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gal式小說丨乘著通往光輝之翼:第三章 Amadeus(4)
大師課。
BP音樂廳,后臺。
「下午好,星野君?!?/p>
「你好,君原同學(xué)。」
君原和我、雨森一樣都是國內(nèi)競賽的常客,如果說我和雨森基本包攬了競賽的前兩名的話,君原則基本是在3-5名間徘徊。
在臺下我曾短暫和她有過幾次交流。和我不一樣,她非常喜歡音樂并在內(nèi)心深處滿懷對鋼琴的熱情。
和雨森的唯我獨尊不同,君原是一個非常謙虛的女孩子,如果僅論第一印象的話,倒是彬彬有禮、性格沉穩(wěn)的君原看上去更像一個世家大小姐。
「星野君打算一會兒演奏什么曲子呢?」
「《槌子鍵琴》的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君原同學(xué)呢?」
「我是拉威爾的《水妖》……好緊張啊,第一個出場。」
「君原同學(xué)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前一天也好好試過鋼琴了,沒錯吧?」
「嗯…是沒錯啦。但那可是Herbert大師誒。我去柏林旅游的時候還想買他的演奏會門票來著,但實在沒想到價格竟然那么貴。于是我猶豫了一小會兒,但就在這一小會兒,票竟然全都被搶光了。最后反而花了更多錢收購去二手票……」
「沒準(zhǔn)君原同學(xué)會被Herbert大師看中,就這樣被收為弟子呢?!刮议_玩笑道。
「別取笑我啦,星野君。話說回來,我和星野君也在賽場上見到很多次了,但卻好像從來都沒見到過星野君緊張的樣子?!?/p>
「其實我每次都很緊張的,只不過沒表現(xiàn)在臉上罷了?!篂榱税参烤?,我撒了個謊。
我沒在賽場上緊張過,那是因為對我而言即便失敗也沒有關(guān)系。
不如說如果徹底失敗的話,反而可以更早得到解脫。
但命運也真是諷刺,明明我和雨森都沒那么看重這些比賽,但反而是我們兩個一直包攬冠亞軍。
但這次不同。雖然準(zhǔn)備時間不如那些比賽長,但這首《槌子鍵琴》可以說融入了我目前全部的音樂理解。
“別失落啊,輝君。你也是被神愛著的孩子,真的?!?/p>
“我沒開玩笑啊,你真的是被神愛著的孩子,只不過你自己還沒注意到罷了。”
雨森話中的真意,我希望Herbert大師能為我答疑解惑。
這么想著的同時,久違的緊張感在我的身體里蔓延。
原來,緊張和期待是并存的啊。
「喲,輝君,還有君原。」就在我和君原攀談之時,雨森也來到了后場。
和君原精心挑選的禮服不同,雨森的穿著非常隨意。打個比方的話,君原就好像一位在沐浴焚香后悉心裝扮的巫女,而雨森則只是一個興之所至參加放學(xué)聚會的小姑娘。
果然,即便到了這里,雨森也還是雨森。
她的那份毫不動搖的自信,即便在面對Herbert大師時也一如往常。
「雨森同學(xué),下午好?!咕Y貌地問候道。
「卡著時間來的,不愧是你啊,雨森?!?/p>
「想著在休息時間看會兒書來著,結(jié)果一不小心看入迷了?!?/p>
說完,雨森還做作地吐了下舌頭。
「雨森同學(xué)打算演奏什么曲子呢?」君原問道。
「《胡桃夾子》」
「普列特涅夫的改編版?」君原又問。
《胡桃夾子》本來并不是鋼琴曲,但在1978年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的現(xiàn)場,普列特涅夫曾演奏了這首他自己改編的《胡桃夾子》,并收獲了極大的好評。
「我倒想彈我自己改編的,可惜老師不讓。說什么大師課不是演奏會,最好還是要演奏大師彈過的曲子一類的?!褂晟瓟偭藬偸郑f道。
「下面有請第一位學(xué)生上場,她是16歲的君原同學(xué)。」閑聊間,已經(jīng)到了君原出場時刻。
「放松些,就當(dāng)成是在家里彈奏就好?!刮覄竦?。
「我會加油的!」
說完,君原拖著僵硬的步伐一步步朝臺前走去。
「君原同學(xué),你打算演奏什么曲子呢?」主持人用英語問道。(后面的對話也都是英文。)
「我打算演奏拉威爾的《水妖》?!?/p>
我朝Herbert大師望去,在聽到《水妖》之后,他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坐在那里。
他的目光如一把手術(shù)刀一般精準(zhǔn)且尖銳,還未等君原同學(xué)開演,就好似已經(jīng)解剖了君原同學(xué)的全部。
君原被這一目光盯得有些害怕,就連最平常的調(diào)試座椅都花費了好久。
見狀,雨森背誦起了《水妖》這首曲子的原型詩歌:
「朦朧的睡夢里,
我彷佛聽見一陣美妙而和諧的聲音,
在我的身畔,散播著呢喃低語。
猶如憂郁而柔和的歌聲,忽斷忽續(xù)。
聽,聽啊,是我,是水精靈……
她喃喃的低唱,哀求我接受她的指環(huán),成為水精靈的丈夫,一起去拜訪她的宮殿,做眾湖之王。
我回答她我愛著一位凡間的女子,
她又氣惱又嫉恨哭一陣狂笑一陣。
然后,在驟雨中消失。
水珠沿著藍(lán)色的玻璃窗淙淙而流?!?/p>
?
這首波光粼粼的鋼琴音詩是拉威爾的組曲《夜之幽靈》的第一首,講述的是妖艷魅人的水妖向詩人求愛而被拒的悵然情景。
《夜之幽靈》組曲作于1908年,它是拉威爾根據(jù)貝朗特的詩歌而寫的三首鋼琴音詩:《水妖》、《絞刑架》、《幻影》,全曲結(jié)構(gòu)像奏鳴曲的三個樂章,每首樂曲具有不同的音樂特色,《水妖》以旋律見長,《絞刑架》以和聲取勝,《幻影》有極其復(fù)雜的節(jié)奏。它們構(gòu)成一個整體,帶有浪漫主義的神秘色彩。
人們常常將《幻影》與《伊斯拉美》這種最高難度的鋼琴曲相提并論,但《水妖》這首曲子的難度也絕不遜色于《幻影》。
「你練過水妖嗎?」我問雨森。
「練過,但不喜歡……」雨森嘟囔道。
「我還以為作為聯(lián)覺者的你會很喜歡拉威爾這種印象派。」
「倒不是不喜歡曲子啦,單純是因為彈完這首后手會很麻……練了兩天感覺掌握得差不多了之后就再也不練了?!?/p>
「你這家伙…那可是拉威爾為拉威爾追求技術(shù)上的完美而作的《夜之幽靈》啊,你兩天就掌握了?」
「只是基本掌握啦……快看,君原的演奏要開始了?!?/p>
和賽前的緊張不同,君原在一開始就很棒地處理好了右手和弦中聲音的平衡關(guān)系。
《水妖》的開頭非常非常難,舞臺經(jīng)驗不足的鋼琴家很可能在演奏一開始就因為手指僵硬而演奏得一塌糊涂。
看來君原真的為這一天付出了很多。
……
一曲奏罷。
「我感覺君原彈得還可以。你覺得怎么樣?雨森?!?/p>
「嗯…倒是比我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進(jìn)步很多。不過她不適合拉威爾呢,觸鍵不夠敏銳細(xì)膩這種技術(shù)上的就不談了,她根本沒有構(gòu)建畫面的能力。印象派雖然調(diào)色沒那么精確,但君原的演奏簡直模糊過頭了?!?/p>
「你也太嚴(yán)格了吧……她才16歲啊。」
「不適合就是不適合嘛,和年齡有什么關(guān)系。你看,大師也是一臉嚴(yán)肅哦?」
在君原向觀眾致謝過后,Herbert大師登場了。
「good…good」大師如是評價道。
「你看,我說的吧?」
雖然good的語義是好的意思,但在語用中卻完全不一樣。為了不那么“直接”,good已經(jīng)退化成了“一般般”“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代名詞了。
「你平時除了練琴外還對其他的藝術(shù)門類感興趣嗎?像是文學(xué)、繪畫、戲劇一類的?」大師問道。
「沒有…因為學(xué)校課業(yè)比較繁重?!钩鲇谀懬?,君原在話語的末尾補(bǔ)充道。
「你的演奏給我的感覺是,現(xiàn)在的你完全不適合演奏拉威爾的曲子。確實,印象派要朦朧一些,但朦朧不代表模糊不清?!?/p>
這可真是嚴(yán)厲的批評,全場都因為大師的這句話陷入寂靜。
「輝君你看,我說的吧~」
全場都因為大師的這句話陷入寂靜,除了我身旁這個因為說中而沾沾自喜的雨森。
「這首曲子你練了多久?」大師又問。
「三個月……」君原怯懦地答。從剛才的話中,她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演奏在大師眼中到底是多么拙劣了。
「先從技術(shù)部分開始吧。首先,你對rubato(彈性速度,指表演者隨意改變節(jié)奏)的過度運用導(dǎo)致這首曲子整體十分扭曲。在訓(xùn)練的時候,你可以試著先將整首曲子彈得更平均一些。」
說完,大師在鋼琴上演奏了一下他在意的幾個小節(jié)。
「可以請你把這幾個小節(jié)重新彈一遍嗎?不要加rubato?!?/p>
聞言,君原按照大師的要求重彈了一遍。
「還是不夠平,再來?!?/p>
……
「再來。」
……
重復(fù)了好幾遍后,因為太過緊張而發(fā)揮失常君原終于勉強(qiáng)滿足了大師的要求。
「雖然我不推薦你練這首曲子,但如果你要練的話,就先從這種平均的速度開始。再來是聲部的平衡和力度的控制,你一開始的演奏還不錯,但在途中就開始全部垮掉了……」
「大師好嚴(yán)格啊。突然開始同情起君原同學(xué)來了?!刮腋袊@道。
「畢竟音樂就是沒有借口、沒有折中的藝術(sh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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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Herbert大師又毫不留情指責(zé)了君原在結(jié)構(gòu)和層次上的問題,待授課結(jié)束后,君原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有些嘶啞了。
「大師對你嚴(yán)格要求是好事。在我看來,君原同學(xué)最后的彈奏已經(jīng)比一開始出色了好幾個等級哦?」對著回到后臺、淚眼汪汪的君原,我安慰道。
「星野君…我……」再也忍受不住的君原泣不成聲了起來,她向我撲了過來,抱住了我,這讓我有了一種她就好似那只被拒絕的水妖的錯覺。
「輝君,真溫柔呢。下一個就是你了哦?」對輕撫君原后背的我,雨森沒好氣地嗆道。
「星野君,加油…」君原趴在我的胸口,低聲說道。
「放心吧,我為了這一天拼命練習(xí)過的?!?/p>
「下面有請第二位學(xué)生上場。讓我們歡迎在國內(nèi)外競賽中都未嘗一敗的、17歲的星野輝同學(xué)?!?/p>
喂喂,你這帽子給我戴的還真高啊,主持人。
「加油哦,輝君?!乖谖业谋澈髠鱽砹擞晟錆M活力的鼓勵聲。
「好久不見,星野君,你這次打算為我們帶來什么曲子呢?」主持人親切地?fù)е业募绨?,將話筒遞到了我的嘴邊。
「我將演奏貝多芬《Hammerklavier》的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Herbert大師,這是兩份樂譜,上面的那份有我對這首曲子做的筆記,下面的那份是純凈版?!?/p>
Herbert大師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將兩份樂譜接了過去。
致禮、調(diào)試座椅……一切的一切對我而言已稀松平常。
我到底是不是Amadeus,就由這首曲子來判定吧。
貝多芬 《第29號鋼琴奏鳴曲 槌子鍵琴》Op.106
1818年夏,倫敦的鋼琴制造商勃洛多烏德送給貝多芬一架出色的鋼琴,當(dāng)時英國制造鋼琴性能上舉世聞名,貝多芬因這一架鋼琴而創(chuàng)作了這部巨大的奏鳴曲。鋼琴在當(dāng)時德文稱“槌子鍵琴”,以有別于“撥弦鍵琴”,因此,這部作品又稱《槌子鍵琴奏鳴曲》("Hammerklavier")。
這是一首被廣泛稱贊卻很少被喜愛的鋼琴奏鳴曲。然而若排除一切主觀情緒,越是研究這首曲子,我就愈發(fā)覺得這首曲子偉大至極。據(jù)貝多芬自己聲稱,這首《槌子鍵琴》是“一首將會給鋼琴家們帶來麻煩的奏鳴曲”,并且“從今往后讓他們忙活50年?!笔聦嵰舱侨绱耍死钏固?、克拉拉、馮·彪羅之外,19世紀(jì)最后10年之前的鋼琴家們極少敢于問鼎這部艱深異常的鋼琴力作。
在我眼中的那些偉大作品,要么做出了矚目的創(chuàng)新,要么蘊(yùn)含了深刻的思想。
既如正午的太陽一般閃耀,每看一眼,都覺目眩神迷;
又似清晨的山林一般幽邃,每進(jìn)一步,都遇別有洞天。
而這首《槌子鍵琴》則正是在鋼琴奏鳴曲領(lǐng)域中稱得上“偉大”的作品之一。舒曼的評價甚至更進(jìn)一步,直接將“之一”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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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 快板 降B大調(diào) 奏鳴曲式
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獻(xiàn)給魯?shù)婪虼蠊囊皇讟O具革新性質(zhì)的曲子。威廉·金德曼在《貝多芬》中說,這每一次和弦強(qiáng)奏的節(jié)奏型都顯示著“萬歲,萬歲,魯?shù)婪颉保╒ivat vivat Rudolphus),以此表達(dá)貝多芬對魯?shù)婪虼蠊木匆狻?/p>
在這個宏偉壯麗的樂章中,三度音程控制著主部、副部等一切主題材料和調(diào)性關(guān)系,滲入了卡農(nóng)、長顫音、半音化等創(chuàng)作技巧,此時,貝多芬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已經(jīng)接近浪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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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 諧謔曲 很快的快板 降B大調(diào) 三段體
這一樂章很短,但卻完全不乏豐富的對比。由同一節(jié)奏的反復(fù)所構(gòu)成的主要主題,以變奏加以反復(fù)。中段是以降b小調(diào)出現(xiàn)的單純的主題,然后用卡農(nóng)形式加以反復(fù)。第三段是第一段的再現(xiàn)。
……
在慣例的行禮和掌聲過后,Herbert大師走上臺前。
「Excellent?!?/p>
優(yōu)秀,這是他對我的評價。隨后,他將這一評語延展開來:
「這是一首很難的曲子,我也曾在演奏會上彈過這首所以我十分明白這點。剛才主持人說你多大來著?」
「17歲?!刮一貞?yīng)道。
「17歲啊……你的處理真的非常不錯,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當(dāng)年的水準(zhǔn)。當(dāng)你彈前幾個和弦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仔細(xì)地研究過了這部作品。貝多芬在這里標(biāo)注的速度是二分音符138,所有的鋼琴家都認(rèn)為這是一個基本不可能完成的速度,但你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認(rèn)為這是因為貝多芬的節(jié)拍器壞了。相反,你最大限度地尊重了貝多芬的原譜,將這首曲子的革新性和狂野性展現(xiàn)了出來?!?/p>
「還有一點你做的很棒,那就是你認(rèn)真處理了這首曲子在結(jié)構(gòu)上的關(guān)系。你雖然只彈了前兩個樂章,但我能感受到你對整首曲子都有較為全面和深刻的理解……我簡單掃了一眼你在樂譜上做的筆記,這是你自己鉆研出來的嗎?還是得到了誰的指導(dǎo)?」
「基本都是我自己鉆研出來的,但是在練習(xí)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得到我母親的建議?!?/p>
我的本意是想讓母親大人能更開心一些,但大師卻沒有就這么簡單放過我。
「你說的經(jīng)常,具體頻率是什么?你說的基本,具體比例又是多少?」
不知是否出自德國人那嚴(yán)謹(jǐn)刻板的性格,大師追根究底了起來。
「絕大部分…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大概95%吧……」
「你的母親也是鋼琴家嗎?」大師又問。
「曾經(jīng)是,不過現(xiàn)在只是我的老師?!?/p>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是的。」
很奇怪啊……Herbert大師為什么要這么詳細(xì)地調(diào)查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我明白了。雖然你彈得很棒,但這首曲子還有一些你沒注意到的地方……」
在那之后,大師向我仔細(xì)地闡述他對這首曲子的理解,這令我收獲匪淺。
「干脆畢業(yè)后來歐洲留學(xué)如何?」在最后,大師當(dāng)著眾人向我提案道。
「我正好有這個打算?!刮一貞?yīng)。
「是嗎?那就好。你現(xiàn)在還年輕,隨著自己的成長,今后還會對這首曲子有更多新的感悟?!?/p>
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中,我的大師課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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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嘛,輝君。竟然能彈得這么好?!够氐胶笈_后,滿面笑容的雨森說道。
「多謝了。」
我仔細(xì)觀察著雨森對這首曲子的反應(yīng),和以往不同,她對我的表現(xiàn)很高興。
但也只是很高興而已。
從她的表情中,我實在不覺得她看到了宇宙。
我這是怎么了……竟然比起Herbert大師,更看重雨森的評價。
一正一負(fù),我到底是不是amadeus,還是不清楚啊。
想到這里,我嘆了口氣。
「星野,我還有話要和你說?!谷欢?,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Herbert大師來到了我的身后。
「大師您請講?!刮疫B忙恭敬答道。
「你討厭鋼琴嗎?」大師一針見血地問道。
「我……」
我一陣語塞,但這在為人老道的他看來,這和說出“討厭”恐怕沒什么區(qū)別。
「輝君很討厭鋼琴哦,討厭到每次練習(xí)都很惡心的程度?!褂晟嫖掖鸬?。
我看了一眼雨森,她的眼神中正綻放著好奇的光芒。
「果然是這樣嗎……家庭方面的事情我不適合多說。但星野,如果你想要更上一層樓的話,我有一個建議。」大師嘆了口氣,說道。
意志(will),伴隨著這個詞,大師緩緩敘述了起來:
「如果你想要更進(jìn)一步的話,你必須有那個意志。僅僅知道那里有一個crescendo(漸強(qiáng))還不夠,僅僅做出來crescendo還不夠,你必須要去發(fā)自心底地渴求。如果你有這個意愿,并且你對聲音的感覺有足夠的了解——聲音的運作方式、聲音與寂靜的關(guān)系、聲音之間的縱向聯(lián)系和橫向聯(lián)系……你就可以在物理上和精神上達(dá)到一種平衡。如果你有表達(dá)的意志,把你所感知的一切用這種方式表達(dá),并且你還要具備自然法則和聲音功能法則的知識和意識,那時,你就真的成為了一位了不起的鋼琴家?!?/p>
「不愧是大師!我就說不出這種話來?!孤勓裕晟锌?。
意志…嗎?
愛上鋼琴,愛上練習(xí),那時,我的鋼琴家之路才會真正開始。
但這,真的可能嗎?
不待我回應(yīng),大師就離開了。
「雨森,如果做到那種程度的話,我的未來就會變成如你所說的,囊括整個宇宙嗎?」我問道。
「雖然很想說是的,但我不是很清楚呢……不過這也的確是我一直以來想讓輝君前行的方向?!?/p>
雨森沒有明確肯定,但她也沒有斷然否定。
如果能做到那樣的話,或許我真的就會成為和雨森一樣的amadeus吧。
「我回觀眾席了,雨森你加油啊?!?/p>
「倒是輝君,你可要豎起耳朵聽好了哦?」
到了這個程度,雨森依然胸有成竹。
換言之,即便如此,在雨森眼中,她的演奏依然是最棒的…嗎?
一瞬間,我覺得眼前依稀可見的那個目標(biāo)正據(jù)我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直至最后竟消失不見了。
「我回來了,母親大人。」坐到觀眾席上后,我向母親大人問候道。
「你做的不錯,我在你和小光上次吃飯的那家餐廳訂好了位置,結(jié)束后我們兩個人一起去那里吃吧?!鼓赣H大人淡淡地說道。
這算是,對我演奏的獎賞?
「好的。」
休息時間結(jié)束,雨森和Herbert大師一起登上了舞臺。
行禮、調(diào)試座椅……雨森的這一系列動作我已看了無數(shù)遍。
盡管是早已習(xí)慣了的風(fēng)景,我的心中卻每次都有無法抑制的期待涌起。
對于平常人來說,如果他在練習(xí)時的最佳水平是100,那么在舞臺上發(fā)揮出90-95分的水平就謝天謝地了。
但雨森不同,她是會在舞臺上穩(wěn)定發(fā)揮出120分水平的那個人。
這是我通過數(shù)次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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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可夫斯基 胡桃夾子組曲 普列特涅夫改編版
第一首 進(jìn)行曲
只需要兩個小節(jié),短短的兩個小節(jié),雨森的音色就俘獲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靈。
她的音色如水晶一般玲瓏剔透,吸引著在座的觀眾們前往那個美麗的魔法世界。
在技巧上,雨森不如我——但那只不過是我作為男性出生的手大優(yōu)勢和每日投身無數(shù)時間機(jī)械練習(xí)的結(jié)果。
她的演奏高度依賴天賦和直覺,但這反而使它在各方面都展現(xiàn)出生機(jī)勃勃。
但無論我怎么努力,我既不能像她一樣屹立在各種技巧的交叉點上,集各種技巧之長,也無法憑借她對音樂鞭辟入里的直觀感受來讓琴聲變得無比和諧。
果然,我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雨森。
我和雨森的演奏曲目不同,所以無法簡單地判斷孰優(yōu)孰劣——如果事情真的這么簡單就好了。
這首組曲比《水妖》和《槌子鍵琴》要簡單很多,但雨森展現(xiàn)出來的對鋼琴的控制力卻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和君原。
不,那不是控制力這么簡單的事情,
“你知道嗎?輝君。雖然我們這兩架鋼琴看上去很相似,但它們的區(qū)別絕不只是音色這些表面上的東西。就像世界上沒有同樣的兩片樹葉一樣,世界上也沒有同樣的兩架鋼琴。每棵樹都是不同的,所以,每塊共鳴板的振動也不同……在撫摸每架鋼琴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它們的脈動、它們的呼吸,以及,它們渴望被奏出美妙音樂的渴望……”
雨森并不是在掌控鋼琴,而是和鋼琴在對話、在游戲,正因如此,她所編織出的,才是與這架鋼琴最為相稱的聲音。
大師即便彈奏一首簡單的曲子,也會令人望洋興嘆。
雨森僅憑一首10多年前我就可以輕松掌握的進(jìn)行曲就讓我明白了,我絕對不是那個被神愛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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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 糖果仙子之舞
雨森營造的奇跡還在持續(xù)著,全部的觀眾都被雨森拉進(jìn)了那個童話世界。
我偏頭望向母親,她也是為雨森深深吸引著的觀眾們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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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首 Tarantella(塔蘭泰拉舞曲)
望著我的母親大人,我再一次體會到了那個可悲的事實。
才能,是可以讓人無視性別、年齡、金錢、權(quán)勢這些外在要素的存在。
我身上不存在這種才能,所以母親大人會經(jīng)常用“我是男生”來壓迫我。
而具備著這種天才的雨森,即便她是一個女生,卻依然會得到深信“女不如男”的母親大人的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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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首 間奏曲
對自身的悲嘆、對雨森的憧憬、對即將被斥責(zé)的厭煩……這些情感開始在我心中匯集。
然而,雨森的演奏似是有魔力般,輕柔地將我的這些情感全部拂去了。
漸漸地,我也忘卻了這一切,開始沉浸在雨森營造的魔法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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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首 Trepak 特列帕克舞曲
雨森每個音符都交代得無比清晰,就好像真的有一個個小精靈從她的手中流淌出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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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首 茶——中國舞曲
小精靈們的歡樂還在持續(xù),它們跳躍著,共同和雨森一起在那個魔法世界中演繹著歡快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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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首 雙人舞
雨森的第一小節(jié)就展現(xiàn)出了那種在一瞬間融化人心的唯美。
上上下下的琶音為什么會在雨森的手中變得如此不同呢?
此刻雨森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
望著眼前那位上帝派來傳播音樂的天使,我不由得認(rèn)為,即便我的未來真的可以囊括整個宇宙,雨森的世界和雨森的音樂也絕對不會被涵蓋在其中。
雨森為這首曲子練習(xí)了多久?
滿打滿算,會有一周嗎?
雨森締造出來的世界是如此美好…可惜,現(xiàn)實馬上就要來臨。
在極弱卻又無限回蕩在每個人心中的全音符下,雨森的演奏結(jié)束了。
…
……
………
起初,觀眾們還沉浸在雨森締造的幻想世界之中,
不知是誰的一陣掌聲打破了這一寂靜,隨后,掌聲越來越強(qiáng),如同潮水般向雨森涌去,同時,也如同潮水般將我裹挾。
「Bravo Bravo Bravo」
Herbert大師沒有像在君原和我時那樣,給出優(yōu)良差的評價。
他只是用著最簡單的詞語,一遍一遍重復(fù)地道出了他對雨森演奏的——喝彩。
良久,掌聲停歇了,大家都在期待Herbert大師會如何評價雨森的演奏。
而Herbert大師,也是不負(fù)眾望、語出驚人:
「除了這首《胡桃夾子》,你還能為我們繼續(xù)演奏其他的曲子嗎?」
Herbert大師,完全不打算給予雨森任何指導(dǎo)。
不,這么說或許不精準(zhǔn),詳盡的說法是,Herbert大師并沒有把雨森當(dāng)成學(xué)生,而是當(dāng)成了一個和他可以平起平坐的演奏家。
任何對雨森的指導(dǎo),都會破壞雨森整首曲子的渾然天成。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怎么樣?」雨森問。
聞言,大師鼓起掌來,意會過來的觀眾們又對雨森致以連綿不絕的掌聲。
不僅如此,大師還坐到了旁邊的那把鋼琴椅上,為雨森彈奏起了這首鋼琴協(xié)奏曲的樂團(tuán)伴奏部分。
無比美妙的旋律回蕩在大廳中,令包括我在內(nèi)的每個人都心馳神往。
雨森和Herbert大師并沒有進(jìn)行過任何排練,甚至雨森本人都未必練了多久這首曲子。
然而他們的演奏所營造出的效果,卻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和雨森排練一個月的那首“柴小協(xié)”。
原來,我和雨森的距離竟這么遙遠(yuǎn)。
雨森和我的距離一直都很遙遠(yuǎn),我曾無數(shù)遍被迫體會這個事實。
然而,我所意識到的卻遠(yuǎn)不是事情的全部。
說起來,基辛也是在雨森這個年齡和晚年卡拉揚(yáng)合作的這首曲子吧。
被卡拉揚(yáng)盛贊為天才的基辛;
和大師合奏出動人音樂的雨森。
明明時值盛夏,我的心卻如同被丟入冰窟窿里一樣飽受寒冷的折磨。
華彩樂段,雨森依舊沒有遵從柴可夫斯基的原譜,開始即興作曲起來。
所謂天才,最重要的是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雨森,正是將這兩點都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人。
天才是不能被模仿的,只能被另一個天才追隨。
可我遠(yuǎn)非天才,我沒有追隨在雨森身后的權(quán)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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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奏罷,Herbert大師還想繼續(xù)聽雨森演奏下去。
「Herbert大師,雖然我們也還想聽您和雨森同學(xué)的演奏,但是工作人員已經(jīng)在催我們了,所以您看……」
在主持人的提醒下,Herbert大師這才不情不愿地離開了鋼琴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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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輝,我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你自己去那家餐廳吧?!?/p>
留下這一句話,母親大人就直接離開了。
「輝君!我演奏的怎么樣?」正當(dāng)我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時,雨森來到了我的面前。
「你的演奏很棒,即便是經(jīng)常聽你演奏的我都覺得難以置信?!?/p>
如果只有一首《胡桃夾子》的話,我還可以用難度值上的差異來強(qiáng)行蒙騙自己。
但那首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則直接將我的一切都擊得粉碎。
「我接下來要回家,你去哪兒?」我問道。
「誒?回家…?」雨森愣住了。
「是啊,我回家有什么奇怪的嗎?」
「不去外面吃嗎?話說回來,星野阿姨呢?」
「我的母親大人說她身體不舒服就先回去了……來接你的人也到了啊。那我就先回去了,再見。」
…
……
………
第二天,同時也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暑假的最后一天…總覺得不太想學(xué)習(xí)啊?!箼丫吭谧雷由希紤械卣f道。
「我也,不太想練琴。」
我在這首《槌子鍵琴》中融入了自己的一切,但我和雨森的差距卻依然是云泥之別。
被神愛著的,只有雨森一人。
「對了對了,星野君去過夏威夷嗎?」突然想起了什么,櫻井問到。
「倒是沒有去過。」
「天音在假期去了那里哦?你看她拍了好多照片給我……」
說完,櫻井小跑到了我的身邊,我朝旁邊挪了挪位置,她心領(lǐng)神會地在鋼琴椅上坐了下來。隨后,她拿起手機(jī),向我展示起了地球彼端的美麗風(fēng)景。
「?。∵@張不許看?!?/p>
在瀏覽到班長穿比基尼的照片后,櫻井連忙將其劃了過去。
真是個直率的女孩兒。
想到這里,我不禁莞爾。
實在沒什么練習(xí)勁頭的話,干脆休息一小會兒吧。于是,我問道:
「櫻井有去過海外嗎?」
「還沒有啦,畢竟爸媽還是希望我以學(xué)習(xí)為主嘛。星野君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
「去是去過,可是和沒去感覺差不多。因為不是在練琴、比賽就是去參觀藝術(shù)相關(guān)的講座和展覽……」
「那星野君都去過什么國家呢?」
「歐洲的國家基本都去過吧,像德國、法國、奧地利、西班牙、匈牙利……母親大人,您怎么來了?」
正當(dāng)我和櫻井坐在鋼琴椅上閑聊之時,我的母親大人推開了音樂教室的門。
「我來看你有沒有在認(rèn)真練習(xí)。你該不會以為你昨天的演奏很好吧?」
我演奏得很好,不如說那已經(jīng)是目前的我能達(dá)到的最高水準(zhǔn)了。
不僅如此,我還得到了Herbert大師的高度贊揚(yáng),他甚至隱隱有要收我為學(xué)生的想法。
我只不過是,比不過那個被神愛著的雨森罷了。
然而,我的母親大人不會在意這些。
在她看來,我是男生,而男生,就是要演奏得比女生出色。
昨天回家后,母親大人還不好發(fā)作什么,她在等待著機(jī)會,等待著那個,將自己內(nèi)心所有的不滿全都發(fā)泄到我身上的機(jī)會。
我也是,大意了啊。
就算再怎么提醒自己和母親大人的尊卑地位,我還是因為太過不謹(jǐn)慎而……
「跟我回去?!鼓赣H大人命令道。
她自始至終沒有理會櫻井,仿若我身邊的這個女孩兒不存在一般。
「櫻井,看來我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會來學(xué)校了?!刮艺酒鹕韥?,朝正在不知所措的櫻井告別道。
「你要多保重,千萬不要因為擔(dān)心我而讓成績退步……我們早晚有一天,會再見的。」
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后,我被母親大人帶回了那個我一直想逃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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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視角)
「雨森同學(xué),星野君已經(jīng)一個月不來學(xué)校了,在line上發(fā)消息也一直都是“未讀”狀態(tài)……你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星野君回到學(xué)校呢?」
「這已經(jīng)是你第十次來和我說這件事了。我的答案不會變,相信輝君就好。」
「可是……」
「比起這個,你還有擔(dān)心輝君的余裕嗎?你已經(jīng)在好幾次的模擬考試中停滯不前了吧?輝君那次只不過是將你數(shù)年以來積累的成果引導(dǎo)出來罷了,想要進(jìn)一步提高成績,還要靠你自己去繼續(xù)體悟才行?!?/p>
逞強(qiáng)、轉(zhuǎn)移話題……過去的一個多月里,我一直在對櫻井做這樣的事。
輝君被星野阿姨帶走,一定是因為我的演奏讓星野阿姨不開心了。
明明在文化祭中輝君已經(jīng)能奏出如彩虹般的音樂了,但過兩天卻又變回那個灰蒙蒙的樣子,應(yīng)該也是星野阿姨的原因吧。
輝君沒意識到他對我懷有愛戀之情的緣由,是否也是因為星野阿姨呢?
不,我不能僅僅把責(zé)任轉(zhuǎn)嫁給星野阿姨。
如果我能夠早一些察覺這一切的話……
說到底,和輝君心有靈犀的我為什么唯獨會沒注意到這點呢?
因為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家人的溺愛中?
因為我通過聯(lián)覺看到的世界和常人不同?
因為星野阿姨和輝君二人對我情深意重?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有什么出錯了。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我為什么會直到現(xiàn)在才察覺到輝君的痛苦不僅指向鋼琴,同時也指向我呢?
我是天才,是被神愛著的孩子。難道,是這份神的偏愛讓我變得盲目了嗎?
我向教導(dǎo)主任要來了第二音樂教室的鑰匙,夏日已逝、季秋來臨,在這兩個月中,我每天都會坐在這里。
坐在這里讀書、坐在這里彈琴、坐在這里作曲、坐在這里思念輝君。
輝君,再堅持一陣時間,只需要短短幾個月就好。
畢業(yè)后,我們會攜手飛往歐洲。
屆時我會全力保護(hù)你,讓你再也不受星野阿姨的拘束。
所以到畢業(yè)之前,你一定要忍耐下來啊。
你千萬不要…討厭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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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君!」聽到走廊外熟悉的腳步聲之后,我連忙朝輝君所在的地方跑去。
磕到膝蓋、差點摔倒,這都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在向右前方大步跑著,短短不到十米的距離,卻好似隔了幾個世紀(jì)。
輕輕推開音樂教室的門,輝君正安靜站在那里。
在見到我之后,溫柔的他向我擠出了一個笑容,
兩月未見,他已憔悴了許多。
「輝君,對不起……以及,好久不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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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Amadeus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