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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E·岡恩（James E. Gunn），美國著名科幻作家、研究者和評論家，科幻黃金時代的見證者。他從1977年開始編著的《科幻之路》系列選集，匯集了從古至今科幻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是許多科幻愛好者的啟蒙之作和案頭書。

第二部分：寫科幻小說

譯者 | 何銳

全文約5700字，預計閱讀時間11分鐘

十二 科幻小說的緣起

在我們談論科幻小說之前，我們需要確定我們正在談論什么。我下面將稱之為科幻的這東西，它有過許多定義，但沒有一個真正令人滿意，甚至這名字本身也會遭人攻訐。但也許我可以證明這名字是合理的，因為它看起來比其他任何名字都更貼切?？苹眯≌f是用小說對未知事物進行探索?！翱茖W”這詞指的是探索的性質?！翱茖W”意味著“知識”。這種探索是關于“求知”的途徑的。

人類嘗試過許多認知策略：超驗主義、神秘主義、天啟、各種精神力量、藥物、祈禱……科學是西方文明創(chuàng)造的策略，約始于文藝復興時期，并在工業(yè)革命和啟蒙時代加速發(fā)展?？茖W策略包括理性的調查和由可重現(xiàn)結果支持的理論發(fā)展?？苹脤⒖茖W策略納入其中，將其他策略排除在外。

但是我們需要個更精確一點的定義。我最近使用的科幻小說定義是“不連續(xù)文學”。傳統(tǒng)小說是連續(xù)性文學：它涉及的人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熟悉的人，事件運行的規(guī)則是我們已知的。

著名作家和評論家阿爾吉斯·布德里曾講過一個關于地球上第二個人的故事。當他站起來看著躺在他周圍的奇跡時，他感到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個來自地球上第一個人的聲音說，“讓我告訴你我的規(guī)則?！钡厍蛏系牡谌齻€人同樣被人拍了下，但聽到的聲音是：“讓我告訴你規(guī)則?！?/span>

傳統(tǒng)小說所關注的是人物試圖發(fā)現(xiàn)這些規(guī)則是什么，故事描述的是他們如何了解規(guī)則以及如何適應規(guī)則生活。另一方面，科幻小說從假設這些規(guī)則可能沒有意義、不完整或不適合故事里的新情況開始?？苹檬顷P于新情況的，這就是為什么我稱之為“不連續(xù)文學”。然而，奇幻也是不連續(xù)文學。雖然科幻和奇幻有一些基本的相似之處，但我們需要區(qū)分它們，因為我們閱讀它們的方式不同。

奇幻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其中某條“規(guī)則”被任意改變的世界：奇幻的作者說，讓我們假設，小女孩可以掉進兔子洞進入仙境；或者有些人可以把自己變成蝙蝠，飲血，永生；或者一個魔法大行其道的童話世界就在我們隔壁抑或周圍，只是無人察覺。暫且拋開你的懷疑，任奇幻編織它的咒語，構筑一個我們的愿望或恐懼能夠成真的世界。

科幻的前提則不然；它只要求讀者假設世界已經被一個不尋常但自然的事件改變了。讀者必須暫停懷疑，直到接受作者給出的一個可信的假設。因此，我把奇幻稱為“差異的文學”，把科幻稱為“變革的文學”，以此來區(qū)分這兩種不連續(xù)文學。

奇幻從人類開始講故事就存在；而科幻只是始于19世紀初中葉。這是因為人類長期以來一直相信看不見的力量和神秘力量的可能性，但只在工業(yè)和科學革命以后才更相信人為變化的存在。在那之前，人類體會得到的變化只有季節(jié)的變化以及干旱、洪水、疾病、革命和戰(zhàn)爭帶來的災難。

早在12世紀和13世紀，風力和水力就促使一場迷你工業(yè)革命成型，但它卻因多年的惡劣天氣、黑死病和百年戰(zhàn)爭而流產。化學動力——燃燒煤產生蒸汽，利用蒸汽進行有用的工作——啟動了一個尚未結束的過程：科學發(fā)現(xiàn)和技術應用相結合，帶來了持續(xù)的變化。變化的不僅是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包括人們考慮自身以及考慮與宇宙關系的方式。

例如，在中世紀，無論地位如何，人們都認為自己是神祇宏大的創(chuàng)世工程的一部分。要理解世界，他們只需要詢諸天啟或它的解釋者；一旦他們發(fā)現(xiàn)了神明的計劃，他們的責任就只是順應它。在科學時代，人們認為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更重要的，是能夠理解其余部分的部分。這成為了人類的職責：理解宇宙和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為了理解，他們必須發(fā)現(xiàn)它是如何運行的，并發(fā)展理論來解釋它為什么以這種方式運行而不是以別的方式運行；與宇宙相比，人們變得微不足道，但理解宇宙帶來的力量賦予人類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的能力。

生活正在改變：城市隨著人們離開農場進入工廠而擴張，距離隨著鐵路機車和輪船取代馬車和帆船而縮短?？茖W家們正在揭開事物神秘的面紗：人體，行星和恒星的運動，新的能量形式，以及結構千變萬化的物質的屬性。意識到這些促使十九世紀的某些作家思考變革在過去是如何影響人類的，并覺得它可能成為一股持續(xù)影響人類的力量。當這些推測變成故事時，變革文學也就應運而生。這也就是我們后來稱之為科幻小說的東西。

一些學者認為瑪麗·雪萊1818年的《弗蘭肯斯坦》是第一部科幻小說；另一些人認為這一傳統(tǒng)該追溯到埃德加·愛倫·坡和納撒尼爾·霍桑在19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寫作的故事。當然，這是應對“人類變化”這一概念的早初期嘗試。然而，這些作家和他們的嫡系后繼者們并沒有創(chuàng)立新的小說類型；這一使命要留待法國大師儒勒·凡爾納。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說《地心歷險記》在1864年出版之后，他用那些描述技術進步和神奇旅程的小說每年兩次讓他的讀者們身臨奇境，直到他于1905年去世。

凡爾納去世十年前，赫伯特·喬治·威爾斯開始出版他的科學傳奇。最開始是1894年的一系列故事，接著是一系列的精彩小說，從1895年的《時間機器》到1901年的《月球上的第一個人》。在這兩者之間他發(fā)表了《世界大戰(zhàn)》《隱身人》《摩羅博士的島》和《沉睡者醒來之后》。凡爾納的探索和冒險傳統(tǒng)加上威爾斯的思想和社會評論傳統(tǒng)，這二者現(xiàn)在仍是幾乎所有科幻小說的雙子源泉。

社會對機器的依賴越來越大，需要新的受過更好教育的工人，于是整個工業(yè)化世界，初等教育成為了義務教育，選擇受中等教育的人日益增多。這場教育革命反過來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讀者階層，工人們和他們的兒子們的閑暇時間越來越多，于是有人發(fā)行瞄準這些時間的新雜志 (女性的思想當時被認為太纖細，不適合此類讀物)：先是“一角錢小說”，然后是少年雜志，然后出現(xiàn)了新的“紙漿雜志”，1896年創(chuàng)建了第一本這樣的雜志《阿戈西》[1]，它的口號是192頁小說只要一角錢?！栋⒏晡鳌芳捌渫?競爭對手提供各種各樣的冒險故事，但讀者很快就開始各自表現(xiàn)出對某種故事的偏好，類型小說雜志隨之而來：1915年《偵探小說月刊》創(chuàng)刊，1919年《西部故事雜志》創(chuàng)刊。

[1]意為“大型（運輸）船隊”——譯者注

凡爾納和威爾斯的兩大傳統(tǒng)于1926年隨著第一份科幻雜志《驚奇故事》的誕生而融合。出版商雨果·根斯巴克是個對發(fā)明著迷的盧森堡移民，一位發(fā)明家，也是《現(xiàn)代電氣》和《科學與發(fā)明》之類科普雜志的出版商。他說，他要出版的是“與科學事實和預言相結合的迷人的科學傳奇”。他稱之為“科幻小說”，并重印了凡爾納和威爾斯的大部分作品，還有愛倫坡的不少作品。

1929年，根斯巴克失去了對《驚奇故事》的控制，并創(chuàng)辦了其他幾家雜志，最終合并成《奇異故事》。在上述的第一本雜志上，他創(chuàng)造了“科幻小說”這個詞，這個詞比任何已經提出的替代詞（比如“推想小說”或“科學奇幻”）都更好。另一個競爭者出現(xiàn)在1930年，《超級科學驚奇故事》?？巳R頓紙漿雜志連鎖集團決定將它添加到自己發(fā)行的13種雜志中，部分原因是他們的封面是印在一大張紙上，裁成16開的，于是這本科幻雜志的封面相當于是免費的。有時控制雜志、作家和流派命運的原因不過如此。但1933年，大蕭條的第三年，克萊頓連鎖集團倒閉了，而《驚奇故事》被“思翠特和史密斯”公司接管，1937年約翰·坎貝爾出任了它的主編。

根斯巴克忠實于他的科普背景，他認為科幻小說應該通過小說來促進對科學和技術的理解，科幻小說應該是一種信息藥丸的糖衣；一位讀者甚至建議，故事中的科學信息應該被標明，以便讀者更容易識別。《驚奇故事》首任主編哈利·貝茨想要他的紙漿冒險故事的背景是贗科學的，而不是戰(zhàn)場或異國他鄉(xiāng)?？藏悹栆蟀褜懙煤玫墓适路旁诳茖W——重要的設定下，他說那樣的故事“可以在25世紀的雜志上發(fā)表”。

透過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的這些雜志，科幻小說的讀者和作者相互作用，發(fā)展出觀念、傳統(tǒng)和形象。這種體裁在很大程度上與其他文學作品隔離開來，科幻“隔離區(qū)”中的養(yǎng)分讓它有了巨大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粉絲群體，從粉絲中培養(yǎng)出新的作家，在故事的基礎上構建故事。艾薩克·阿西莫夫、羅伯特·A·海因萊因、斯多爾·斯特金、艾凡·沃格特等等作家都在這種溫室環(huán)境下涌現(xiàn)出來，這一階段后來被稱為“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再度改變了科幻小說。二戰(zhàn)不僅是第一次進程由科學和技術決定的重大沖突，它還驗證了那些歷久不衰，卻經常為人嘲笑的科幻概念，比如火箭和原子彈。因此，在20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科幻小說數量激增，新雜志、選集、精裝本和平裝本紛紛出爐。其中一本雜志，《科幻與奇幻雜志》強調文學質量；另一本雜志《銀河》則強調復雜的敘事，包括諷刺，它關注社會對變化的反應。晚些時候，到20世紀60年代，英國雜志《新世界》將利用主流文學中的革新，創(chuàng)造出一種先鋒小說，它聚焦于變革的無助受害者，有時表現(xiàn)出反科學甚至反科幻的態(tài)度。

所有這些傳統(tǒng)仍然存在于科幻小說中，并且都已經融入到這一類型中。最近的一個傳統(tǒng)是叫做“賽博朋克”的類型，它以一個掙扎求生的下層階級反叛者的視角觀察一個逼真的近未來世界，那里毒品、計算機和跨國公司制造出新的強大力量。

今天科幻隔離區(qū)的墻已經倒塌。曾經覆蓋整個科幻領域的那些雜志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影響力。它們仍然存在——不同于其他紙漿雜志——但科幻單行本變得更加重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剛結束時，每年出版的科幻書只有幾本；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這一數字已經攀升至約100；在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下降之后，到20世紀70年代初升到了幾百本；到20世紀90年代，每年有約兩千本科幻和奇幻書籍出版。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科幻和奇幻是類型小說（愛情小說可能除外）的主體；每出版四五本小說就有一本是科幻或奇幻；最受歡迎的電影中前十有八部，前二十部中有十三部是科幻或奇幻電影；科幻和奇幻書籍定期出現(xiàn)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上。

（科幻）曾經是少數人的文學，大部分的消費者都是孤單的青少年，現(xiàn)在它已經成為多數人的文學，幾乎所有人都偶爾會讀——至少是幾乎所有1950年以后出生的人，并且高中和大學的許多男男女女都經常讀。為什么年輕人更愛讀可能并不奇怪：年輕人有更多的時間閱讀，更渴望冒險甚至浪漫的逃避；但另一點可能更重要——他們還沒有為自己清楚地確定構成所謂成人的現(xiàn)實的共識，他們沒有接受它為唯一可能的共識，也沒有完成一系列將自我融入社會的妥協(xié)。

換句話說，這代表了一種心態(tài)，必然會讓讀者靠近科幻小說的心態(tài)。一些讀者將這種懷疑、質疑的態(tài)度帶入了他們的成年生活，并且仍然是科幻小說的讀者；他們的數量似乎隨著嬰兒潮一代的出現(xiàn)大漲。20世紀30年代閱讀科幻小說的那些孤單的青少年男孩已經成為主流，一些在科幻小說閱讀被接受后長大的青少年仍然保持著他們熱愛推想的心態(tài)，雖然他們的大多數同齡人都已經放棄。就連科幻作家變老的狀況也是一樣；艾薩克·阿西莫夫和羅伯特·海因萊茵已經去世，但是弗雷德里克·波爾和亞瑟·C·克拉克還活著，八十多歲了，杰克·威廉森則是九十多歲[2]；他們都還像以前一樣高產。

[2]這三位在本書寫作的時候還在世，如今都已經去世——譯者注

阿西莫夫曾經指出了科幻小說讀者人數增加的另一個也許更重要的原因。“我們生活在一個科幻世界，”他說。“這是我們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描寫的世界。”這世界有航天飛機、行星探測器，洲際彈道導彈、核能、超音速空中旅行、機器人、計算機、后工業(yè)社會和毫不停歇的變革。這是一個由科學研究創(chuàng)造的高科技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失敗者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成為戰(zhàn)后技術競爭的勝利者；科學突破，比如熱核聚變或常溫超導，將決定世界的未來，而太空棲息地或外星殖民地的發(fā)展可能會決定人類的未來。

身處科幻的世界之中，如果你不讀科幻小說，你不僅僅是跟不上時代；你簡直是行為不理性。傳統(tǒng)小說可以關注“事物當下的本來面目”的各種各樣變動，但它拒絕如此。它必須拒絕，只要它不想變成科幻小說，那樣才能包容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基本真理：“當下的本來面目”不等于“未來的本來面目”?？苹眯≌f，長期以來被指責為逃避現(xiàn)實的文學，才是唯一現(xiàn)實的小說；任何在其對世界的基本描述中沒有包括“正在向其他事物轉變”這點的小說都是幻想。

也許我們應該高興的是，年輕人正在閱讀科幻小說。他們并非只是在沉溺于逃避現(xiàn)實的冒險中。當然，在他們的科幻讀物中可能會有一些這樣的內容，可這又有何不可？青春正是該做些神氣飛揚、英勇無畏的夢的時候。但科幻還有嚴肅的一面；即便在冒險成分最多的故事里，它的內容中也會有假想出的變化和對這變化的應對?？苹眯≌f中的角色必須應對的許多變化就是人類今天或明天必須面對的變化。阿西莫夫還是個男孩的時候，人們批評他閱讀逃避現(xiàn)實的文學作品；但他指出，他所“逃往”的世界是個充斥著污染、人口過剩、戰(zhàn)爭、瘟疫、外星人的世界，由科技驅動的世界。

今天，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這些問題正逼近我們；如果我們致力于此，我們就可以更現(xiàn)實地處理它們。如果我們的年輕人閱讀有關于此的文章，他們也許就能夠更理性地對待它們。約翰·坎貝爾曾經說過，科幻允許我們在無法實踐的區(qū)域進行練習。此外，如果在成長過程中讀到過與其生活環(huán)境不同的環(huán)境，讀到過與這些環(huán)境互動并應對這些環(huán)境的角色，那么他們在周圍的世界發(fā)生變化時，就不太可能感到茫然無助。“未來的沖擊，”阿爾文·托夫勒在他以此為名的書中寫道，是由早產的未來帶來的疾病。但對科幻讀者來說，只嫌未來還到來得不夠。托夫勒寫道，科幻小說是應對未來沖擊的最佳療法，他敦促在小學開設科幻課程。

最后，閱讀科幻小說的年輕人正在以最輕松、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學到未來將會不同。他們正在學會的東西，跟最好的大學試圖教會他們的是一樣的：掌握一套技能或知識并期望它能終生有效是沒有用的；更重要的是掌握學習的藝術和養(yǎng)成隨機應變的習慣。喬治·桑塔亞納說過，那些無視歷史的人注定要重復歷史；我們可以把這句話變一下：無視未來的人注定會成為未來的受害者。

我們不能阻止未來的發(fā)生，但有時我們可以通過理解作為和不作為的后果，通過科幻小說鼓勵的推斷性思維，在不同的未來中做出選擇；我們也可以通過培養(yǎng)自己的適應能力，讓未來變得更加美好。未來會不同嗎？那么就有進步的機會。如果事物并非盡如人意，變化的存在意味著我們可以讓它們變得更好。

我不是說科幻小說會帶給我們未來，它只是讓我們對可能的未來管中窺天。只有當人為的改變成為日常生活的事實時，科幻才可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只有在今天這樣的世界里，它才能開花結果。

美國懸疑作家協(xié)會的座右銘是“犯罪沒有足夠的回報”。美國科幻作家協(xié)會的座右銘則是“未來不再是過去的樣子”。如果我們用盡可能多的方式——包括讓作者向人們展示如何應對變化的推想小說——去考慮未來，我們可以讓未來和過去一樣美好，甚至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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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岡恩：The Science of Science Fiction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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