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被男孩踢飛在空中的厘於期，意識早就陷入了混亂。他的身體感受不到痛苦，然而他卻無法擺脫控制。男孩就像是一座沉重無比的石山，壓在他的精神上，讓他動彈不得。

? ??? ?厘於期出生在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當人們因為傷痛和死亡而悲號時，他油然而生。在日后漫長的經(jīng)歷中，他收集了無數(shù)的哀傷，在他的身體里，蘊藏著比星星還多的眼淚與絕望。然而在此時此刻，在一場夢中，他感到，比他更尖銳的悲哀，將他一劍穿心。

? ? ? ?一無所有，希望全滅。再沒有活著的意義，再沒有可以期待的幸福。

? ? ? ?當你擁有很多時，你可以不在乎失去一樣兩樣；而當你僅有這一樣時，失去它會讓你仇恨到無以復(fù)加。

? ?? ? 男孩的意志籠罩在所有人的夢中：殺了他們，殺了你們，殺了所有做夢的人。因為你們不配做夢。

? ? ? ?過于澎湃的痛苦，讓厘於期終于感到自己要崩潰了。他無法吸收這么巨大的怨恨，身體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脹著，如果再這樣下去，原本的人形可能會被活活撐爆，從而灰飛煙滅。

? ? ? ?他別無選擇。死亡與屈辱之間權(quán)衡的結(jié)果，讓厘於期第一次開始呼叫楚道石：“楚道石，幫我?！?/p>

? ? ? ?楚道石聽得一臉苦笑：“我自顧不暇，旁邊還拖著個白徵明，怎么幫你？”

? ? ? ?但是他必須想出辦法來，無論如何也要想出來，否則三個人全都會死在這里，而那些昏睡著的人，包括冀妃在內(nèi)，大家全都會死在噩夢之中。

? ? ? ?辦法在哪兒……辦法在哪兒？

? ? ? ?楚道石覺得自己腦子要跟著腿一起抽筋了。而再說白徵明，開始時他被楚道石拖著跑，但是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掉轉(zhuǎn)過來，素王訓(xùn)練有素，體格健康，剛才又沒有任何消耗，現(xiàn)在正是競技狀態(tài)良好之時，于是變成了他拖著楚道石跑。但是他也發(fā)現(xiàn)，楚道石根本就是瞎跑，要往哪兒跑也完全不知道。

? ? ? ?素王皺了皺眉頭，用最簡單的直線思維提示楚道石：“旻旻呢？你怎么不讓她叫醒你？”

? ? ? ?楚道石猛地剎住腳步，白徵明險些被他拽個跟頭。楚道石心中靈光大現(xiàn)，對??！甄旻！甄旻的紅發(fā)！

? ?? ? 甄旻額上的那束紅發(fā)，即便是在夢中，也依然閃耀著不滅的光輝。

? ?? ? 那就是現(xiàn)實的燈火。只要找到紅發(fā)在哪里，現(xiàn)實的界限就在那里！

? ?? ? 楚道石回應(yīng)厘於期：“紅發(fā)！找旻旻的紅發(fā)！”

? ? ? ?厘於期在瀕臨潰敗的邊緣，吐盡肺中的空氣，趁著男孩攻擊他的間隙，從自己的身上擴散出一圈均勻的藍色光芒。這光芒刺破霧氣，照亮了曠野上方的所有天空，盡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鐘，但是楚道石還是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了在一個方向，有微弱的紅光閃動。

? ? ? ?他用盡全力沖著那里呼喚：“旻旻！”

? ?? ? 白徵明跟著他一起喊：“旻旻！”

? ? ? ?厘於期在暴風(fēng)驟雨的襲擊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同喊：“旻……旻……”

? ? ? ?三個男人的聲音，從楚道石橫臥在現(xiàn)實中的身體里，一起傳了出來。

? ? ? ?完全是靠著意志力才不至于昏倒的甄旻，已經(jīng)看到了窗外正在發(fā)白的天光。

?? ? ?馬上就要破曉了，飲露宮中，卻寂靜地連一聲鳥叫都沒有。只有甄旻，在遍地倒伏的昏睡者中間，極度恐懼地一秒又一秒地挨著時間。

? ? ? ?她想過逃跑。只要奔出這個死氣沉沉的飲露宮，就可以回到自己溫暖安全的家。那里一定不會有這么奇怪的事情，也不會有自動滲血的身體，更不會有讓人漸漸衰竭到死，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 ? ? ?可是她怎么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在這里，還有一個人等著她喚醒，在外面，有一個人跟她打了安全回來的賭，更有一個，是她真心盼望著能夠平安回來的人。

? ? ? ?于情于理，甄旻都不想失去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

? ? ? ?這樣的責任，還是頭一次如此真切地降臨在她頭上。僅僅是三個人，就足以讓她寸步難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甄旻自嘲地想：“如果將來真的母儀天下，我該怎么辦呢？也許我會每天都想自殺以謝天下。”

? ?? ? 她無意識地捻動自己那束紅發(fā)，排解著深入骨髓的涼意，與恐懼。但還沒等她又拽下一根來，忽然從楚道石的口中，隱隱傳來了什么聲音。

? ? ? ?甄旻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很快她就無比確信，因為這聲音，同時包括了她原本最熟悉的兩個人！

? ?? ? 她跪爬兩步，趴到楚道石身邊，用最大的音量回喊：“旻旻在這兒！旻旻在這兒！”

? ? ? ?隱隱約約的聲音如同蚊鳴般傳來：“紅發(fā)……給我們指路……”

? ? ? ?甄旻一把抓住發(fā)髻，將整個頭發(fā)都扯散，把原本結(jié)束在其中的其余紅發(fā)全部抖開。映著窗外微薄的曉色，一頭烏黑油亮的青絲中，那綹扎眼的紅發(fā)閃現(xiàn)出耀眼的光芒。

? ? ? ?這光芒映在夢境之中，就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把整個天空都照亮了半邊。

? ? ? ?男孩被這奇景吸引，一時停下了手。厘於期就趁這個功夫，連滾帶爬地跌下地來，他拼命地收攝心神，把幾乎就要散掉的形體重新聚攏，然后足躡虛空，迅速地與楚道石和白徵明匯合在一處。那二人見他脫險，才稍微放下了心。但是還沒容他們搭上話，男孩的聲音就如同滾雷一般動地而來：“把爸爸還給我！把小白還給我！”

? ? ? ?紅發(fā)的光亮近在咫尺，現(xiàn)實的邊緣觸手可及。

? ? ? ?但是楚道石突然停住了奔跑的腳步，猛地回過了頭，他站在男孩的下方，高聲喊道：“小白沒有死！”

? ? ? ?白徵明被楚道石的這一舉動嚇了一跳，他趕緊回頭想拽后者，但是楚道石就好像跟一塊石頭似得長在了地里，紋絲不動。厘於期剛剛逃出生天，本來也想趕緊奔回現(xiàn)實，正欲發(fā)作，忽然間，他明白了楚道石的用意：他們不能任由這個男孩尾隨而來，甄旻所在的地方，雖然是現(xiàn)實與夢境的分野，但是男孩依然可以輕易將它粉碎。他可以像傳播一場瘟疫一樣，把所有的人都拖入噩夢。所以，必須就在這里，攔住他的腳步?？墒浅朗?，在這里我們的能力根本無法發(fā)揮，你怎么才能攔住他？

? ?? ? 楚道石貌似對這個問題渾然不覺，無視男孩潑天的怒氣，他只是繼續(xù)說：“爸爸沒有猴子，小白根本就不是猴子！”

? ?? ? 白徵明和厘於期都被這怪異的話弄得摸不到頭腦。男孩也一樣：“不可能！小白天天和我在一起！”

? ? ? ?“那是因為，小白不是猴子的名字，而是你的啊！你就是小白，你才是爸爸心中最可愛的小猴！”

? ?? ? 這句話對白徵明來說，像被一個炸雷劈在頭上，他奔過來沖著楚道石吼道：“你說什么？！”

? ? ? ?厘於期從后面拽住他，免得他身處險境。就聽楚道石繼續(xù)，“猴子只是你夢見的東西，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你不要讓猴子，搶走了屬于你的名字！”

? ? ? ?男孩的怒火，在一瞬間忽然沉默了。半晌，一個屬于孩子的，怯怯的聲音響起：“小白……是我的名字嗎？”

? ? ?? “對！”楚道石忙不迭地回應(yīng)，“好好想想，爸爸說過你怎么來的嗎？”

? ? ? ?男孩的聲音在空中顯得飄忽不定：“爸爸說，他撿了我，因為我回不了家了，本來那邊的天下也會有我的一份，可是那邊的爸爸不會給我的，他不要我，但是爸爸喜歡我，爸爸會跟我在一起?！?/p>

? ? ? ?他終于哭了起來：“爸爸，你在哪兒呢？這邊的世界我都找遍了，我看不見你呀！”

? ? ?? 厘於期被這番話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剛才白徵明聽到男孩名字時忽然抓狂了，這個殘缺不全的孩子，原來跟白徵明一樣，也流淌著帝王的血脈。但是像他這樣丑陋而怪異的孩子，即便出生在絕對高貴的世家，也一樣會遭到遺棄的命運。

? ? ? ?沒有用處，沒有才能，沒有未來。

? ? ? ?然而甚至包括把他撿來的猴子老爹本人，都可能不知道，正是這個五官殘廢，四肢癱瘓的孩子，具有皇室一族中誰都不會擁有的馭夢天賦。他的肉體無法行走，但是他的夢境卻可以縱橫天下，他本應(yīng)該是雙料的帝王，現(xiàn)實和夢境兩個世界的最高主宰。

? ? ? ?然而這一切都破碎了。在現(xiàn)實中，只有一個孤獨終老，一無所有的老太監(jiān)，憑著一己之力，耗盡自己衰朽生命的最后微光，為他在地下，營造了僅有的空間。本來，在沒有陽光的黑暗地底，潮濕侵蝕的床鋪之上，他卻可以依然在夢中翱翔，幻想著這個屬于他的幸福之地。他有慈愛的爸爸，有體貼的小猴，只要是爸爸講過的東西，他在夢中都可以得到。

? ?? ? 但終究，爸爸再也不會來了。小猴也被殺死了。他還有什么呢？

? ? ? ?他從天上降下來，坐在那里，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傷心地哭起來了。

? ? ? ?厘於期拽住楚道石和白徵明：“機不可失，我們趕緊離開。在那邊我已經(jīng)看到，他幾天水米不沾牙，身體已經(jīng)完全毀了，過不了多久肉體就會死亡，精神自然也會消亡。只要他現(xiàn)在不動繼續(xù)侵襲現(xiàn)實的念頭，一會兒就會自己煙消云散，我們快走吧！”

? ?? ? 楚道石雖然心下不忍，但是他深知厘於期說的是正確的，這個孩子就要死去了。被殺掉的猴子只會給他偷來水果，卻不知道如何喂給他吃。從猴子老爹死去的那一天開始，孩子的生命就在走向終結(jié)。

? ? ? ?他咬著牙回過頭，準備向著紅發(fā)的方向離開。然而沒走兩步，卻發(fā)現(xiàn)白徵明沒有動。

? ? ?? 素王接下來的行動，把楚道石和厘於期的心臟差點兒都嚇到停跳，白徵明迎著哭泣的男孩走了過去。他在孩子面前跪了下來，伸開雙臂把他抱在懷中，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溫柔的口氣輕輕地說：“你的爸爸已經(jīng)到天上去了，弟弟?！?/p>

? ?? ? 男孩仰起頭：“弟弟？”

? ? ? ?“對，你要記住這個詞。因為我是你的哥哥?！?/p>

? ? ? ?“哥哥？”

? ? ? ?“因為我們曾經(jīng)有一個共同的爸爸。”

? ? ? ?“所以，你不是只有爸爸和小猴，還有哥哥?！?/p>

? ? ? ?“什么是‘哥哥’？”

? ? ? ?“‘哥哥’？”白徵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該如何解釋，他沉吟了一下，“‘哥哥’就是和你擁有同一個爸爸、會像爸爸一樣愛你、關(guān)心你、照顧你的人。”

? ? ? ?男孩呆呆地看著他，他在夢中的臉龐，漸漸變得透明，整個身體的輪廓，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忽然抓住白徵明的衣襟，充滿渴望地撲進他的懷中，然后，像霧一樣消散了。

? ? ? ?夢中的世界，發(fā)出了戰(zhàn)栗的悲鳴。

? ? ? ?一切旋轉(zhuǎn)顛覆。隨即歸于寂滅。

? ? ? ?只有紅發(fā)的光亮，如燈塔般逼近過來。

? ? ? ?當楚道石醒來，而那兩個人終于跌落回現(xiàn)實的那一刻，披散著頭發(fā)的甄旻，尖叫了一聲，終于昏了過去。

? ? ? ?在事情平息之后的又一個夏日里，楚道石靠在窗邊，瞇起眼睛讓陽光曬在他的臉上。

? ? ? ?他的腳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說他從今天開始，就能出門行走?？煲獋臅r候皮膚總是特別的癢，他老是忍不住要抓。于是厘於期在前兩天出了個壞招，在他的腳上施法長出來一個仙人掌，楚道石幾乎被這招折磨到要死，大罵厘於期缺德，這樣下去腳傷沒好，手倒先爛了。不過倒真是有效，被扎了幾下之后，無意識地去抓腳這個習(xí)慣，是徹底地改掉了。

? ?? ? 厘於期這個人，有時候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惡意，還是好意。

? ?? ? 每次呼喚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呼喚他的結(jié)果，卻不總是好結(jié)果。楚道石確信當時在夢中，他說的每一句話厘於期都聽見了。然而他還是在最后關(guān)頭，罔顧楚道石的提示，一刀殺了猴子。

? ? ? ?僅僅是為了保護素王不受到傷害這種理由，未免太牽強了。

? ? ? ?門外一陣響動，楚道石都不用回頭，就知道是白徵明和厘於期。

? ? ? ?果然是這倆人。每次都打著看望楚道石的旗號，實際上是來這里胡攪蠻纏，作弄楚道石，再或者就是講些貴族們不好在公開場合說的談資，兩個人經(jīng)常笑得震天動地，把楚道石吵得幾乎想要一頭撞死。

? ? ? ?不過每次剛過來的時候，還是比較安靜的。楚道石這個時候才能問他們一些問題，比如說這次，楚道石見他們進來，劈頭就問：“都安撫好了嗎？”

? ? ? ?厘於期回答：“死了的都埋了，理由也對上面編好了。實在瞞不過去的就使了點小手段，讓他們以為是做夢?！?/p>

? ? ? ?“冀妃那邊呢？”

? ?? ? “當做夢了。就說晚上吃飽了睡著之后有點兒撐到，所以做了噩夢。”

? ? ? ?“旻郡主那邊呢？”

? ? ? ?厘於期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照實說了?！?/p>

? ? ? ?楚道石一皺眉頭：“怎么不編瞎話了？”

? ?? ? “反正她也不會往外說，這樣可就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誰也別想蹦?！?/p>

? ? ? ?楚道石脫力地趴在床上：“你們沒有人性?！?/p>

? ? ? ?厘於期笑得春風(fēng)燦爛：“言重了，我們只是缺乏而已。”

? ? ? ?白徵明卻始終望著窗外，一語不發(fā)。楚道石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發(fā)現(xiàn)外面有個老太監(jiān)，正領(lǐng)著一個小太監(jiān)，教他進退禮儀。

? ? ? ?楚道石問：“怎么了？”

? ?? ? 白徵明過了一會兒，才忽然答非所問地說道：“將來如果我做了父親，無論什么樣的兒子，我也不會丟棄?！?/p>

? ? ? ?楚道石一愣：“什么？”

? ?? ? 白徵明沒有回頭：“無論他們的母親是誰，多么卑微，他長成什么樣，我都會讓他們健康地長大?！?/p>

? ? ? ?楚道石露出了苦笑：“就算他們不喜歡你？”

? ? ? ?“是的?！?/p>

? ? ? ?夏日里溫暖的光線，平靜地從窗外鋪滿了整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