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趙華甫

星期一早上還沒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六（3）班的班主任急急忙忙跑到我的辦公室來跟我講，他們班的學生田金旺跑了，是翻圍墻跑的。班主任非常著急。

我說，跟家長聯系了沒有？班主任說，聯系了，打他媽媽電話，他媽媽說，我和他爸爸離婚了，孩子由她爸爸負責，我掃地出門，不由我管。再說，現在我在外省打工，想管也管不了。打他爸爸電話，死活都不接。沒辦法，只好打他爺爺的電話，接通了，但他爺爺說，他年紀大了，不會騎摩托車，不知道怎么去找？現在班主任擔心孩子在路上出什么事，到時候上級追責下來，自己擔待不了。所以來我的辦公室找我。

我理解班主任的心情。但現如今，眼目下，找孩子是大事。我說，知不知道田金旺的去向？班主任說，聽田金旺的同學來報告，田金旺往縣城方向走了。我安慰班主任說，不急，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我認識田金旺的叔叔，我記得我留有他的電話。我打開手機查找一下，果然查到田金旺叔叔的電話，我把電話撥過去，他的叔叔接通了，我把情況跟他簡單說了一下，最后說孩子現在往縣城方向走了，希望他去找一下。(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田金旺的叔叔對我說，沒事的，校長，我馬上去找。既然他往縣城方向走，一定是去他外婆家。他外婆家住在縣城那邊的九層坡。他爸爸媽媽離婚以后，現在他爸爸給他找了一個新媽，他不高興，不想在家住，一定是要去他外婆家。你放心，下午我把他接回來。

有他叔叔的話，我們放心了。我叫班主任回去上課，班上還有四十多個孩子在等著她呢。

我在這所有一千多個孩子的鄉(xiāng)村學校當校長。他們大多數都是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的留守兒童。平時有七百多個孩子住校，星期五放學才回家去，星期天下午來學校。吃住學樂在學校，由我們老師照顧。

要說這一千多個孩子，我真的認識不了，但是田金旺這個孩子我印象深刻。

記得六年前，田金旺一年級報名的時候，他的爺爺帶他來報名。報名之后，他的爺爺帶他來到我的辦公室，他的爺爺對我說，校長，我今天把孩子交給你了。這個孩子有個怪毛病，晚上有夢游癥，你跟我看好了！

聽了這句話，我心里暗暗吃了一驚，我的天！我們今后怎么照顧好這個特殊的孩子?。?/p>

但是依我的職業(yè)習慣，我不敢流露出半點驚訝。我要讓家長信任，我們學校能照顧好這個孩子。

送走他的爺爺后，我時時處處關注這個學生。安排寢室的時候，我不敢安排他住二樓，只安排他住一樓。在安排床鋪的時候，我不敢安排他睡上鋪，只安排他睡下鋪。我擔心他的夢游癥發(fā)來，攀爬出去，摔傷了身子不好。我還叮囑管宿舍的老師，一定要照顧好這個特殊的孩子，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有一次，我在宿舍的辦公室里值夜班，突然我看見監(jiān)控屏幕里，有一個孩子從一樓的樓道里走出來，我一看圖像是田金旺。我趕緊從辦公室里跑出去，這時他已走到宿舍的大鐵門前，準備攀爬出去。我不敢驚嚇他。據村里的老人說，夢游癥的孩子嚇不得。我只好用身體擋在他的前面，孩子撞到了我，才抬起眼來，看到是我，他說一聲：校長！我說，你干嘛去？他說，我上廁所。我說，廁所在那邊?。∥翼樖滞鶐较蛞恢?，他就轉身往廁所里走去。我跟他過去，又送他返回寢室。他說，校長，我沒事的，你回去休息吧。這時，我心里懸著的那顆石頭才落下來，看他上床睡好了，我給他啦好被子，才回去值班室休息。

鄉(xiāng)村的兒童是能攀爬的。寨子邊的楊柳樹，春天里他們爬上去掏鳥窩。山坡上的楊梅樹，夏天里楊梅熟了，他們爬上去摘楊梅。我們學校操場的東邊栽了一棵桃樹，操場的西邊栽了一棵李樹，寓意學校桃李芬芳、桃李滿天下！東邊的桃樹只開花，不結果，西邊的李樹，既開花又結果。夏天李子快熟的時候，孩子們看著樹上的李子都嘴饞了。

有一天，田金旺嘴饞了，趁著老師沒看見，悄悄爬上李子樹去。剛爬到一半，有個調皮的孩子看見他爬樹，身后露出半個白白的屁股，就把他的褲子往下一扯，整個屁股露出來了。田金旺心里一急，趕緊放手去抓褲子，身子一下子從樹上滑落下來，重重的摔到地上，摔壞了胳膊。學校通知雙方家長來，由對方家長出錢，醫(yī)了六千多塊錢，才把田金旺的胳膊醫(yī)好。我叫門衛(wèi)把那棵李子樹砍了，第二年栽上一株只開花不結果的李樹。

自從那次從李子樹上摔下來以后，田金旺有一段時間不再亂攀爬了，成績也上升了，大家都為他高興。

可是去年，他的父母卻離婚了。他是舍不得父母的，但是大人的婚姻孩子沒有辦法彌合。他被法院判給了他爸爸，他媽媽離開了他們家。他想媽的時候，就獨自去九層坡外婆家。媽媽也要出去打工，他去外婆家也不一定遇到媽媽。上個學期他實在太想媽媽了，他打聽到他姨媽在凱里打工，他就翻圍墻出去找姨媽。從我們學校去凱里，要經過清水江，到清水江橋頭轉車。

那次我們發(fā)現田金旺翻圍墻后，學校的老師和班主任開車往凱里方向找過去，找到清水江橋頭，發(fā)現有一件校服掛在橋頭。老師們過去查看，校服恰好是我們學校的，大家以為他跳江了。老師們都嚇了一跳，趕緊報警。派出所出動警力沿江打撈，結果一無所獲。后來經過他家四處給親戚朋友打電話，才知道他已經到凱里他姨媽的工地去了，大家才放心回來。

田金旺從凱里回來后，我要求家長和班主任不要過多批評他。田金旺因此安定了一段時間，可今天一大早，他又跑出去了，誰不擔心??？

好在下午田金旺的叔叔把他接回來了。他們先來到我的辦公室，班主任也來了。

我問田金旺，怎么跑出去了，大家都為你擔心??？他沉默了半天才說，我不想在這個家了。我說，那你想去哪里？他說，我想去外婆家。我說，那也得上學啊，不上學長大沒本事。他說，我想休學。我說，休學也要有理由啊。必須得縣級以上醫(yī)院的醫(yī)生證明你生病了，不能上學，才能休學。

這時，班主任說，田金旺，我跟你講過，你要好好學習，將來長大有出息了，才能讓你媽媽放心，現在你不上學，跑去外婆家，你媽媽在外面也不放心。你這樣不是想媽媽，是在傷害你媽媽。你安心學習，你媽媽才放心打工掙錢給你用。

也許是班主任的話打動了他，他答應和班主任進教室去了。

望著鄉(xiāng)村兒童田金旺離去的背影，我只希望這是他在我們學校最后一次翻圍墻。但愿他能順順利利的在我們學校讀完小學，升入初中。

（2019年4月30日初稿于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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