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井祟

　　遂昌縣縣衙里有一口井，相傳有鬼祟在里面。新縣令上任，必定要舉行祭祀，如果不這樣做，整個縣衙都不得安寧。有個韓公，新上任遂昌縣，縣吏請求祭祀水井。韓公說：“是祭祀什么神仙？如果沒有登記在冊，我不會進(jìn)行祭祀。”縣吏說：“傳說有兩個討債人，是山西來的，因為某位縣令不肯償還債務(wù)，冤屈而死，因此要祭奠他們。”韓公說：“我也是山西人，那里放債的人，違規(guī)獲取利息，已經(jīng)冒犯了天條。他們視財如命，好像饕餮；掌握的錢財害怕被人知道，好像老鼠；討要不到就大聲咆哮，好像豺狼餓虎；討到錢財時行為卑下，好像野狗?；钪苍摫薮蛞环颈姡懒艘矐?yīng)該作法驅(qū)除，用繩索捆在桃木上。為什么要祭祀？如果他們敢為害。我來收拾他們?！?/p>

　　到了晚上，韓公假裝睡覺，好像有仆人手拿書信來邀請他。韓公在夢中跟著走，被兩個頭戴烏紗，身穿紅袍的官員邀請到一個房間。他們告訴韓公說：“您確實是正直的人，為什么忽然缺失了我們的祭祀呢？”韓公說：“我之所以不祭祀，是討債鬼的緣故。你們二位又是何人呢？”兩個人說：“我們倆是明末時因為死節(jié)，自殺在這口井的人。靈魂不滅，享受祭祀好些年了，請您繼續(xù)這個儀式?！表n公說：“如果你們確實是忠心而死，可以祭祀。但是縣衙的縣吏們都傳說是討債的人，是不是想要討取祭祀吃點殘羹冷飯，遇上有不祭祀的人，就派他們作祟呢？”兩人說：“不是這回事。”叫仆人帶上兩個人，都是身體佝僂，衣衫襤褸的模樣，好像乞丐。韓公因而問：“他們是什么人？”兩個官員說：“他們就是討債鬼。”韓公說：“為何是這副模樣呢？”官員說：“他們死后欠了小鬼的債，每天都被逼迫，所以到了這種地步。”韓公于是道：“哎！這個報應(yīng)也太爽快了！”向討債鬼啐口水，提手就要打。官員們勸止了他。隨后就蘇醒過來，傳喚縣吏和父老鄉(xiāng)親，告知他們說：“都是是謠言，在井里的是死節(jié)的人，應(yīng)該享受祭祀。討債人作祟，都是三人成虎的謠言?！?/p>

242，湖上女

　　程也園主政，字振甲，年少時在西湖的葛林園里讀書，對面就是孤山放鶴亭。偶然有次到村寨里看戲劇，愜意而回?；厝ヂ飞?，遇到一個女子陪著一個老婆婆在前面走。此時月光明亮得如同白晝，兩岸的柳樹陪襯著一座小橋。女子頻頻回頭來看他。經(jīng)過橋上的時候，她解下扇子上的玉墜丟在地上，用手撥動柳枝，佇立在那兒眉目傳情。程公沒有想法，撿起玉墜對著月光晃動，意思是要女子認(rèn)領(lǐng)回去。女子見玉墜已經(jīng)到了程公手中，就微微一笑，穿過樹林離開。程公只好將玉墜帶回書齋，放在書案上細(xì)細(xì)把玩，這玉墜上下圓形，中間方正，通體黑色，上面刻有兩字，無法辨認(rèn)。絳帶十分陳舊，靠近鼻子聞，有一股土腥味。程公將它放在案頭，沒有別的意思。這么過了幾個晚上，一天讀書疲倦了，就靠在椅子上稍作歇息，房門豁然打開，先前見到的那個女子從門外走進(jìn)來，和他坐在一條椅子上，看著他微笑，就要把手放在程公的腿上，又忽然退下，嘆了一口氣，拿取幾案上的宣紙，將玉墜描繪在紙上。又一聲嘆息，珊珊離去了。程公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沒法說話。等女子離開，程公才清醒過來，看書案上面，圖紙還在，玉墜已經(jīng)不見了。

243，蘭異

　　江寧有書生某人，家室算是中等，他喜歡讀書。有妻子某氏，賢良謹(jǐn)慎，擅長寫詩。夫妻倆琴瑟和諧，又誠心侍奉父母，日子還算其樂融融。家里栽了幾盆蘭花，忽然綻放了紅色的蘭花，眾人都認(rèn)為是瑞兆。某生有感賦詩，妻子某氏也作了和詩，其中有“韻同朱草芳心纈，生比桃花薄命多”的句子。遠(yuǎn)近出名的名士，聽聞某生家里綻放朱紅色的蘭花，都爭相前來觀賞。某生也喜歡結(jié)交朋友，經(jīng)常和他們一起賞花對飲。

　　同鄉(xiāng)有一個輕狂的人，因為擅長作詩，為眾人推崇。他家里富裕，又好色。一直聽說某生的妻子很美，一直沒能一見。某生的舅弟某，行為不端正，和那個狂生鬼混在一起，眾人賞蘭的時候，就慫恿邀請狂生來，某生不答應(yīng)。他又偷出某生夫妻作的詩稿，交給狂生?？裆鷱?qiáng)行作和詩。其中間雜猥褻的言辭，舅弟拿這些和詩拿給他姐姐，也就是某生的妻子某氏看，某氏憤怒地責(zé)罵。狂生設(shè)局尋求一個機(jī)會，想要見上一眼，沒能得成。某生曾經(jīng)借了舅弟家白銀數(shù)百，狂生唆使舅急切地索要。百般辱罵，就有人勸某生說：“債務(wù)沒法償還，這個困境除非某某不能解除。某某所仰慕的東西，不過您夫人的才貌，為何不見一次面而讓他甘心呢？”某某說的就是狂生。某生和妻子商量，妻子不同意。典當(dāng)首飾衣服，還是不夠，又變賣了一半的家產(chǎn)，才償還完欠債。

　　自此以后，某生家里度日艱難，難以溫飽。某生父母怨言說：“將來恐怕是死路一條了?！逼拮涌奁鴮δ成f：“因為妾身的一句詩，導(dǎo)致公婆不能安享晚年，妾身死有余辜！”就自縊死了。公婆對此很后悔，某生也終日郁郁寡歡。有一天，跪在父母面前說：“兒和妻子恩愛有加，父母也是知道的。如今她遭到輕狂人和惡毒親戚的逼迫，恪守正道而死，我如何能夠獨自生存呢？于是和你們永別。饒恕我不能侍奉父母你們了?！逼鹕沓鲩T，門外有一口池塘，就投進(jìn)塘里淹死了。投進(jìn)池塘的時候，水草自己分開兩端，好像在引導(dǎo)他一樣。父母追趕不及，哀傷過度，也憤懣得病死了。鄉(xiāng)里人哀悼某生一家，賦一首《哀朱蘭行》來紀(jì)念，作和的人很多。

244，舊可兒

　　崇文門有一個車夫在路邊休息，一個和尚要到夕照寺去，雇傭他的車子，一坐上去就將布簾降下來。一陣車行馬鳴，馬車走到花兒市這個地方，車夫偶然從前面往車?yán)锟?，居然坐著的是一個美人。車夫心里很害怕，不敢說話。一直到了夕照寺前，停下車，撩開布簾，下車的依然是一個和尚。車夫離開夕照寺，往前走了幾步，姑且喂馬吃草，悄悄回頭去看。那個和尚沒有進(jìn)寺廟，而是慢慢朝東南方向走。車夫就尾隨在后面，一直跟到蘆葦叢深處，見他坐在石頭上哀嘆，樣子還是和尚，但是形態(tài)裊娜，神情嫵媚。車夫就從后面抱他，和尚吃了一驚。車夫剝他的衣服，看見僧袍之下穿著紅色薄綢做的女子衣裳；脫去帽子，露出發(fā)髻；脫去鞋子，露出女子的小鞋。車夫大喜過望（以為他是女人假扮的和尚），就要和她野合?！昂蜕小闭f：“不行，我雖然外表是和尚，內(nèi)在是女子。但內(nèi)在其實可以是女子也可以是和尚。有緣分就用女子之身侍奉，沒有緣分就以和尚之身對待。我和你只有一面之緣，所以顯露出樣貌給你。要是強(qiáng)求的話，就會遭受和尚之辱，希望你不要后悔?！避嚪虿宦牐踊琶Φ乇?，脫完了她的衣裳，用手一摸下面，居然是一個男人。大驚失色，放開手，跑了。和尚反而追逐他，將他按倒在田野里。又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秀士，風(fēng)度翩翩地往這邊走來。和尚放開手，車夫連忙跑走。和尚又變化成了女子。

　　秀士姓惲，貧窮但耿直，俊美但高潔，雖然長相文弱但勇武。那和尚變化的女子珊珊走來，惲生沒有去注意她。她就和惲生搭話說：“奴家要到通惠河邊的尼姑庵去，這位秀才愿意和奴家同行么？”惲生拒絕道：“不行?！迸泳蛷街鄙锨?，牽惲生的衣服，惲生邊躲避邊走。忽然遇到一個老尼姑，她叱責(zé)說：“妖怪膽敢如此！”將拂塵一指，女子又變回和尚，消失了。當(dāng)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就進(jìn)到尼姑庵里稍作休息。問老尼姑說：“那是什么妖怪？”老尼姑說：“她是狐妖，我知道足下你耿直高潔，所以才救你。”煮了一壺茶，放到幾案上，點燃一雙蠟燭放在跟前，指著墻壁上的圖畫說：“這叫十二巫峰圖，里面有一個倚靠著樹站立的人，和你有過去的緣分，你不要錯過。我走了?！睈辽屑?xì)端詳這幅圖畫，上面白描了十二個美人，站在群山峭壁下，個個都畫得十分生動。依靠著樹的那位更是亭亭玉立，笑容明媚。惲生喝著茶，和她對視，不自覺地對著壁畫呼喊：“倚樹人，倚樹人，你的芳名是什么？能告訴我嗎？”忽然有聲音回答說：“是您的舊愛。”惲生又驚又喜，此時倚樹的美人已經(jīng)站在幾案前，作一聲萬福。

　　惲生忽然好像醒悟，說：“我前世客居維揚時，旁邊高樓上邊的女子就是你嗎？”女子回答道：“是的。”問她：“你為什么進(jìn)到畫里了呢？”女子說：“前生因為心中愛慕你，抑郁死了，這棵樹就是你書齋旁邊那棵。臨死前，囑咐家里人將奴家的容貌畫在樹上。剛才你見到的尼姑，是唐朝的玉真公主，知道我沒有罪，就領(lǐng)我去見了上元夫人【傳說中西王母的小女兒】，她傳授我內(nèi)景丹經(jīng)，保我的魂魄不散，吸收夜間的水氣，得以進(jìn)入仙籍。方才玉真公主召見我，讓我續(xù)上前世未了的緣分?！睈辽屑?xì)查看她的聲音容貌，和常人沒有兩樣。她跟惲生回家，建起高峻的大樓。美艷的婢女，聰慧的仆人奔走在庭前臺階下，勤勉馴服。

　　兩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有一天，門外來了一個和尚，披著袈裟，敲著飯盂，看門的人給他糧食，不接受，給他錢財，也不要。問他想要什么，和尚說：“只想登上高樓一看。”看門人阻攔他，他居然跨步如飛，闖過了門衛(wèi)。惲生夫妻倆正在樓上對飲，看見和尚來，惲生很生氣，拔劍和他爭斗。用劍砍他，和尚就變化成女子，就是原先在田野間看到的女人。惲生打斗得越發(fā)使力。街坊鄰里喧鬧不止，觀看的人摩肩接踵。惲妻站在帷帳中，從袖子里飛出一只箭，和尚變化的女子就灰飛煙滅了。女子說：“紅塵不可以久留了。”從云端召喚來兩只五彩鸞鳥，和惲生一起騎上離去了。

　　柳崖子說：原來是男是女，是有天緣的。沒有緣分強(qiáng)求，那么妖狐就要作妖看；有緣而互相投合，那么愛人就能得到了。但是必須要有耿直高潔的節(jié)操，那么精神清澈，意識精明，不至于把妖狐認(rèn)作愛人，也不會讓愛人認(rèn)成了妖狐。不然，安知不會錯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