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趙華甫

一

樁子三十歲的時候，還是光棍一條。而這時候寨子里跟他同齡的石頭卻有過三次姻緣。

誰叫石頭家田地多呢！1980年“包產(chǎn)到戶”時，他家有三個姐姐分到責任地，加上他和父母分得的責任地，一共六份。后來他的姐姐都出嫁了，田地是帶不走的。根據(jù)“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土地承包原則，石頭在我們寨子里享受的責任地最多。所以呀，寨子里的人也熱心給他介紹對象。

而樁子家有三弟兄，加上父母，才分到五份責任地。長大后三弟兄分下來，一個人才分到一份多點責任地。盡管樁子長得一表人才，但是寨子里的人都嫌她家窮，沒人給他介紹對象。(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石頭的第一個對象是養(yǎng)鵝寨子的春花。很小的時候，由寨子里的熱心人介紹，石頭跟春花訂了“娃娃親”。按照我們東家人（1996年認定為畬族）的習俗，已經(jīng)吃了“開口飯”和“插毛香”了的，就等長到十七八歲“討八字”，然后擇日接親。

可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石頭嫌人家春花長得不好看，熱心人催了好幾回，石頭遲遲不愿請人去春花家去“討八字”。事情就這樣拖著，那邊春花長大了還沒出嫁，就到四鄉(xiāng)八寨去趕歌會。

每年寨子里的歌會都是男女青年的快樂天堂。女青年如果在歌會上相到自己心儀的男青年，是可以跟男青年走的。有一年，春花在“四月八”歌會上認識了一個會做買賣的男人。在交往中男人知道春花有婚約的，就說先帶她出去打工，以后設(shè)法解除了婚約，在考慮結(jié)婚的事。

春花被男人的花言巧語蒙騙，神不知鬼不覺的跟了男人出去。誰知這男人起了歹心，把她拐賣到了浙西的山區(qū)。那里的山也像我們這邊一樣大，樹木沒我們這邊多，竹子卻很多，交通也不便，從此與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

石頭的第一個婚姻對象就這樣不了了之。

二

寨子里又有人熱心地給石頭介紹對象。這次介紹的是茅坪山姑娘金秀。有了第一次教訓，這回就不能再推遲。如果再推遲的話，煮熟的鴨子都會飛的。再說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石頭家按照習俗走完程序之后，就在次年秋天，米谷歸倉的日子里，擇吉日把新娘迎進門來。從此小夫妻倆侍弄那點責任地，過著我們東家人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金秀進門后，看到石頭家有這么多田地，心里樂滋滋的。她把全部心思和力氣都花在田地上，種出的玉米比誰家的個兒都大，養(yǎng)出的豬兒比誰家的都肥。寨子里的人都夸她是個好媳婦。

可是石頭卻看著這媳婦，左看不順眼，右看也不順眼。金秀出門涂點粉，他不順眼。這點粉如果在金秀的娘家涂，他不敢講。但當金秀從茅坪山娘家走到我們六堡村地界，他就一定要金秀把臉上涂的粉搽干洗凈才能進村。家里來了客人，吃飯時，如果金秀夾菜夾大一點，他也不順眼，就鼓起眼睛罵金秀。兩人在坡上挖土時，揮汗如雨，金秀一抹臉，一甩汗，這時恰好對面路上有幾個小伙子過路，石頭就罵：“你看呀，見不得男人過路，就遠遠的招手！”金秀很委屈，就跟他哭鬧。

兩個人就這樣吵吵鬧鬧兩三年，孩子也沒有，就鬧到了鎮(zhèn)司法所要離婚。鎮(zhèn)司法所司法助理員老馬一看，笑著說，你們這都沒結(jié)婚證，離什么婚？這是解除非法同居關(guān)系。雙方簽個協(xié)議，東西各要各的，按個手印，從此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司法助理老馬從這次調(diào)解中了解到，這個金秀愛勞動，正好做自己家兒媳婦。老馬家有個兒子，仗著他老爹是鎮(zhèn)司法所助理，每月有國家工資，整日游手好閑，不愛勞動。老馬家曾為兒子娶過一個媳婦，就因為這兒子游手好閑，媳婦一個人勞動，實在干不了他家的農(nóng)活，沒過幾年就和老馬的兒子離婚了，現(xiàn)在老馬的兒子還單著。老馬覺得眼前的這女子真合適，于是介紹給了自己的兒子。

三

老馬先前的兒媳婦叫啟芳。啟芳離婚后，厭倦了農(nóng)村繁重的生活。她來到州府凱里，在凱里城郊的一家賓館做服務(wù)員。那時我們村里的有財在賓館旁邊開一個小賣部。啟芳在賓館打工，常常到小賣部來買些小百貨，一來二去與有財相識。有財覺得這女人挺好的，就想介紹給我們寨子的樁子做老婆。有財把意思講給啟芳聽后，啟芳表示先來我們寨子看看，然后再說。

啟芳月底休假的時候，有財帶著她來到我們寨子，這時樁子卻到外省打工去了。那時候沒有電話，一時半會聯(lián)系不到樁子。有財靈機一動，就把啟芳介紹給了石頭，順便賺點介紹費回去。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原來石頭和老馬的兒子換了老婆。這個事情，好多年以后，我們寨子里的人才明白過來。這時石頭和啟芳已生有兩個兒子，那邊金秀在老馬家也生得一兒一女。

四

再說樁子。他家因為人多地少，僅靠家里那點責任地，肯定不夠他三弟兄耕種。在家種地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更談不上娶媳婦了。樁子咬咬牙，只好去了外省打工。

他先前是去廣東東莞，后來去了浙江諸暨。諸暨市的織里鎮(zhèn)有很多做襪子的小廠，都是我們貴州的老鄉(xiāng)在做。整條街都是我們貴州的鄉(xiāng)音，偶爾還夾雜著我們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

樁子除了打工外，還想在廠里找一個女人談戀愛結(jié)婚。

一天，廠里來個女人，說的是浙江話，卻能聽懂我們貴州方言。樁子和我們寨子里的幾個老鄉(xiāng)在用我們東家話交流時，女人好奇地湊了過來，操著生澀的東家話問：“哥哥你們是哪里的？”

“我們是貴州麻江的，麻江六堡村的。你也會講東家話？”大家都很驚訝。

原來眼前的這女人就是當年石頭的第一個對象春花。

當年春花就是被村里的有財拐賣去的。她被拐賣到浙西后，在大山里生活，靠挖竹筍為生。她被拐賣時才十七八歲，她連家鄉(xiāng)的漢話都講不成，語言不通，加上她的男人看管得很緊，她一步也走不脫。男人很老實，除了會打她，就沒有什么感情可言。十多年來，天天思念家鄉(xiāng)，至今鄉(xiāng)音不改。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孩子也上中學了，家里需要錢。男人也老了，掙不到錢才愿意讓她出來打工。

樁子和春花是同齡人，交往中他們常常回憶起往事，二人無話不談。在生活中，樁子常常照顧春花，春花心中得到了很大慰藉。漸漸地，春花和樁子走到了一起。那幾年，春花和樁子寄錢支持春花的孩子讀完大學。

后來，后來春花和樁子就回到我們寨子。現(xiàn)在有個男孩，十多歲了。

這世界啊，其實就那么小……

（2022年8月16日初稿于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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