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躍過月色
林白回到書房,將《王爾德的情人》放回它應(yīng)該在的地方。
她找到日記本,翻開到最新的一頁,畫了個叉,又翻過一頁,寫上一行字:
“原來這就是宇宙?!?/p>
她繼續(xù)寫。
“印象最深的自然是躍遷。難以想象,這種疼痛每次都會讓我痛哭流涕。我大概知道為什么大探索時代的那些旅行者們大多有自己的信仰了,在這種難以描述的疼痛下,只有神靈才能給予慰藉。”
“那個人,凱倫·莫里,很奇怪。他說話粗魯,行事卻精細縝密,好吧,還有一點令人生氣的自大。奇怪的是,躍遷的痛苦對他來說仿佛不存在一樣,難道這就是星艦艦長們的特殊之處么?或許他們沒有痛覺,才能在這種撕裂又撕碎的痛苦中習(xí)以為常?根本無法想象,他們甚至每天每夜都在經(jīng)歷這種躍遷。他說這只是普通躍遷而已,穿越星際之門的躍遷比這種感覺‘舒爽’十倍,而跨越誘導(dǎo)力場的躍遷比之穿越星際之門更加刺激。我覺得他在騙我,雖然我沒有穿越過星門,但阿赫爾群山經(jīng)常有游客前來,他們不可能每次穿越星門時都得忍受這種疼痛。我覺得是這樣,他們?nèi)淌懿涣??!?/p>
“說起治療,這可真的是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我原本以為就是將我?guī)У侥硞€醫(yī)生診所里,用什么又高端又神奇的器具修修補補,甚至在我腿里塞點什么生物修補劑。但實際上……就睡了一覺,什么都好了,全部,所有,任何傷口都沒了!”
“小腿上被棘草劃破的傷口,肩膀上皮夾扣出的血痕,腳底板戳破的傷疤……都沒了!那些地方的皮膚就和新長出來一樣,小腿斷掉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異常感覺,就睡了一覺!我覺得,只要給我一個這樣的培養(yǎng)艙,我可以成為阿赫爾最著名的醫(yī)生,可以去天都的最高層,可以做任何事情。而這樣的東西,只是艦長室的一個普通器具,我很好奇,這宇宙到底還有多少奇妙的東西啊!”
“醒來后,凱倫說時候不早,帶我去空間站商業(yè)區(qū)吃了餐飯。出門之后,我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一定很丟臉,因為臉上肯定一直都是吃驚和震驚,不過這不能怪我,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p>
“在穿梭機上時,我看到了兩側(cè)的商業(yè)區(qū),很高很遠,明黃色的燈光像是奶油蛋糕。我想那一定是非常安靜非常美好的地方。有星空,有音樂,有茶、點心和穿著華麗的游人。但等我從電梯間走進真正的商業(yè)區(qū)時,我發(fā)現(xiàn)這兒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p>
“這兒太高了!朝下看,像是站在歌鈴峰的斷崖上,深不見底。抬頭向上看,那些建筑和平臺一直延伸到穹頂下,和宇宙星空似乎只隔著一層玻璃,觸手可及。在這之間的,就是無數(shù)、無數(shù)、無數(shù)商店,我看到人群在中央的電梯上上上下下,他們有的穿著奇奇怪怪的衣服(有的甚至幾乎沒有穿衣服!)有的……哎我寫不下來,真的太多了。就一會兒工夫,我腦子又變得昏昏沉沉的,眼睛里全是燈呀,衣服呀,玻璃呀,還有各種各樣的全息投影、AR交互點。真想買一幅新款的交互通信志?!?/p>
“我們找了好久,最后才決定在三十七層的一家餐館吃的晚餐。主菜是一份分量巨大的烤雞(如果那東西是雞的話),烤肉味道棒極了,我從沒吃過這樣的肉,就算上次去天都也沒見到過。凱倫還點了兩份沙拉,一份是土豆奶油卷心菜,另一份是蟹子黃油生菜,他問我想要哪個。”
“我每個都拿了一些,佐著烤肉一起吃,蔬菜似乎是新鮮的,奶油很甜。原來空間站里也能吃到如此新鮮的食物,他們是不是有一大片專門種植蔬菜的農(nóng)場?除此之外,凱倫還點了幾份奇奇怪怪的小吃,他一邊看書,一邊給我介紹這些小吃是什么,具體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但我很討厭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說起來,他似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吃飯時看書,開船時看書,可他坐在艦長室只能看書時,卻搗鼓出一個屏幕,又在做別的事情,真是古怪的人?!?/p>
“吃完后……”
林白抬起頭,她聽到老嬤嬤在叫她的名字。
“小姐?!?/p>
那聲音從樓道中傳來,在木板和紗幔間回蕩,嘶啞,卻十分清晰。過了會兒,老嬤嬤又喊道:“小姐?!?/p>
林白嘆了口氣,放下筆。
“來了。”她打開窗戶,大聲應(yīng)道。
將日記本放上書架后,林白手腳并用,轉(zhuǎn)身爬上旋轉(zhuǎn)木梯。隨后,她鉆進閣樓,赤著腳跑進樓道。松木的清香在鼻尖繚繞,廳堂燃著的熏香和它混在一起,變得渾濁膩人。不遠處,音樂室里傳來陣陣鋼琴聲,這個點,應(yīng)該是凱倫,林白想。
她到樓下的時候,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衣物: 純白色的肌襦袢、白衣,亮紅色緋袴,紋著蒼鷹白鶴的千早,還有一旁梳妝盒里的蒼白檀紙,玉簪,金色前天冠和神樂鈴。
老嬤嬤和母親侯在一旁,等著林白。
“還有五天啊?!绷职缀笸艘徊?,站在門口。
身著灰衣的母親伸出手,輕輕屈指,仿佛隔空抓住林白的肩膀。她看著林白,笑著說:“來試試吧,媽媽想看看你穿著這套衣服的模樣?!?/p>
“兩年前你看過了?!绷职讕缀鹾傲顺鰜恚澳氵€沒看夠么?你自己也穿過,奶奶也穿過,你們都穿過,你還沒看夠么?”
“不一樣,林白?!蹦赣H擺了擺手,目光溫柔,“不一樣的。五天后的是阿赫爾的千年祭,這是阿赫爾的第四個千年,而你一定會是這四千年來最美的巫女。我們這些人呀,即使走過那十萬座鳥居,也只是走過,真正走完這一條路的,只能是你。來,穿上它們,我和嬤嬤幫你梳頭?!?/p>
林白的雙手死死扣在門扉上,仿佛在阻止一雙看不見的雙手將她拖進門。她低著頭,發(fā)梢微微顫抖,一滴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我不想,我不想……”她的聲音很低,母親和嬤嬤只能看到這名少女在嚅動嘴唇。她們相信林白會過來的。這兒是阿赫爾。這是她的命運,是宿命,也是榮耀。
鋼琴聲停了,那名穿著灰色袍子的年輕人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樓梯口。這名艦長冷漠地掃了一眼廳堂內(nèi)對峙的三人,一言不發(fā),走出大門。
林白的手垂了下來。她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男人在自己身邊走過。艦長目不斜視,仿佛在空間站發(fā)生過的那些對話根本不存在。
“喂。”她對艦長喊道,“我要不要去?!?/p>
“林白,快過來!”母親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些許怒容,皺紋從眼角蔓延到眉心,“怎么和客人說話的?”
“我要不要去?!绷职字貜?fù)道,聲音小了很多,依舊望著凱倫。
年輕艦長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也沒有回答。他走到院子里,朝屋外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過了片刻,林白屈服了。她安靜地走到母親身邊,任由兩人給她脫下身上的罩袍長衣,穿上肌襦袢和緋袴,再套上白衣和千早。她的手舉起又放下,仿佛失去了力氣,像個木偶假人。等到母親將將前天冠插進她盤起的額發(fā)時,她已經(jīng)滿臉淚水。
“真美?!蹦赣H用手指拭去林白臉頰上的淚水,“我的小林白,再忍耐一下,千年祭之后,就沒事了。”
“小姐,你現(xiàn)在,比夫人年輕時更美呢?!崩蠇邒咝α似饋怼?/p>
林白一言不發(fā),靜靜站在那兒,目光死死盯著門外的夜空。那兒散落著幾點星光。
“真暗?!彼f,“什么都看不清?!?/p>
母親拉住林白的手,帶她走到院落中央,此時烏云恰好散去,圓月灑下清輝,映照著院子里的假山,和身后小樓上掛著的紅燭燈籠分庭抗禮。
“開始吧。”母親說,輕輕拍了下神樂鈴。金鈴響了一聲,六色彩帶輕輕飄動。
林白開始跳神樂舞。
這支舞她學(xué)了很多年,每一個動作都和刻到骨子里似的。她根本無需思考,只要規(guī)規(guī)矩矩邁動步子。抬手,揮舞,轉(zhuǎn)身,再抬手……灰紋千早翻飛著,上面紋著的蒼鷹和白鶴繚繞在林白身邊,緋袴的束腰麻繩和神樂鈴的長帶按照她的舞步上下飄搖,恍若仙容。
不知道什么時候,年輕艦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落門口,他似乎已經(jīng)看了一陣子。這會兒,他鼓著掌,走到林白面前,毫不掩飾眼中的驚艷和贊嘆。
“跳得很好。”他放下雙手,由衷贊嘆道,“很美,真的很美。”
林白微微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只得略顯局促地局促鞠了個躬。
“給,這個?!眲P倫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包裝袋,遞給林白,“之前忘了給你?!?/p>
“這是什么?”林白接過包裝袋,指尖傳來軟綿綿的觸感。
“一雙襪子,用來保護長途跋涉的雙腳?!眲P倫笑了笑,轉(zhuǎn)過身,走上閣樓。過了一會兒,鋼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一首輕快的曲子,林白聽出來了,《月光》
她失望地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