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浩劫|(zhì)朱衛(wèi)民中心向】“Numbers they are new but they’re all the same”
*注意*
1.本文旨在號召讀者珍惜友情、把握當下、敬畏生命。
2.本文為半虛構(gòu),時間節(jié)點、事件細節(jié)等可能與事實有出入,請不要將其作為任何資料引用。
“Numbers they are new but they’re all the same”
——Fallulah - Give Us a Little Love
(一)
他凌晨醒來,翻了個身,看到墻上貼的一張大紙。
“宴安鴆毒,不可懷也?!彼p聲念了一遍。
“你說什么,明?還在欣賞你那美麗的書法作品吶。”對床的聲音傳來。
“小點聲,今晚有查紀律的?!彼脷庖粽f。
“沒事,被抓了,就說是明在說夢話?!绷硪粋€聲音說,“然后明天中午落地后咱倆去吃飯,讓他被罰跑圈?!?/p>
“哼,還想看我被罰,我看你倆別回來了?!彼鹧b生氣,看到外面有一束電筒光,趕緊干咳兩聲,用被子蒙住頭假裝酣睡。其他兩人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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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躺在醫(yī)務室的折疊床上,不停地調(diào)整著頭上的紗布,那面料根本不透氣,讓他認為它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他一陣陣惡心、出冷汗,心跳時快時慢,腦海里全是那只大鳥撞碎在飛機前擋,帶著血肉和羽毛的碎片擊中他的前額的場景。當時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嘔吐的沖動駕駛飛機返航,空氣中的腥味一會就開始從他喉嚨中往上泛。他本應引領這次訓練——結(jié)果一起飛就遇上這樁鳥事。他讓那四個戰(zhàn)友往前飛,在頻率里告訴他們,不和你們一起吃午飯了,吃不下。
門外先是窸窣聲,而后變?yōu)橐魂嚍鯙蹉筱?。啥事?他坐起來,在旁邊的水池中接了一杯水漱了漱口,看到窗外的云很低,霧氣一團團幾乎在地面滾動。昨天晚上他們還在研究氣象學,因為層積云和層云的區(qū)分而喊破嗓門,五分鐘后幾個人又同時扒拉一碗飯。這是什么云?他什么也想不起來,覺得氣壓很低,呼吸困難,發(fā)現(xiàn)自己離不開他們——這個世界糟透了,獨處時尤其如此。
“要不要告訴他?”
“說吧,他遲早要知道?!?/p>
他聽見門外有如此對話,然后醫(yī)務室的門被推開了。
“我應該和他們一起?!?/p>
這就是他聽到那個消息時唯一說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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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等你飛得久了你就會明白,生命的逝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你會有新的舍友,加入新的編隊,和另外的人建立聯(lián)系,并且往前走。他們是過客,你的未來還長。你得忘掉他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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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長官,我們完全失去控制了!”
他沒有說話,努力與眩暈和紅視作斗爭,試圖將飛機從尾旋中解救出來。猛烈側(cè)傾、翻轉(zhuǎn)、下墜。灰白色的地面,忽明忽暗的天空。
“長官!長官!”
“彈射?!彼f,幾秒后,想必是那位年輕的后座學員終于掙扎夠到了彈射按鈕,艙蓋轟一下打開,兩人彈射出去。
那一瞬間近10G的過載像是暫時抽走了他的生命。他絲毫不記得那一刻的任何感受,只記得又清醒過來時,巨大的降落傘已經(jīng)張開,他果真還活著,毫發(fā)無傷,緩緩下落。
他會落到哪呢?換句話說——他真的活著嗎?在這一刻,在以后的每一刻,如果生理的極限依然不能打破他心中過分的平靜,他真的還活著嗎?
他疑心四年前的那片碎玻璃是否永久改變了他的部分大腦結(jié)構(gòu)。從那往后他再也沒有產(chǎn)生過任何感情,無論在新加坡灼眼的陽光下抑或午后的暴雨中,他永遠只穿一樣的衣服,戴著他們幾個初識時互相給對方買的手表,瞇著眼睛卻很少眨眼,定定地凝視著一切此消彼長,心里只想著一件事:如果和他們一起撞毀在那山坡上就好了??哲娚畹钠D苦與危險不是一般人能忍受,他卻常常認為生活太安逸——那是毒酒,不可沉溺其中。
所以當他回到基地,聽說后座學員的傘沒張開,觸地剎那當場斃命時,他想,真遺憾,只差一點點。
讀理論教材、寫專業(yè)論文到十二點,凌晨五點半起床跑3000米,他試圖復刻他們一起讀書時的生活,從1979年那個永生難忘的12月,到1989年他被通知成功入選進特技飛行隊。
他加入空軍就是為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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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他率領天鷹機隊完成了“亞洲航空展90”的飛行表演,而后從空軍退役,轉(zhuǎn)業(yè)民航。
這是撲面而來的新人生,哪怕他站定不動,嶄新的概念與機會也會接踵而至。它們像風。他決定迎著風跑,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自己感受到更多,抽打也好,窒息也好。什么才是他的極限?他的每一任上司都肯定他的才能與勤奮。還不夠,那還不夠,究竟是缺了什么?沒有任何場景可以復制一如當年。1996年12月,勝安航空正在挑選合適的新航線教員。他遞交了申請,然后向上司請假。
“我去菲律賓一趟,看看幾個朋友?!?/p>
“非要這時候去不可嗎?”
“十七年了,他們就葬在那里?!?/p>
沉默。
“你請假的那段時間正好會公布晉升名單……”
“電話通知就行?!?/p>
“我們早就內(nèi)定下你了。你不是喜歡發(fā)言嗎?”
“例行公事罷了?!?/p>
“原來你不在意這個啊。那奇怪了,你這么拼,卻不是為了個名聲……”
“您要么看看我叫什么?!彼笮χf,站起身,道了謝,拿著準假條離開辦公室,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他驀地紅了眼眶。
冷靜一點。他對自己說,上呀輕輕咬著下嘴唇內(nèi)側(cè)。他已經(jīng)忘了這個習慣是他從哪個人那里學到的,亦或是他把它傳給他們倆。三個人一致同意,這個動作可以緩解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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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把幾乎所有的錢都投進了股票市場,到了菲律賓,他只能從當?shù)卮迕衲抢镒庖惠v舊吉普車,一旦它加速到六十邁以上,車內(nèi)車外最小的聲音就是乘員的驚叫。一路顛簸著,他穿過市區(qū),穿過城郊,到達山下的墓園。
他并不很確定他們葬在哪里,從得知他們身亡的消息那一刻往后推半年,所有的經(jīng)歷在他記憶中都是空白。他于是開車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每塊墓碑前都干凈得一模一樣。沒有雜草或任何紀念品。死亡也會被世人遺忘,至少是被新生的雀躍沖淡,只有政府記得他們,而他們已經(jīng)化作一條線索,一個數(shù)字。如果他死在這里,政府就可以根據(jù)線索和數(shù)字斷定他是悲痛過度、自殺而亡。
他努力說服自己悲痛,但無論如何他只能想到他們在一起聊天的場景?!昂伲镉媯??!彼f,“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們倆要是敢胸前別朵白花在我墓前哭,我就跳出來一拳錘死你個王八蛋?!?/p>
當時他不知道為什么愛學電影里的美國人說話,這個場景能讓他在任何時候笑出聲。天哪!怎么能這么蠢!——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平日里說話好像還真帶了點西部牛仔的腔調(diào)。
他在那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日沒,半坐半倚在車座上啃一塊壓縮餅干作為晚飯,并且接到一個電話。
“恭喜您!”電話那頭是熱情洋溢的女聲,勝安航空會招很多理工學院的中學生,一個月給她們一百新幣,讓她們打電話、發(fā)通知。這活簡單,他想,一整天語調(diào)上揚沒什么難的,難的是在不同時刻表達出恰當?shù)那榫w。
“謝謝,這可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彼α藘陕?,回音在墓園中盤旋,“告訴Mr.Tan,我明天下午一準回去。”
然后他扣了電話,準備驅(qū)車離開,將車還給車主,在機場旁的小旅館里湊合一晚上。他將鑰匙插上,扭了一圈,車內(nèi)液晶屏幕顯示——1996年12月19日,18時36分。
轉(zhuǎn)了幾個彎,終于拐到了主干道上,此刻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慘黃的路燈一小方一小方地照亮著地面,卡車時不時呼嘯而過。偶爾也有一兩輛私家車,開著大燈,唰一下便無影無蹤。他們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嗎?他不愿被人超過,于是也踩下油門,雙手穩(wěn)住方向盤,使車子劃過的軌跡完美契合道路的弧度。那是一個山谷,他并沒有減速。
大團的霧氣倏地撲面而來,未等他反應,便又退卻到腦后——他驚叫一聲,一瞬間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眼前本應重回清朗,但在他的視野中半山的云卻化為黑煙……滾滾而上。他的喉嚨梗塞了一下,雙耳也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腦中的尖鳴聲愈發(fā)清晰。他憑本能一腳將剎車踩到底,伏在方向盤上,左手按住胸口,大口呼吸。沒有一縷氣息可以到達肺的最底。
死前的折磨、苦痛真的如此嗎?他右手顫抖著摸向自己臉頰,來確認自己是否已化作一具焦骨。所謂十七年人生不過是瀕死時刻剎那幻覺。他和他們一起。他和他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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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他猛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
——這已不是第一次。他每晚都做同樣的夢,一遍遍回放那幾個破碎的片段,卻又統(tǒng)一起來,像在昭示一個終結(jié)。
他抬手夠到桌上的相片:這是他們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里唯一的合影。三個二十歲的男孩,勾肩搭背地嘻嘻笑著。身邊是不絕的人群,身后是深闊的天空。他們最鄙夷重復單調(diào)的生活,直到現(xiàn)在他也如此。但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樣活著,直到現(xiàn)在他仍如此。
許是那一擊太突然而猛烈,痛苦在他心中化為淡漠與麻木;灰塵的人生底色下任何光亮都太奪眼,使他誤認為自己耽于安逸——整整十八年。
1997年要結(jié)束了。
九個月前他在駕駛艙內(nèi)犯下大錯,半年前他的航線教員職位被撤去,三個月前他賣掉所有房產(chǎn)抵債,一周前他買了一份商業(yè)保險,生效時間——就是今天。12月19日。
他捏著那張照片,定定注視著三人的面孔。十八年,他們看他幾經(jīng)輝煌又步步沉淪,不嫌他日漸消瘦眼神中充滿絕望,只是在他每個驚醒后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向他燦燦地笑。中間那個男孩一頭黑發(fā),伸開雙臂摟住一左一右兩個人的肩,笑得最真誠、熱烈。照片是從報上剪下來的,旁邊一行小字說,中間那個叫Tsu Way Ming的人是1979年12月19日克拉克空難的唯一幸存者。
原來他是作為幸存者而存在的。他想。
凌晨三點三十七分,他轉(zhuǎn)頭看向墻壁。
“宴安鴆毒,不可懷也?!彼雎暷盍艘槐椤D鞘撬x開空軍前從宿舍墻上撕下來的,一直保存著,每一次更換住所他都會把它揭下來,貼在新的床頭上。
這樣的生活總得有個結(jié)束。
他劃了一支火柴,讓火焰逐漸靠近那張照片。薄如蟬翼的紙碰到忽消忽長的火舌,頃刻化為灰燼。
他要親手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