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響箭》
彈劍而歌
明月高懸,如披還遮;三兩松柏掩映,青青古苔作伴;磐石之上,盤腿坐著一人,頭束高髻,飾有步搖,上有垂珠,以銀鏈相連,尾端綴著三五個呈三角形的小銀鈴,發(fā)出陣陣清脆悅耳的叮叮聲,清冷月光在垂珠上愜意搖動,先前的鼓樂已不可聞,一片蒼茫里,此時,出現(xiàn)了一女子。
長衫委地,女子如身坐漂浮的流云之中,一根腰帶流連忘返,穿古琴而過;玉手纖纖,輕撫琴弦,兩目低垂,未抬眼已有百般風情。羊倌不禁看得呆了,卻并未止步,到距離那女子三寸有余時,琴聲忽然止歇,女子輕輕咳嗽兩下,便不再發(fā)出任何動靜。
羊倌恍若從夢中醒轉(zhuǎn),急忙止步,拱手道:“老漢冒昧,還請姑娘不要見怪?!?/p>
女子嬌羞一笑,但聽他話音沉穩(wěn)有力,中氣十足,心中不免覺得此人有調(diào)笑之嫌,隨即正色道:“小女子今日真是長見識了?!?/p>
羊倌聽出女子話中藏話,自知言語有失,可也不便對她明說,只好不答話。
“你是從哪里來的?”片刻寧靜過后,女子問道。
“實不相瞞,在下只覺如夢初醒,來到了此地?!?/p>
“答非所問。既然夢醒,自然有夢生之處,把些別話拿來搪塞,可是有難言之隱?”
羊倌心里暗道:“此女子倒伶俐的很。看來,不是等閑之輩?!?/p>
“我自幼散性不羈,雖談不上居無定所,然而若問我從哪兒來,斷斷不能答出?!?/p>
只聽那女子一聲輕哼,對青年的油腔滑調(diào)不以為然,追問道:“眼下暫住何處?”
“矸石村。龍王廟。地處寰州地界。”
女子心下一驚,左手無意的一下?lián)軇恿饲傧?,兀地傳來一段顫音?/p>
羊倌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怔,眉頭微皺,注視著眼前這位女子,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去過矸石村?”
女子并未答話??諝庵懈韼追帜?。
約莫十步腳程的時間,一個躊躇中夾雜些異樣情緒的聲音道:“不僅去過,我。。?!痹捯糁懈翘硇濄?。
羊倌更是疑惑,自己與此女子素未謀面,怎么談及矸石村,便見她情緒異常,這是何故?
“在下冒昧,適才談話中提到所居之地,何以傷感?敢問,可有親人家眷在彼處?”
“正是。”
“在下可以代為打聽,如不介意,可將年紀幾何、身材樣貌告知。”
“小女子謹領(lǐng)好意,萍水相逢,怎敢無禮?!?/p>
“無妨,”羊倌話音未落,但見那女子左手伸到背后,只一揚,一柄通體漆黑的寶劍掉在了自己旁邊不遠的地上,羊倌抬頭看看那女子,月色遮掩了半邊臉龐,面容平靜中帶些冷峻,全無了剛才的柔情。
“你可以拿起來?!?/p>
羊倌照著女子吩咐,拾起了地上的寶劍。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意下如何?”
“不妨說來聽聽?!毖蛸牟皇е斏鞯剡诉种械膶殑?。
女子看在眼中,卻只字不提,繼續(xù)說道:“公子,可否小女奏琴,公子彈劍,趁著這朗朗月色,共歌一曲?”
羊倌松了些手上的力道,略一沉吟,持劍拱手道:“愿助姑娘一臂之力?!?/p>
語畢,那女子緩伸左手,以名指按弦取音,右手以食指彈弦出音,音線柔和溫潤,質(zhì)感粗松;轉(zhuǎn)而以中指按弦,名指甲背彈弦,音線一如之前。接著數(shù)指過后,曲調(diào)便不再變化。羊倌稍加思索,心下已然知曉,迅即拔劍,但見暗夜中一道寒光閃過,有如眾星依附,璀璨奪目;又如美人側(cè)臥銀床,一半夢來一半空。
豪邁一聲,道:“好劍!”
‘錚、錚、錚’???? 三聲連貫地金玉之音。
女子左手改用大指按弦,右手也用大指作托,輔以中指作剔、作勾,音色中渾厚配以清脆,更顯琴中力度;羊倌雖不通其中樂理,然琴音起落間隔,不知是否女子有意為之,必以奏劍作輔,才可繼續(xù)。
慢慢地二人配合已顯默契,似是多年的老友,重聚后的意氣相合,此時的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往日情誼。
女子抬眸,清澈如水的眼睛反射出劍身的冰冷的星芒,轉(zhuǎn)瞬便將剛才眼神中的哀傷掃空,丹唇微啟,唱道:"牧羊山下動成群,嚙草眠沙淺水濱。"
羊倌彈劍的手忽地一頓,回想起了自己非常喜歡的一首牧人詩,此女子吟唱的正是開頭兩句,心下不免多了一絲狐疑,正在躊躇要不要接下一句,只聽歌聲又起,仍是方才所唱。
"我且接她這二句。"
"錚、錚、錚",復(fù)三聲過后,羊倌唱道:"自兔觸藩羸角困,應(yīng)無挾策讀書人。"
女子頗感意外,不住盤算著眼前此人,雖深感困惑,卻并不表露在外,眉頭微微一蹙,繼續(xù)唱道:"氈裘冬獵千皮富,湩酪朝中百品珍。"
此句一出,不遠處的金玉之音驟停,這下,雙方都不再說話,女子也止住琴音,二人默然對視。
劍身星芒再次在二人眼中一閃而逝,已是入鞘,羊倌橫持寶劍,正色道:"不知姑娘,何方人氏?"
"祖籍中原,后因避戰(zhàn)亂,父輩舉家遷至云州,便是安身立命之處。"女子似乎并不想隱瞞。
"今之云州,早已易主,不可同日而語。"
"所謂時移世易,萬物豈有一成不變之理,只是顛沛流離、路途艱辛,實非年老者所能受,家中祖母便殞命于此,家父每每談及,悵然若失,無限扼腕。"
"時也,運也。道不盡,言不明。"羊倌輕嘆一聲道。
繼而問道:"不知這里是什么地方?"
"你是怎么到這里的?"
"我在外牧羊,恍惚中好像是睡著了,眼前一片迷霧,只能看到一點亮光,尋著就到了此處。"
"那么,何以老漢自稱?"
"已近花甲之年,自稱老漢,有何不妥?"
女子眉眼略沉,竟是一笑,只當這人信口胡說,不去理睬,轉(zhuǎn)而問道:"詩歌的最后一句,何以不接?"
"我聽姑娘所彈曲調(diào),甚是熟悉,不免心生怪異;又聽聞你乃居云州,愈發(fā)覺得蹊蹺,你是如何識得此曲,個中緣由,可否告知?"
"授曲之恩,至今無以為報;救命之情,雖九死亦尤不悔;",女子略作停頓,嘆了口氣,道:"巧的是,他也是牧羊人。"
"說起救命,我近日外出,遇到一個女孩暈倒在路邊,往村中詢問,并非村中人;我觀之衣著,不像尋常人家,憐她身世,暫且留她在身旁。"
"那女孩模樣如何?"
"模樣甚是清秀,一雙眸子就像..." 羊倌突然止住不再說話,緊緊盯著女子,神情很是復(fù)雜。
種種神態(tài),無一不在告訴女子,他就是那位牧羊人,內(nèi)心掩飾不住的感激蓋過了詫異,化作道道淚水劃過面頰,不無感傷道:"原來是你年輕時候的模樣。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再見你一面,我們在中秋之夜分別,從此,陰陽兩隔,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當時的心痛嗎?"
看著女子情緒逐漸難自控,羊倌張張嘴,本意想說些體慰的話,卻又覺詞難達意,只能靜默不語。
"不曾想,我們竟在夢中重逢。"女子低首不停啜泣,再不能說出半句話。滴滴淚水落在琴身、琴弦之上,四下濺開,趁著月色望去,猶如顆顆晶瑩的珍珠,刺人雙目,惹人心疼。
正當羊倌出神之際,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左右胳膊、后背密集的傳來,他下意識地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生計不羸衣食足,土風猶似茹毛純。"
"這是最后兩句,姑娘,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