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德頌

作者：【西晉】劉伶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1]，日月為扃牖，八荒[2]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dòng)則挈榼提壺[3]，唯酒是務(wù)，焉知其馀；有貴介公子[4]，搢紳處士[5]，聞吾風(fēng)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6]，銜杯漱醪[7]，奮髯踑踞[8]，枕麴藉糟[9]，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10]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11]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cè)[12]，焉如蜾蠃之與螟蛉[13]。

注釋：

[1]期（jī機(jī)）：指周年。《書·堯典》：“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shí)成歲?！眰慰讉鳎骸霸阉臅r(shí)曰期”。須臾，猶言片刻?！2]八荒：八方荒遠(yuǎn)之地。　[3]卮、觚、榼、壺：均為古代盛酒的器具。　[4]貴介：即尊貴，《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夫子為王子圍，寡君之貴介弟也。”注：“介，大也?！薄5]搢（jìn進(jìn)）紳：搢，插也。紳是大帶。搢紳即插笏于帶間，古代用以指仕宦者。處士，指未仕或不仕的人?！6]承槽：槽是釀酒之器。捧罌承槽即捧著甕子去接酒?！7]醪：古代的濁酒，銜杯漱醪，即端著杯子喝酒?！8]踑踞：即箕踞，古時(shí)無椅凳，坐于席上，坐則跪，行則膝前，不管坐或在席間行，均以足向后為敬。若伸兩足，則手據(jù)膝，其狀若箕，被認(rèn)為傲慢無禮之容。奮髯踑踞，指大人先生聽到貴介公子、搢紳處士的陳說禮法之后，對(duì)之鄙棄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　[9]麴：指釀酒的發(fā)酵物即酒母。糟：指未清帶滓的酒。枕麴藉糟即沉溺于酒?！10]兀然：昏沉貌?！11]焉如：即乃如。下句同。　[12]二豪：指貴介和處士。　[13]蜾蠃（guǒluǒ果裸）：一種青色細(xì)腰蜂，寄生產(chǎn)卵于螟蛉幼蟲體內(nèi)，吸取為養(yǎng)料，蜾蠃后代即從螟蛉幼蟲體內(nèi)孵出，古人誤以為代養(yǎng)桑蟲之子。此處指貴介和處士聽到大人先生議論之后，受到了感化，正如蜾蠃之變螟蛉。

賞析：

劉伶也是“竹林七賢”之一，《晉書》本傳說他“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可見他與嵇、阮的政治見解、人生態(tài)度是相同的。本傳又說他“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duì)策，盛言無為之化。時(shí)輩皆以高第得調(diào)，伶獨(dú)以無用罷，竟以壽終”。泰始是晉武帝的年號(hào)，可見得他比嵇、阮都活得長(zhǎng)。在對(duì)策里他沒有阿諛世主，而是堅(jiān)守老莊“無為”的基本哲學(xué)，以“無用”作自己的防身手段，躲過了兇殘的司馬氏的魔掌。他的文章傳世不多，史學(xué)家范文瀾說“劉伶一生只作一篇《酒德頌》”，這話似乎并不過分。

在曹魏之際，思想界大體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擁護(hù)禮法，以司馬家族為首，加上他的重臣何曾、王祥；另一部分則是深疾禮法之士，提倡老莊虛無之學(xué)，放浪形骸，“竹林七賢”則是這派人的代表。

《酒德頌》假定以“大人先生”為一方，這種人胸襟闊大，以為從開天辟地到如今只不過是一個(gè)早上的事，一萬年只不過是一剎那間；日月為門窗，八荒為庭院街道。他行路不用駕車，居住無需房屋，以青天為幕，大地作席，逍遙自在，也就能“唯酒是務(wù)，焉知其馀”。這種人無疑是劉伶心目中的達(dá)人雅士，按照他的見解，這種人人品最高、最超脫，是劉伶等人追求的理想境界。而另一方則為“貴介公子”“搢紳處士”，他們堅(jiān)持自己維護(hù)禮法的政治標(biāo)準(zhǔn)，一聽到“大人先生”在“唯酒是務(wù)，焉知其馀”，便要暴跳如雷，奮袂攘襟，怒目切齒，一種“衛(wèi)道士”的姿態(tài)令人討厭地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文章用兩種截然相反的政治觀與人生觀的對(duì)比引入，真是開門見山，一語破的，絲毫沒有矯揉造作的氣息。

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寫“大人先生”答復(fù)“貴介公子”“搢紳處士”的攻擊。他是以一種什么態(tài)度對(duì)待這些怒目切齒、奮袂攘襟的俗物呢？是以“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踑踞，枕麴藉糟”的態(tài)度來回答他們的攻擊的，這和阮籍以大醉六十日拒絕司馬昭為其子司馬炎求婚于籍的策略是一樣的。史載伶“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淙诵Χ埂薄？梢娝麘?yīng)用阮籍“軟對(duì)抗”的方式甚精，在十分黑暗殘酷的暴政之下，他用這種方法保全了自己。顏延之詠劉伶詩(shī)“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頌酒雖短章，深衷自此見”，正說破了這個(gè)道理。

作品隨后敘述大醉后的物我兩忘，“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正與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是一樣的，在劉伶敘述物我兩忘的境界面前，貴介公子、搢紳處士也受了感化。

“竹林七賢”的作品，除阮籍、嵇康有反抗的精神，氣象崢嶸，敢于與統(tǒng)治者犯難，有些值得稱道的外，其他作品多頹唐厭世，能為后人借鑒的不多。劉伶是中國(guó)文人好酒的代表，因此他以后的詩(shī)人莫不盛談飲酒，好像沒有酒就沒有詩(shī)，在這方面他的影響是巨大和深遠(yuǎ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