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趙華甫

大年初二早上，太陽剛從東邊的山頭上冒出來的時候，寶清老人來到村子的小賣部前，聽聽回家過年的人們談?wù)勀切┥酵獾钠媛勅な隆?/p>

忙碌了一年才回家過年的村里人，難得遇到新年的太陽，閑下來的人們來到村口的小賣部前閑談。這幾年村里的青壯年男女都外出打工了，孩子們也要到山外去讀書寄宿，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平日里村子靜悄悄的，難得有今天的熱鬧。

這時，通往山坳的村道上，有一個中年男人從山坳那邊走來。遠(yuǎn)遠(yuǎn)的，他一邊走一邊喊：賒刀啰！賒刀，賒菜刀！

人們放眼望去，只見那男人挑著一副挑子向村里走來。近了，人們看見他挑子兩頭的架子上，掛滿了明晃晃的菜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賒刀啰！賒刀，賒菜刀！男人繼續(xù)喊。

這一聲聲賒刀的聲音傳來，給熱鬧的村子增添了幾分神秘！

其實(shí)，這幾年雖然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但村子里并不寂寞。每天，都會有貨郎開車?yán)浹刂桔昶秸乃嗦愤M(jìn)村來銷售。平時這些貨郎也是剛翻過山坳，遠(yuǎn)遠(yuǎn)的，就用電喇叭對著村子高聲喊：賣水果，賣蔬菜，買豆腐……一天兩三道，人們都聽煩了，一點(diǎn)不覺得稀奇。

可是今天是大年初二清早，開汽車的貨郎都還沒來，賒刀客就早早的挑著挑子步行進(jìn)村了。他來到村口，把挑子放在路邊，叫喊賒刀的聲音剛剛落下，人們就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看稀奇。

有人好奇地問：你這刀多少錢一把？

客人答：138兩把。賒給你，不要錢。

還有人進(jìn)一步問：什么時候來收錢？

客人笑著答：等到明年瘟疫除，我不死，你還在，我就來收錢！

這時，寶清老人也圍上來，他仔細(xì)端詳賒刀客。他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哦哦！三十年前，他見過。五十年前，他也見過。

五十年前，他是賒刀的，那時他賒的是剪刀。三十年前，他是賒鍋客，挑著一挑鐵鍋，走村串寨，把鍋賒給村子里的人家。這賒刀客，依然還是中年人的樣子，一點(diǎn)也不變。要變的只是衣著，五十年前的賒刀客，身穿土布對襟衣服，腳穿草鞋；三十年前的賒鍋客，身穿中山裝，腳穿解放鞋；眼前的賒刀客，身穿夾克衫，腳穿皮鞋！然而五十年前，寶清老人還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三十年前，寶清老人正值中年，現(xiàn)如今，寶清老人已經(jīng)年逾古稀?？赡琴d刀客卻一點(diǎn)也不變。

寶清老人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賒鍋客？

客人微笑著搖搖頭，不說話，但已明確回答了老人的問話。

這時，寶清老人的這句話話把一些中年人的思緒帶回到三十年前的回憶中去。那時很多村里的中年人還是毛頭小伙子，還沒娶媳婦結(jié)婚。

那時通往山坳的村道還沒通車，更不消說鋪上平整的水泥路面。路面坑坑洼洼的，爛泥路上灑著牛糞和羊糞。那年秋天，收谷子的季節(jié)，從山坳上走來一個中年男子，挑著一挑鐵鍋?zhàn)舆M(jìn)村來。遠(yuǎn)遠(yuǎn)的，中年男人放聲高喊：賒鍋啰！賒鍋，賒鍋?zhàn)樱?/p>

走近了，人們看見中年人滿身汗水浸透了衣服。他把鍋放在村口的路邊，寶清老人和村子里的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問他：鐵鍋多少錢一口？

客人說：18塊錢一口?，F(xiàn)在不要錢，先賒著。

這時，村里一個小伙子說：18塊，太貴了，不要！

的確，那時大米才幾角錢一斤，一口鍋賣18塊，相對來說，是貴了一點(diǎn)。

賒鍋客并不生氣，笑著說：小伙子，等到“豬過千，牛過萬，娶個媳婦18萬！”的時候，我再來收錢，你就覺得不貴了！

大家聽了都笑！

那時候，國家正在搞國企改革，大批工人下崗，大家以為賒鍋客是縣里鐵鍋廠的工人。工廠發(fā)不了工資，下崗了，廠里把鍋?zhàn)臃纸o工人拿來賣的，抵工錢。善良的村里人這樣想著，就跟賒鍋客要了幾口鐵鍋。有些人家用來烤酒，有些人家用來煮飯呢！寶清老人家里也賒了一口，用了十多年，后來老人的孩子們給他買電飯煲了，可那鐵鍋至今還在大灶上閑著呢。

三十年過去，現(xiàn)在豬肉價格暴漲，一頭豬能賣幾千，一頭牛能賣上萬，娶個媳婦有的也花18萬，也不見賒鍋客來收錢。這鍋不是白用了嗎？所以寶清老人自然第一個想到了三十年前的賒鍋客來。再不來收錢的話，這個買賣不是賠本了嗎？

寶清老人的思緒又回到五十年前去。那時他才二十出頭，村子里的人家也沒現(xiàn)在多，現(xiàn)在村里很多人那時都還沒出生。通往山坳的村道只是一條毛毛路。那年春天，村子里的人們正集中在村口開大會研究開山辟土學(xué)大寨。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長正在慷慨激昂發(fā)言的，動員大家開展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時候，一個中年人從山坳那邊沿著毛毛路向村子悄然走來。近了，中年人才跟邊上的村里人講：賒刀，賒剪刀！要不要？

那時國家不允許私人做買賣，因此賒刀客不敢高聲喊，近了他才悄悄的跟人們說明來意：我這剪刀不賣！賒給你們家，會用得上！

幾個圍上來的人還是問：多少錢一把？

客人答：一塊錢一把?，F(xiàn)在不要錢，賒給你們用。

有村民說：貴了，不要。

的確是貴了，那時一斤大米不到兩毛錢，一把剪刀要值五六斤大米，村民真的舍不得。

客人卻笑著說：不貴不貴，等到分了田分了地，大家吃飽喝足的時候，我再來收錢。

這時，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了，臺上的生產(chǎn)隊(duì)長看著不對勁，在臺上大喝：怎么回事？

持槍的民兵圍了上來，人們散回去。民兵用槍指著中年人問：干什么的？

客人答：賒刀的，賒剪刀。說著，把剪刀收進(jìn)布袋里面去。

臺上的生產(chǎn)隊(duì)長大聲問：干什么的？是不是特務(wù)，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

民兵回答：不是，是賒剪刀的，投機(jī)倒把分子！

隊(duì)長說，趕出去！兩個民兵們就用槍把賒刀客趕出了村子。

這一切，寶清老人看得真真切切。那次由于隊(duì)長的阻攔，誰家也沒賒得剪刀。

可是幾年以后，國家實(shí)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了，真的分田分地到戶了，人們能吃飽喝足，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老人家，你也要兩把吧？”這時，賒刀客的話打斷了寶清老人的思緒。當(dāng)他從五十年前的回憶中轉(zhuǎn)到現(xiàn)實(shí)的時候，村子里已經(jīng)有七八戶人家賒了菜刀。

寶清老人決定也賒兩把菜刀。賒刀客拿出本子來，記上了老人的名字和地址，從架子上取出兩把菜刀來，遞給老人，還是說那句話：等到明年瘟疫除，我不死，你還在，我就來收錢！

村子里的人有賒了刀的，也有沒賒的，但是大家的話題都集中到這菜刀上來。有的人說，這菜刀是歪貨，鋼火不好，這些貨郎才挑進(jìn)村來銷售，騙山里人的。有的人開玩笑說，不管怎么樣，過完年出門打工去了，留兩把菜刀在老婆身邊，那些光棍漢晚上來偷看老婆洗澡，給老婆防身……

大家正在說笑著，不知不覺，賒刀客已經(jīng)挑著他的挑子，向村道的另一頭走去，漸行漸遠(yuǎn)……

寶清老人對大家說，這賒刀客是鬼谷子的門徒，通曉奇門遁甲，來無影，去無蹤。剛才他說的話，預(yù)言明年瘟疫去，但是可能還要死部分人。

村子里的年輕人都不信寶清老人的這些話，依然七嘴八舌。寶清老人卻對賒刀客的讖語深信不疑。

(2021年2月15日大年初四初稿于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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