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同人:四季——冬
痛。
昏黃的天空開始漸漸不安分起來,云朵也像是難以忍受風(fēng)刀的切割,一動一動地掙扎著。
痛。
是幻覺么?在這個季節(jié)居然仍然有蟲子微弱地鳴叫著,然而不論它多么不甘多么頑強,今年的初雪正飄飄下落,它的生命和歌聲都會在太陽升起之前終結(jié)。
痛。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無論是雪還是蟲鳴。朝陽得意地欣賞自己的杰作,茫茫大地一片死寂,不再有任何活著的痕跡。
痛……
姬野把頭埋進(jìn)臂彎中,不愿再面對這慘淡的景象。明明已經(jīng)很努力不再去想了,可觸目所見皆哀,還是將他拖入了記憶的深淵中。
那時他已經(jīng)從簡陋的軍帳搬進(jìn)了堂皇的宮中——雖然只是偏殿,宮中最高大的幾樣建筑都在攻城時燒毀了,向世人宣示著古老王朝的崩塌。他心醉于自己的勝利,甚至來不及為某個人不在他身旁而感傷,一封急報已經(jīng)靜靜躺在了他桌上。
項空月也不能忘記那天的景象:那張薄薄的紙在燮王手上顫抖,曾經(jīng)舞動虎牙槍左沖右突的雙臂卻似沒有一分力氣。他的雙眼無神,聲音嘶?。骸澳愦_信,她真的死了?”
項空月深吸一口氣,他知道任何實情都會惹怒這頭猛虎,姬野的暴怒甚至可以和呂歸塵的狂血并駕齊驅(qū),所以他決定先繞個彎子:“如今諸侯們尚未心服,辰月余黨也未完全剿滅,還望燮王以國事為重……”出乎意料的,燮王并沒有對他的托辭大動肝火,只是從鼻子里濃重地嗯了一聲。
他偷眼細(xì)瞧,只見姬野低著頭,看不清任何表情。那封信也已經(jīng)滑落在地,露出潦草的幾個字。他躊躇了一會,還是低聲喚道:“姬野……”
姬野無力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其實他并不像別人想的那樣易怒,他骨子里其實是個虛弱的人,卻常常用憤怒來掩飾。長此以往,便再也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除了那個玫瑰紅色眼眸的女孩兒……
此時此刻,他終于再也藏不住了。鋪天蓋地的孤獨將他吞噬。他現(xiàn)在非??释腥四芘阍谒磉?,但又害怕自己這副樣子被人看到。
“無事的話,臣先告退了。”
眼看項空月躬身要走,姬野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p>
他皺著眉頭,仿佛是在思索該如何張口。過了一會,他終于開口問道:“羽然的尸骨,還有辦法尋回來嗎?”
“不出所料,羽殿下早已尸骨無存?!?/p>
說完這句,不顧燮王的命令,項空月便急趨而出,只留下姬野在空蕩蕩的大殿里木然佇立。
盡管天啟城已經(jīng)逐漸恢復(fù)了秩序,但街上的流言卻一點也沒有變少;人們都說,這天啟的新主人,燮王姬野,怕是氣數(shù)不長。原因也是顯而易見的:燮王剛進(jìn)城沒幾天,就不知什么原因閉門不出,也不許任何人去見他。甚至有傳言說他在府中不吃不喝,不眠不臥,恐怕是中了邪。這樣過了十幾日,幸虧息轅大將軍冒著砍頭的風(fēng)險硬闖王宮,才算是見到了奄奄一息的燮王。在眾人百般勸說下燮王算是振作了起來,可是似乎又過了頭:他每日天未亮便去城外圍獵,縱情馳騁不避猛獸,直至日暮方才回宮,又舉辦長夜之飲,四處搜羅金發(fā)紅眸的羽人來縱情聲色。這樣折騰,就算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多久吧?莫說平民百姓,便是追隨多年的將士見此,心里也未免嘀咕:燮王所為不似人君,這天命所趨莫非另有其人?
“殿下近幾日可曾聽聞軍中流言?”
靜默了一會兒,才聽得姬野悶聲道:“流言又如何,那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西門博士所來是為何事?是昨夜又觀測到了新的異象嗎?”
西門搖頭道:“昨夜大雪,無法觀星。何況如今比起天意,殿下更應(yīng)著意的是人心。帝都舊臣、各路諸侯,甚至于您的弟弟昌夜,只怕都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若是……”
她抬起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姬野根本沒有在聽,他的神色悵然,仿佛在追憶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于是西門也靜不再說下去,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孤獨的帝王。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姬野終于回過神來。如果是平時,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被小女孩注視著,他多半會笑著摸摸她的頭。但今天顯然不是平時,他覺得自己的胸膛里像是一團火在燒,卻沒有開口對眼前人訴說的勇氣。
“西門,幫我磨墨吧?!?/p>
看著西門也靜瘦小的身軀奮力磨著墨,姬野的眼神逐漸迷離起來。第一次遇到西門也靜時,她的發(fā)還不是純白,也帶著淡淡的金色。那時我們都還在一起,帶著天驅(qū)的夢想在亂世中抱團取暖,我說過要當(dāng)東陸的皇帝,阿蘇勒當(dāng)草原的大君,羽然做寧州的小公主……現(xiàn)在的我們離當(dāng)初的夢想越來越近,彼此的距離卻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隔……生死。為什么會這樣?是從第一次屠城,還是第一次因為缺糧而殺俘時,她看我的眼神就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溫度?我那沾滿鮮血的雙手,又怎么忍心將她潔白的羽翼玷污?可是不這么做,不能用屠刀讓天下人畏服,他們就會輕視我,辱罵我,用靴子踩我的臉,就像在東宮時那樣!最后我的頭顱會被掛在城門上,眼珠都被烏鴉叼走。
只是,早知會變成今天的局面,我寧可被烏鴉啄食。亂世同盟破裂以后,我在多少個夜晚醒來,卻看不到那雙熟悉的玫紅色眼睛,聽不到她銀鈴般的笑聲。我曾發(fā)誓要蕩平九州,讓她除了我的疆土無處可去,以此來證明自己的道路才是正確,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遲了,都沒有意義了。
又想起當(dāng)年的玩笑:她不依不饒,非要我像薔薇皇帝一樣為她打殤陽關(guān)??磥戆棕愤€是個幸運的人啊,他來得及為心愛的女孩實現(xiàn)最后的愿望。而我即使立下了和他一樣的赫赫戰(zhàn)功,身旁卻已經(jīng)沒有那個人在看。
墨已經(jīng)磨好,他提起狼毫,一字一頓地寫道:
將軍百戰(zhàn),身敗名裂。
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西門也靜端詳著這幅字,只覺有說不出的滄桑郁結(jié)之氣。姬野的心思,她看的明白,卻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想要出言安慰他時,卻見姬野投筆于地,掩面大哭。她急忙近身抱住了姬野,聽見他抽噎著道:“我的字,還是她教我認(rèn)的呢……”
西門也靜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內(nèi)心五味雜陳。當(dāng)初為何要違拗星象,跟隨姬野直至今日?只是因為那一天,黑甲的武士伸手扶起了她,就要追隨他直至終局么?恐怕是的。姬野跟羽然,只怕也是這樣的情景吧,也許一個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幫助,就會改變另一個人的一生。她靜靜地聽著姬野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說他們最初的相遇,說看著她第一次展翅,說她永遠(yuǎn)是他的……他說的又碎又雜,明明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世間男女都要經(jīng)歷的相遇、誓言與離別,可從他嘴里說出來又那么真摯那么感傷,那么錐心刺骨,仿佛自從天地開辟之初就只有他們這對戀人,他們彼此都是對方的唯一。
“可是現(xiàn)在,我后悔了。如果她沒有遇到過我,大概就不會有后來的出走甚至死亡;我也就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痛苦,過去的每一滴美好都凝成了冰,化作尖刀插在心上。到了夜里我痛得睡不著,恨不能用手挖開胸膛,把心捏碎,這樣就不會再感覺到痛苦了……”
他忽然停止了講述,因為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濕潤了他的肩膀。原來他懷中的小女孩也在無聲地啜泣著,他之前一直都沒有注意到。
“西門……”姬野的表情有點慌張,“是我嚇到你了嗎?我,那個,對不起……”他手忙腳亂地想找絲巾為她拭淚,卻被她按住了:“你記住,”她眼睛紅紅地看著姬野,“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會死的?!笨粗羧裟倦u的傻大個,她又補充了一句:“在那之前,我會一直在你身邊?!?/p>
姬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嗯了一聲,把懷里的小女孩抱得又緊了些。他感覺到懷里的人仰起了頭,緊接著便是嘴唇上傳來的溫潤觸感。任何的言語都無法訴說,只有身體能做出最真實的回應(yīng)。
屋內(nèi)的氣氛逐漸焦灼熾熱,屋外卻仍是北風(fēng)凌冽。今年的榮枯已經(jīng)被一床白雪覆蓋,明年的種子就于此時地下深埋。一個人的故事于此告終,下一個人的故事卻不知何時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