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特別區(qū)的禮子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時間下午一點。

此刻的明日香還沒進入黃泉，正于白鷺冢徘徊，夜行野獸的咆哮仿佛召喚著仿徨的靈魂，撼動著大和特別區(qū)的夜氣。樹枝密密麻麻地蓋在頭頂，像一片片綠色的云，遮住月星的光，將樹?；\罩在黑暗中，柏油路面的兩側(cè)被樹根頂起。

八重垣悟就在這條路上徘徊，顴骨突出，消瘦蒼白的臉，像死人一樣失去了精氣，之前還炯炯有神的雙眼，如今完全沒了感情，像玻璃球一般虛無縹緲。

眼睜睜的看著唯一的姐姐死在自己面前，悟心中的某個東西崩塌了，對生的執(zhí)著已然消失，他甚至不怕落入食肉動物之口，只憑命運的指引前行。

從剛才就一直小心尾隨他的三只狼突然跳了出來，悟面不改色，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就在狼準備撲向他的時候，隨著“嘭”的一聲點火聲，樹海里跑出兩個手持火把的獵人。

噢！

男人們揮舞著狩獵用的手斧，發(fā)出比狼還要兇猛的叫聲。沒躲過利刃的狼的頭骨被敲碎，滾落下來，剩下的兩只憤憤地吼叫著逃進黑暗中。

“瞧你這副模樣，從哪來的？”

其中一人粗暴地抓住悟的胸口問。

“......”

“不行，這家伙完全瘋了。”

男人被悟玻璃球一般的眼睛死死盯著，失望地推開了他。

“等等，他好像還有點清醒。喂，你在這里做了什么？”

同行的男人稍加溫柔地問道。

“在白鷺冢...赫爾把姐姐...還有納利都殺了?！?/p>

“納利？喂，詳細說說?！?/p>

男人們臉色大變，把悟圍在中間。

翌日。

飛鳥川升起的水蒸氣被多武峰吹下的風(fēng)卷走擴散至盆地一帶，射入巖舟居住區(qū)破窗的朝陽，在裹著破舊毛毯睡覺的禮子臉上投下光斑。

昨夜溫柔擁抱自己的明日香的體溫，還殘留在身體的各處角落。

（明日香...）

期待著他還留在自己身邊，睜開眼睛，被泥和煤灰弄臟的天花板映入眼簾。那里是禮子與巖舟居住區(qū)的流氓戰(zhàn)斗后昏倒的房間，她四處尋找著明日香的身影。

“再好好睡一會兒吧。”

一個低沉有力的女聲說。

禮子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婦女正笑瞇瞇地盯著她，很像女版的七福神布袋神，是后藤夫人。

多虧了她，明日香才能闖入公寓打敗控制居住區(qū)的流氓。

“明日香呢？”

明日香去白鷺冢追弓子時，把禮子托付給了夫人。

禮子摸著剃短的頭發(fā)坐立起來。

“他好像和悟去了什么地方，應(yīng)該很快就能回來...”

后藤夫人把頭伸出窗外，拙劣地給禮子演戲。

“得快點去白鷺冢，必須要在今天中午之前...”

禮子剛想說要在中午之前回去，又把話咽回了肚子。

本來昨晚就應(yīng)該去的，如此渴望白鷺冢的明日香不會在這種地方磨蹭。

“阿姨，明日香呢？”禮子的眼中流露著不安。

“等等，是去什么地方來著...”

看著驚慌失措的后藤夫人，禮子的不安成了現(xiàn)實。

“他是一個人去的吧？”

憤怒在腦海中膨脹，正當她想也沒想直接沖出房間時，夫人緊閉雙唇站在她面前。

“請等一下，我實話告訴你吧。明日香帶著悟和亞矢去白鷺冢已經(jīng)是八小時前的事了，之后魔族的飛船來了，還大戰(zhàn)了一場，明日香和悟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很可能被抓了，你去了也是白搭。他是怕你遇到危險才一個人去的，你該做的是走出特區(qū)，向同伴求救！”

后藤夫人一口氣說完，喘著粗氣看著禮子。

“怎么會...”

呆望著天空，淚水決堤而出。

（那我為什么還來這里？是說我什么忙都幫不上嗎？）

每吸一口氣，絕望都會深潛于胸，被淚水扭曲的視野中浮現(xiàn)出明日香的幻影。

“騙人！為什么丟下我不管，太過分了！”

后藤夫人抱著癱坐在榻榻米上的禮子，不停安撫著她的背。

此時，一百多位全副武裝，手持竹槍、日本刀、弓箭的人，從巖舟以北兩公里處的石川池畔南下。

甘橿山岡西邊、和田池、石川池畔的椎樹和樫樹等常綠樹木爭相展開樹冠，地表被高大的羊齒和雜草覆蓋，形成一片茂密的樹海。因為有兩個池塘，特區(qū)內(nèi)的動物種類非常豐富，野鳥自不必說，鹿、野豬為首的食草動物，以及以此為獵物的古代狼和劍齒虎都棲息在此。石川二區(qū)的居民都以捕獵這些動物為生，與農(nóng)業(yè)為生活手段的巖舟和高取相比，這里的居民人數(shù)較少，但都是接受原始生活、磨煉狩獵本領(lǐng)的猛將。也可以說，不是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在此生存。

軍團中央有個瘦得可憐的矮個男人在馬背上搖晃，曬得黝黑的臉上憔悴不堪，鼻子像嬰兒一樣塌扁。但他漂亮的額頭和毫不大意地環(huán)視四周的大眼睛里，有著猴子般奇妙的可愛。

他叫陸奧三郎，曾被稱為“剃刀陸奧”，是日本最大的廣域暴力團的最高干部。他想趁著內(nèi)訌?fù)滩团?，結(jié)果失敗了，死里逃生來到這個特別區(qū)。

陸奧一直計劃將這個特區(qū)納入自己的統(tǒng)治之下，但一直遭到控制飛鳥的納利阻撓，被困在石川。

向他宣告機會來臨的悟，正被綁住拖在馬的后面。

昨晚救了悟的，是潛入樹海探聽魔族戰(zhàn)斗結(jié)果的陸奧的部下。

失去生存動力的悟毫不猶豫地把發(fā)生的事全坦白了。

（只要納利一死，這個特區(qū)就沒什么可怕的?。?/p>

野心勃勃之時，又收到冒死從巖舟逃出的黑幫求助，給了陸奧的行動一個大義凜然的名分。

“繞過円山古墳，越過鐵路從居住區(qū)后方發(fā)動攻擊！”

他裝模作樣地松開一只手，指向巖舟方向。這時，馬抬起身子，腿短的陸奧沒坐穩(wěn)，差點從馬鞍上掉下來。

“別光看著，快來幫忙！”

陸奧死命抓住鬃毛怒吼道。

巖舟保留區(qū)的房間里，后藤夫人正安慰著禮子。

“好了禮子，事到如今，就算你一個人追上去，也不知道能不能穿過滿是食肉動物的樹海。還不如離開特別區(qū)，帶上救援的伙伴?！?/p>

“我就在這里等明日香回來?！倍Y子撒嬌似的說。

“你啊...”

夫人心疼地看著禮子，緊抿嘴唇，拉著她的手走到窗邊。

禮子望著夾在住宅區(qū)建筑物中央的中庭，不由得轉(zhuǎn)過臉去。明日香離開后，居民們都把之前暴力支配自己的男人們活活打死。一個男人被綁在地上，腹部被竹槍夾住。

“大家在特區(qū)生活了那么久，心情都低落的不得了，你能住在這種地方嗎？如果再也出不去了，打算怎么辦？”

“......”

“你是視察官，可以在中午之前堂堂正正地離開這里，出去吧?！?/p>

“阿姨...”

禮子擦著眼淚，握著后藤夫人的手，這時一樓傳來一聲尖叫。

“怎么了？”

推門往外看的夫人驚呆了，后山下來的一百多名手持日本刀和長矛的男人沖進住宅區(qū)，開始打破房門逐家襲擊。兩人的房間在四樓，但一樓二樓已經(jīng)開始了白刃戰(zhàn)，遭遇意外的巖舟居民還沒來得及抵抗就被殺害逮捕。

“知道這里的防守薄弱，才來這里搶奪地盤，這幫混蛋...”

后藤夫人咬緊牙關(guān)。

“一樓二樓的人都從窗戶跳下來進到這棟樓里，樓上的都順著陽臺往下爬。”

對面公寓的領(lǐng)導(dǎo)一邊用槍射擊中庭的敵人，一邊喊道。

石川的居民沒有槍支，所以集中攻擊了警備薄弱的樓棟。他們非常謹慎，首先控制了所有樓梯和周圍的房間，讓居民無處可逃。襲擊者在走廊里跑來跑去，打破房門的聲音就在耳邊，被捕女人的哭喊聲和男人的怒吼聲，讓禮子萎靡的心振作起來。

（我不是為了明日香才來這里，我們的目的是與魔族戰(zhàn)斗...）

被淚水潤濕的眼睛，恢復(fù)了意志的光輝。

拿起明日香留下的手槍，查看彈藥，有七發(fā)子彈，滑動槍管給第一顆子彈上膛后，擦干眼淚沖向陽臺。雙方陣營射出的箭縱橫交錯地劃過天空，刺在堵住窗戶的膠合板上，發(fā)出干巴巴的聲響。

（得趕快逃走?。?/p>

把堆積如山的垃圾丟到陽臺，抬起避難用的通道口，可以從揚起的滾滾灰塵中看到樓下的陽臺。

“阿姨，我拉著你，你跳下去吧！”

兩人用同樣的方法下到一樓，翻過陽臺的柵欄，朝對面公寓跑去。這時...

“視察官來了，瞄準她！”

“不要殺她！要活捉！”

喊聲此起彼伏，箭射向禮子的腳。

“快跑，離我遠點！”

禮子在地上打了個滾，同時舉槍射擊，由于手指太細，無法承受雙重動作的沖擊。雖然不一定能瞄準目標，但對沒有熱兵器的襲擊者來說，槍的存在還是很大的威脅。

兩人在步槍的精準掩護下跑進建筑物。

“阿姨，你沒事吧？”

幾個居民也趕到頗有聲望的后藤夫人身邊。

“沒事，沒事，你們也要加油，一定要死守這棟樓?！?/p>

后藤夫人擦著額頭上的汗水，爽朗地笑著，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襲擊者占領(lǐng)了面向后山的一棟樓，便不再攻擊。

又過了半小時，陸奧出現(xiàn)在被占樓棟的屋頂，他從欄桿內(nèi)探出一米五高的身軀，俯視著樓下。

禮子和居民領(lǐng)導(dǎo)以及后藤夫人都在四樓的一個房間里抬頭望著那個人。不久后，陸奧終于緩緩開口...

“巖舟的諸位，我們不是來占領(lǐng)這個地區(qū)的，只是昨天還統(tǒng)治著這里的人拜托我們，來幫忙調(diào)停。”

他的聲音大得和他瘦小的身軀完全不相配。

“還調(diào)停？真是荒唐?！?/p>

“快回去！”

陸奧無視眾人的嘲笑，繼續(xù)喊著。

“事到如今，我也不至于讓以前的統(tǒng)治者復(fù)活，但我需要照顧被你們趕走的流氓，你知道，我們居住的石川地區(qū)缺乏食物。因此，我有兩個建議：一是由我來照顧被你們趕走的人，作為條件，要把住在我的居留地的一百人移居到這里。二是，請把視察官木戶禮子交給我，我不會加害于她，這點請放心?！?/p>

陸奧的大眼睛對禮子潛藏的窗戶閃著光。

（為什么是我？）

禮子的臉上血色盡失。

“開什么玩笑，你有什么權(quán)利說這種話？要是讓納利知道，你就完了。笨--蛋--”

聽到居民的怒吼，陸奧翹起薄薄的嘴唇。

“對了對了，納利昨晚因為惡魔間的內(nèi)訌被殺了?？偠灾F(xiàn)在這個特區(qū)最強的就是我了?！?/p>

陸奧得意地挺起胸膛，向身后的保鏢招手。

沒過多久，上半身被綁住的悟夢游似的走著，被帶到陸奧身邊。

“悟......”

悟毫不猶豫地向嘈雜的人們證明了納利和亞矢的死，以及明日香進入白鷺冢的事，他已經(jīng)無法想象自己的證詞會引起什么后果了。

“再過一個小時，就給我回話，不愿意的話，就把你們打死。順便告訴一下，這棟樓的人還在我的手里呢?！?/p>

陸奧像惡魔一樣揚起嘴唇，洋溢著輕蔑的笑容。

禮子心神不寧地忍受著居民的目光。

“這種情況，妥協(xié)了又能怎樣？他們之所以會馬上攻擊，是因為我們有步槍和手槍，完全可以反過來威脅他們。”

后藤夫人的聲音大得連對面樓棟都能聽到。

“話是這么說，可就算有槍，也不知道子彈還剩多少。等子彈用光，就沒辦法和他們對抗了?！?/p>

“話又說回來，如果放他們的同伙進入住宅區(qū)，只會被趁虛而入，絕對不能跟他們打！”

用堅決聲音宣布的，是剛上了年紀的居民領(lǐng)導(dǎo)佐藤。

“可那棟樓里有我們的六十多名同伴啊...”

“雖然很可憐，但要考慮人質(zhì)的安危是贏不了他們的。”

“佐藤先生，你肯定是因為家人沒被抓才這么說吧，我的兒子就在里面。”

一個中年男子抱怨說。

被木板封住的窗戶把房間里搞得像個大蒸籠，光是坐著都會冒汗。

現(xiàn)在討論的問題是，是否讓石川的居民住進巖舟，他們一開始就沒把禮子當回事。

（因為我有手槍...）

槍的重量和觸感讓禮子感到壓抑不安，她努力保持著平靜。的確，我們只不過是平凡的路人，但巖舟的居民之所以能獲得自由，不就是因為自己和明日香挺身而出，打倒了這個社區(qū)的流氓嗎？腦中一片茫然，像發(fā)了低燒一樣什么也想不出來。

禮子從逃出十圣高校到現(xiàn)在，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多么依賴明日香。

沒有明日香的禮子，只是一只折翼的鳥。

（從這里逃出去，追上明日香...）

正當她回頭望向門口，想趁機沖出房間時，有人開始粗暴地敲門。

“佐藤?！?/p>

有幾個人用奇怪的聲音叫著領(lǐng)隊。

“我老婆被當成人質(zhì)了，聽他的話吧?！?/p>

“我的孩子也是，給他們一棟樓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將近二十名居民敲著門大聲呼喊。

“我知道了，總之先把同伴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交給我們吧。”

代表們?nèi)w出動趕走其他居民，留下禮子，走進另一個的房間開始商討。

“沒關(guān)系，有我陪著你，而且大家都知道，讓陸奧的部下住在巖舟就是自殺行為，不用擔(dān)心。”

后藤夫人對禮子耳語后走進房間，幾分鐘后...

“不能把幫過我們的人出賣給他們！”

后藤夫人歇斯底里的聲音從門內(nèi)傳來，粉碎了禮子的期待，禮子忍不住把耳朵貼在門上。

“那當然，我也很難受，但為救出人質(zhì)，防止他們?nèi)肭郑挥羞@一招了?！?/p>

其中一個代表低聲說。

“我們首先跟他們交涉，以交出那個女孩為條件來交換人質(zhì)，等陸奧答應(yīng)了，就開始交涉接受他們部下的事。送點酒和女人，趁他們放松警惕，再動用所有武器發(fā)動夜襲?！?/p>

“能這么順利嗎...”

“不然我們就全軍覆沒了?！?/p>

大家都點了點頭。

眼前一黑癱坐在地，昨天的事歷歷在目。

“你在聽嗎...”門開了，一個代表走了過來，他內(nèi)疚地抬眼看著禮子。

（不會如你們所愿的...）

禮子瞪著他，準備舉起被汗水浸濕的手槍，可還是放棄了。僅憑自己所剩無幾的子彈根本沒有辦法與居民抗衡，而且即使子彈夠用，她也下不了手。

“禮子，對不起...”

后藤夫人推開身邊的人沖了出來，抱住禮子哭著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