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特周邊散步:百合旗和三色旗相映生輝的一天


1795年,旺代人和共和軍簽訂La Jaunaye和約后,國民公會代表邀請夏雷特等人去南特“慶祝和平”。夏雷特略為遲疑,提出無論去任何地方,他們的人都不會摘下白花結(jié)。代表們滿口答應(yīng),聲稱這正是此行的目的,通過讓不同陣營的人馬在城中游行,向民眾展示和平的力量,“他們都是法國人,永遠不應(yīng)該被分開”。

二月25日,游行隊伍浩浩蕩蕩從皮爾米勒(Pirmil)橋進入南特,盧瓦內(nèi)河沿岸鳴放禮炮向他們致敬。

騎馬走在最前面的是夏雷特,穿著裝飾了將軍肩穗和圣心胸徽的藍制服,系著繡了金百合花的白領(lǐng)巾和頭巾,頭上是他標(biāo)志性的亨利四世帽子,上面插著一大簇招搖顯眼的白羽毛。他左右兩側(cè)的分別是共和軍西方軍團參謀長波普(?Beaupuy),和西方軍團總指揮坎科洛(Canclaux)本人,“以一個前侯爵的周到禮節(jié)招待今日的貴賓”。(*有意無意提一下坎科洛“前侯爵”的旺代人……好Jian)?
隨后是薩皮諾(Sapinaud),和共和軍的四個副將。接著是與共和軍將官接踵并肩的旺代堂區(qū)軍隊首領(lǐng),國民公會代表。最后是軍容齊整的共和軍騎兵。
所有人都騎在馬上,藍白兩方并駕齊驅(qū)。百合旗和三色旗迎風(fēng)招展,白花結(jié)和三色結(jié)相映生輝。
前來圍觀的南特市民目瞪口呆。“片刻的安靜”后,人群中爆發(fā)出“共和國萬歲!”“國民公會萬歲!”的歡呼和掌聲。甚至有些勇魯之徒高呼“國王萬歲!”,激起一小片狂莽的喝彩和回應(yīng)。?
這個口號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好在此前自愿出使貝拉維尼的信使,從革命法庭的鍘刀下逃生的Bureau de La Batardière反應(yīng)迅速,他帶頭高喊“和平萬歲!”“團結(jié)萬歲!”。人群的熱情回響總算淹沒了個別不合時宜的聲音。

游行隊伍繞過公共廣場,所到之處人頭涌動,人人都想一睹這個反軍首領(lǐng)(/土匪頭子)的真容?!跋睦滋厝f歲!”的呼聲此起彼伏,夏雷特微笑著向他們致意。
隊伍沿著盧瓦內(nèi)河緩緩行進,夏雷特的笑容突然凝固,目光也變得銳利。他們經(jīng)過了布法伊(Bouffay)廣場。

這里是南特監(jiān)獄和曾豎立斷頭臺的地方。夏雷特拉住韁繩,鄭重的脫下帽子向消逝的生命致敬。坎科洛和波普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后面的隊伍紛紛效仿他們的首領(lǐng),“此時此刻,人們都沉浸同一思緒中”……

坎科洛,夏雷特和波普,這三個人無疑是個有趣的組合。包括夏雷特在內(nèi),他們都是1793年的幸存者。
兩年前的紹萊之戰(zhàn)中,波普因為羅什雅克蘭的亨利親自干預(yù)而逃生:他帶領(lǐng)騎兵進攻時落馬,沖上去的旺代人要殺了他。在前方指揮的亨利看到,大喊:“不要殺他!他是個將軍!俘虜他!”波普的士兵得以趁機把他搶回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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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科洛在1793年任布萊斯特海角軍團總指揮,是第一次旺代戰(zhàn)爭中最杰出的藍軍指揮,沒有之一。他在旺代沒有輸過。此外,所有正確決策都是他提出的,從1793年的作戰(zhàn)計劃到1795年的平撫政策。“每次軍隊偏離他的部署,總會失敗”。而這種情況時常發(fā)生。出于各種原因,坎科洛對“背后有人”不聽指揮的部下和軍紀(jì)散漫四處剽掠的士兵無計可施。
1793年七月,拉羅謝爾海角軍團總指揮比隆因為“有嫌疑”被解職召回,接掌拉羅謝爾海角軍團的羅西諾(Rossignol)曾參與攻陷巴士底獄:“具備所有共和派的品質(zhì),毫無將領(lǐng)的必要才能”(羅西諾的“好友”Turreau語)。布萊斯特海角軍團在西部取得一些進展時,東部的羅西諾違背原定計劃,擅自行動屢戰(zhàn)屢敗,之后甚至不向坎科洛通報戰(zhàn)況;加上他作風(fēng)浪蕩的部下Beysser,隔三岔五在后方捅漏子。軍團總指揮不得不像一個縱隊將軍般事事親力親為,在下普瓦圖的灌木亂林間奔行……這種情況在八月克萊貝爾帶美因茨軍進入旺代后有所改善——克萊貝爾對他心悅誠服,在旺代只聽從過他的指揮——然而當(dāng)年十月國民公會下達嫌疑法令,罷免軍中所有貴族出身的將領(lǐng),坎科洛等人被突然解職。為避免軍隊嘩變,幾人悄悄離營。坎科洛被罷免后,軍中代表把羅西諾戰(zhàn)敗的責(zé)任算在他頭上。兩年前和坎科洛在旺代作戰(zhàn)的大部分下屬和同僚都上了斷頭臺,凱西耶(Carrier)親自指控比隆“缺乏公民美德”,坎科洛能全身而退大概因為他的另一個身份*……

共和軍的行列中,我們或許還能找到年輕的格魯希(Grouchy),不久后他會接替調(diào)任的波普成為坎科洛的參謀長。?1793年十月,格魯希和坎科洛一同被解職,除了貴族背景還有“(同情)保王黨”的指控,罪狀是他在九月下達的禁止軍隊濫殺婦女兒童和剽掠的命令。留在旺代人回憶中的格魯希屢次上報,直言軍隊毫無紀(jì)律行為殘暴,將領(lǐng)無法制止士兵剽掠,要求辭職因為“不愿自己的名字和恐怖相連”。
?……
至于隊伍中的旺代人,不少從1793年三月就投身戰(zhàn)場,經(jīng)歷了“西北風(fēng)之行”,對抗過“地獄縱隊”,他們對這里的感受只能更深。參加當(dāng)天游行的旺代軍首領(lǐng)中,我們會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夏雷特剛起兵時就率部支持,曾經(jīng)是皇后侍從的de Cou?tus;邦尚的副將(?Jacques-Nicolas)de Fleuriot de La Freulière(他可能是坎科洛的前輩);勒斯居爾的舊部和馬里尼的朋友La Ville-Baugé;曾在亨利部下的(Pierre Marie Michel)de Bruc de Livernière……或許La Championniere也在其中。雖然他在回憶錄中沒有提及,但La Jaunaye簽約時他在現(xiàn)場。
de Cou?tus的妻子在南特被斷頭。La Championniere的姐姐也在這里被處決。像很多人一樣,La Championniere全家都死在戰(zhàn)爭中。
起初并不支持和議的La Championniere在回憶錄中寫道“……幾場勝利的自豪鼓舞了我們,長久以來對共和國的共同仇恨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燃燒:還沒能報復(fù)我們父母的死難和故土的災(zāi)禍就要與敵人和解,這讓我們倍感恥辱。我們對這些曾殘暴的對待過我們的人們的承諾毫無信心,尤其是想到那些愛國者們帶來的恐怖時;我們認(rèn)為他們是所有邪惡的始作俑者……”,但是“一些比我們經(jīng)歷過更大苦難的老朋友”“勸說我們放下武器”,因此“我們的心開始融化”。
Fleuriot的兄弟在南特攻防戰(zhàn)中重傷,和卡特利諾同時戰(zhàn)死。兩年前坎科洛在南特以一萬多守軍擋住了三萬余旺代軍的四面進攻:卡特利諾率部沖入威亞姆(Viarme)廣場,遭遇坎科洛親自指揮的部隊的頑強抵抗,進攻時中流彈倒下。激烈的交戰(zhàn)持續(xù)整日,見形勢不利的旺代軍紛紛退去,夏雷特在西南部的下普瓦圖軍最后一支撤離南特。或許當(dāng)時沒有人能想到這天的場景,當(dāng)年的攻守雙方并肩而行…

城里處處洋溢著醉酒般的歡樂氣氛,夏雷特受到凱旋英雄般的歡迎禮待。這讓他感到驚奇。尤其是坎科洛對他的客氣態(tài)度——兩年前他們在下普瓦圖貓捉老鼠般周旋時,他從來沒占過上風(fēng)。即使贏得蒂福日之戰(zhàn)后,他仍然沒有信心和坎科洛正面交手——坎科洛會姿態(tài)極低的主動找他談判讓他有些意外:他們急于認(rèn)同他開出的所有條件,好像他們是戰(zhàn)敗的一方——旺代人沒有輸,但也沒有贏——如果沒有戰(zhàn)場上對彼此的了解,他肯定會認(rèn)為坎科洛是個謊話連篇不擇手段的油滑騙子。
夏雷特應(yīng)該不知道的是,此前坎科洛在發(fā)往巴黎的報告中,極力游說國民公會“不計代價的尋求和議”,甚至在信中宣稱“最后是她(旺代)勝利了”。
南特各大顯貴家族熱情款待進城的旺代人,促成和談的國民公會代表Albert Ruelle更以身作則,敞開大門殷勤招待“失散的兄弟”——對“旺代人”的新稱呼,現(xiàn)在禁止叫他們“土匪”——當(dāng)晚一個富商在家中為夏雷特和他的同伴們舉辦舞會。踏著一支鄉(xiāng)村舞曲的旋律,年輕姑娘們手拉著手把夏雷特圍在當(dāng)中,一個姑娘笑著對他說:“將軍,你是個俘虜了”。夏雷特跳出她們的包圍圈:“你們不會輕易捉到夏雷特”。

并不是所有人都樂意看到這樣的景象,城里到處招搖的白羽毛早讓南特政治俱樂部的一些成員如鯁在喉。談判進行期間,在南特的國民公會代表Boursault極為不齒的上報公共安全委員會,主顯節(jié)時有些保王黨人來到南特,戴著白花和圣心,光明正大的一群共和軍軍官同桌宴飲,一齊“為路易十七世的健康干杯”,并舉杯慶賀“國王萬歲!”。沒人因此受到追查。
至于當(dāng)日的游行,起初在南特的代表們不敢吐露實情,謊稱稱旺代人進城時戴了三色結(jié),沒有舉百合旗。不過真相很快傳到巴黎,這次游行本身比和約的具體條款更讓巴黎的左派憤怒——凱西耶去年以“人口屠殺”和“反革命”的罪名被斷頭;杜羅(Turreau)正在獄中頂著同樣的控訴書寫他的自辯錄;羅西諾也在牢里,面對長長一串?dāng)≤娛毢蛻?zhàn)爭罪的指控,光是想象夏雷特帶著旺代人在南特街頭招搖過市的場景就讓他咬牙切齒忿恨難平。
?還有人質(zhì)疑談判的真正性質(zhì)。之后夏雷特會聲稱,如果Ruelle和坎科洛沒有向他保證他們也想恢復(fù)君主制,所以他們需要他的合作,他絕不會前往談判。Ruelle的許諾或許只是權(quán)益之計,坎科洛的立場則稍微復(fù)雜:革命后他會留在軍隊為共和國效力,一部分出于對普羅旺斯伯爵的私人仇恨,因為好友法夫拉斯侯爵之死。他的另一個常年摯友和學(xué)生是“若瑟伯爵”Puisaye,布列塔尼舒昂黨的核心領(lǐng)導(dǎo)人之一。眼下正在英國策劃流亡軍團的登陸。
與旺代人談判期間,Puisaye差人捎給他一封語言極盡誘惑的信,試圖說服他加入保王黨陣營。信中說同情他的處境,“我親愛的坎科洛,你的位置讓你痛苦”,而自己有解決的妙法;他知道他的真心,“我的朋友,來做件配得上得我們二人的事業(yè)”,全歐洲的資源都將向他敞開;甚至提到他九年前過世的妻子,“如果她目睹了發(fā)生的一切”;他是要棄暗投明還是助紂為虐;“向我投降,我會向你投降”(Livrez-vous à moi, je me livrerai à vous),“在你旁邊吐露”自己“此生的秘密”。
這封信的副本落到Boursault手上。他當(dāng)面展示給坎科洛,但表示信任他。此事沒有任何下文——無論坎科洛的真心到底是什么,他都沒有回應(yīng):身為一個舊式軍人和騎兵教官,他的榮譽和道德無法承擔(dān)陣前投敵這種舉動;另外如果兩人交情如此之深,他應(yīng)該知道Puisaye經(jīng)常滿嘴跑火車。
La Jaunaye簽約當(dāng)日,Boursault拒絕出席。稱無法容忍雙方這樣赤裸裸的互相欺騙:國民公會秘密承諾恢復(fù)君主制(和釋放路易十七世),夏雷特公開承諾遵守共和國的法律——和約甚至沒有要求旺代人上交武器,夏雷特只答應(yīng)交出他的火炮——他根本沒有。

對和約不滿的不僅是共和方。立場堅定的共和派視和約為背叛,保王黨視之為懦弱。在La Jaunaye,夏雷特的一個部下Da Launay高呼“國王萬歲!”,和幾個不愿承認(rèn)共和國的旺代軍指揮跳上馬疾馳而去。他們試圖策反夏雷特的部隊,直到夏雷特前往營地平息了事端。畏懼夏雷特的怒火,Da Launay前往投奔斯托弗萊。他到處放話,要“用手槍打爆他(夏雷特)的頭”。(*Da Laundy曾是共和軍,被俘后投誠換陣營了)
談判時斯托弗萊來遲一步,素來跟他不合的夏雷特沒有等他出現(xiàn),就在和約上簽了字。斯托弗萊認(rèn)為受到戲弄,憤怒的上馬揚鞭,對部下騎兵大聲宣稱:“國王萬歲!共和國和夏雷特都去見鬼!”,隨即帶著人馬揚長而去——斯托弗萊并不知道夏雷特和國民公會的秘密協(xié)定,此后他甚至拒絕只在“形式上承認(rèn)共和國”,頑固堅持只會在對方有能力立刻恢復(fù)波旁統(tǒng)治的前提下進行談判——在貝爾尼埃神父的攛掇下,斯托弗萊和其它反對和約的首領(lǐng)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指責(zé)所有簽署La Jaunaye和約的首領(lǐng)都是叛徒,自此與他們勢不兩立。不久后他的部隊襲擊了薩皮諾的城堡,“搶走了所有能搶走的東西”。
夏雷特進入南特的當(dāng)晚就顯得心事重重,除了他本身的處境,這里的“愛國”氣氛也讓他渾身不自在。盡管對方盡力挽留希望他能多留幾天,他仍只呆了兩晚就匆匆趕回大本營貝拉維尼。
La Championniere在回憶錄中提到,他在La Jaunaye發(fā)現(xiàn)“似乎有些人為身上的制服感到羞恥”。他注意到一個“階級很高的共和軍長官”,動情的對夏雷特說:“現(xiàn)在你滿意了,你盡了你的責(zé)任?!?/p>
夏雷特回道:“我們還有機會一起共事”。
這句話顯然意有所指。和議帶來的短暫和平只維持了四個月:不可能兌現(xiàn)的和約條款,反對和議的雙方人員不斷發(fā)生沖突,國內(nèi)外的暗流涌動都在醞釀新的風(fēng)暴??部坡迨冀K拒絕秘密逮捕夏雷特,不憚公然違抗公共安全委員會的命令?;蛟S這就是他能夠放任自己的“真心”走多遠的極限……六月底,傳來“小國王”路易十七世的死訊和流亡軍團登陸的風(fēng)聲,收到英國送來的火藥物資的夏雷特宣布重新起兵……一年后當(dāng)他再次來到南特時,面對的將是完全不同的場景……
?至少,“或許當(dāng)日所有人都是真情實意,這樣大的熱情不可能裝出來”。(Crétineau-Joly?)

*坎科洛是共濟會大東方社的。似乎可以解釋為何他咋看咋白并跟兩個大匪首拎不清,然一直沒有事……一度以為CPS里有人(卡諾?)綁架了他女兒威脅他去旺代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