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黑衣太仆

　　茂宛張孝廉，名叫邦弼。張孝廉父輩某人在分宜擔(dān)任邑宰，把張召到幕下，充當(dāng)幕僚。

　　一天，張到街市上去閑逛，正好碰上鄉(xiāng)里舉行賽會，全城的男女老幼，全都出來觀看。張孝廉也站在臨街的屋檐下，等著看熱鬧。

　　沒過多久，一隊(duì)人馬沿街走來的隊(duì)伍前面是鳴鑼開道，接著是旌旗扇蓋，都邁著平穩(wěn)的腳步，端莊嚴(yán)肅地走著。旌旗隊(duì)的后面，有兩個人分別舉著一面金牌，上面大書著“相府太仆”四個字。張孝廉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相府太仆”是個什么神。

　　緊接著，空中香煙繚繞，一乘暖轎緩緩而來，張仔細(xì)看，原來暖轎中坐著一座神像。只見這神像面呈紫色，又肥又圓，下巴上須髯如乾，頭戴羅帽，身穿黑色直身服，腰間系著彎帶，腳上穿著尖頭皂靴。張看到神像的這種打扮，心中十分詫異，于是跟在隊(duì)伍后面一直到了神廟。神廟中擺設(shè)著豐盛的祭品，大殿上燈燭輝煌。神像被抬到了大殿上，一群人跪在神像面前磕頭，這群人全都穿著禿襟袍，戴著短襻帽，腳穿蛙頭靴子，滿口說著官話，接著，有人在神像前宣讀祭文，文章中有兩句是：“伏愿神靈庇佑，上自督撫，下及州縣，管門有權(quán)，包兒加重?！睆埿⒘犃耍闹懈悠婀至?，忍不住問旁邊的人這是什么神。旁邊的人回答說：“這是分宜相公門下的班頭，牛二太爺。”張一聽，勃然大怒，說：“嚴(yán)嵩這個奸賊，當(dāng)日私賣官爵，陷害忠良，都是因?yàn)榕６@一類人在下面一味逢迎，才助長了嚴(yán)嵩的氣焰。如今，嚴(yán)嵩已經(jīng)在歷史上遺臭萬年，這牛二是個什么狗東西，居然還敢公然受人拜祭！”說完，幾步登上神座，伸手就要在神像臉上打耳光。

　　周圍的人們大吃一驚，一擁而上，把張拉了下來，責(zé)備他說：“你瘋了！你只不過是個窮措大，讀了兩句書，就動不動冒腐氣。你如果坐在嚴(yán)嵩當(dāng)權(quán)的時候，難保不跟隨鄢、趙這種人，爭著投拜到嚴(yán)相國門下，那時你見了牛二太爺，就不止是聳肩媚笑了，不知道你會巴結(jié)到何種程度。況且人各有主，你們作秀才的都喜歡祭祀文昌，不過是為了析求文昌君降福保佑，好讓你們僥幸科舉中第；市井中的生意人每天都買點(diǎn)香燭布帛，在財神座下拜祭，不過是請求財神保佑他們能獲得十倍的利息，成為鄉(xiāng)里的大富翁，現(xiàn)在我們這類人祭祀牛公，就好像讀書人祭祀文昌、商人祭祀財神一樣，有什么可指責(zé)的呢？”張孝廉見他們說得振振有辭，知道跟這些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于是只好轉(zhuǎn)身離開。

　　張回到衙門里，將這件事告訴了邑宰，邑宰聽從張生的建議，立刻派人把神廟拆毀了。但拆了廟也沒有用，因?yàn)樵谏鐣嫌星f萬個牛二的化身，正在血食天下百姓！

　　鐸說：在古代的五種祭祀之中，門居首位。但這種祭祀在后代都消失了，因此沒有祭祀，吃不到東西的餓鬼到處找東西吃，所以就在白天變幻成將軍、丞相的樣子騙人祭祀，否則為什么牛班的神像，身上還穿著黑色直身呢？但也有人說，古代的將軍、丞相是身穿黑色直衣的，至于丞相頭戴進(jìn)賢冠，將軍腰間帶羽箭，那是后代的規(guī)矩。

66，巾幗幕賓

　　歸安人蔣生，剛剛成年，只能識記四書，還有半部《尚書》罷了。家里貧窮，他想到別人手下做幕客，托遍了所有的親友。大家都認(rèn)為他才學(xué)淺薄，不愿意推薦他。正巧有一個花錢買到縣尉之職的人，突然被升為富陽縣令，急著要找一個人來主掌文書，蔣生便去應(yīng)聘了。這縣令大人從來大字不識一個，蔣生故意說大話，騙住了他。文書中有錯字病句，他也置之不理。

　　趕上撫院大人的母親壽辰，縣令想贊頌一番，就請蔣生來寫這篇祝壽文。蔣生翻找以前收集的范文書籍，連抄帶編就拼湊成了一篇文章。然而他不明白文中的典故，其中夾雜著為男人祝壽的話，如“慶騷客之庚寅，頌老人之甲子”，這樣不倫不類的詞句，連篇累牘，充斥文中?？h令不懂，叫人把文章寫到屏風(fēng)上，親自帶到撫院大人府中。撫院大人看了這屏風(fēng)上的文章，大笑不止?？h令因?yàn)閾嵩捍笕丝雌饋砗荛_心，覺得必定是因?yàn)檫@祝壽文章寫得好，比其他人送上的壽文都好?？h令回來把這事對蔣生說了，還給他漲了薪酬。

　　第二年，撫院大人過大壽，縣令還請蔣生寫壽文。蔣生又翻找書中的排偶好句，夾雜著給女人祝壽的詞句，如“耀婺墨于東壁，降王母于西池”、“巾幗增輝、璇閨益壽”之類的，更讓人噴飯?？h令又親自帶著禮物，送了上去。撫院大人笑得停不下來，還問縣令：“這位先生還在你的公署中嗎？”縣令恭敬地答話。他就尋思：“不過一個管文書的秘書罷了，竟然得到撫院大人親自詢問，他必定是浙中名士啊。”回來又把這事向蔣生講了。蔣生更加自命不凡了，私下就想，自己才學(xué)、名望如此之高，為什么要屈居縣衙之中呢？若是到大官權(quán)要府中做謀臣，那所得到的好處應(yīng)該十倍于現(xiàn)在。他便找了理由辭職了，竟然前往撫院大人官衙，遞上名片求見。撫院大人召他進(jìn)見。蔣生大談了一番“知已”之情，卻發(fā)現(xiàn)撫院大人看起來沒有什么想招攬他的樣子。他便說明某某縣令給您祝壽的文章，都是我所代寫的。撫院大人這才明白了他來求見的緣由，笑道：“先生您有大才學(xué)，我很欽佩啊，但未免為前人的文章所誤導(dǎo)了。我的母親當(dāng)然不是‘騷客’（書生）；而我，也是堂堂須眉（男子漢），難道能稱為‘巾幗’（女子）嗎？”蔣生很難堪地告退了。從此，浙中一帶都叫他“巾幗幕賓”。他到處求職，卻終究沒有聘用他的人了。

　　鐸說：庾信的“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一聯(lián)，王勃模仿此句寫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名句。但是‘一一鶴聲飛上天’這樣的佳作，就不是愚鈍之人抄得了的。抄好文佳句卻理解錯了，搬弄技巧卻弄巧成拙，當(dāng)然是千古笑料。怎么會有‘弋人何篡’，因?yàn)椤斗ㄑ浴分幸矔姓`寫；‘垂楊生肘’，可見《南華經(jīng)》也不防會被錯解。用名句典故好寫詩文，這是文壇的老毛病了，古今相傳，對蔣生還有什么好責(zé)備的呢？

67，鮫奴

　　太倉縣茜涇鎮(zhèn)的景生，在福建客居三年后，航海而歸。他看見沙岸上有一個人僵臥著，只見他長著碧綠色的眼睛，蜷曲的胡須，全身都是黑色的，像個鬼似的。景生把他叫起來，問他是誰。那人回答道：“我是蛟人。在替水晶宮瓊?cè)A三姑子編織紫綃嫁衣時，不小心弄斷了她的九龍雙脊梭，因此被流放到這里。如今我四處飄泊，無依無靠，如果能蒙您收留我做仆人，我將終身感激您的恩德，沒齒不忘?！睂吧嘤跊]有仆人，就帶著他回到了故鄉(xiāng)。這鮫人沒有什么愛好，也沒有什么才能，飯后就到池塘中去洗個澡，洗完就蹲在陰暗的角落里，不說話也不笑。景生認(rèn)為他是從遙遠(yuǎn)的海邊來的，又是孤身一人，所以也就不忍心經(jīng)常叫他干活。

　　四月初八浴佛節(jié)這一天，景生到曇花講寺去游覽，見一個老婦人領(lǐng)著一個妙齡女子，在佛像座下叩拜祈禱。只見那女子雙手合掌，好像蓮花合瓣，纖細(xì)的腰肢如同柳條一般，全身光彩流溢，皎潔得如同剛從浮云中吐出的明月。那女子祈禱完畢以后，就跟在老婦人身后走了。景生緊跟在她的后面，見她們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景生向她們的鄰居一打聽，才知道那女子是蘇州人，姓陶，名叫萬珠，小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因?yàn)樵诋?dāng)?shù)厥苋似圬?fù)，三年前，她跟著母親在這里租房子住了下來。景生覺得她們家是遺孀家庭，可以爭取，便上門求婚，答應(yīng)多給她家銀子，但是老婦人始終不肯答應(yīng)。景生問道：“阿母將女兒視為奇貨不肯出售，難道是想讓貴千金做一輩子的老丫頭嗎？”老婦人笑著說：“古往今來，都要向求婚者索取聘禮，如今我索取聘禮，并不算招人嫌吧？而且我女兒既然名叫萬珠，那就一定要得到一萬顆明珠，我才能答應(yīng)您的請求。否則的話，你即使用盡所有的辦法，我也只會笑您是徒勞無用了！”

　　景生失望地回家，暗自盤算要一萬顆明珠，但縱使傾家蕩產(chǎn)，也很難一下子備辦齊全。于是他白天用手指在空中寫著萬珠的名字，夜晚則在夢中見萬珠。這么恍恍惚惚地過了十幾天，景生便病倒在床，起不來了。請來醫(yī)生診視，都說：“什么疑難雜癥都可以醫(yī)治，只有相思病無法醫(yī)治?！本吧莸闷ぐ穷^，支撐在床上，奄奄一息等死。鮫人進(jìn)來詢問景生的病情，景生說：“晉代瑯琊人王伯輿曾感慨地說出了‘終當(dāng)為情死’。只是你從海角天涯跟著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年．萬一我先你而死，你能到什么地方去呢？”鮫人聽他這么一說，拍著床哇哇大哭，淚水流滿了一地。景生低頭一看，只見鮫人的淚珠變成一粒粒珍珠，品光透亮，好比盤中的如意珠一樣。景生急忙從床上爬起來，說：“我的病好了！”鮫人驚訝地問他什么原因，景生說：“我之所以病得快死了，就因?yàn)樯倭四氵@一副急淚珠啊！”于是詳細(xì)地敘述了自已的得病經(jīng)過。鮫人很高興，將珍珠撿起來一數(shù)，還沒有達(dá)到一萬顆的數(shù)額。鮫人轉(zhuǎn)而嘆氣說：“主人也太寒酸相了，得到寶貝就馬上露出喜色。為什么不稍微再等一小會兒，讓我能為您盡情地再哭一段呢！”景生問：“再試一下可以嗎？”鮫人說：“我們這些人或哭或笑，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像人世間那奸詐的小人，動不動就用虛假的而孔對人。不得已，我們明天帶上一樽酒，登上望海樓，我再為主人籌劃籌劃?！熬吧勒挣o人說的做了。第二天一早，他帶著鮫人登上望海樓觀海，只見大海煙波浩渺，波濤洶涌，水天一色，看不到岸。鮫人拿起酒杯狂飲，只求一醉，于是他跳起了旋波宮魚龍曼衍等舞蹈。他遠(yuǎn)跳南方，又向北眺望天邊，只見之罘、碣石諸山都在波濤中忽隱忽現(xiàn)。鮫人感慨地說：“滿目蒼涼，不知我的故鄉(xiāng)在什么地方？“說完，他卷起袖子，情緒激昂．心中一下子涌起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不由得拍著胸膛，放聲大哭，淚珠一下子奪眶而出。景生取來玉盤盛起來，說道：“已經(jīng)足夠了?！滨o人說：“我的憂傷從心中涌出，不可能一下子就斷絕。”他放開喉嚨號了一聲．直到眼淚流盡了才停止。景生十分高興，邀請鮫人和他一同回去。鮫人忽然一指東方，笑著說：“赤城山的云霞已經(jīng)升起來了。十二座神仙居住的蜃樓，用大龜鱷魚作為橋梁連在一起，瓊?cè)A三姑子今天晚上就要下嫁珊瑚島上的釣鰲仙史。我被放逐的期限已經(jīng)滿了，請求從此告別！”說完，鮫人縱身一跳，投進(jìn)大海中消失了。景生很惆悵地獨(dú)自返回了家。第二天，景生拿出明珠到萬珠家去求婚，老婦人笑著說：“你可真是個癡情的人！我不過是拿這件事來試驗(yàn)?zāi)?，難道真是要賣自己閨中的女兒，厚著臉皮來求生計(jì)嗎？”于是老婦人還給他珠子，將女兒許配給他。后來，萬珠生下一個兒子，名叫夢鮫，以紀(jì)念鮫人為他們撮合婚事這段緣分。

　　鐸說：在景生身處絕境時，鮫人借機(jī)放聲一哭，為景生這個寒士做了媒人，鮫人的方法真是神奇！我更驚奇的是阿母開始索取聘禮，繼而又拒絕了景生的珠子，使萬珠這個絕代美女，在閨房中揚(yáng)眉吐氣。否則的話，如果索取十斗珍珠，盡管表面上抬高了女兒的身價，又跟賣菜的人斤斤計(jì)較有什么區(qū)別呢？

68，犬婢

　　太常寺卿王某，是東昌府清平縣人，因事告假回鄉(xiāng)。他夫人想買個丫鬟。一貧婦聞知，帶來一個女孩子。女孩面黃肌瘦，但兩只眼睛灼灼閃光，象狗一樣。夫人問貧婦打算賣多少錢，她說要一百兩銀子。夫人笑了，說：“你女兒又丑又笨，有什么特長，竟然想當(dāng)作寶貝？”貧婦說：“這孩子雖然相貌丑陋，但天生一雙慧眼，能在黑夜里看東西，看得就象白天那樣清楚?！狈蛉苏f：“那就留下試試看?！庇谑秦殝D先回去了。

　　到晚上，女伴們在燈下為王太常繡官服，夫人叫女孩在黑影里穿針，她立刻就穿上了，毫不費(fèi)力。夫人很高興，第二天果然給了貧婦一百兩銀子，買下了女孩，并給她起了個名子叫“喜兒”。喜兒看上去愚鈍，實(shí)際上卻很聰明。她善于揣摩夫人的心思，深得夫人歡心，夫人幾乎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兒。晚上，夫人總愛逗弄喜兒玩，有時拿金鐲子、銀戒指，讓喜兒在黑暗中辨別成色，她辨得很準(zhǔn)。有時拿一千枚錢撒在黑影里，讓喜兒去拾，她拾得一個不漏。夫人曾對王太常說：“紅線女當(dāng)秘書，謝芳姿詠《白團(tuán)扇歌》，即使劉家俊婢誦讀《魯靈光殿賦》，也總不如我們家的喜兒。她比婆利國的綠眼睛商人強(qiáng)多了?！?/p>

　　一天晚上，王太常在寢室點(diǎn)著蠟燭替吏部某官員作墓志銘，寫到一個地方需要查一下《史記》、《漢書》，就讓喜兒到書架上去取。他告訴喜兒第幾部、第幾卷，喜兒“噭”的一聲答應(yīng)著去了。她來回走了幾趟，一本書也沒拿來。問她什么緣故，她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太常說：“暗地里摸索，本來不是件容易事啊！”說著，便自己拿著蠟燭去找。到書架一看，那書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他拿回來笑著對夫人說：“你家的綠眼睛商人，今天眼睛也不靈了！”夫人不理解，一個勁地責(zé)罵喜兒懶。喜兒說：“夫人錯了。當(dāng)年我母親過了中年沒有孩子，就到楊太尉祠去祈求。神命令座下的狗托生為小女，所以我遍身賤骨，只有兩眼炯炯有光。但是，狗遇見金銀雜物，黑夜也能看見，可對于書籍文章，光天化日之下它瞪眼也看不出是什么，何況是晚上，怎么能找得到呢？”夫人惆悵了一會兒，說：“拋開人而用狗，真是小事聰明而大事糊涂。從今以后，我要改悔了！”太常說：“不！于今世上碌碌無能的庸俗小人，豈止是這個丫鬟？凡是遇到錢財就兩眼通明，遇到文字就目不識丁的，都是狗種。那些狗奴，身價比這丫鬟高出幾倍。你說這話，不見得有理?！狈蛉寺犃舜笮?，于是仍然寵愛喜兒。

　　鐸說：朱氏金鈴，梅花度曲；陸生黃耳，洛下傳書。誰說文章詞翰，不是畜類所能接近的？但是度曲而卻不知曲中之意，傳書而不知書上之文。放棄用人，反而用犬，終非長久之策。

諧鐸（乾隆五十六年刻本）·卷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