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遺老間的“相斫書”
發(fā)表時間:2015-03-23 來源:東方早報
? ? ? ?1996年,錢鍾書記、陳衍說的《石語》,在北京出版。在這本書里,陳衍毫無節(jié)制地批評了他的名士朋友,有人且是他多年知交。十八年前,讀書人還不怎么“互掐”,除了官樣文章,會對前人的“歷史局限性”進(jìn)行批判,讀書人在文字之間,大多時候是“溫柔敦厚”的;這并非意味著偽善,而差不多是一種習(xí)慣。所以,有些人讀了這本書,便感到不愉快,1998年錢鍾書去世后,就馬上撰文去批駁它?,F(xiàn)在,見慣了各種“口水戰(zhàn)”,“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回過頭來,重新回視這本小冊子,也就不覺得有什么,當(dāng)年的神經(jīng)好像太嬌嫩了。
就是陳衍的那個時代,這也不算什么,陳衍既“吐槽”了朋友,也遭到了朋友的“反吐槽”;——“口生■,口戕口”,“惟口起羞”,大家都扯平了,用不著我們“代抱不平”?!@些都記錄在案,有據(jù)可查。例如,在《鄭孝胥日記》里,陳衍的形象,就并不好過《石語》里的那些人。
陳衍的天資,確乎是有些近刻的,不必讀他的詩,只看他的字和照相,便能猜到幾分。不過說起來,鄭孝胥也不好多少。他自己就坦承:“余性孤冷?!保ㄒ姟多嵭Ⅰ闳沼洝?882年6月9日)三十五歲時,他與張之洞談古文,說:“喜(柳)子厚之無障翳?!睆堉凑f:“閩人固多好子厚也?!保ㄍ埃?894年11月12日)另一次,他又盛贊柳文:“柳州千古通才,使在圣門,豈后游夏?”(同前,1885年9月8日)柳文偏于冷峭,他如此深嗜,就足可窺其性情。桐城人則相反,推韓而抑柳(《石遺室論文》卷四:“桐城人號稱能文者,皆揚(yáng)韓抑柳”),或失之庸膚,卻不至于尖刻。
在《鄭孝胥日記》中,于同時友朋,除陳衍之外,譏謔的實不在少。如于文廷式,《日記》1886年2月10日云:“與旭莊談季直(張謇)、蕓閣(文廷式)二人氣象,余曰:‘蕓閣滿面嗜欲;季直滿面道義,滿肚皮嗜欲?!边@批評語固很妙,卻絕不能當(dāng)真。又1895年5月6日云:“文蕓閣、鄭太夷(按此自稱其號,《日記》中屢見,表自負(fù)也)于都下馮園牡丹時相遇,文語鄭曰:‘吾奔馬十里,何如?’鄭曰:‘子壯士矣?!唬骸谧幽芎??’曰:‘頗亦能耳?!脑唬骸幽艘鄩选!嵲唬骸?。在某自常事,何壯之足言也?!乃鞈撊?。”這一節(jié),是記與文廷式斗口,而勝了他。這在鄭顯然是快意的。鄭之不滿于文,揣其故,或是為某次論學(xué),落了下風(fēng);文廷式讀書極博,必使鄭不快?!度沼洝?892年3月16日所記,略見端倪:“閱《宋詩鈔》徐節(jié)孝詩,有《謝周裕之》中二句曰:‘兩卓合八尺,一爐暖雙趾。’文蕓閣于可莊席中言‘卓’字不見人用,此其證也。”這事情真小,不過為一個字,竟鄭重其事,寫在日記里(鄭日記多簡),語氣之間,還大似在與文爭辯似的。
鄭于黃遵憲也不喜歡,這也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黃評鄭詩,用語欠“給力”。《日記》1895年4月11日云:“赴星海之約,黃公度在座,還余詩稿而題曰:‘紆徐淡妙,將來可自成一家,為國朝詩派所無?!S實粗俗,于詩甚淺,而謬附知音者也?!薄皩沓梢患摇?,什么話?數(shù)月之前,陳散原見了太夷詩,就已“嘆為絕手”(《日記》1895年1月24日);——自成一家,現(xiàn)在就是!并且,“紆徐淡妙”,又是什么話?張廣雅見了太夷詩,便許為“外清而內(nèi)厚,氣力雄渾”、“沉雄宕逸,簿書旁午中而不損其高雅之趣,此為無匹也”(見《日記》1896年3月2日、1899年9月7日);——這才是知言!其實,黃遵憲的詩“氣粗語大”,所謂“獨得雄直氣”,他看鄭孝胥的詩,自然有些覺得“紆徐”;這就好比吃慣辣椒的人,肯定覺得韭菜寡淡;打慣羅漢拳的人,肯定覺得練體操的,不免少氣力。鄭孝胥有些過敏了。在此之前,鄭于黃的印象,還是不壞的,且為黃集題一詩,頗見推許(見《日記》)1895年3月15日);而幾個月之后,黃向他借鄭珍集,他又借機(jī)罵黃云:“其詩骨俗才粗,非雅音也?!保?895年7月25日)
鄭孝胥早年于陳衍,譏誚并不多,但于陳衍的伯兄,卻屢加謔語;如《日記》1894年12月5日云:“伯初非孟子而輕歐陽公,自言所為詩可匹韓退之。余乃笑曰:‘君何一似東方朔,殆滑稽之雄耶?!庇?895年10月8日云:“伯初留余讀其詩卷,間有佳處。閱竟,戲題之曰‘淘氣集’,其伎倆可知矣?!辈鯙殛悤?,大鄭二十余歲,此時已年近六十。時年三十五六的鄭,竟當(dāng)面謔之,退而又記之《日記》,在我看來,還是有些過分的。
陳書的詩,本不取徑韓愈,而是“瓣香白(居易)、蘇(軾)”,不知何有此言?陳寶琛退居時,和陳書很要好,而陳書詩的“伎倆”,也為陳寶琛所“深服”。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云:“木庵(陳書號)論詩,不以空言神韻、專事聲調(diào)者為然,與其鄉(xiāng)張亨甫所為絕異,不可謂非豪杰之士也。其詩瓣香白、蘇,亦與三袁不同。蓋木庵于白、蘇之外,歸依浣花,又出入后山、誠齋;自寢饋山谷,木庵曾手批《山谷集》。詩境益拓,旨永詞夐,宜弢庵深服之也。弢庵曾語余:‘居螺江時,與木庵過從最密,倡和尤多。余所居有聽水第一齋、第二齋,木庵來,必夜深始去?!薄獞蝾}之曰《淘氣集》,得無“太虐”?
鄭孝胥之謔陳衍,則以在1937年,陳衍下世時,為最刻薄寡情。他為了解氣,連作了兩首挽詩(見《海藏樓詩集》478頁),對陳衍之死,“忽然作長別”,不掩飾地表示了愉快(參觀《積微翁回憶錄》1935年10月10日、22日、11月1日及3日、1944年11月9日)。他不知道,只過了七個月,他也就步陳的后塵,作了盛京之土;他說的要活過一百歲的“抱負(fù)”(見《日記》1934年2月13日),終于落了空。他討厭陳衍的“石遺獨大言,閻羅方我畏”,卻不自知與之同病。雖然如此,“見仇先死”的快樂,他算是享受到了?!兑了髟⒀浴酚幸粍t云:“二仇共載,分船之首尾而居。一日遇颶,船且沉,后載之人問舵師曰:‘譬此船沉,先沒其唇耶?抑先沒其舵?’舵師曰:‘先沒船唇?!筝d之人曰:‘果爾,吾及見吾仇之死矣。’”(據(jù)林紓譯本,見《伊索寓言古譯四種合刊》174頁)他如果讀了,必有“我道不孤”之嘆。順便一提,他于林琴南的譯筆,也并不以為然(見《日記》1898年12月10日)。
陳鄭二人間的“背而毀之”,彼此也許都料得到,而鄭所料不到的,則可能是陳曾壽在《日記》里,揭他的“老底”。陳曾壽的日記,據(jù)說藏于湖北某圖書館,我沒有見到;我所見到的,是其弟曾植據(jù)其《日記》、函札所編的《局外局中人記》(刊于《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九輯)。這雖是片斷的材料,其中揭載鄭的“話把”,也已經(jīng)夠多的了。如陳的《日記》1931年11月29日云:“蘇堪(鄭號蘇堪)懊喪殊甚,言:‘我賣屋得多金,本是一極舒服人。每日(按疑當(dāng)作月)賣字有千元之入,今全擱淺,損失不貲,欲回津’云云。愔(按指胡嗣瑗)言若回津,必有危險,萬不可去。讓予言:‘只要人回去就無事了?!淝爸~往可笑,后之沮喪亦可笑也?!边@當(dāng)是不滿鄭將溥儀“居為奇貨”,所以為此“董狐直筆”。據(jù)《鄭孝胥日記》1917年2月6日云:“使小乙結(jié)算丙辰年賣字所得,凡二千七百四十五元七角,又銀二百兩。”又1918年5月27日云:“夏劍丞昨言,陳伯嚴(yán)作袁海觀墓碑,得潤筆一千兩?!彼^“欲炙之色”,見于行間;鄭的牢騷話,也許是可信的。
陳曾壽于鄭的兒子鄭垂——《鄭孝胥日記》中稱為“大七”者,1933年暴卒,鄭作詩哭之,稱之“關(guān)張無命”(見《海藏樓詩集》404頁),為錢鍾書所齒冷(見《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一冊626頁)——尤為深惡痛絕。1932年3月,陳與其弟書云:“此事之壞,全在鄭(孝胥)熱中送禮。居停(按指溥儀)甚怒,尤怒其子,竟說到‘非人類’。” 3月22日,陳的《日記》又載:“蘇庵、叔言自奉歸。此次鄭氏父子充代表赴奉,系日軍部邀請,上加派。雪堂到奉后,蘇庵出席,上所命傳之語,一字不提。言:‘皇上的事,由我包辦,無所不可。’鄭垂向坂垣言:‘皇上是一張白紙,由你們軍部愛怎么樣畫均可?!?3月25日,又記皇上罵鄭:“上召入,言:‘日軍部邀求以鄭孝胥為總理。此人心粗膽大,有進(jìn)無退,如何能做總理?只想自己做官,除打電報叫兒子孫子外無他事。鄭垂荒謬之極,簡直非人類。其父親大約未教訓(xùn)過,負(fù)我數(shù)年之心?!?/p>
陳曾壽的《蒼虬閣詩集》,是陳三立做的序,其中說:“比世有仁先,遂使余與太夷之詩,或皆不免為傖父?!逼鋵崳嵱陉愒鴫鄣脑?,不算怎么欣賞。陳曾壽在上海時,曾數(shù)以《蒼虬閣詩》示鄭,鄭閱后,無一字之評(見《鄭孝胥日記》1913年2月25日至3月8日、又10月18日至22日);后陳又刊《蒼虬夜課》一冊,為陳三立手批本,鄭閱后,仍無一語(見《日記》1929年10月14日);到了1936年,陳曾壽詩名已定,鄭閱之,才有一句:“仁先出近詩示余,頗雅煉有意致?!保ㄒ姟度沼洝?936年1月30日)不過,鄭于陳的為人,大概還不討厭,所以二人之往還,不絕書于《鄭孝胥日記》;而請陳吃飯的記錄,單以1936-1937年計,也不下幾十次(有一次吃飯,鄭語陳:“老為人憎,今所圖者,老而不孤,死而無疾而已?!标愒唬骸安粫r宴客,則老而不孤;對案不食,則死而無疾。”見《日記》1936年6月24日;此所謂“大書特書”也)。甚至,《海藏樓集》印至第十三卷時,還特請陳寫評論,附刊入集后的“名流詩話”?!度沼洝?936年11月4日云:“陳仁先作詩話三則,甚佳?!倍陉惐车氐摹岸旧唷保瑒t渾然不知。
《局外局中人記》中,不僅“伏擊”了鄭孝胥,也“掃射”了陳的摯友胡嗣瑗。胡字晴初、琴初,與陳曾壽交誼本厚,在今本《蒼虬閣詩集》里,尚見不少陳與胡的唱和詩,而1934年9月30日,陳曾植的《日記》中,卻有如下一段:“上在宮中及居日使館時,最信任者唯羅。由日使館走津,從行者羅一人耳。及至津,因羅經(jīng)辦租張園事,覺其弊,始疑之。鄭與羅素不洽,胡乃連鄭以傾羅。當(dāng)時劉幼老殊不以為然,謂羅固不好,鄭亦非可相與者。羅既去,胡、鄭旋分。上之由津至旅順也,鄭、羅相為狼狽。初與日人接洽者由羅,后日人以鄭更易與,乃舍羅就鄭。滿洲國成立,鄭為總理,羅日思取而代之。胡欲去鄭,遂與羅棄嫌,極意交歡。當(dāng)其時,胡曾請假歸津,與予談及。予曰:‘鄭誠當(dāng)去,但以羅繼鄭,恐亦無以大愈于鄭?!忖鋈唬ò矗簠⒂^《鄭孝胥日記》1934年3月17日:“陳仁先來,托為農(nóng)先覓差,且言胡琴初傾險之狀?!保F浜筻嵨晦D(zhuǎn)固,胡又不理羅矣。鄭、羅均與日人往還,無術(shù)動搖(按:參觀《鄭孝胥日記》1935年7月8日:“蔥奇鈔來胡琴初詩,(詩略),胡之謀推翻久矣,此亦‘千秋酸寒徒’及‘營營鼠窟中’二語有以致之耳?!保?。于是爭奪目標(biāo),不出府中,而胡、寶傾軋日亟矣。”這一節(jié),“羅、鄭、胡”三個字,繞來繞去,看得我們“局外人”暈頭轉(zhuǎn)向,大有《紅樓夢》中小紅一口氣說十幾個“奶奶”之致,其意思則僅一個:羅振玉不好,鄭孝胥也不好,而胡嗣瑗尤為小人。當(dāng)然,這只是一面之辭,在未聽訟兩造之前,姑妄聽之可也。
至于陳曾壽,為人方面,因不在中心地帶,難得見有人說他,而作詩、學(xué)識,則不能無人詬病。如繆荃孫即笑他無學(xué),《藝風(fēng)老人日記》宣統(tǒng)三年(1911)二月廿二日云:“到館,閱陳仁先昨所理書,至以《癸巳存稿》歸集部,《古文觀瀾》七十卷為二十卷,林少穎為呂東萊,其學(xué)問可知?!庇謸?jù)《藝風(fēng)老人自定年譜》,這時繆荃孫六十八歲,在負(fù)責(zé)京師圖書館,分類理書。陳曾壽自1903年成進(jìn)士,又試經(jīng)濟(jì)特科,調(diào)學(xué)部,居北京七年,大概也參加了此事。
其實,《癸巳存稿》(《類稿》同)之歸集部,不算多大笑柄?!豆锼却娓濉氛\可入子部雜考類,但俞除此書外,并無文集傳世,而此書又多專題之文,初非短書札記,復(fù)又題為《類稿》《存稿》,視之為文集,也說得過去。今人張舜徽即然,其《清人文集別錄》即列入之(見364-365頁,中華書局本),而不入《清人筆記條辨》。又顧頡剛論之云:“文集應(yīng)與雜記同科,以其不純也,如《癸巳類、存稿》,如何分別他是文集,是雜記?”(見《顧頡剛讀書筆記》第一冊178頁)則是大感頭痛了。
況自來目錄學(xué)家,“大抵但循名目,不檢本書”,而將書分錯類,也固屬常事。以繆荃孫之博覽,不容不知。茲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所檢舉,聊摭數(shù)事:一、漢人的《鹽鐵論》,從來屬子部,而在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中,竟入史部食貨類(見《總目》卷九十一);二、唐許嵩的《建康實錄》,本是別史,而在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中,竟歸入“實錄類”,在馬端臨的《文獻(xiàn)通考·經(jīng)籍考》中,竟歸入“起居注類”(見《總目》卷五十);三、明李黼的《王制考》,是一本類書,而在朱彝尊的《經(jīng)義考》中,竟列于經(jīng)部(見《總目》卷一百三十七);四、錢曾的《述古堂書目》,錯訛尤多,如《五木經(jīng)》本博戲之書,而誤入營造類;《土牛經(jīng)》本五行之書,而誤入鳥獸類;《伯牙琴》本為別集,而誤入小說類(見《總目》卷八十七)。諸如此類。目錄家尚且如此,何必責(zé)一詩人?
繆荃孫笑陳曾壽,是“以老欺少”;而他為王國維所笑,則又是“詘于后生”。如1916年5月,王與羅振玉書云:“報又載藝風(fēng)事,可笑之至,世有此人,真讀書者之羞也。”(見劉寅生、袁英光編《王國維全集·書信》73頁)不知這是什么事,王如此鄙視他。后又一書云:“繆種(此名系孫益庵所加,與公不謀而合)近作數(shù)詩,為桀犬之吠(其如桀不承認(rèn)何),其仿李義山《重有感》詩中一句云(云),渾如夢囈,然又有數(shù)句似有稷黍之感者,此人末路乃不異中將湯,閱者人人捧腹?!保ㄍ?,207頁)“繆種”之“繆”,通“謬”,此就其姓作嘲;“中將湯”,則是一種日本漢方藥,婦人經(jīng)期失調(diào),每服用之??芍^惡謔。1917年王又云:“繆種近亦悖,謂實齋《浙志》事本不聯(lián),其父為之哀求當(dāng)?shù)赖眠B續(xù)。實齋年垂六十,凡知實齋者均不聞其有父,實齋之父與直不疑之兄,真可謂的對?!保ㄍ埃?12頁)此處所云實齋,是指浙人章梫。不過在當(dāng)面,王還是客氣的,如其與繆一札云:“《云自在龕筆記》已于報中讀一卷,其有裨于一代文獻(xiàn)者至巨,不識共有幾卷?”(同前,35頁)《云自在龕筆記》,是繆的一本小書,刊于《古學(xué)匯刊》。
魯迅說王國維是老實人,大致是正確的,但也不能太拘執(zhí),真以為他“像火腿”。因為,王畢竟也拖了小辮子,“兩面派”的說話,他也不能獨免。如于李詳(字審言),他在《東山雜記》卷二,就贊其“文章爾雅”,并錄其《海上流人錄徵事啟》(見《王國維學(xué)術(shù)隨筆》104-105頁;《徵事啟》,今收入《李審言文集》下冊);而在與羅振玉書中,卻又說:“前日往訪曹君直,即拜李審言。審言贈公渠所撰駢文二卷,在維處。此君胸?zé)o經(jīng)緯,故文亦不能工,名為學(xué)汪容甫,實則比常州派末流猶有所不逮,豈有容夫(按即容甫)先生之文可以偽為者耶。”(《王國維全集·書信》142頁)
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里,評述當(dāng)時的駢文名家,引王國維說:“一時論儷體者,以李詳為第一,(孫)德謙次之。而海寧王國維靜安則語之曰:‘審言過于雕藻,知有句法而不知有章法。君得疏宕之氣,我謂審言定不如君?!轮t每引自重。”其實,王國維于孫德謙,也并不真以為佳。
在《觀堂集林》里,有一篇《漢書藝文志舉例后序》,是為孫德謙作的:“余自日本歸上海,居松江之湄,閉戶讀書,自病孤陋,所從論學(xué)者,除一二老輩外,同輩惟舊友錢塘張君孟劬,又從孟劬交元和孫君益庵,……二君為學(xué),皆得法于會稽章實齋先生,讀書綜大略,不為章句破碎之學(xué)。孟劬有《史微》,益庵有《諸子通考》,既籍甚學(xué)者間。丁巳秋,益庵復(fù)出《漢書藝文志舉例》,索予一言,余謂益庵之書精矣密矣,其示后人以史法者備矣。……竊嘆世之讀書者,殆未有過于益庵者也?!保ň硭模┻@里稱許孫,也夠高的了,而在作此文的次日,他就寫信與羅振玉,告之云:“昨為孫益庵作其所撰《漢書藝文志舉例》序,其書毛舉細(xì)故,殊無心得,可見著書不易也?!保ā锻鯂S全集·書信》216頁)
又一次,張爾田出了《史微》,贈他二部,請轉(zhuǎn)其一與羅,他又告羅說:“張孟劬所作《史微》,乙老頗稱之,渠以二部見贈,以其一寄公,中多無根之談。乙老云云,所謂逃空山者,聞足音而喜也,卻與內(nèi)藤博士之傾倒者不同。聞孫益庵德謙亦此一派,二人至密也?!保ㄍ埃?24頁)于張、孫二人,他又加以比較云:“孫君硁硁鄉(xiāng)黨自好之士,張君則學(xué)問才氣勝于況(周頤)、孫,而心事殊不可知?!敝劣跊r,“文彩又遠(yuǎn)在繆種諸人之上”(同前,208頁)。
如所周知,張爾田、孫德謙和王國維,是沈曾植所稱的“海上三君”。沈并有詩云:“三客一時雋吳會,百家九部共然疑?!保ㄒ姟额}蔣孟蘋樂庵寫書圖》,《沈曾植集校注》1366頁)不意王于張、孫,是如此輕視。當(dāng)然,就其實際而言,張爾田、孫德謙俱為文人,與王國維之為純學(xué)者,根本不同;沈以三人“類聚而并稱”,也有些“擬不于倫”。所以,王國維雖最佩服沈,于沈的這個稱法,恐并不是同意的。更有甚者,王于沈曾植本人,也偶有“微詞”:“乙老談?wù)擁毞謩e觀之,時有得失。得者極精湛,而奇突者亦多出人意外?!保ā锻鯂S全集·書信》160頁)甚至比諸孔融:“此老才疏志廣,今之文舉?!保ㄍ埃?24頁)孔之“才疏意廣”,語見《后漢書·孔融傳》。
于張爾田、繆荃孫有好感的鄧之誠,語及王國維,又不很以為然:“(孟劬)居上海時,與海寧王國維、吳孫德謙齊名交好,時人目為海上三子。國維或有創(chuàng)見,然好趨時,德謙只辭碎義,篇幅自窘,二子者,博雅皆不如君?!保ā稄埦羡緞e傳》,見卞孝萱等編《民國人物碑傳集》385頁)又云:“閱王靜庵《庫書樓記》,事既舛誤,文復(fù)拖沓,考據(jù)家為文,若不令其繁征博引,便無話可說,無情故也。不圖王君亦復(fù)如此?!保ㄒ姟多囍\文史札記》下冊1148頁)說王文字不佳,或可無疑,說王博雅不及張爾田,則殊難使人深信了。
鄧之誠于陳曾壽的學(xué)問,大抵即從繆荃孫;于陳曾壽的詩,則認(rèn)為“滿紙忠愛,令人如對文文山”(同前,467頁、749頁)。不過,后來者的“刺耳之音”,就沒這么好聽了。如晚生于鄧的徐澄宇,就說:“陳三立承同光詩人余習(xí),宗尚山谷,生硬枯澀,至不可讀。蘄水陳曾壽和之,益以后進(jìn)小生,趨奇好怪,江西詩派,遂風(fēng)靡海內(nèi),妄相標(biāo)榜,以弋時譽(yù)?!保ㄒ姟墩摻鷩鴮W(xué)》,《徐澄宇論著第一集》)晚生于徐的錢鍾書,又說:“仁先詩極為散原所稱,石遺亦贊賞之,今見所作,氣骨尚高騫,而肌理極松懈,蓋欲兼散原、海藏之長,而欠深欠峭,欠堅欠實,故多成空腔,往往望之儼然,按之枵然。古詩尚可鋪比,近體不免蕪穢?!保ㄒ姟跺X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一冊625頁)錢較之徐,口氣之間,稍許還可接受;而徐生于1902年,竟稱生于1878年、大他二紀(jì)的陳,為“后進(jìn)小生”,也實在是太狂了些。
徐澄宇之狂批前輩,不獨于陳曾壽為然,舉凡當(dāng)世名家大老,他一一罵到了;如于鄭孝胥、陳衍等云:“鄭孝胥詩,……五言追攀東野,得其凄妍之致,惜時見寒怯,中氣已餒;陳寶琛近體似韓偓,而風(fēng)華不整,氣短神虛;陳衍亦竊時名,而詩極平淺,尚難與孝胥、寶琛相伯仲也?!庇钟谠~家王鵬運(yùn)、朱祖謀等云:“詞則鄭文焯、王鵬運(yùn)、況周頤、朱祖謀,各有宗尚,并稱名家,而苦守音律,至無生氣。且諸人生丁清末,或為頑民,略無激昂慷慨之氣,特多婦人愁嘆之聲?!鯂S論詞饒有妙緒,而所作不逮,馀人蓋不足數(shù)已?!辈粌H此也,還大罵桐城的古文:“桐城文派,本無足觀。曾國藩極力變化,規(guī)模較遠(yuǎn),吳汝綸、張裕釗,差足繼軌,而氣味已薄。姚永樸、馬其昶,尤為淺近。嚴(yán)復(fù)、林紓,則謀篇審勢,鮮能合法,遣詞命意,多不可通,方姚余緒,于是盡已?!比绱嗽圃?,真可謂“無一人堪入眼”,“天上地下,惟我獨尊”。
著語最為不堪的,還數(shù)評胡適一節(jié):“梁啟超治學(xué)蕪雜,然其才力尚足以馭之,皖人有胡適者,聞其風(fēng)而說之,而庸鈍薄劣,益無以自立。矜考證以炫時,止于《紅樓》一夢;談?wù)x理以駭俗,誤于《莊子》七篇?!植荒芫Y文,轉(zhuǎn)效語錄;不解詩律,妄作新體。晚近百年(古)學(xué)廢棄,儇薄年少,趨易畏難,胡氏逐臭應(yīng)聲,窺時俯仰,……”(俱見同前)徐是林公鐸的弟子,胡是林公鐸的仇敵,徐如此痛罵,也算為老師報了仇。只不知胡適見了,會不會生氣?
不過,胡的另一對頭黃侃見了,卻大為惱火;因為,在此文中,徐又附譏了幾句章太炎?!饵S侃日記》1933年11月30日云:“見徐英寄來其《論著第一集》,甚慍;此人蓋未知庾公之斯之事也?!薄扳坠怪隆保娪凇睹献印るx婁下》;太炎是黃的老師,語侵太炎,何啻于“上門搦戰(zhàn)”,黃自然感到“咄咄逼人”。所以,12月1日黃侃就“與徐英書,斥其妄言”。12月3日:“徐英覆書來?!毕雭硇熘朕o,也沒敢抗顏辯,不然以黃的脾氣,徐無好下場必矣?!靶∥滓姶笪祝蚊┒鴹墶?,其是之謂乎。
看了這些亂糟糟的“吐槽”,我真想引幾句《莊子·山木》:“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zhí)翳而搏之?!庇窒敕露拍列≠x,謅幾句:“遺老不暇自‘吐’,而后人‘吐’之;后人‘吐’之而不默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吐’后人也?!眮韯裾]世人。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算了吧,這些“大名鼎鼎的老頭子”,說朋友幾句壞話,爭幾次閑氣,也算不得什么“大過”?我又不是“大作家”,何必自以為是,去作什么“批判書”。這點道理,他們難道還不懂嗎?所以,今天的遺老遺少,如果想“亂吐”的,敬請隨便;——只要不鬧到毛奇齡那樣,“吐”不勝,就動起拳腳,或者像章學(xué)誠那樣,拔出刀子!(儲方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