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 南國早暖，北地尚在飛雪苦寒，此處暖陽普照，欣欣向榮，已是仲春良辰。村中多生野芳，巖須，紫菀，番蓮色彩本艷麗，五色七彩，晃人眼目，是極脫動(dòng)之麗景。一歲枯榮物正是綠意最盎然可喜的時(shí)候，風(fēng)起時(shí)分，枝葉卷蕩，如浪如波，很輕易便嗅到清甜的泥土味道，又是祥平之和景。

? 吹花郎說過樂藝有工技，入微，動(dòng)靜，天然四品。樂由情生，情由物化，景致之高低倒也同此相類。自在清凈，圓潤貫通多在去過雕飾的福地洞天，通玄妙境，平日得見，最高不過動(dòng)靜相宜之絕景。

? 織羅坐在草野里，身形纖細(xì)，幾乎被蓋住，也就看不清神色如何。見了這動(dòng)靜間的生趣，少女卻不知賞，只是憶起吹花郎說這話時(shí)眉眼的神色變幻，想夠了，便癡癡笑出幾聲。

? 杜晨叼著手搓的土煙，正在溪邊釣魚。黃煙并無雅致名謂，被稱作葉煙，是用煙草粗粗卷成手指大小的細(xì)管，吐口唾沫囫圇抹上，便扔在嘴里用，勁大味厚，是鄉(xiāng)下人中意的滋味，單是煙霧嗆人了些。少女受不了這吞云天功，躲在一旁，怔怔望了望懷中奶白的玉盆，兩手便攢得很緊。

? 釣魚人心思不在魚上，只想殺磨些時(shí)辰。他也真沒想釣起來什么，魚竿是隨手撿的木條削去枝椏做的，卻好不巧討到一樹槐枝。槐木屬陰，魂鬼所寄，不染生氣，想釣魚是妄想，殺魚刮魚時(shí)墊著，魚倒還乖順些。魚線是他私下從織羅一件朱衣上取下的，晃眼得緊，染了少女芳香。魚吃不來胭脂，晃晃尾巴便游開了，若是用來掛在屋檐上，倒是會(huì)招蜂引蝶許多。

? 少女初次見到杜晨扛著魚竿背著竹簍懶洋洋去坐釣的時(shí)候，尚有興致說了一句話。

? “先生做的魚很好吃?！?/p>

? 杜晨以為這小妮子想魚吃了，去買了一尾河鰱煮上鍋紅湯滾魚?？椓_是江南小女，性喜甘淡，食不得蜀地辛辣，但也嗆著咳著吃了半鍋。

? 杜晨收拾碗筷的時(shí)候，織羅又說了一段。

? “兩年前先生帶我出海吹花。坐青舟一葉，飄到蓬萊。我還記得那日先生用‘焦尾’奏《綠荑含素萼》，吹了十里月桂，香海繽紛，若素雪漫天，抱月入懷。后來在島上，先生找本地人買了幾捆絲線，再送到京城求名師剪裁而成一件朱紅紗衣。此衣貴重在絲線稀世，是鮫血混上珍貝熬制，喚作‘朱珊’，一年不過出產(chǎn)千股，多用朝貢。那紗衣用了三萬六千股，便是日日夜夜打磨絞絲，亦要三十六年。先生那時(shí)候才告訴我他足足用了整三年積攢才籌齊錢財(cái)，從前懵懂，還笑著說只三年酬勞便可以買這么一件如云如霧的綺羅，先生你是賺到了?，F(xiàn)在思來想去，這衣裳怕是要用先生三百年的酬勞，還得額外欠上不少人情。”

? 織羅頓了頓，杜晨在那時(shí)察覺她不再是單單叫做織羅的少女。

? 少女再開口的時(shí)候，有了輕微的顫音，帶著滾滾熱淚。

? “你取了一股‘朱珊’釣魚，如此，這魚便同那‘朱珊’?，F(xiàn)在先生不在，只能好好將魚吃干凈，也不算枉費(fèi)了先生心意?！?/p>

? 織羅從來活潑，很少流淚，吹花郎離別的時(shí)候，亦只是在奏《故人游》時(shí)微微濕了眼角。

? 但那一日她哭得很淋漓，涕泗橫流間，三千煩惱絲倒垂而下，蓋住了玉容潸然。

? 淚濕羅巾夢不成。?

? 那是在吹花郎剛離去不久，織羅獨(dú)自一人度過的第一個(gè)春日。

? 杜晨以后便再不釣魚了，他把那股“朱珊”仔細(xì)收好，縫在香囊里還給織羅。少女沒有再責(zé)怪他，只默默收在懷中。

? 漢子嘆嘆氣，咂巴著嘴巴回到樹蔭下繼續(xù)去抽旱煙。

? 更早些，在簡離符離去不滿月時(shí)，織羅還仍舊是織羅，每日在山林田間亂竄，不慎放跑的紙鳶大抵可以堆三丈高。少女常騎在村頭那匹牛角都磨得發(fā)白的水牛背上，用木笛吹一段鄉(xiāng)野里叫不出名字的小調(diào)，再唱上幾句從他處學(xué)會(huì)的粗野山歌。那歌詞大膽熱烈，羞人得緊，換在往日里吹花郎說不得就要捂住織羅耳朵不與她聽，自己也要被鬧得滿面通紅。

? 可現(xiàn)在先生不在，少女便是私下學(xué)會(huì)了，日日在山里，田里高歌，如何也傳不到先生耳朵里去。織羅前幾次想到這里還會(huì)有些黯然，但她晃晃腦袋，便露出爽朗的笑。

? “再想也不過枉然自擾，不若多笑笑，先生回來看到我也會(huì)開心?！?/p>

? 待少女再玩久了些，同老小婦孺都混得熟稔，連村里最頑劣的孩童見了她也得低眉順眼叫上一聲”織羅姐安好"，還得交上才從地里偷摸出來的荸薺，花姬才瞇著眼笑笑，兩眼看去成了月牙，心安理得接過這去好了皮，又用山澗清泉洗得珠潤通透的果子，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唇齒間滿是甘甜。

? 玩鬧累了，少女才會(huì)想起先生留給自己的樂書曲道，便抽出“鷓鴣篴”來上一首《青蘿拂行衣》之類的清雅小調(diào)，這時(shí)候伺候在一旁的杜晨才會(huì)覺得這個(gè)跳脫頑劣的豆蔻少女是一個(gè)端莊典雅，儀態(tài)大方的花姬，而這日日自得其樂的歡愉模樣甚至讓他在有一天午后忍不住輕笑著說：“看來離符是多慮了?！?/p>

? 少女聽在耳中，也不說話，只是笑笑。

? 立秋時(shí)候，織羅新購置了一條艷麗的襦裙，是南越流行的式樣，色澤濃妍，飄帶繡花，又袒胸露臂，緊腰窄腹，本是宮闈女子爭奇斗艷的不雅之物。有江南的浪蕩子以“白月托綠蓮”寫盡這份旖旎風(fēng)光，引得上下叫好，名躁一時(shí)，竟就如此流風(fēng)。? ?

? 少女身姿細(xì)挑，亭亭風(fēng)立，穿不出宮婦豐潤，倒顯出一份故扮熟艷的滑稽?？椓_本是想買來好生逗逗木訥的簡先生，扣門也不等應(yīng)開，自顧自撲了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吹花郎讀書時(shí)常常跪坐的蒲團(tuán)早蒙上了細(xì)細(xì)的薄塵，已有多日不曾擦拭。?

? 織羅恍若驚醒，像是才意識(shí)到先生走過許久。

? “如何會(huì)忘了這件事？”少女敲敲自己的腦門，想不明白。

? 她在那日下午穿了寬肥的明黃襦裙，像一朵凌然綻放的壽客金菊，來回打過四五趟水，擦著眼睛把吹花郎用過的物件給洗刷干凈。

? 每一件她洗得極仔細(xì)，直到能映出花姬紅腫的眼。

? 織羅便又想起一件事。

? 少女那時(shí)候才當(dāng)上花姬不久，夜雪，勢頭極大，若鵝毛柳絮。她因不想背譜子，和吹花郎置氣，穿著單衣站在門外，仍是先生如何呼喊致歉也不進(jìn)門。后來醒來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自己穿得嚴(yán)實(shí)睡在暖榻上，香爐里點(diǎn)著好聞的熏香。一旁火灶上黑青青的瓦罐正在熬藥。簡離符赤手握住她被凍得幾乎失卻知覺的腳，小心呵著熱氣。

? 吹花郎平日很愛惜那雙膩白如玉，不似人間的手，常言濟(jì)平扶世，不過十指之功。遇到冬日飄雪，身上便只一件破棉衣，雙手也要用上好的貂皮護(hù)住，捧上漁樵耕讀的袖爐。

? 但那時(shí)候他卻毫不在意地赤手消融織羅入腳的寒氣，看到少女醒來，也不著惱，只笑著說：“你眼睛很好看，像梨。現(xiàn)在卻凍腫了，腫了就不好看了?！?/p>

? 之后少女愛上了吃梨子，脆甜甜的，像是那日先生說過的話。她也偷偷用閑錢買了花容齋的潤膏摸在眼睛周圍，好讓它們再腫不起來。

? 可這次哭腫眼睛，先生卻不在了，少女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慶幸先生看不到自己的丑模樣了，但有那么一刻她卻有十分念想，想讓吹花郎在站她面前，用手抹干凈她臉頰上的余淚，又笑著說一句。

? “腫了就不好看了?！?/p>

? 那天過后織羅便散淡許多，好似長大不少，連玩鬧的心思也無了，開始研讀起吹花郎留下的講草木培植的農(nóng)書，也種了些好生養(yǎng)的花草，日日侍弄著，小院里便也多了不少生機(jī)。杜晨開始還打趣織羅學(xué)乖了，少女便回答是時(shí)候靜心養(yǎng)性了，免得先生回來看到自己還是沒有長進(jìn)。

? 杜晨摸摸鼻子，總覺得和織羅說不到一處。

? 后來便入冬了，南國不落雪，空氣干冷冷的，把寒意鎖在心里。

? 少女收拾吹花郎房間的時(shí)候記起先生臨走的時(shí)候自己穿了一襲無花綠裙，粗布料，是先生親手裁剪的，說是仙衣霓裳的式樣。少女不懂，只是歡喜穿上。腕上也有先生扎的艾草手環(huán)，少女尋了很久不見，便自己編了串，只是很快便萎謝，成了枯黃，因此換得很勤。

??織羅覺得先生離去的時(shí)候自己是如何的模樣，回來時(shí)候自己也該是同樣的模樣，便去把裙子尋出來洗了，但凜風(fēng)高瑟，很久都干不透。少女赤身縮在被子里，看著裙子在風(fēng)里起舞，如驚鴻如雨燕，卻突然想到雪中為自己暖足的吹花郎，便突然直起身子，去屋外取了濕氣厚重的綠裙穿上，絲毫不覺得冷濕。

??唯一讓少女遺憾的是用薇蘭染制的裙子洗得次數(shù)多了，便褪了顏色，素白一片，倒顯出幾分雅致。她會(huì)穿著這身裙子去吹花郎常去的草坡上，捧著玉盆坐著，很快就度過一日。只是吹花郎喜在陽坡曬太陽，她卻喜去陰坡，是覺得暖陽刺眼。

? 村子里有幾個(gè)不怕生的稚童，帶頭的乳名喚作白鯉，是出生時(shí)恰逢父親在河中網(wǎng)起一尾銀松枝，頭背生光，以為吉兆，便取了這名。白鯉是織羅之前的孩子王，少女一來，便不得不退位讓賢。少女跟著吹花郎四處游歷，聽過不少神異志怪，這僻遠(yuǎn)之地的小孩子哪里聽過這些，每每追著少女要聽故事，以白鯉最甚。

? 后來白鯉發(fā)現(xiàn)尋不到織羅了，明明春夏時(shí)分還常常能見到少女身影，入冬之后便不見蹤跡。去問和少女同住的漢子，也只是說她在讀書種花，往后許是不會(huì)再出來?？砂柞幏置鬟€在村子里偶然見過織羅，少女神色木然，只像是不認(rèn)識(shí)他，呆愣愣擦身過去，不似往常。

? 小孩心性，沒去多想，白鯉仍覺得織羅是他的孩子王，閑暇時(shí)總會(huì)摘上幾個(gè)果子去放在竹屋下，第二日去了，果子保準(zhǔn)不見，白鯉便很高興。

? 織羅原也很歡喜那生得唇紅齒白，靈氣非常的童子，只是心思漸渺，再?zèng)]有興致跟著他們一起四處跑跳，更沒有理由繼續(xù)肆意游蕩下去，看見白鯉只好遠(yuǎn)遠(yuǎn)躲開。

? 再后來，花姬許是讀夠了書，終于覺得有了些力氣，便出門去，想再見見白鯉那群孩子。走到村頭見到一個(gè)垂髫幼童，容貌生得同白鯉相差無幾，單黑瘦了些，便開口喚他的名字。那幼童見了織羅，卻哇的大哭起來，躲到田里正在耕地的漢子身后。

? 織羅張張口，說不出話，只好勉力擠出一個(gè)笑容，匆忙逃開了。

? 光陰悠悠，又過了幾日，又或是幾月，織羅記不分明。少女在吹花郎剛離開的那段日子里還會(huì)滿心歡喜地記數(shù)日子，后來就不再記了，似乎這樣日子便過得快些，先生也會(huì)快些回來。

? 有一個(gè)早晨，杜晨推門進(jìn)來，告訴織羅自己要走了。

? 少女沒有問他因何事走，要去何處，何時(shí)會(huì)回來。

? 或許這個(gè)男人也有同先生那般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 少女眼眶通紅，抱腿坐在床上，這樣告訴自己。

? 她躲在門后看著杜晨帶上斗笠，背后是沉沉的行囊，拄著原本是釣竿的槐枝，一步一頓地去了。走過數(shù)十步，他回頭看了一眼竹舍，面上悲戚深凝，喉嚨鼓動(dòng)幾下，似是想說些什么，卻還是不發(fā)一言，消失在遠(yuǎn)方。

? 花姬不明白，只突然覺得槐枝嬌俏可愛，像是先生的手，想握在掌中。

? 再久些，織羅便覺得無論白鯉也好，杜晨也好，皆是人生過客，無謂無常，但只要先生會(huì)回來，一切便還像未曾改變。

? 時(shí)日漸過，花姬再也未從竹舍出去，看累了書，便拿起“鷓鴣篴”吹《故人游》，一遍又一遍。這笛聲傳到村里，顫得聞?wù)咝募獍W癢的，落下幾滴道不分明的淚。

?

? 白駒過隙，桑田已青。

? 村外繞了一條小澗，喚“玨水”，或是前來戲游的士人乘興胡謅而來。溪流窄小，約莫只夠兩船并行。船不能是江南的烏篷漁舟，需是雅人煮酒弈棋的百色花船，只半丈寬，堪能行人，因了這小巧精致，也頗多風(fēng)月說辭。村里的船只是制式相仿，不似城中雕紋刻花，有心思的便掛了些牛骨龜甲，另有淳樸天成。?

? 鄉(xiāng)野閉塞，不聞外世。?誰萬骨將枯，誰投鞭斷流，俱隔在了十萬大山崔巍外。加之山路極險(xiǎn)，連最健實(shí)的挑夫也怕那五千閻羅徑，唯有識(shí)途老人知道這小小溪水看似倒掛銀河，實(shí)則水靜波穩(wěn)，尋了老練的船夫，不過一時(shí)便繞開九重天闕，來到這避世小村。

? 只是村里少有外人，多是游子歸家，今日卻罕見地來了一位。?

? 木作的小舟輕磕上岸邊濁泥，船身一頓，便停在了綠水潺潺上。

? 舟首站了年輕僧人，身襲白衣，腰佩長笛，眼睛被黑布遮住，懷抱槐枝一根，頭發(fā)許久沒剃過，生出青茬茬的短發(fā)，把戒疤擋在后面。他呆立在舟首，遲疑了許久，才借了槐枝躍到岸上，緩緩行路到竹舍外。

? 輕輕叩門過，自然無人應(yīng)聲，僧人便只好念一句叨擾，徑直推開門去，便看見織羅端坐在床榻上，身上是一件洗白了的素裙。

? 少女神色平靜，懷中玉盆一如從前，那顆她無比珍重的種子直到今日仍舊一片死寂，毫無生根發(fā)芽的跡象。

? 僧人在織羅身前半丈站定，拱手作揖。他重新抬頭的時(shí)候，少女體軀微顫。

? 他長得并不像吹花郎，但不知如何卻讓花姬心慌意亂起來，像是被窺破深藏的隱秘。

? 那僧人手指捻著玄色佛珠，緩緩開口，聲音剔透清亮：“可是織羅姑娘？”

? “你是何人？”少女蹙眉，有分明逐客的冷意。

? 少女許久不曾刁蠻過了，刁蠻起來仍是風(fēng)姿不減。

? “樂師一名，也會(huì)吹花?！鄙诵π?。

? “分明是個(gè)禿驢，莫非現(xiàn)在廟里的和尚也愛上吹曲作樂了？”少女咄咄逼人，連聲喝問，“禮佛者不聽佛樂，去吹奏世間艷俗的曲子，可算得沾染紅塵，污了佛性？”

?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僧人道一聲阿彌陀佛，“心有潔凈，佛便自生?！?/p>

? “果然若先生所言，你們這些花和尚平日功夫都修行在搬弄口舌上了?！笨椓_也說不明白這僧人今次如何惹到自己，只覺得心中煩悶，說起話來便帶上燎燎火氣。

? 僧人被罵得啞口無言，一時(shí)間竟不知如何接話，正支支吾吾著，織羅卻又開口了。

? “為何蒙眼？”

? “如今世道講究樂者為瞽，目不能明者往往聽覺靈敏，能吹奏得更好?！泵ぱ凵似鉁亓迹呐绿岬阶陨須埲?，也不著惱，耐心解釋過。

? “竟是這樣的天下？”少女語氣譏諷，“倘是先生還在，一定看不慣如此暴虐無道的禮制?！?/p>

? “修行便是到了深處，亦從來看不透天下大勢之變……”那僧人雙手合十，誦讀了幾句經(jīng)文，“便是神異若簡先生，怕也不曾料到世事會(huì)變遷至此?！?/p>

? “哦？”少女挑起她柔細(xì)淡雅的好看眉毛，從僧人話語里聽出些什么，“你見過先生？”

? “吹花郎簡離符是我的老師，這一身吹花的本身，皆傳于簡先生?！鄙顺椓_施禮，顯得恭謙，“如此說起來，姑娘還算是我的前輩。”

? “我也有了師弟呀……”織羅轉(zhuǎn)轉(zhuǎn)眼睛，“聽師姐的話，把黑巾取下來。”

? “小僧說過了自己乃是目盲之人……”白衣僧侶不解，正想推脫，卻又被花姬不容置疑地打斷，“取下來！”

? 僧人卸下遮目的黑布，眼眶里空蕩無物，是他人用妙法后天摘掉了僧人的眼睛，看過去只覺滲人可怖。

? 少女卻不害怕，細(xì)細(xì)看了許久，最后只是嘆氣。?

? 再度開口的時(shí)候，已是冷硬無比：“你沒有先生那般動(dòng)人的眼睛?！?/p>

? “小僧不懂。”年輕的僧侶又不知曉自己如何惹惱這個(gè)盛氣凌人的少女了，悶了半晌，只擠出干癟癟的一句。

? “更不像他那樣會(huì)說話……”少女再被面前人勾起幽思，嘴角隱然閃過笑意明媚，但下一剎花姬便收斂心神，把懷中玉白花盆抱緊了，再次逐客，“快些走吧，我不想吹花，你尋錯(cuò)人了?！?/p>

? 僧人卻道：“吾輩吹花，不為人間為鬼神。天道要我來此，我便來此吹花。”

? “聽你這么說，可是嫌棄先生任人差遣，為了財(cái)貨四處吹花，反倒落了下乘？”少女柳眉倒豎，咬牙切齒，露出顯然的騰騰怒氣，卻實(shí)在沒有氣力一巴掌扇在這個(gè)堂皇冠冕的僧人臉上。

? “不敢。”僧人拱手，彎下身子，“這也是先生教過我的道理。”

? 聽到此處，花姬怒氣便驟然消解許多，卻還是看不慣僧人不急不躁的閑淡做派，便開口刁難：“你若是想吹花，可否請把這世間種種，百花爭艷皆吹過一遍予我看？”

? “我來此地，只為吹一支花?！鄙税蜒矸酶汀?/p>

? “不僅擅自前來吹花，連吹些什么也不由客人決定嗎？”少女笑出來，只是面色冰冷冷的，倒讓人看了生出退意，“這也是先生教你的？”

? “非也，單是小僧唐突無禮。”僧侶不多言語了，只一絲不茍，恭敬非常。

? 織羅發(fā)覺面前無趣的白衣僧人正如同書里走出來的那般寡欲不爭，清透六根，霎時(shí)間連再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只揮了揮手，讓那僧人自便。

? “借笛一用?！鄙说酪痪涫ФY，探手一招，織羅腰間““鷓鴣篴”便徑直飛射而出，落在僧人掌心。

? 織羅見到吹花郎送與自己的木笛落在僧人手里，卻不驚不異，只閉上眼睛，默然坐著，如槁木死水。

? “姑娘可聽過往生花？”男子用綢絲拭過笛身，試了試曲調(diào)，皆是悲涼商音。笛為雅器，自可通靈。“鷓鴣篴”名帶暮氣，簡離符本想用此器壓壓織羅跳動(dòng)歡脫的秉性，卻不料少女還是常吹出活潑可愛來。剛開始吹花郎聽這小妮子用這低濁厚器吹奏《喜鵲飛》這般吉祥美意，大喜大紅的歡欣樂曲，又是可氣又是可笑。最后只得敲敲這孩子的腦袋，還不敢使勁了，嗔罵一句：“怎盡是些歪腦筋?！?/p>

? 只是后來這笛子日日吹著《故人游》，興許真通了靈，再吹不出宮音清淡，最素雅的音色里也帶了秋風(fēng)肅金，只隱然可見當(dāng)初輕靈。

? “往生花？未曾聽過?！笨椓_身為花姬，雖說跟著簡離符時(shí)性子好動(dòng)喜玩，但每日必有兩個(gè)時(shí)辰跟著先生學(xué)習(xí)。先習(xí)花草，再習(xí)曲譜，末了先生還會(huì)教些女工，不過少女總是做得很差。三科里少女最好的非是吹奏，卻是最難上手的花草。當(dāng)初少女才學(xué)了一月，《百草芳華經(jīng)》堪堪讀了大半，先生就摸著下巴胡茬輕嘆：“天資敏仁，期年可識(shí)天下花木蟲魚?！?/p>

? 織羅一直引以為傲，當(dāng)時(shí)卻裝著滿不在乎的模樣道：“不過是些圖畫字句，記下便是，又有何難？”孰不知腦后兩股辮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惹得吹花郎哈哈大笑。

? 織羅想起這些，再聽僧人說到自己不認(rèn)識(shí)的奇花，又是感懷，又是黯然。

? 往生往生，此花名詭，令花姬心下憂慮。

? “是開在冥府忘川彼岸三生石上的花，作往生花。有葉無花，有花無葉。花葉永世兩不相見，生生相錯(cuò)。黃泉路上開滿此花，以成花徑，引動(dòng)散魂離魄入三途黑川。遠(yuǎn)目而望，若血染穹廬，赤紅如焰。因了這般景致，黃泉路也有別名作‘火照之徑’，是那條幽冥路上唯存的風(fēng)景。”僧人一字一頓，鏗鏘清晰。

? “直說曼珠沙華便是，何必故弄玄虛？“織羅面色不喜，這僧人和吹花郎一般，言語喜曲折通幽，從不朗然直取。但聽到花葉生生相錯(cuò)一句，少女眼中仍舊多出幾分浮淚。?

? “不過是些玄言怪談，見姑娘不識(shí)，便隨口道來罷了。”僧人笑笑，再繼續(xù)道：“往生花除去紅花濃艷之外，另有白花素雅，花瓣反卷若龍爪，為天降吉兆四華之一。此花一開即謝，方謝復(fù)開，所謂剎那芳華，生生世世永不盡也。遠(yuǎn)望看去，若是永不凋零，又若是恒然飛落，倒有幾分我佛門輪回生滅的禪理?！?/p>

? “少與我說些佛禪，我可不是來聽你打機(jī)鋒的?！鄙倥牭缴耸谴祷ɡ蓪W(xué)生，本按下性子，此刻聽到禿驢唧唧歪歪大談佛機(jī)生死的道理，又一股煩悶躁然之氣涌上來，說起話來也頗不客氣。

? “是我多話了。”僧人躬身，再作了一揖，這是他第三番行禮。

? “吹花吧?！笨椓_突覺倦了，她煩膩著這僧人身上不知何由的恭敬，讓少女頗不自在，但他或許又是這世上僅剩的的尚同先生有關(guān)聯(lián)一人，又讓花姬同氣理枝，如何也放不下。

? 僧人點(diǎn)頭：“《往生楞伽曲》，便送與姑娘?！?/p>

? 他語氣凝澀，不再同方才一般清正沉穩(wěn)。

? 笛聲遂起，有古奧蒼涼的女聲高遠(yuǎn)，不知從何處而來，吟誦玄秘經(jīng)文：

? “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

?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 一切法如幻，遠(yuǎn)離于心識(shí)。

?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 遠(yuǎn)離于斷常，世間恒如夢。??

?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 織羅意識(shí)恍惚，冥冥里只些許聽到幾聲輕輕笛音，隨后那悠揚(yáng)樂響便消散了，天降的梵音洞破紅塵滾滾，如當(dāng)頭棒喝，金剛怒目。

? 唱得有幾分好，像我，倒可惜先生好久未曾聽過自己放聲唱歌了。

? 少女先這般想，再聽過幾句，才明白過來。

? “這是《楞伽經(jīng)》？”花姬飄離的身形都快要被入腦梵經(jīng)超度消融，但她還是強(qiáng)打起僅存的神智，斷續(xù)里掙著開口：“你這和尚，渡我便渡我，打誑語算如何？何故還唬我吹的是《往生楞伽曲》？”

? 僧人不說話，他捏緊“鷓鴣篴”，垂著眼睛，合著高唱的梵語默念經(jīng)文。

? 少女低下腦袋，想再摸摸先生給自己素裙縫線后留下那道歪扭痕跡，卻只見得雙腿連帶著裙身都飄離透明，了無痕跡，若是浮生一覺，如幻如夢。她下意識(shí)想握住玉盆，卻抓空了，纖指如同無形無跡的清風(fēng)般自盆中穿過，只如白日泡影。

? 織羅鼻尖一酸，她想大哭出聲，那愴然涕下的哀鳴卻堵在了胸腔間，好生難受。

? 磅礴浩蕩的唱經(jīng)于半空中似九天雷動(dòng)，轟鳴不息；又有空幻女音若云似霧，滲到少女心頭。這一剛一柔間，花姬執(zhí)拗的念想幾乎要把控不住。

? “還沒有，沒有再見到先生……”

? 少女昏昏欲睡，但仍奮力要睜開眼睛，卻于朦朧迷幻里見了白空浩渺，當(dāng)中浮出鐵門一座，飾有青銅鬼首。銅門半掩，露出其后花徑，栽滿了一叢又一叢往生花，正是花海浩蕩，不見邊際。

? 織羅想邁步進(jìn)去，因那花正開得可喜，讓花姬想賞玩一番，可她如何也邁不動(dòng)步子。

? 蓋因少女心中缺了一角，讓她仍對濁世有止不住的，難以言明的掛念。

? “云何凈其念，云何念增長。

? ?云何見癡惑，云何惑增長。”?

? 《楞伽經(jīng)》已念到最兇險(xiǎn)之處，隱沒在陰云后的劫雷就要打下來，少女眼目一亮，卻是見到吹花郎在門后卷起袖子，正挑水施肥，侍弄花草，抬首時(shí)見了少女，展顏而笑，如夏荷凈植。

? 織羅看到此處，面上釋然，也笑了出來，利落邁過門檻，入得銅門。

? 空中幽幽可聞少女呢喃。

? “可得長生否？”

? 玉白的花盆自虛空中掉下來，落在地上滴溜溜滾遠(yuǎn)了。?

? “已去了?！吧耸掌稹苞p鴣篴”，別在腰間。

? 杜晨蒼老如枯木，顫巍巍都快站不住，但他仍對著僧人長跪不起，“謝過師傅?！?/p>

? “簡離符傳你養(yǎng)生秘法，是想你多照看她，沒想到她思病成疾，早早便去了……”僧人有些唏噓，再問杜晨：“死了多久了？”

? “卒于地節(jié)三年雪中?！倍懦窟煅省?/p>

? “已過了八十年，殘魂余魄竟還要再原地守候?！鄙烁朽埃翱嗟热?，窮游碧落?！?/p>

? 行將就木的老人只是掩面哭著。

? “心性堅(jiān)韌如鐵，又不失落落大方，是個(gè)好花姬呀?！鄙俗詈筚澾^一句，便向杜晨告別。

? 老人捉住僧人的手，“簡離符，當(dāng)真回不來了？”

? “回不來了。”僧人禮佛合十，念一句罪過，“老人家好生休息吧?！?/p>

??

???
? 僧人登上木舟，船尾有黃裙少女等著，接過槐枝，將僧人拉上來。

? “便走吧?！鄙说?，示意少女泛舟。

? “師傅?！鄙倥畢s主動(dòng)開口了，她顯然很少說話，剛開始幾個(gè)音調(diào)還有些拿不住，說過幾個(gè)字便顯出清冷來，“師傅被剜去星目，又花了兩年教我背《楞伽經(jīng)》，學(xué)梵唱，便只是為渡她往生輪回？”

? “是也?！鄙吮е敝ψ街畚?。

? “值得嗎？”少女問，她不明白，故而問得認(rèn)真。

? “黃麋，師傅這般決定過，做弟子的若問值得與否，可就算僭越了?！鄙藫u搖頭，看似在回答少女聞詢，卻又不輕不重敲打她一句。

? “是花姬錯(cuò)了。”黃麋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露出明悟的神色。她自懷里掏出一本手記，沾了胭脂把僧人的話寫下來，像是真在朝僧人討教道理。

? 僧人見狀，扯出個(gè)苦笑。黃麋性冷，不知變通，較真又嚴(yán)肅，不像織羅，喜歡纏著吹花郎說話，又愛吃醋，簡直傷透了簡離符腦筋。

? 他苦笑一聲，便想把那個(gè)穿著綠裙在草野里嬉鬧的少女忘掉。

? 黃麋搖過漿，小舟一動(dòng)，順?biāo)?，新的花姬便隨著水聲叮咚淺吟低唱起來：?

? “冷潮起兮孤月懸。

? ?暮云遙兮青鄉(xiāng)遠(yuǎn)。

? ?路斯遠(yuǎn)兮意斯?jié)u。

? ?人未醒兮夢方遄。

? ?天安然兮海安然，

? ?心無何兮煙華亂。

? ?生如云兮死如雪。

? ?長飔風(fēng)兮渺霄漢?！?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注：改自蘇梨葉《十三繡衣使》）

??僧人一愣，再灑然長笑，便也抽出“鷓鴣篴”來，吹起一曲高亢嘹亮的曲子，豁然曠達(dá)，豪放肆意，正是從前《故人游》。

? 船快要駛出村子，重入得大世紛擾，僧人才按下笛子。

? 竹舍里，玉盆顫動(dòng)幾許，發(fā)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