修一番。粉色基調(diào),墻壁上掛滿了藝術(shù)油畫,并且特別在那間被鎖住的房間門外掛上了一副巨大到足以遮蓋整面墻壁的油畫。畫面是一個俊美少年騎著黑色駿馬,背景是初秋遼闊草原和倉灰色的天空。臥室的正面墻上是一副她的半裸像,腰間裹披著薄薄的藍(lán)色紗巾,斜臥在粉色蠶絲繡花大床被上,眼睛半開半閉,雪白的乳峰高高地挺起,腹股溝和大腿的上半部若隱若現(xiàn),醉眼惺忪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可以顛倒眾生的尤物。她花了一萬元請了一個年輕英俊的畫師王維軍現(xiàn)場臨摹,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才完成,期間多次跟這個畫師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
三十五歲的舒貞潔開始穿學(xué)生裝,梳馬尾鬃、著淡妝,淺笑嫣然,看上去清純得猶如少女,她真的是一心要找回當(dāng)年失去的愛情的感覺。舒貞潔覺得現(xiàn)在的有了追求愛情的資本,17年來,那個夏日黃昏的童話般的夢反反復(fù)復(fù)地重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讓她憤憤不平到怨天怒地?,F(xiàn)在,她絕對不能再錯過,絕對不能!她要死死地抓住眼前這個在外貌上絕對不會輸給亞琦表哥的畫師。她像個少女一樣談戀愛,聽著王維軍的海誓山盟,甜蜜地暈眩,掏心掏肺地付出金錢和肉體,幻想著可以跟這個比自己小10歲的藝術(shù)系美男子天長地久,結(jié)果換來的卻是王維軍一次又一次地背叛。為了一次又一次地從別的女人懷里贏回男友,她不得不變著法地花錢討好王維軍,直到她再也拿不出一分錢為止,眼睜睜地看著王維軍摟著女友不屑的背影消失在她絕望的視線里。
舒貞潔把藏軍給她留下的所有現(xiàn)金都揮霍得一干二凈,只剩下這座被她按著自己的心意裝修過的老房子。她裝修的時候,是刻意地保留了她來到這里后第一夜住的房間和那張差不多支離破碎的老木床。她不愿意進(jìn)入這個房間,也不愿意動這里的一切,這個房間是藏軍的痛,更是她的痛。然而,他們的痛因卻截然相反,藏軍是為自己的魯莽懺悔和內(nèi)疚,她是被摧殘的痛苦和絕望。
現(xiàn)在,舒貞潔找出藏在衣柜角落里的鑰匙,掀開遮蓋的油畫,用顫抖的手抖抖索索地想打開這間房門,然而,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把鑰匙順利地插進(jìn)鎖頭的孔里。舒貞潔仿佛是用盡了全部力氣才打開了這間滿是灰塵和霉味的房間,看著黑黃色的墻壁、老舊的木框窗子和那張被時間熏黑了的老木床,忽然渾身發(fā)抖,一陣又一陣地反胃和暈眩,然后幾乎是暈厥般栽倒在床上,嚎啕大哭,凄厲的哭聲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很快就變得縹緲而陰暗,濕漉漉地如同窗外的天空。
舒貞潔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賺錢養(yǎng)活自己,她的生活一直在藏軍的呵護(hù)和蔭蔽下,就算是死,藏軍都給她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金錢。如果她可以像藏軍叮囑的那樣找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肯花些力氣找點(diǎn)力所能及的活計(jì)干,就算到死她都會過得很滋潤。然而她沒有,她毫不痛惜地?fù)]霍掉了藏軍的愛、愧疚、悔恨與不舍,同樣毫不痛惜地?fù)]霍了藏軍留下的金錢。
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舒貞潔除了一張可以稱為漂亮的臉皮和還算是姣好的身體真的是一無所有,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似乎也就剩這張臉皮和這副軀體。舒貞潔天生眉骨,不愁勾引不到男人,很輕松地就把自己變成了暗妓。就在她剛剛有些得意的時候——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時代,能勾引到男人似乎也算是一種本事,至少舒貞潔這樣認(rèn)為——她就被街頭地痞“老狼”霸占,挾制她用肉體賺錢供自己揮霍,稍有不如意就是拳打腳踢,而且變著法地用最下流的手段折磨她、虐待她、羞辱她、作踐她。
13年過去了,48歲的舒貞潔深陷在這樣卑賤而骯臟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像一只被黏住翅膀的蒼蠅一樣奄奄一息地?zé)o助。她不敢逃跑,18歲時離開家的經(jīng)歷讓她再也不敢一個人面對陌生的世界,她只有任憑數(shù)不清的男人在她日漸衰老的身體上發(fā)泄男人的獸欲,做出各種獻(xiàn)媚和討好,用換得的錢供養(yǎng)那個百般欺辱她的無賴。她,屈服了,像一條被馴順的狗一樣屈服了。
對面墻壁上的鏡子可以非常清晰地照出舒貞潔青黑、憔悴、布滿細(xì)密皺紋的臉,她不敢相信短短的十三年間,這張?jiān)?jīng)精致到可以顛倒眾生的臉就被看不見的歲月風(fēng)霜無情地凋敝成在嚴(yán)冬里傷痕累累的枯葉,那頭黑白斑駁的頭發(fā)更是成為她生不如死的根由。舒貞潔下意識地打個冷戰(zhàn),她潛意識里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把鏡子里的風(fēng)燭殘年般的老婦人同自己曾經(jīng)的花容月貌聯(lián)系起來,那個老婦人讓她感到絕望和憤怒。她吃力地爬起來,像一只搖搖晃晃的垂死螳螂,抖抖索索地在沙發(fā)底下抽出一張舊得發(fā)黃的報(bào)紙,用老繭肆虐的手拼命地抽打上面布滿的灰塵。隨著她干瘦的手不停地起落和一陣緊似一陣的啪啪聲,房間里騰起一陣嗆人的灰色塵土和發(fā)霉的刺鼻異味,她很坦然地面對這樣的灰色塵土和刺鼻的異味,這是她長年累月接觸的物質(zhì)和味道,早就司空見慣地習(xí)以為常。舒貞潔及拉著被污垢掩蓋了本色的拖鞋,用劃痕累累的茶幾上被磕出許多坑坑洼洼的老式鋁水壺里的冷水淋濕報(bào)紙,貼在鏡子上,終于蓋住了那個她不愿意看見的丑陋的老婦人的臉。她不由地得意地一笑,有些猙獰,如同躲在陰暗角落里伺機(jī)做壞事的陰狠丑陋的巫婆。
這時她聽到了猛烈的敲門聲和含糊不清的謾罵聲:“你這個十足的婊子,他媽的都幾天不賺錢了!讓老子我吃西北風(fēng)嗎?!今天再不接待客人,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舒貞潔一陣戰(zhàn)栗,她撫摸著自己松弛的皮膚,還有胳臂上未好的煙疤、淤青,一陣陣地戰(zhàn)栗,滿腦子都是這個卑鄙到極致的男人對她的種種折磨,她再也無法承受這樣讓她絕望、戰(zhàn)栗的折磨。下體的瘙癢和錐心的疼痛更是讓她希望自己可以痛快地死去,她患了嚴(yán)重的婦科病,沒有人再會光顧她干癟得猶如深秋的老豆角一樣丑陋的軀體。而這個靠她肉體吃飯的男人又變著法地折磨她,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被上天寵愛的容貌卻摧毀了她的一生。她曾經(jīng)的美貌是福是禍?她不知道,現(xiàn)在也不想知道,她唯一能夠知道是她再也沒有勇氣過這樣卑賤的日子,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像從前一樣瘋癲。但是,偏偏事與愿違,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她覺得自己是上天的棄兒,總是不能活出自己的心愿,她從沒有想過,那些能夠按照自己心愿活著的人都會經(jīng)歷這樣、那樣的困苦磨礪,都有著堅(jiān)強(qiáng)、不屈不撓、踏實(shí)、勤奮、自尊、自愛、這樣的美德,而在她的身上幾乎找不到一絲一毫。
舒貞潔決然地走進(jìn)廚房,拿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切菜的刀,這把老菜刀還是藏軍用了十七年的菜刀,不知道用它給自己做出過多少可口的飯菜。她凝視著菜刀,依稀想起了藏軍曾經(jīng)強(qiáng)壯的身體和寬厚的笑容。這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清晰地想起藏軍的笑容,她似乎一直都不愿意想起藏軍的笑容。然而,偏偏是這時候,她如此清晰地想起來!而且清晰得如同天上懸掛的太陽一樣明亮,她的嘴角掠過一絲殘忍、凄涼的笑,猙獰而恐怖。舒貞潔非常麻利地打開那間被常年鎖著的房間,沒有猶豫、沒有顫抖,非常準(zhǔn)確地就把鑰匙插進(jìn)了鎖孔。隨著開門的震動,空氣里飛揚(yáng)著潮濕、嗆鼻的粉塵。舒貞潔毫不猶豫地躺在了那張被藏軍強(qiáng)暴的床上——那張依舊一動就吱吱呀呀的床,床上曾經(jīng)雪白的新床單已經(jīng)變成了麻黃色。她忽然覺得這張床似乎帶著藏軍的溫度,暖暖地,讓她感到安全舒適。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她一定會好好地跟藏軍過日子。然而,人生沒有如果,時光更不可能為了一個渺小如她的生命倒流。上天本來給了舒貞潔一副絕佳的好牌,但是被她自己生生地打爛啦。舒貞潔苦笑,凄然地苦笑,笑聲如同游絲一樣在這間陰暗潮濕的房間擴(kuò)散開來,撞擊到發(fā)霉的墻皮斑斑的四壁,發(fā)出同樣發(fā)霉的虛弱的回音。
舒貞潔開始用那把老菜刀割自己的腕部動脈,沒有任何的猶豫,就像割的是別人的動脈一樣,甚至當(dāng)?shù)蹲踊ㄟ^肌膚的時候,還有一絲的快感,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血液沿著傷口流出時的溫?zé)岷吞鹦任?。她有些興奮,覺得這是一生中最光彩的時刻,人生總要有那么一瞬間要活得讓自己驕傲。她的驕傲就是在親自用愛自己的男人用過的菜刀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一瞬,她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找到了尊嚴(yán)、洗清了恥辱、還清了債務(wù)。舒貞潔的目光漸漸地變得迷離,藏軍的笑容漸漸地模糊,眼前清晰晃動著亞琦哥哥冷峻的面孔,還有那個魅惑的夏日黃昏……
“我恨……”舒貞潔揮舞著拳頭,似乎要痛擊仇人的頭顱。然而,她虛弱的聲音驟然停止,拳頭如同倒塌老房子一樣垂了下來,她,死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恨亞琦哥哥,還是恨王維軍,還是恨那些男人,還是恨她自己。她像一只螞蟻一樣無聲無息地死了。窗外的天空依舊高懸著太陽,大街上依舊車水馬龍,這個世界依舊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各種各樣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時間依舊在不知不覺中邁著不疾不徐的腳步把無數(shù)人送往死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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