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的故事

從前有這樣一個學者，在他的身上你能看到通常能在文人身上發(fā)現(xiàn)的那種睥睨一切的特質，盡管就他本人而言，即便以恭維的話來說，也談不上同儕之中出類拔萃的一輩。
學問就像水果，時間會很快帶走它的鮮度。如果他不能在它還汁水飽滿的時候將其吃透，余下的便是甜膩的腐敗。
『時間，我的仇敵?！荒贻p的學者想道，『可惡的程度更甚于我的同僚。』
無奈諸如怠惰與散漫之類與生俱來的性格，絕非輕易可以挪移的東西。于是，冬夏徒然地輪轉，給『可惡的同僚』帶來了受時人稱頌的榮譽，給他留下的卻是無益的歲月的刻痕。
或許是命運的捉弄，我們的故事的主角意外得到了實現(xiàn)一個愿望的機會。
『時間，看似公平，實則不然。我的思維不如他人敏捷，是時間對我太過嚴苛，而非我天資不如他人……』不再年輕的學者想道，『現(xiàn)在我有一個機會，要好好將它利用。』
于是他對受傷的鎮(zhèn)靈許下這樣的愿望：『我要公平的時間……以便我能寫出更好的論文。』
鎮(zhèn)靈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悍彩露加写鷥r。』鎮(zhèn)靈說。
『顯然，我已經(jīng)支付了其中的一部分?！凰柭柤?，『青春年少的日子，都在無謂的追趕中蹉跎了。事到如今，我已不再希求常人所謂的幸福，我只想留下驚世的著作，讓我的名字也一起被傳頌。不是總有一日會褪色的墨水停留在速朽的紙頁上，而是被刻進石頭里。這樣，千百年之后的世界，仍留有我的痕跡，可以說……只要能取回公平，我便戰(zhàn)勝了時間?！?br>『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鎮(zhèn)靈不置可否，依言為學者實現(xiàn)了愿望。
可那究竟是鎮(zhèn)靈，還是偽裝了的魔鬼，現(xiàn)在想來，的確是值得商椎的問題。此事姑且按下不表，實現(xiàn)了愿望的學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相對于他的思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遲緩。
『很好，很好?，F(xiàn)在，思維的敏捷便不再是問題?！黄鸪?，學者非常滿意。有了足夠的余裕，就可以深思熟慮，他想。時計中粒沙落下的時間，不足以讓他抬起左手碰到自己的額發(fā)，卻可以讓他任思維馳騁，從密林到沙漠，從曠野到雪原。他恨書頁不能平鋪，而要一頁一頁翻過。不過，即便書頁可以平鋪，他的眼球也無法那樣快速地移動。目光停駐在一個字上的時間，足夠他窮盡與這個字有關的全部詞匯，窮盡與這個詞匯有關的所有想象。

『我想得太多，寫得太少。』學者隨后想道，『我應該用最華美的辭藻，記錄下邏輯最嚴謹?shù)恼撟C?！豢僧斔麑懲昶椎牡谝粋€字，他的思緒已然躍到了篇尾。因此他不得不反復默誦自己想要發(fā)表的篇章，而這篇章又在他的反復默誦中漸趨于完美。只是，一切的進程都只發(fā)生在他的腦海之中，在一切完成之時，他的右手甚至還沒寫完第七個字。
這篇原本應當有著最華美的辭藻和邏最嚴謹?shù)恼撟C的論文最終還是為學者的軀體所累，每一段都支離破碎，仿佛把書頁撕碎了又胡亂聚攏起來。那些相連的字與字就像是從一本完整的書中隨機選擇的殘片，常人根本無法掌握其中的關聯(lián)。
那是一個無星的夜晚，他費了一番力氣，像是持續(xù)數(shù)百年的遠征，終于離開書齋，來到了樓下的庭院。
『說出的語詞比寫下的語詞更直接?！凰员в幸唤z希望。但顯然，他的發(fā)聲器官也無法及時響應思維的變化，被他吐出的音節(jié)與音節(jié)相連，像是語詞說到途中又改換主意，如此反復，最終連成一串嗚咽似的嘟噥。
『可憐的老人!就像是突然著了魔。』衣著光鮮的青年男女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不過至少，他還有月亮?！?br>人們說完便倏然離去了，只留下學者獨自一人在月下的庭院，困在被稱為軀體的囚籠。百無聊賴的他，開始回顧自己曾經(jīng)讀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