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半城的花都開了, 公交車沿路經(jīng)過兩側大樹遮出的陰影。

　　因為起得早, 方螢上了車一直在打呵欠。她吃了根油條, 把沒喝完的豆?jié){帶上車, 時不時地咬著吸管喝上兩口。

　　“你再睡一下?！?/p>

　　方螢搖頭，“你陪我聊天呀?！?/p>

　　“聊什么？”

　　“都行，要不給我講講物理?！?/p>

　　“不講, 你聽不懂?！?/p>

　　方螢轉頭去瞪他，下一秒，被鄭成燦很是干脆地按在了肩膀上，還沒來得及說話, 又被兜頭罩上來的衛(wèi)衣外套的帽子遮住了視線。

　　鄭成燦：“睡覺。”

　　方螢伸腳去踢他, 打了個呵欠, 卻是閉上了眼睛。

　　——自始至終，鄭成燦沒和她提過這次回來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明白，明白，并且一字不問。

　　家里只有鄭家平一個人的時間, 也就是徐婉春開車送鄭藝軒去上學的這四十來分鐘。

　　為此, 鄭成燦不惜趕了個早。

　　到鄭家平所住的小區(qū)門口了, 方螢卻突然頓下腳步，指一指方才走過來的路, “……我去那家網(wǎng)吧坐會兒, 不陪你上去了，你說完了來找我吧?！?/p>

　　鄭成燦獨自一人到樓上的時候，徐婉春和鄭藝軒正準備出門。

　　鄭藝軒微瞇著眼嚼著包子, 徐婉春蹲著給他整理衣服。

　　從書包側袋里掏出條紅領巾給他系上了，抬頭一看，又忙一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眼屎都沒洗掉，你這是洗的什么臉哦。”

　　鄭藝軒咯咯笑了兩聲，被徐婉春的大力氣按得退后了半步，又站定身形，“媽媽輕點兒。”

　　整理好了，徐婉春抓著鄭藝軒的手，從茶幾上拿上一串鑰匙，轉頭對鄭成燦笑說：“成燦，我先送軒軒去上學，你跟你爸先坐會兒，中午留下來吃飯。”

　　也不待鄭成燦回應，拖著鄭藝軒的手急匆匆走了。

　　倒是鄭藝軒回頭來，沖他擺了擺手，“哥哥，拜拜！”

　　“拜拜。”

　　也就兩分鐘不到的事情，鄭成燦一直盯著沒錯眼。

　　他說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羨慕說不上，遺憾也說不上。

　　都很模糊。

　　鄭家平手上的傷早已經(jīng)全好了，這時候端了兩杯熱騰騰的茶過來，往沙發(fā)上一坐，摸出茶幾上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笑問：“什么事？”對于鄭成燦主動打電話過來說要拜訪，他是很驚喜的。

　　鄭成燦瞥他一眼，“……給我一支?！?/p>

　　鄭家平愣著，“什么時候學會抽煙了？”

　　鄭成燦搖了搖頭，接過鄭家平推過來的煙盒和打火機，悶著頭點燃了一支。

　　鄭家平瞧他快被自己嗆住的這情形，分明是個新手，“還沒上癮就趕緊戒了吧，煙也不是什么好東西?！?/p>

　　“沒，隨便抽抽?！?/p>

　　吸了兩口，肺里發(fā)疼，鄭成燦把煙拿在手里，悶聲不吭。

　　淡青色煙霧緩慢騰起，攏住了視線。

　　鄭成燦終于艱澀開口，“……鄭家莉經(jīng)常過來嗎？”

　　·

　　樓外，太陽已經(jīng)攀升到很高了。

　　鄭成燦從電梯出來之后，沒直接出小區(qū)，在沿路的一條長椅上坐下。長椅后面栽種著一棵銀杏樹，鄭成燦頭靠在長椅的椅背上往后仰，瞧著被陽光照亮邊緣的新綠的葉子。

　　剛在屋里，開口說出第一句的時候，后面也就容易多了。

　　他以為自己會對鄭家平的疏于照顧滿腹的怨懟，但這種情緒其實很淡。

　　等他一鼓作氣地說完，才明白過來聶雪松所謂的“說出來就好了”是個什么體會。

　　他并不打算與鄭家平交流“感想”，說完之后，囑咐他注意鄭家莉，照顧好鄭藝軒，便站起身。

　　煙還剩一截，他直接掐滅了，轉頭看一眼鄭家平，他似乎陷于徹底的震驚之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我先走了，還有事?！编嵆蔂N徑直走到門口，給他帶上了門。

　　太陽照得人身上泛起一陣暖意。

　　鄭成燦在長椅上坐了許久，站起身正要去跟方螢回合，不遠處傳來喊聲：

　　“成燦，你等等！”

　　鄭成燦頓住腳步。

　　鄭家平疾走而來，卻是一言未發(fā)，伸手便去摟他肩膀。

　　鄭成燦略微躲了一下，沒躲開，被鄭家平抱住了。

　　鄭家平手掌用力地拍了拍他后背，“……爸對不起你！是爸對不住你！”這兩聲，從喉嚨里低吼而出。手上用力，又拍了他兩下，似要把這會兒滿腦子亂竄的憤怒和自責都發(fā)泄出來。

　　他總算弄明白了，為什么這些年鄭成燦一見著鄭家莉就退避三舍。

　　為什么鄭成燦執(zhí)意去跟外公外婆生活。

　　為什么所有自以為是的關心，都只是把他推得更遠。

　　——鄭成燦掙扎痛苦的時候，他自己在做什么？

　　談戀愛，再婚，生兒子。

　　他哪里來的臉指責鄭成燦對他不親近？

　　鄭成燦對鄭家平這反應很是不適應，卻也沒把他推開，等了片刻，“……走了，你上去吧?！?/p>

　　鄭家平松了手，“下回回來，好好吃頓飯吧?！?/p>

　　他平日里鉆營算計一身銅臭的大老爺們兒，此刻眼眶里居然有淚光。

　　鄭成燦看見了，越發(fā)有些無所適從，退后一步，擺擺手，“我走了?！?/p>

　　鄭家平一直在原地站著。

　　他記憶里的鄭成燦，總還是四五歲的模樣，拖著本畫冊過來請教他斷文識字，小小年紀就能背幾百首的古詩。

　　然而一夕之間，他就在他沒看見的地方，悄然變成了現(xiàn)如今這般男子漢的模樣。

　　他突然的鼻頭發(fā)酸，心里蔓生一種無窮無盡的遺憾。

　　然而，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鄭成燦還沒走到網(wǎng)吧門口，就看見了方螢。

　　站在路邊，百無聊賴地在馬路牙子上上上下下的。

　　她覺察到了，抬起頭來，笑說：“成燦?！?/p>

　　鄭成燦腳步本來很極緩的，快靠近她時，卻越來越快。

　　沒吭聲，一把把她抱入懷中。

　　方螢嗅到了一股煙味，“……你抽煙了？”

　　下一瞬，帶著煙味的吻就落了下來，她被嗆了一下，稍稍推開咳嗽兩聲，沒平息過來，鄭成燦又再次吻下。

　　她被他吮得舌根發(fā)疼，也顧不上經(jīng)過的人投來的目光，抬起手臂攀住了他的肩膀。

　　很久，鄭成燦微喘著氣推開，瞧不出情緒的目光凝視著她，“……阿螢，我想要你?！?/p>

　　方螢一言不發(fā)，抓過他的手，穿過馬路，到了不遠處的一家賓館。

　　拿身份證，付錢，上樓，插卡，取電。

　　門合上的時候，鄭成燦徑直地靠了過來。

　　窗簾沒徹底拉好，留了一條縫，讓房間有一種半明半昧的感覺，像是天還未大亮的清晨。

　　方螢攀著鄭成燦的肩膀，接納他，又溫暖他。

　　伸手輕撫他的頭發(fā)，親吻汗津津的額頭，低聲說：“……成燦，我愛你。”

　　——即使你被這個世界背棄。

　　我愛你。

　　被子被汗浸得泛潮，渾身都在發(fā)熱。

　　他沒留任何余力，直接又有些粗暴。

　　眼睛里、呼吸之間、皮膚上的溫度……全都是方螢。

　　在一次又一次的沖撞之中，他漸漸感覺到，那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將他從睡眠中拖拽而出的夢魘，無數(shù)次裹挾他無法前行的冰冷往事，無數(shù)次讓他自覺與這個世界的喧鬧隔絕的自厭情緒……

　　終于徹底地遠離了。

　　結束。

　　他抽出來，摘了東西，翻個身，把汗津津的方螢抱入懷中。

　　一時之間只有呼吸的聲音。

　　方螢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不說話地收緊了手臂。

　　過了很久，“阿螢?！?/p>

　　“嗯?！?/p>

　　“我已經(jīng)沒事了?！?/p>

　　·

　　外面春光極好，兩人也不舍的浪費，

　　洗過澡，很快退了房出門，沒什么目的往前走。

　　走到公交站，恰好來了一輛車，也就沒什么目的地上了車。

　　車子哐哐當當?shù)刈叱鲆魂?，方螢才發(fā)現(xiàn)這輛車恰好可以經(jīng)過墨城外國語中學。

　　兩人在墨外下了車，在校門口買了兩支冰淇淋。

　　到校門口，卻被保安攔下了。

　　也無所謂，折返，隨便挑了一條路，仍然沒什么目的。

　　沿路石頭砌起的高高低低的臺子上，生出顏色各異的野花，在潮潤的風里輕輕搖動。

　　走出一陣，方螢的冰淇淋就吃完了。

　　轉頭一看，鄭成燦的還剩一大半。

　　“給我吃?！?/p>

　　“不給，這是我的?！?/p>

　　“小氣！”方螢伸手去搶。

　　鄭成燦舉高了，讓她夠不著。

　　她跳著搶了兩次，還是沒成功，最后只好使出殺手锏，伸手去撓他癢。

　　他無奈妥協(xié)，把冰淇淋遞過去。

　　方螢生怕他還會搶回去一樣，一口咬下去。

　　霎時冰得整個人一哆嗦，眼淚都出來了。

　　鄭成燦笑起來。

　　方螢過了好一會兒，才忍著淚，手忙腳亂地把這一大口冰淇淋咽下去。

　　也沒閑著，踮腳就把凍得快沒知覺的唇靠上去。

　　鄭成燦卻是一笑，“你真冷，我給你暖一暖?！?/p>

　　化被動為主動。

　　方螢很費勁地才把他推開，瞪他，“耍流氓??！”

　　鄭成燦笑著：“對自己的人，不叫耍流氓。”

　　他們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幽深寂靜的一條步道，頭頂枝葉參天，繁茂葳蕤。

　　連投下的濃蔭都仿佛帶著綠色。

　　往下看，能看見熙攘繁華的高樓和街道，喧嘩的聲音卻是極遠。

　　“成燦，”方螢握住鄭成燦的手，目光看向遠方，“我有時候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太糟糕了，配不上你?！?/p>

　　鄭成燦垂下目光去看她。

　　“……所以我總想變得更好一點?！?/p>

　　“你已經(jīng)很好了?！痹谒ь^看過來的時候，他說，“真的?！?/p>

　　這個世界太糟糕了。

　　幸好，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