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位顧客是一位在校園里默默無聞的網(wǎng)絡作家，而他的困惱則是初出茅廬的我沒有見過的。

我認識他的過程純屬巧合，有一天我剛剛投完稿件，發(fā)現(xiàn)年紀群里的消息是99+，于是我好奇地點進去，發(fā)現(xiàn)一個頂著“伊麗莎白”姓名的同學在里面與人討論，討論的內容竟是哲學和文學。

以我們這個年齡段來看，多半人只會發(fā)發(fā)表情包，找人玩，互相扯扯日?，嵤?，裝逼地抱怨抱怨社會，然后說說失戀的“痛苦”故事，秀秀恩愛。

所以很自然的，抱有吃瓜群眾心思的人被他縝密的邏輯和復雜的研究嚇壞了，于是那個群瞬間變成了死群，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發(fā)著誰也看不懂的話語。

我第一次回復了他，接著他的話講。

聊了一會后，他得知我也寫作時，也充滿了驚訝，他的原話我至今還記得：“我以為在這個學校里只有我一個作者呢?！?/p>

他看上去很高興，至少那些表情包沒有說謊，我們私聊了幾天后，相約星期六在一家商場的咖啡廳見面。

幫他點了一杯咖啡，我剛掃完碼，他就推開門，手上拿著手機，在人群中尋找著我。

不過很奇怪的是，他從來都不敢看別人的眼睛，只是低著頭，偶爾抬起頭幾秒便馬上看向地面。

我揮了揮手，于是他坐到了我旁邊，我們的談話便開始了。

我：“叫我來有什么事情么？”

在私聊中，是他先提出網(wǎng)下談話的。

他：“很多，很多事情，而且重要的是，我快要瘋了?！?/p>

我：“你可以先從頭開始說?！?/p>

對此我并不驚訝，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煩惱，而這些煩惱或許可以間接地改變他們，于是我從童年開始，就很重視別人的煩惱。

他：“從哪邊開始說呢？啊，就從我為什么寫小說開始吧。”

我：“洗耳恭聽。”

他：“在小學的時候，寫小說完全是我的一個愛好，雖然從現(xiàn)在來看，寫的很爛。但每次寫出故事的時候，我會沒來由地產生欣喜的感覺，甚至會開心地在床上打幾個滾?！?/p>

我：“每個作者開始的時候都是熱情高漲?！?/p>

他：“是的，但我更喜歡收集素材，也就是觀察。我從初中開始就喜歡觀察各種各樣的人，從他們的面部表情，舉止談吐，穿衣和氣質，去分析他們的一舉一動。不管是放學回家還是閑暇散步，我總是會關注別人。直到我發(fā)現(xiàn)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什么事？”

他：“他們會變化！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右手握住紙杯的力量變大了。

我：“變化？”

他：“對，變化！他們都變成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東西！”

我：“也就是...以前你觀察的時候他們是一個樣子。而這之后你繼續(xù)觀察，他們又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是么？”

他思索了一會，點頭應允了我臨時解釋的答案。

我當然不相信他精神有問題，可是我的腦海中還是飄過“臆想”和“幻覺”兩個單詞。

我：“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他：“一天放學回家，具體的時間我也不知道了。我在觀察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士，他大腹便便，一幅老板的模樣，正在等著地鐵。但當我給他構建檔案的時候...”

我打斷了他的敘述，詢問他什么是檔案。

他：“我寫作的時候，總喜歡將現(xiàn)實的人寫作一個檔案，以此來簡短的分析他們，讓小說更栩栩如生?！?/p>

我：“差不多知道了，請繼續(xù)”

他：“我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他的眼睛，瞬間我的汗毛都倒豎起來?！?/p>

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很多東西，具體的我也說不過來，只能看見憤怒和哀傷，還有一些情感的復合體?！?/p>

我：“所以你看到了他的心靈？”

他：“不，不是，比這復雜多了，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別人的影子！”

我好奇起來，“別人的影子？”

他：“是的，而且比這更崩潰的是，自從我以后開始留意他們的眼神時，他們的檔案總是會戛然而止，他們的面容和動作，全都亂了！變成了混沌的東西！”

我：“冷靜下來，你的紙杯都快要變成一團了?！?/p>

他：“沒事，我很冷靜。我能繼續(xù)說了么？”

我：“可以。”

他：“我以前認為，只要去分析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的一舉一動，就可以掌握他們的靈魂...也就是讓他們在小說中躍然于紙上，這一直是我最終的目標。但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走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一個永遠無法逃脫的陷阱?！?/p>

我不得不做一個死板的人工智能，“是什么陷阱？”

他：“簡單地來說吧，人生下來的時候，是什么造就了他們的性格？”

我：“當然是別的人對他產生了影響。”

他：“錯，大錯特錯！人生下來就掌握著很強烈的好奇心，他們不可能改變自己的先天性格，身邊的一舉一動回饋到他們的身上，只是讓他們有了探索的欲望——就像一個已經有了系統(tǒng)的電腦在裝游戲，你不可能先去改變他的系統(tǒng)，否則整個電腦都無法啟動。而作為一個管理員，你做的修改也極為有限?！?/p>

我：“聽說過狼孩的故事么？我認為你應該去讀一讀?！?/p>

他：“我聽過，也研究過。但那不是一回事?！?/p>

他變得焦躁起來，我認為他隨時會結束這場談話，于是我趕忙問道：“那你說說。”

他：“我再舉一個例子吧，如果一個班級里，你成為了最孤獨的那一個，那你為什么會不合群呢？”

我：“因為性格？”

他：“對，但不止步于此，他只是不跟他們一起玩，或者只是看不起他們的游戲。到了我們這一代，原因就復雜多了。也許只是消息沒回，也許只是吃個飯而他回絕了，或者是在日常瑣事中惹到了班霸?！?/p>

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p>

他：“氣氛！氣氛你知道么？他們是一體的，他們是一種人，所以他們會做出統(tǒng)一的行動，去排擠和打壓他?！?/p>

我：“所以你說的別人的眼神是...”

他：“氣氛，或者別的什么的聚合體，總之，它好像讓我看見了很遙遠的東西，甚至是自己的一部分?！?/p>

大部分的談話就是以上的這些了，當時我并沒有攜帶筆記本或者用錄音設備記錄下來，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后悔當時的草率。

我們之間的談話使他好受了一些，但后面他的病情并沒有好轉。

以下，是一次星期天晚上，我與他的聊天片段。

我：“怎么？你有半小時都沒回我了?！?/p>

他：“不行，我做不到，它們在看著我?！?/p>

我：“誰？誰在看著你？你在家，沒有人會盯著你看。”

他：“不，你不清楚。今天我不僅能從人的眼睛中看到無窮，我從路邊的石頭和樹木，從廣告牌到馬路，我都能看到它們！”

我瞬間便流出了冷汗，“你必須去看看心理醫(yī)生了，我無能為力?！?/p>

他：“我知道，可是現(xiàn)在我緊張地已經肌肉抽搐了?！?/p>

我：“你的父母在哪？”

然后便是幾個小時的沉默，我以為他下線了，于是在凌晨也下了，但在睡前，我依然在反復咀嚼他的話語。

星期一，我日常檢查自己的聊天記錄時，發(fā)現(xiàn)在凌晨兩點，他發(fā)來了幾句消息。

他：“在么？它們出現(xiàn)地越來越頻繁了，我睡不著?！?/p>

他：“該死！該死！該死！”

他：“我感覺所有的東西都崩塌了，都死去了，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請相信我，我不可能撒謊，它們一直在看著我，一直?！?/p>

他：“我知道我沒有瘋！你也許是最后相信我的人，我現(xiàn)在在它們的觀察下無所遁形。但我終于知道答案了，我為什么可以看見這些鬼東西，因為它們都是神的眼睛！”

再也沒有他發(fā)來的消息了，后來我聽說他已經轉學了，直到我工作以后，四處打聽，也沒有一個同學能記得有這樣的一號人。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敢在別人的眼睛處，停留兩秒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