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文學初次嘗試
遺跡 ?
一切現(xiàn)實都是歷史消亡后的遺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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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記得那時候帝國還在,她的榮光像不滅的太陽一般將光芒灑遍帝國的每一寸土地。
他的名字很長,我暫且稱呼他為蒂爾,這是按照他家鄉(xiāng)的習俗,為不知名者取的屬于那片高原的名字。他后來成為了帝國在高原邊際的總督,抵御著北方蠻族的進攻。又過了幾年,那場決定帝國命運的十年戰(zhàn)爭爆發(fā),他奉命進入遠方的平原,和幾個最為壯大的部落交戰(zhàn),寡不敵眾,部隊幾乎全軍覆沒,只留下了他一人在荒涼廣袤的草原上游蕩。
這就是故事的開端。蒂爾帶著所剩無幾的食物和水向他認為的南方趕去,期望能夠到達帝國邊境的村莊。但顯然他迷失了方向,他走了一天一夜,發(fā)現(xiàn)周圍的枯黃色草地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風塵漫天的荒漠,植物變得越來越稀少。他意識到自己走錯了路,頓時感到無比絕望。毫無疑問,處在食物即將耗盡的境地下,他很快就會死去。他在心中請求上帝保佑,卻對此不抱希望。這時,他又后悔在部隊被蠻人的騎兵沖潰時沒有向他們投降,至少還有當俘虜被帝國救回的可能。他想著是否會有部隊的幸存者和自己一樣來到此處,或是有蠻人在這片區(qū)域放牧,但四周并沒有任何人影。
他留在原地等待了很久,一直到月幕降臨。在清冷的月光下,他抬頭看向沙漠深處的遠方,突然發(fā)現(xiàn)那里赫然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黑色剪影,似乎是一條極為高大的山脈,有著一種離奇的神秘感,讓人感到山脈里必定埋藏著某樣東西。一陣微風吹醒了蒂爾,他想起大北方的地圖上充滿了無人探索過的區(qū)域,甚至是蠻人最好的騎手都沒有到達過的地方,這片沙漠在此前也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過,于是北方的傳說從遠古時期就流傳至今。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興奮感,決定利用生命最后的時間到那里看看。
蒂爾繼續(xù)向前走,他已經(jīng)沒有了時間感,只是盡自己所能。他感到口干舌燥,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沒有飲水了,四周又沒有水源,他就奔跑起來,只希望能在自己倒下之前到達那條山脈樣的東西。
當清晨的曙光從地平線上露出時,天色漸明,卻依然昏暗。蒂爾逐漸看清了那道巨大的黑影。在目力所及之處,一道雄偉的城墻聳立著,直入天空,縱貫天地,頂端籠罩在一片云霧中,甚至比帝國最高的塔還要高出兩倍,比世界上任何山峰都要高聳。他見此吃驚不已,當即想要面向城墻下跪,在他的心中,認為這是至高無上的神和巨人建造的。他的雙腿發(fā)軟,過了很久才能走路。
他認為自己用了很長時間才抵達城墻下,但他發(fā)現(xiàn)此時的天色與當初并無兩樣,太陽并沒有出現(xiàn),天地間始終保持著夜明時刻的一絲微光。他驚奇地發(fā)覺流動的時間竟然悄無聲息地靜止了,世界仿佛都陷入了絕對的沉寂中,連風聲都消失了。蒂爾感受到了一種威壓,來自世界上某種看不到的力量的包圍,他此刻一定已經(jīng)進入它們掌管的土地了,甚至有可能在下一秒他就會化為一抹塵埃被抹消。他知道一些有關大北方的遠古傳說,但他沒想到現(xiàn)實甚至比老者代代流傳下來的的傳說更為離奇。
蒂爾這時開始仔細地觀察城墻。整道墻壁都是用某種黑色的石頭筑成,雖然經(jīng)受了億萬年的自然侵蝕已經(jīng)坑坑洼洼,但墻壁顯然極為厚實堅固,仍然不倒。更讓他感到好奇的是,上面到處都雕刻著某種與現(xiàn)存的任何字體都截然不同的文字,密密麻麻,卻呈現(xiàn)出極為和諧的順序與布局規(guī)則。他摸索著那些高低不平的凸起,似乎見識到了其中的漫長歲月。
他極力仰頭向上望去,完全看不到城墻的頂端,向兩側看去,城墻平直無比,依然看不到邊緣。這種情況已經(jīng)超出了他所有的認知,他強迫自己接受這種事物存在的事實,才遏制住狂跳的心臟。
他想象著城墻另一側的景象,竭力將過去聽來的所有神話傳說向其中填補,卻無法勾勒出一個清晰明確的形象。他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事實:人是無法對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神話做出完整的想象的。
蒂爾感到一陣恍然,他不知道現(xiàn)在要去往何處,他希望能到更遠的地方,但饑渴不會允許他這樣做。他疲憊不堪,頓時間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他很驚奇自己還能醒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又站起來眺望遠方,前方的高墻此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一片廣袤的沙漠,以及在茫茫黃沙中存留的斷垣殘壁。他回頭看去,吃驚地看到之前那道城墻竟然在自己的身后,這說明他此刻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他的心中充滿了喜悅和激動,就像死去的人重新活了過來,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遠古的美。
蒂爾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恢復了精力,正如長久睡眠后在早晨醒來的人吃飽喝足一般,來不及探究其中的奧秘,便決定立刻去探索前方那些殘存的古老建筑,而將自己的復蘇當作是神靈的饋贈。此時依然是黎明前夕,沒有一絲風。天際散布著許多奇異的光輝,仿佛幻夢。
他首先來到遺跡的邊緣,看到了一棟石屋,沒有屋頂,一面墻壁也已倒塌,但里面似乎有火光。他頓覺驚訝,推開腐壞的門走了進去。
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個男人正靠在墻上席地而坐,雙眼倒映著跳動的火焰,很是明亮。頭發(fā)和胡子都是金黃色的,長得遮住了他的面龐。皮膚蒼白,披著苦行的修士一般的灰色長袍,左手托著一本破舊的書,右手拿著一根細木棍。在前方有一團火堆,火焰很旺盛,照亮了整個房屋。
他主動用帝國的語言向蒂爾問好,后者有些遲疑地回應了他的問候。
“您是誰?”蒂爾問道。
“我是羅菲斯的遺民,也是帝國的人民,但我早已遺忘了自己的名字?!?/span>
蒂爾請求他把知道的所有都說出來,但他只是說,有些秘密是不能傳達給人類的,他們也無法領悟其中的道理,就像鸚鵡能重復人的話語,卻永遠無法知曉那些語句的含義。
“但我能夠告訴你的也有很多,“他說道:“你從墻外而來,而我卻從沒有離開這里。你要知道,這里曾經(jīng)居住著一個古老的民族,它的輝煌遠遠超過你們的帝國,它修建了那道將歷史與現(xiàn)實分隔的墻壁。它們使用與你們截然不同的文字,而非字母和象形。羅菲斯的文字和使用它們的人的用意完全相同,沒有絲毫偏差?!?/span>
“它們崇尚的神不像你們的神那樣有著無窮的生命。羅菲斯的神是一系列自然的法則與概念,沒有具體的形象。它們把這些化作符號和文字刻在最神圣的廟宇的墻壁上來祭拜,同時概念也回應它們的訴求,供它們認知并使用。”
“它們活在過程中,永遠得不到結果,正如一個沒有盡頭的數(shù)學計算,每一刻都是歷史,而沒有現(xiàn)實的存在。所以,這里便不存在流動的時間?!?/span>
“實際上,關于羅菲斯,我并不比你們知道的多很多,我是在現(xiàn)實中研究歷史的人,這些不過是我從它們留下的遺跡中得到的結果,然而我已經(jīng)在這里停留了億萬年之久,雖然已經(jīng)厭倦了比撒哈拉還要廣大的荒漠,但以后還會繼續(xù)待下去。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如果繼續(xù)往荒漠深處走,你還能看到更多的古老遺跡,比我們所知道的任何文明都要古老得多,羅菲斯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我們也僅僅能看到遺跡而已,這些都是結果?!?/span>
他向蒂爾講述了很多,他似乎對于帝國的過往和現(xiàn)實很是了解,即使居住在時間消融的墻壁后,那些事情對于他而言就像在眼前發(fā)生了一般。
“可歷史是過程,現(xiàn)實是結果,我們能看到的也不過只是已發(fā)生了的事情留存在現(xiàn)實中的遺跡,我們無法看到歷史,它正如天空中的云霧,我們不知道那后面有什么。即使穿過那道墻壁,我們還是只能看到遺存的結果。因此,我只停留在這里,不會再往荒漠的深處去做無意義的事情。
蒂爾仔細思索著這些話,突然感到一陣惆悵,他察覺到了一種無力感,即人在面對漫長的歷史而無法真正認識的無力感,因為我們只能看到結果,即使想要探尋過程,也總會繞回一個個結果的層面。
“那么,你又為何會在這里?“
“我來尋找永生,將死之人看到的比活著的人看到的更多更遠,我希望能夠?qū)⑦@種一瞬間的狀態(tài)凝滯下去,直到我能真正看到歷史的所有過程,以及更古老的歷史,甚至抵達這個星球剛剛存在,宇宙剛剛蘇醒的時刻。你要知道,除了探索者以外,我沒有別的身份?!?/span>
我們所看到的是無盡的現(xiàn)實串聯(lián)起的結果,而過程則處在人無法跨越的墻壁后。或者說,人的世界是現(xiàn)象的世界,而非過程與本質(zhì)的世界。
蒂爾突然明白了自己來到這里的原因和目的,他知道自己和那個苦修者是一類人,然而卻有一件事不同,他依然無法放下現(xiàn)實的結果,正如人也同樣是無限結果中的一個。
但他能夠做到,因為他對身份沒有任何留戀,他的眼中不存在遺跡。
“你哪里都去不了,你回不去了,正如你無法繼續(xù)前進一般?!?/span>
“我要去下一個遺跡,不,歷史?!暗贍栒f完,轉身向大漠深處走去。
此時一切事物的運動仿佛都靜止了,只有永恒還停留在這里。蒂爾走進了遠古的歷史中,他的身形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他知道,當被選中跨過墻壁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擁有人的稱呼了。
???????????????????????????????????????????? ?????2021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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