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線香的味道?！?/p>

睡在我膝上的燈子突然嘀咕了一句，我用鼻子聞了聞，確實聞到了一股香味。

蟬鳴聲從大開的窗戶傳了進來。在嘈雜聲中，燈子的眼睛沉重地晃動著。

8月末自從盂蘭盆節(jié)回家的燈子回來后，她的臉色就一直這樣陰沉著。

我有所察覺。所以我默默地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嗯”了一聲，撒嬌似的把臉埋在我肚子里。

雖然有點癢癢，但覺得很可愛。

正午即將來臨的太陽，把我們倆的空間照得白茫茫的。

我瞇起眼睛靠在沙發(fā)靠背上，聞到了新布和木頭的香味。我暗想，新生活的氣息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在燈子一個人住的房間里度過的第一個夏天，出人意料地安靜地進行著。

“我感覺一直存在于我體內(nèi)的東西，最近正一點點被剝離?！?/p>

燈子嘆了口氣，依在腿上說。

“今后可能會越來越遠?！?/p>

“……那是討厭的事嗎?”

燈子輕輕搖了搖頭。

“不，不過，還是有點寂寞?！?/p>

風(fēng)，微微吹動蕾絲窗簾。

蟬的嗡嗡聲和香味兒更濃了。不知從哪里傳來風(fēng)鈴的聲音。

只在照片中見過的，燈子姐姐的臉?biāo)查g浮現(xiàn)在腦海中。

“侑……”

叫了我的名字后，燈子的嘴僵住了。想說點什么，卻說不出來。就是這種感覺。

取而代之的是站起身來的求助目光。對視了一會兒，她的嘴唇和我融合在一起。

嘴唇仿佛在確認著什么，無奈地嘆了口氣。

離開后，燈子的眼睛仍然不安地晃來晃去。

“……七海學(xué)長。”

我有些惡作劇地叫道，她瞪大了眼睛，不服氣地移開了視線。

“為什么現(xiàn)在要用這個稱呼?”

“燈子學(xué)長?！?/p>

“………………”

又不滿地噘起了下唇。

“侑?”

“燈子?！?/p>

“……嗯?！?/p>

終于看了我一眼。

“我都喜歡?！?/p>

燈子的眼睛微微睜大，有些不好意思地靦腆起來。

因為她這副表情，我忍不住喜歡上了她。

積累、切割、選擇的一切，在我心中變成了七海燈子。

而且，今后也一定會這樣。

「2」

萬里無云，晴空萬里。我和燈子手指交纏著，沿著陽光下?lián)u曳的街道走向車站。燈子接下來還要排練話劇，就這樣在車站解散了。不過，結(jié)果很快就會再來住的。沒有牽著燈子手的我的肩上，放著昨晚穿的睡衣和換洗衣服的包在晃動。

“不用特意帶回去，放在家里不就好了嗎?”

“那樣的話，在家穿的衣服和去別的地方穿的衣服都沒有了?！?/p>

我笑著回答，燈子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的臉。

“那就更不用說了，留在家里不就好了嗎?”

“那也不錯?！?/p>

燈子樂呵呵地笑著。雖然知道半開玩笑，但胸口還是以獨特的節(jié)奏激動起來?？傆幸惶臁Ｎ艺嫘南Ｍ羞@樣的一天。

和燈子分別后，我徑直走向常去的咖啡店。今天和佐伯前輩約好了見面。大概兩周沒見了吧。推開Echo的門，咖啡的香氣撲鼻而來。門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歡迎光臨。” “你好。”

一邊打招呼一邊走進店內(nèi)。我環(huán)視了一眼，發(fā)現(xiàn)佐伯前輩正坐在窗邊的桌子上和店長兒玉小姐說話。她注意到我，輕輕揮了揮手。

“對不起，等了很久了嗎?”

“只是我來得太早了，別放在心上。”

點了冰咖啡，在佐伯前輩對面坐下。松了一口氣，四目相對，佐伯前輩調(diào)皮地笑著說。

“嗯……所以，你怎么知道?”

這是我住在燈子家那天見到佐伯前輩時，她一定會說的話。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秘密。”

問了也總是被這樣搪塞過去。

“差不多該說明一下了吧?！?/p>

“不行，還不夠調(diào)侃?！?/p>

“嗯?！?/p>

我知道自己的嘴唇越來越尖。佐伯前輩看在眼里，哧哧地笑著。這種有點壞心眼的毛病從高中時代開始就很明顯。我心想自己完全敵不過她，但被她單方面地戲弄實在太無趣了，所以這次我決定也試著回擊一下。

“佐伯學(xué)長昨天也住在小陽的房間里嗎?”

“什么?”

當(dāng)然，都是瞎猜。我半是預(yù)料會用“可惜，沒中”之類的話來解決，一邊看著她的臉。

“……”

很意外。聽到我的問題，佐伯前輩明顯有些動搖，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芭丁蔽腋械阶约旱淖焱崃似饋?。

“對嗎?”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個，秘密?！?/p>

這次佐伯前輩噘起了嘴。對視了一會兒，兩人笑了。

兒玉小姐端來了我點的冰咖啡。我把吸管插進杯子里，吞了一口。因為炎熱而干燥的喉嚨，甘甜苦澀的涼意很舒服。我一邊攪拌著杯子里的味道，一邊突然想到什么，問佐伯前輩。

“對了，佐伯學(xué)長，昨天晚飯吃了什么?”

“晚飯?吃了親子蓋飯。”

“哦?”

“什么呀……”

“是小陽特制的嗎?”

“……嗯，是的。是啊，春親手做的料理?！?/p>

佐伯前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我覺得很開心，把沒有的麥克風(fēng)對著佐伯前輩問道:“味道怎么樣?”我問她。佐伯前輩一邊說別取笑我，一邊咳了一聲，然后對著麥克風(fēng)回答。

“當(dāng)然很好吃，她的廚藝還是那么厲害?！?/p>

看著佐伯前輩略帶羞澀又略帶自豪地回答，我感到自己被一種溫暖的東西包圍了。很少見到佐伯前輩這樣的臉。她的眼角微微下垂，給人一種可愛的印象。在小陽面前，其實是很愛撒嬌的吧。想象著，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不，沒什么。只是覺得佐伯學(xué)長很幸福。”

“很幸?！前?，嗯?！?/p>

佐伯前輩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點了點頭，然后心神不寧地轉(zhuǎn)動吸管。冰塊撞在玻璃杯上的聲音嘎嘎作響。在那清涼的聲音深處，佐伯前輩臉頰微微泛紅，露出柔和的微笑。

“能和小春相遇真是太好了。”

這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讓我的胸口一緊。佐伯前輩稚氣未脫地笑著，看起來真的很幸福。

“燈子還好嗎?”

喝完咖啡，在走出店門的路上。佐伯前輩問道。天空已經(jīng)開始染成橙色，不知從哪里傳來鳥兒的叫聲。

“嗯，沒什么變化。今天也去排練話劇了。下次試鏡也快到了。”

“這次好像是電影試鏡?！?/p>

佐伯前輩感慨地低語著，抬頭仰望天空。遠處的天空飄著一輪白色的月亮。

“燈子今后會越來越有名嗎?”

回答后，開始走在晚霞彌漫的街道上。燈子本人說，想要在戲劇界出名簡直是癡人說夢，但在我看來，如果有燈子這樣的氣概，說不定很快就能成為有名的演員。更重要的是，燈子自己并不想以“如夢似幻”來結(jié)束。只要有目的地，無論到哪里都要去。這種野心，從高中開始就沒變過。

“如果出名了，會覺得很遙遠吧。”

佐伯前輩有些落寞地笑了。她想象著燈子在電視和電影里成為風(fēng)箏的未來。很多人來找燈子，為她喝彩、吶喊。而我……能站在她旁邊嗎?我有點不安了。

“沒關(guān)系，燈子一定不會離開小侑同學(xué)的。”

這句話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驚訝地轉(zhuǎn)過頭去，她的眼角松弛下來。斜陽照在背上很暖和。自己長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關(guān)于留宿的事，佐伯前輩是否具備揣摩人心的能力?那確信的聲音，舒服地留在鼓膜深處。我非常想見燈子。

和佐伯前輩分別后，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陽已經(jīng)下山，正上方的天空出現(xiàn)了漂亮的月牙。

“燈子還好嗎?”

剛才佐伯前輩的問題在腦海中復(fù)蘇。雖然回答說不會有什么變化，但我突然產(chǎn)生了疑問，果真如此嗎?因為我一直在燈子身邊，所以沒有注意到她，但在佐伯前輩看來，或者高中時代的學(xué)生會成員看到現(xiàn)在的她，會不會有更奇怪的印象呢?

“我感覺一直在我心中的東西，最近一點點被剝掉了。”

我想起今天早上燈子小聲說的話。燈子的內(nèi)心確實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有這樣的預(yù)感。在學(xué)生會，在戲劇，在大學(xué)。燈子自己也開始沿著她找到的路走。那之后會有什么呢?當(dāng)然，我還什么都不清楚。可以確定的是，不管今后燈子變成什么，她還是燈子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這種事我是知道的?！岸！钡囊宦暎謾C傳來一條通訊。是燈子打來的。

《練習(xí)結(jié)束了》《走出》《狀態(tài)怎么樣?》“狀態(tài)?”“試鏡前”“還差一點兒”“是啊”“其實今天奈良老師表揚了我”“說不定能走到好地方”“好厲害!”

“……好厲害啊，真的。”我的女朋友果然很厲害。今后一定會有很多人找到燈子，一定會喜歡上燈子。無論是她扮演的角色，還是她自己說的話。全部。在路燈下仰望天空。從薄云里看到的月牙似乎比剛才更遙遠了。“燈子……”我嘟囔著轉(zhuǎn)過身去。

“哼，燈子?，F(xiàn)在可以去見你嗎?”

“現(xiàn)在?會不會太急了？”

“好想見你”

“嗯，知道了。我等你”

朝家走去的腳尖，轉(zhuǎn)身朝車站走去。現(xiàn)在非常想見燈子。我想見燈子，和她說說話，笑著，抱著她。這種心情是什么呢?溫暖、軟綿綿的東西填滿了我的胸口。從站臺上看到的軌道，仿佛一直延伸到燈子所在的地方。我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從上面駛過的列車。

車窗深處，熟悉的街景流動著。街道離得越遠，燈子的存在就越近。今后，我一定也會一直待在燈子身邊吧。黃昏的街道，瞬息萬變的景色中，不變的決心直刺我的胸膛。映在車窗上的我的臉，是燈子喜歡的臉。

仿佛至身于海洋之中。

但其實完全沒有這回事，我、佐伯沙彌香只是坐在公寓的一個房間里看著窗外。雖然這么說。午后的陽光透過淺藍壁紙的房間和薄窗簾，讓我聯(lián)想起從海中仰望的水面。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在海中的身影。我抱著膝蓋，在藍色的單色中飄蕩，光線的窗簾搖晃著，觸摸著我。只有我一個人，既夠不著海底，也夠不著水面。既沒有去哪里，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但那光景，雖然從未體驗過卻令人懷念，雖然寂寞卻很美。

為了喚醒飄浮的意識，我睜開眼睛，把杯子里剩下的液體灌進喉嚨，轉(zhuǎn)身面向桌子，與在啤酒罐對面笑瞇瞇地看著我的后輩視線交匯，被拉回現(xiàn)實。

“……………………”

“……怎么了?”

“哎呀……我覺得你喝得真多啊。”

“沒喝那么多?！?/p>

“哎呀，怎么可能?！?/p>

“你看?！彼谋奶乜康阶雷痈埃岩桌抟粋€一個地晃了晃，然后重新放好?？粗p快地搖來搖去，每次咔嗒咔嗒放上去都會發(fā)出聲響的空罐，不由自主地意識到自己的飲酒量，發(fā)出了辯解的聲音。

“唉，又不是我一個人喝光的?！?/p>

這是事實。小陽陪我喝酒，但速度并不快。如此。歸根結(jié)底和我相比。

“本來嘛?！毙￡柪^續(xù)說?！霸谖闯赡耆说姆块g里喝這么多酒不是不行嗎?”

“嗯?！?/p>

我已經(jīng)說得很對了。暫且不論法律上的問題，闖進后輩家，當(dāng)著未成年人的面喝酒，而且是在外面刺眼的大白天喝，從倫理上來說是完全不行的。沒有任何借口。要是家人知道了，一定會大驚小怪的。不難想象高中朋友們驚訝的表情。“啊!”我垂頭喪氣地嘆了口氣，小陽開玩笑地笑著說:“沙彌香前輩，真會喝酒?！笔芷溆绊?，我的表情也放松下來，然后——幾乎是習(xí)慣性地伸手拿起新的罐子。

佐伯沙彌香，大學(xué)二年級學(xué)生，二十歲。一到后輩的房間就從中午開始喝酒的沒用的前輩。概括現(xiàn)在的我就是這樣。

“我是覺得不好意思?！?/p>

“什么什么？”

“…………從中午開始就在別人的房間里喝酒?！?/p>

“啊，大概有自覺了吧”

小陽一邊靈巧地從柿子籽中挑出花生，一邊天真地哈哈笑著。

“我不介意，真的。酒也是，我想沙彌香前輩會不會喝呢，所以就隨便買了。”

“嗯……”

“沙彌香前輩喝酒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本來不喜歡的話就直接說了。所以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全部被肯定到這種程度，反而會感到不舒服。不過，如果把自己的事擱在一邊。我之所以常喝酒，也可以說是這個環(huán)境和季節(jié)的關(guān)系。炎炎夏日來到了這個房間，自然就想喝冷飲。我說喝茶吧，打開冰箱一看，買了很多以前我說好喝的牌子的啤酒?；蛘咦臅r候，我什么都沒說，冰鎮(zhèn)啤酒就擺在眼前。經(jīng)常在開著空調(diào)的房間里從中午開始喝啤酒，真是太好喝了，我成為廢物前輩幾乎可以說是不可抗力。酒錢什么的每次都按時支付。這太理所當(dāng)然了，根本談不上跟進。話雖如此，我們不可能把自己的行為和自己隔離開來，不管環(huán)境和周圍的人如何，只要自己克制“不喝”就可以了。說到底，我是自己想喝才喝酒的。我自嘲地笑著說，自己和努力約束自己的過去判若兩人。想到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舉杯。完全是無意識的。說起來，剛才好像還放在桌子上，是什么時候拿起來的呢?真的放著嗎?雖然不是真的疼，但頭還是疼了。我把手放在額頭上，又嘆了口氣。酒精飄香。

“煩惱的樣子也很美啊”

“真煩人啊”

“嘻，前輩，你很喜歡喝酒吧”

“嗯，是啊”

“酒哪里那么好?味道?”

“能看到海吧?”

“是嗎？”

“沒什么?！?/p>

就像做夢一樣回答，結(jié)果說了多余的話。我瞥了小陽一眼，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也就是用看醉漢的眼神看著我。雖然確實如此，但她的眼神讓我有些沮喪。稍稍挺直腰背，開口道。

“嗯，味道，我很喜歡這種味道?！?/p>

小陽又開始擺弄桌上的空罐，我婉言阻止。這也算是長大了吧，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把視線從不想看的東西上移開。比如，坐在后輩房間角落里裝滿空罐的垃圾袋。

“還有就是……感覺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了。”

“嗯？”

“一喝醉，思考就會變得混亂，反而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平時沒有注意到的事情?！?/p>

不是嗎，竟然向未成年人征求同意的自己很可笑。

“平時的自己，總是受到過去思考的事情、讀過的書、自己體驗過的事情的影響，但在喝酒的時候，感覺從自己內(nèi)心的那種聯(lián)系中獲得了自由。稍微從平時的自己的殼里走出來，有一種領(lǐng)先一步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很快樂的?！?/p>

“比平時領(lǐng)先一步啊……好像服用興奮劑一樣?！?/p>

我對小陽令人不安的比喻微微一笑，說得也許很妙。雖說沒有被禁止，但酒精畢竟也是藥物之一。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也可以說是酒精在作怪，也有自以為領(lǐng)先一步，卻走向了沒有盡頭的道路的情況。

“嗯，沒錯，這是醉漢的借口?！?/p>

“看起來不像醉漢?！?/p>

“是嗎?”

“和平時沒變啊?！?/p>

“臉有沒有變紅?”

“嗯……”

從桌子對面探出身子，窺視著我的臉。因為看得太認真了，我的臉都快紅了。

“……”“……”“……”“……”“……”“……可以了嗎?”“好的好的?！?/p>

‘太陽終于下山了’。我想并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大概。

“嗯，還是沒變，沒什么?！?/p>

“是嗎?”

“啊，真不想看到沙彌香前輩變得骨瘦如柴的樣子?！?/p>

小陽笑著說。聽說有些人一喝酒就變得粗魯，但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變成那樣的樣子。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注意不要醉得動彈不得。

“我會注意不要變成那樣的”

“沙彌香前輩好像不是那種喝醉了就會胡鬧的人，也沒有給別人添過麻煩，所以我覺得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p>

“沒有責(zé)任”

“因為相信沙彌香前輩不會變成那樣?！?/p>

小陽的話在腦海中回響。這句話幾乎要和我無法忘記的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甩了出去，盯著眼前小陽的臉。這時的我是怎樣的表情呢?

“來了?！彼f過來斟酒，我舉杯接住。“又被忽悠了”這樣的自我反省，被溢出來的“算了吧”的妥協(xié)沖淡了。

第一次喝酒，是在我二十歲那天?；叵肫饋恚莻€時候已經(jīng)注意到了小陽明顯超過好意的感情。盡管我努力不去想、不去意識，但心里的某個地方似乎還是掛了鉤。她只是想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情，總有一天會告訴我她的想法。我雖然知道這一點，卻無法判斷自己會怎么回答，也無法判斷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二十歲的那天，順勢在小陽的房間喝了酒。那時的我大概很興奮，所以從沒想過會發(fā)生什么事，除了朋友為我慶祝生日和喝酒之外。我還是第一次在大學(xué)放假的時候進她的房間，一邊想著，一邊按響了門鈴。小陽大大地打開門，滿面笑容地迎接我，在我脫鞋的時候跑回房間。

“嗚!”“哇!”

穿過走廊走進房間，看到小陽在桌子對面得意地展示買來的東西。一看，酒罐已經(jīng)擺滿了桌子。我跪坐下來仔細一看，都是不同牌子的啤酒。我覺得這是個不可思議的選擇。

“哼哼，我去拿杯子?！?/p>

“那樣的話，我——”

我正要說“離我很近，我會去拿的”的瞬間，小陽已經(jīng)從我身邊走過了。無論什么時候看到都是充滿活力的孩子。以前總是把自己和以前遇到的女孩子重疊在一起，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但最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以前的朋友明顯不同，雖然是第一次相遇的類型，現(xiàn)在卻理所當(dāng)然地親密無間。對興趣之外不刻意伸手的我來說，小陽的積極令人目眩。和小陽在一起，雖然未知的事情讓我感到困惑，但我并沒感到不快。我大概期待著這個，而且實際上樂在其中吧。一邊用指尖轉(zhuǎn)動啤酒罐，一邊想著。

“久等了!哎呀，沙彌香前輩好像很高興吧?”

“是嗎?”

“看起來是。”

小陽來回走動，從各個角度看著我，“嗯嗯”地點著頭。既然小陽這么說，也許就是這樣。

“唉唉，太不平常了，喝酒什么的?！?/p>

“哦…………”

這次回答完后，我一下子僵住了。像金魚一樣張著嘴，似乎在思考該說些什么。

“非日?！侨粘?，聽起來很好……”

“是嗎?”

“也不是不愿意，開始吧!”

想不起來第一次喝的時候是什么味道。明明是特別的體驗，為什么記憶卻變得模糊了呢?

“我想聽聽沙彌香學(xué)長的戀愛故事?！?/p>

小陽這么說。不知不覺間，小陽的手里也拿起了啤酒有拉斯，臉頰微微泛紅。

“沒什么有趣的?！?/p>

“你有過經(jīng)驗嗎?”

“……算了吧”

“之前不是我說過嗎?沙彌香前輩你也一樣。”

雖然好像被巧妙地誘導(dǎo)了，但一看到她那天真無邪的笑容，我的毒氣就被消除了。閉上眼睛潛入記憶的海洋，一邊區(qū)分說話和不說話一邊開口。

“我初中的時候交往過一個人，二年級的時候她向我表白了……漸漸地，我也喜歡上了那個人，但只過了一年就被她甩了。她是個溫文爾雅的不可思議的人……對，就像是愛上了一樣?！?/p>

我緩緩地說著，仿佛要把話說完。如果一口氣說出來，感覺感情會和回憶一起流出來。盡管如此，小陽還是感覺到了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有點壞心眼的笑容。

“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嗎?”

“是啊，當(dāng)時我就想，再也不會談戀愛了”

“那個時候呢？”

被她開心的笑容吸引，我也松弛了嘴角。是，上初中的時候確實是這么想的。

“上了高中，一見鐘情了。我還以為她不會戀愛呢。沒想到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的事。回想起高中時代，盡是這樣的事。為了改變燈子，我沒有踏出一步，這是事實，但如果踏出一步，就會向好的方向改變嗎，我想也不是。

“我和那個人是同班同學(xué)，課外活動也是在一起，我們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但也只是這樣。因為我知道那個人并不追求戀人，也不追求被誰喜歡，所以沒能更進一步。發(fā)生了很多事，最后雖然告白了，但那時候已經(jīng)不行了。”

“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就像一條道的雙六?！?/p>

小陽皺著眉頭，一臉明顯不以為然的表情，我淺笑著說，把嘴唇貼在杯子上，一口氣喝了下去。確實，如果是小陽的話，應(yīng)該不會做像我這樣的事。優(yōu)先考慮自己的感受，誠實地行動。小陽一定是這樣。但那多半也不是正確答案，絕對沒有正確答案。為了蓋住躊躇著開口的小陽，我把話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

“我……”

“是啊，如果闖入的話，也許會有什么變化，但是也許會失去最好的朋友。是吧?與其刻意去做對方不希望的事情來破壞現(xiàn)狀，還不如選擇什么都不做。即使和自己的心情不一樣，這個選擇也不會錯。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情并不總是正確的?！?/p>

也許是因為還在心痛的回憶，結(jié)果說了太多，而且覺得連不該說的都說了。我抬起頭，小陽半張著嘴，僵在那里?！霸趺戳?”我用眼神問，她搖了搖頭。

“沙彌香前輩……還喜歡那個人嗎?”

“怎么可能，而且她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是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又笑著打開一罐，倒進自己的杯子里。拿著酒杯，不知不覺就往嘴里送，這可不好。只喝啤酒，多少有點咽不下，想吃點什么咸味的東西。

“對了，你沒買下酒菜嗎?”

“啊……忘記了，對不起”

“沒關(guān)系，讓你買東西了，對不起”

“沒……”

總覺得尷尬，把視線從小陽身上移開，看向窗外。如果彼此都不說話，房間里就只有空調(diào)咔嗒咔嗒的聲音。這么說來，有點冷。

“有點冷——”

還沒等我說完冷，小陽就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了電源。就連家里的貓還好好的時候，我也從來沒見過它動得那么快。我驚訝地看著小陽，小陽好像也被自己嚇到了，來回看著遙控器和我。嘴巴張得圓圓的，好像想說什么似的，然后又閉上了。

“哎呀，我也覺得冷……”

小陽懶懶散散地回答后，對話又中斷了?？照{(diào)也關(guān)了，房間里好像沒有聲音了。我又望向窗外，喝著酒填補間隙。要是能這么安靜的話，稍微冷一點開著也許會更容易度過。回過神來，小陽站了起來。她走路有些踉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臉色看起來很差。

“沒事吧?”

“對不起，身體可能有點不舒服……”

說著就趴在床上了。房主都睡著了，自然也不能繼續(xù)喝下去，就在收拾空罐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

“收拾什么的交給我，就這樣也沒關(guān)系?！?/p>

趴在床上的小陽簡短地說著，揮了揮手。我什么也說不出來，留下一種揮之不去的遺憾，離開了房間。走到外面，雖然還殘留著夏天的熱氣，但太陽已經(jīng)開始陰了。上了電車，到了車站走慣了的路，腦子里還是循環(huán)著小陽的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房子前面了，但不想馬上進去，就朝院子的方向走去。一走到院子里，就感覺到了夏天的風(fēng)。我抬起頭，看著樹木沙沙地搖晃。這是一幅讓人感到鄉(xiāng)愁的景象。想到這里，我的記憶之門打開了，我想起了高中一年級的夏日。

結(jié)業(yè)式那天。夏晴。學(xué)生會室附近的樹林里。燈子和我面對面站著。關(guān)于燈子的過去。正當(dāng)我開口想要表達自己的想法時，燈子搶先說了起來。那一天，我怔怔地聽著燈子說的話，話到口中，卻也說不出咽不下去。

大學(xué)二年級的我看著高中一年級的我?？粗霃堉淖臁Ｍ浅錆M迷茫的眼睛。然后我——在這里看到了小陽。感覺所有的一切都被一條線連在了一起。生日、酒、尷尬的對話、小陽僵硬的表情、趴在床上的小陽。

腦袋像被熱氣沖昏了頭腦，但思考卻像被潑了冰水一樣冷靜。一邊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邊拼命回想今天一天的事情。

小陽話少得出奇，開口就想跟我告狀，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之后就把我打發(fā)走了。是的，小陽今天一定是想要向我傳達好意——恐怕是用好意這個詞無法解釋的感情。是什么時候想要傳達的呢?決定喝酒是在今天早上。想到這里，我終于意識到。難道，所以才勸我喝酒嗎?想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卻害怕聽到我的回答，但還是想要表達出來，所以才想借酒的力量嗎?

連妝都沒卸就癱倒在床上。事到如今，不知是不是醉意上來了，感覺搖晃得很厲害，很不舒服。

如果在燈子開口之前，我先開口的話，一定會有什么變化。但是歷史上不可能有“如果”。那天我什么都沒說，結(jié)果就有了現(xiàn)在。我打斷了小陽的話，打斷了她的勇氣，我要去哪里呢?小陽和我會怎么樣呢?感覺日常生活就像沙城一樣崩塌了。日常。啊，這樣啊。

我對小陽說，喝酒是“非日常的”。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對我來說，在小陽的房間里吃飯已經(jīng)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我覺得那是日常生活，我坦白了這一點?，F(xiàn)在才意識到已經(jīng)晚了。我最后留下了混雜著后悔和道歉的感情，放棄了意識。

“……啊” “早上好!”

不管怎樣，第二天會來。一到星期一就有課，有課就去大學(xué)。但如果去了大學(xué)，就有一定幾率遇到小陽。正當(dāng)我猶豫該怎么打招呼時，小陽像往常一樣笑著跟我打招呼。這太平常了，甚至讓人懷疑那笑容背后是否隱藏著什么。

“昨天你好像不舒服，現(xiàn)在沒事了嗎?”

“嘿嘿，一睡覺就好了?！?/p>

“那就好。”

“對了，今天要來吃飯嗎?”

這個問題和往常一樣，卻讓人感覺這句話似乎已經(jīng)深入了我的側(cè)腹。我一時語塞，但還是像往常一樣回答。

“是啊，打攪了?！?/p>

小陽笑著說，從她的側(cè)臉，我果然感覺不到任何東西。跟在小陽后面走了半步。我到底想怎么做呢?即使現(xiàn)在我?guī)缀跻呀?jīng)意識到小陽對我的好意，即使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偶然制止了小陽的好意，我還是找不到自己應(yīng)該走的路。我的思緒無法統(tǒng)一，并不是因為夏天太熱。

“沒事吧?”

回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小陽的房間里，小陽從走廊上微微傾斜著身子看著我。

“……沒事，謝謝”

“是嗎?那我們喝杯茶吧……啊，茶已經(jīng)喝完了。那個，喝杯酒嗎?”

哈哈，小陽簡短地笑了笑，從冰箱里拿出昨天剩下的啤酒。

“唉，喬丹?！?/p>

“要不要給我?”

我今天也喝了酒。也不往玻璃杯里倒，就那樣一罐一罐地喝。

“你喜歡?” “也許吧?！?/p>

我很喜歡，這不是謊言。但這也不是喝酒的理由。我大概是——在逃避。拖延問題，拖延結(jié)論，避免我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發(fā)生決定性的變化。我把醉酒當(dāng)作免罪符，至今仍在逃避。

“不過看不出你喝醉了?！?/p>

小陽的聲音靜靜地回響。我一驚，抬起頭，小陽一改往日的開朗，一副平靜的樣子盯著我。像被吸進去似的盯著眼睛。認真的眼神。冷靜的眼神。眼睛里充滿了堅強的決心和意志。

“哦，你看這邊?！?/p>

“…………”

“我覺得今天的前輩有點奇怪?！?/p>

“……是嗎?”

“聽我說，沙彌香前輩。”

小陽向這邊探出身子。她的眼睛越來越大，我無法離開她的視線?，F(xiàn)在告訴我的話，我憑直覺知道明白了。

“昨天沙彌香學(xué)長回去后，我回想起學(xué)長說的話，你說她是這么想的，但是……”

沒錯?；貞浽俅伍W回。修學(xué)旅行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燈子。“不行啊”，她阻止了我，但我還是停不下來。我知道有這樣的想法。

“沙彌香前輩也許不希望，但我還是想對自己誠實。所以，你聽我說?！?/p>

謝謝。我等待著下一句話，那個試圖改變我們的話語。

“沙彌香學(xué)長……”

——

回想著幸福的記憶。一睜開眼睛，小陽就站在我對面，我對她微笑，她就開心地笑著。

坐著后退，靠在床上。床的高度只到坐著的我的肩胛骨，沒有東西可以靠的我的頭搖搖晃晃。好困。如果現(xiàn)在閉上眼睛，到晚上，不，也許到早上都起不來。我明明明白這一點，卻閉上了眼睛。因為我覺得如果現(xiàn)在睡著了，就會做一個非常幸福的夢。

“沙彌香前輩要睡覺了嗎?完全沒關(guān)系，反而更好?！?/p>

“………………”

如果被說“可以睡”，反而會覺得不想睡。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毫無防備的樣子，所以不想在別人面前睡覺，在小陽面前可以嗎?小陽是個好孩子，對睡著的我好像沒什么可做的，不過睡臉可能會被拍。不，不行。退一百步說，被拍睡臉也就算了，但因為是小陽，我覺得她一定要在侑同學(xué)那里炫耀一番。一定會的。而小陽看到的，大概也是燈子——我將快要揮發(fā)的意志力集中起來，勉強坐了起來。我使勁眨了眨眼，抬起頭來，小陽明顯一臉失望。

“啊，好無聊啊”

“為什么啊”

“我想看睡著的沙彌香前輩”

“又不是什么有趣的東西”

“我想看……”

我聽見小陽在嘟囔著什么。雖然努力坐起來，但還是覺得自己搖搖晃晃的。說著說著，腦子里不清不楚，霧靄不散。也許真的會睡著。

“還是困了吧?”

“不困……”

“呼呼，前輩，前～輩”

“我不睡?！?/p>

我本應(yīng)該開口叫她住手，卻說不出話來。好奇怪啊?；剡^神來，應(yīng)該在我對面的小春坐在我旁邊。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就那樣左右搖晃。

“哇，喂，住手?！?/p>

“你越來越困了?！?/p>

“你搖我干什么?”

“好困?！?/p>

任由小陽擺布。就像被扔進了波濤洶涌的大海。這么小的身體到底哪里充滿了這樣的力量呢?我的視野搖搖晃晃。失去了平衡感，連自己往哪個方向傾斜都不知道。我感到有些惡心，正想說“我真的生氣了”，視野卻轉(zhuǎn)了一圈。過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失去了平衡。

“唉!” “啊!”

以為會碰到冰冷的地板，反射性地閉上了眼睛，但臉頰上觸到的是柔軟而溫暖的觸感。

“哦哦!”

陽的聲音從上方、正上方傳來。我搖著頭看了看周圍，好像是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小陽的膝蓋上。過去的狀況是——

“枕著膝蓋啊?！?/p>

“…………”

小陽高興地說。枕膝這是多么令人懷念的回響。好像很久以前母親對自己做過，是什么時候呢?話雖如此，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而是成人了。借后輩的膝蓋睡覺，有點，不，是很不好意思。我這么想著，正要起身。

“嗯?什么事?”

“把那只胳膊挪開?！?/p>

“挪開的話，沙彌香前輩不就起來了嗎?”

“我是說要起來的，不要挪開?！?/p>

小陽按住我的上身不放。我試著掙扎著要爬起來，但不知道是小陽力氣太大，還是我喝醉了，使不上勁，完全掙脫不了。在毫無勝算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之后，我筋疲力盡地閉上眼睛，把身體靠在小陽的膝蓋上。小陽哄我似的摸了摸我的頭。渾身癱軟，仿佛陷入了泥濘。雖然被當(dāng)成小孩子對待，但心里有點舒服，也有點生氣。雖然知道這樣下去真的會睡著，但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反抗了。

“晚安，沙彌香?！?/p>

遠處傳來聲音?；剡^神來，縈繞在腦海中的回憶和想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寂靜的黑暗。

我好像聽到了快門的聲音，但已經(jīng)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去確認了。起床后從陽手里拿起手機確認一下吧。唔，還是看看她和侑的對話比較好。但這樣的話就太晚了吧。算了，行了吧——

夢見藍色的世界。陽在我旁邊。遠處傳來海鳴的喧囂。水面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閉上了眼睛。春天的體溫從牽著的手流進我的體內(nèi)。平靜、溫柔的幸福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