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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焜山是本地外環(huán)郊區(qū)的一座山，離市中心非常遠(yuǎn)，路況也不好，大概是地勢(shì)偏僻，有些地帶封了起來，還有鬧鬼的傳聞，因此人煙稀少，海鷗卻說，這是他小的時(shí)候來過一次就忘不了的好地方，他恰恰喜歡這樣罕見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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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老老實(shí)實(shí)跟著海鷗走，也不問他做什么，到哪去，他會(huì)這樣永遠(yuǎn)仰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把哥哥作為他的起點(diǎn)，也是無法到達(dá)的終點(diǎn)。他不知道自己是烏龜還是兔子，奔跑的快慢如何，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一直在無限趨近于他，就像那柔和的風(fēng)與光，感受的到，卻永遠(yuǎn)抓不到，這就足夠。他要的一向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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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頂峰，山河贈(zèng)禮豁然展現(xiàn)在眼前。仰首是光的輕撫，俯身是風(fēng)的絮語。綠草，藍(lán)天，黑山，白云，天青霧靄，山水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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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閉上眼，便聞到了青草的清香，這是山頂給予他善意的見面禮。張開五指，便能充盈在風(fēng)的流淌中，他睜開眼，在光源最旺處看見了海鷗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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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說：“你活的太憋屈了，總是在為了遷就別人過活，你要學(xué)會(huì)找回你自己，有什么憤怒和委屈，別總是憋在心里，要發(fā)出來，垃圾桶滿了，也要學(xué)會(huì)清理垃圾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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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你討厭的人或者事，總之，就是你討厭的一切都發(fā)泄出來，像這樣，我教你。”海鷗攏起雙掌，對(duì)著高高的云端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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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爺?shù)模　?/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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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忍俊不禁，他前半生就沒罵過臟話，包括一些語氣詞，母親叫他別學(xué)這些“壞孩子”的東西，可如今從哥哥嘴里喊出來，怎么就絲毫不覺粗俗鄙陋，反而有種曠達(dá)無慮的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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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模仿他，開口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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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剛一拉長就泄了氣，他說話一向是低聲細(xì)語，不習(xí)慣這樣放開嗓子喊，生怕引人注目，下一秒就被人揪出來譏笑百般漏洞和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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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不忍嗤笑，說：“怕什么呢，這里只有你和我，沒有第三個(g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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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的手掌倏然間被包裹，羔心神一漾，就見他哥微昂起頭，帶著一貫玩世不恭又隨意的表情看著遠(yuǎn)方，這樣成竹在胸，又有點(diǎn)輕描淡寫的閑適，仿佛散入凡間視察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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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胸口微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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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的手掌比他略大，他向外對(duì)任何人都是鋒利荊棘，可此刻向內(nèi)裹緊的掌心卻很柔軟，溫暖又堅(jiān)定，他說小羔，你哥在這兒，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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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流沿著交合的掌面源源不斷傳輸，羔在這延續(xù)的溫?zé)崂铽@得了敢與天爭(zhēng)的勇氣，他一手與海鷗緊緊相握，另一只空閑出來的手張開虎口，放在嘴唇半側(cè)，他終于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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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爺?sh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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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聲在山谷間回蕩，那些沉重在心頭的巨石隨著這一聲吼，都甩給了蒼茫茫的天，把某些無形的東西都給震開了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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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交握的雙手同時(shí)松開，羔的心跳慢慢落回本位，狐假虎威的勇氣又有些余額不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他哥，就見海鷗含笑垂首，說，再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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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開頭難，第二下就沒那么猶豫了，羔合攏雙掌成喇叭狀，很快就又吼了出來:“你大爺?shù)模　?/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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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鑿開了他胸口積淀的碎石泥沙，強(qiáng)勢(shì)地將他從一蹶不振中解放開來，奔騰在自由與自我的江洋。許久未見的陽光和歡笑浮現(xiàn)在羔臉上，那一聲聲叛逆的大吼，是隔著光陰，對(duì)十幾年來自卑低賤慣了的牢籠發(fā)起猛烈撞擊，什么題目，考試，嘮叨，期望，畏縮，窩囊，都統(tǒng)統(tǒng)滾開一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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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不了幾句就累了，羔面頰微紅，感覺心中那口郁郁之氣消解了大半，他看向海鷗，一雙眼璨璨閃動(dòng)，掩飾不住面上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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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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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從背包里掏了一包軟糖，撕開包裝，樹莓桑葚味的，酸酸甜甜的果汁在咀嚼間爆開，感覺天空也被蒙了一層介乎于樹莓和桑葚的色調(diào)的濾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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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視而笑，海鷗又說：“很快太陽要落山了，我們一起看落日吧。焜山離市區(qū)較偏遠(yuǎn)，但風(fēng)景是不錯(cuò)的，在山頂上是看日落的絕佳位置?！?/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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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向來拒絕不了哥哥，他點(diǎn)頭，海鷗就地坐下，然后仰倒在草地的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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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躺著看落日，最舒服最愜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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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不疑有他，按著他的示范躺下，兩人并排躺著，天邊是山川遠(yuǎn)闊，近處是溫柔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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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陪你看日落的人，比落日本身就溫柔。這是羔很久以后明白的事情，不過不要緊，那時(shí)的他，已和身邊人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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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少頃，海鷗先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看日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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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shí)，所有一切都會(huì)被這火紅色覆蓋，天地俱為一體，就像天堂與人間落下了相通的懸梯，沿著這道橋梁，我可以觸及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本真的寧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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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獨(dú)自游泳時(shí)的水下世界，晨曦時(shí)花瓣灑落的一顆露水，我常在某些大自然最純凈的角落，看見我的媽媽。這是她借著大自然送給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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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說到這有些勉強(qiáng)地笑笑，目現(xiàn)緬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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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shí)候經(jīng)常往墓地里趕，總覺得能像童話故事里那樣，用眼淚用真心，或者用別的什么來喚醒她。每到圣誕節(jié)的時(shí)候，我都會(huì)許這樣的愿望，希望媽媽回到我跟前，可惜圣誕老人也不愿意成全我。后來我長大了，發(fā)現(xiàn)她就無時(shí)無刻不在我身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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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又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說每年生日，他自己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熱熱鬧鬧的辦派對(duì)，擺宴席，請(qǐng)好多小朋友一起吃喝玩樂，而他哥似乎很少在家過生日，不刻意提醒，華雄杰他們可能還記不起來這回事，要么是給他錢自己買禮物，要么干脆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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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出于慪氣，海鷗生日時(shí)也從不跟華雄杰講，他在那天都會(huì)偷偷溜去母親的墓前，任何禮物的吸引力，都比不上他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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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羔很小不懂事時(shí)候，大概是四五歲，他把自己生日收到的禮物，是一副最昂貴的高達(dá)模型送給海鷗，結(jié)果被海鷗直接當(dāng)場(chǎng)摔了個(gè)稀碎，他當(dāng)時(shí)還難過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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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悄悄看海鷗出神的模樣，他憶及母親時(shí)相當(dāng)柔和，想來那個(gè)阿姨在哥哥生命里駐留時(shí)間極短，卻足以奠定他一生溫柔的底色。玫瑰有刺，可它畢竟還是朵花兒，有世間最熾烈且哀慟的芬芳和柔軟。此刻，哥哥把他的脆弱也攤放在日光下，交給晚風(fēng)和紅霞輕柔地熨帖，與生死因果短暫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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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輕聲喚道，又有些不自信，羔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做你一輩子的禮物?！?/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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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海鷗聽見沒有，說出口才發(fā)覺有點(diǎn)莫名意味。他聽到了含糊的一聲回應(yīng)，不知道哥哥聽清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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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與鷗鳥，落日與玫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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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片云是不是很像你，”海鷗躺在草浪間，隨意翹著腿，枕在腦后的一只手騰出，信手指向天邊一朵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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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又蓬松又柔軟的小羊羔。海鷗一面笑著說，一面伸出手，用食指輕輕繞了繞羔微卷的發(fā)尾，流年繞指，化作滿腔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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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huì)兒，暗紅的積云涌動(dòng)，溫吞地張開大口，所有白云都被吞噬殆盡，天穹平野都被納入那淤暗的色調(diào)下。偶有風(fēng)路過，攢了些勁兒吹，也驅(qū)不散那那團(tuán)謎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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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愣怔望天，心里那些想發(fā)未發(fā)的迷惘也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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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飛，可他沒有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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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海鷗胳膊肘碰了碰他，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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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清脆的鳥鳴劃出絲縷清明，羔循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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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海鷗，它的翅膀鍍上了薄薄的暮色，浮光躍金，流虹乍現(xiàn)，它是撞入春天的一剎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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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和神思被那位天堂的信使順路捎帶，羔一瞬不眨，看著灰白的鷗鳥排云直上，欲攬九重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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鷗鳥一往無前，振翅的雄風(fēng)撲擊長空，白翅自下而上旋攪著層層陰霾，將黑暗切割得四分五裂，金紅霞光順著陰云碎片邊緣漫溢而出，一點(diǎn)一點(diǎn)蠶食絕望。亮橘包裹著深紅，大地也隨之變幻色彩，孕育著華美燦爛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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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淙淙流水環(huán)繞著蒼翠群山，為天地萬物都籠上一層瑰色的霧紗，晚風(fēng)醉醺，暗香浮動(dòng)，像新娘出嫁的鳳冠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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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浪染了余暉燒得熾烈，是玫瑰怒放的燎原?；氖徶?，是玫瑰色的蒼穹，玫瑰色的山巒，還有玫瑰般鮮活如火的少年，這是天使吟唱的贊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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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靜靜的，感受這獨(dú)一無二的時(shí)光消逝，欲語淚先流。他心上的傷口開始愈合。親近欲驀地涌至心頭，他轉(zhuǎn)頭望向了身旁躺著的哥哥，眼瞳亦散發(fā)出柔和瑰麗的光芒。那時(shí)的他們這般年輕，如火如荼的生命和心跳也這般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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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有些過分親密地拉住了海鷗的手，想擁抱他，離他越近越好，連自己也不知為何不自禁。所有的景物都在余光中斑駁，他的哥哥是唯一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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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鷗沒有說話也沒有動(dòng)彈，反握緊了那抹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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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在這樣絢爛的煙火中短暫失聰，自己也跟著悄無聲息地綻放。“喜歡”二字掙脫天羅地網(wǎng)，從胸膛破土而出，搖搖欲墜在喉間，心跳是史無前例的快，甚至覺得自己快被夕陽燒熟了，把炙熱的陳情，曬化成如水的深深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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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眼睛在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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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春日來臨，積雪未盡，你我共赴此地，燒出另一個(gè)瑰焰滿霞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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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闊，浪浸斜陽，千里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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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燒不盡的玫瑰海，他們躺在世界盡頭，時(shí)間和死神都不能將他們碰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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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地名虛構(gòu)，只作為寫情感推動(dòng)的一樣線索，勿較真

*這一篇開始給后文和結(jié)局埋伏筆，挖的坑后面都會(huì)填

*本文有化用/引用林清玄的《煮雪》、加繆《加繆手記》、李清照和柳永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