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豎琴》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魯迅全集》━毀滅(魯迅譯)
目錄
前記
洞窟
老耗子
在沙漠上
果樹園
窮苦的人們
?
豎琴
前記
?
俄國的文學,從尼古拉斯二世時候以來,就是“為人生”的,無論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決,或者墮入神秘,淪于頹唐,而其主流還是一個:為人生。
這一種思想,在大約二十年前即與中國一部分的文藝紹介者合流,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契呵夫、托爾斯泰之名,漸漸出現(xiàn)于文字上,并且陸續(xù)翻譯了他們的一些作品。那時組織的介紹“被壓迫民族文學”的是上海的“文學研究會”,也將他們算作為被壓迫者而呼號的作家的。
凡這些,離無產者文學本來還很遠,所以凡所紹介的作品,自然大抵是叫喚,呻吟,困窮,酸辛,至多,也不過是一點掙扎。
但已經使又一部分人很不高興了,就招來了兩標軍馬的圍剿。“創(chuàng)造社”豎起了“為藝術的藝術”的大旗,喊著“自我表現(xiàn)”的口號,要用波斯詩人的酒杯,“黃書”文士的手杖,將這些“庸俗”打平。還有一標是那些受過了英國的小說在供紳士淑女的欣賞,美國的小說家在迎合讀者的心思這些“文藝理論”的洗禮而回來的,一聽到下層社會的叫喚和呻吟,就便他們眉頭百結,揚起了帶著白手套的纖手,揮斥道:這些下流都從“藝術之宮”里滾出去!
而且中國原來還有著一標布滿全國的舊式的軍馬,這就是以小說為“閑書”的人們。小說,是供“看官”們茶余酒后的消遣之用的,所以要優(yōu)雅,超逸,萬不可使讀者不歡,打斷他消閑的雅興。此說雖古,但卻與英、美時行的小說論合流,于是這三標新舊的大軍,就不約而同的來痛剿了“為人生的文學”——俄國文學。
然而還是有著不少共鳴的人們,所以它在中國仍然是宛轉曲折的生長著。
但它在本土,卻突然凋零下去了。在這以前,原有許多作者企望著轉變的,而十月革命的到來,卻給了他們一個意外的莫大的打擊。于是有梅壘什珂夫斯基夫婦(D. S. Merezhikovski i Z. N. Hippius)、庫普林(A.I.Kuprin)、蒲寧(I. A. Bunin)、安特來夫(L.N. Andreev)之流的逃亡,阿爾志跋綏夫(M.P.Artzybashev)、梭羅古勃(Fiodor Sologub)之流的沉默,舊作家的還在活動者,只剩了勃留梭夫(Valeri Briusov)、惠壘賽耶夫(V. Veresaiev)、戈理基(Maxim Gorki)、瑪亞珂夫斯基(V.V. Mayakovski)這幾個人,到后來,還回來了一個亞歷舍·托爾斯泰(Aleksei N. Tolstoi)。此外也沒有什么顯著的新起的人物,在國內戰(zhàn)爭和列強封鎖中的文苑,是只見萎謝和荒涼了。
至一九二○年頃,新經濟政策實行了,造紙、印刷、出版等項事業(yè)的勃興,也幫助了文藝的復活,這時的最重要的樞紐,是一個文學團體“綏拉比翁的兄弟們”(Serapions brüder)。
這一派的出現(xiàn),表面上是始于二一年二月一日,在列寧格拉“藝術府”里的第一回集會的,加盟者大抵是年青的文人,那立場是在一切立場的否定。淑雪兼珂說過:“從黨人的觀點看起來,我是沒有宗旨的人物。這不很好么?自己說起自己來,則我既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社會革命黨員,也不是帝制主義者。我只是一個俄國人,而且對于政治,是沒有操持的。大概和我最相近的,是布爾塞維克,和他們一同布爾塞維克化,我是贊成的?!覑坜r民的俄國?!边@就很明白的說出了他們的立場。
但在那時,這一個文學團體的出現(xiàn),卻確是一種驚異,不久就幾乎席卷了全國的文壇。在蘇聯(lián)中,這樣的非蘇維埃的文學的勃興,是很足以令人奇怪的。然而理由很簡單:當時的革命者,正忙于實行,惟有這些青年文人發(fā)表了較為優(yōu)秀的作品者其一;他們雖非革命者,而身歷了鐵和火的試練,所以凡所描寫的恐怖和戰(zhàn)栗,興奮和感激,易得讀者的共鳴者其二;其三,則當時指揮文學界的瓦浪斯基,是很給他們支持的。托羅茨基也是支持者之一,稱之為“同路人”。同“路人者”,謂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義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無徹底為革命而斗爭,雖死不惜的信念,僅是一時同道的伴侶罷了。這名稱,由那時一直使用到現(xiàn)在。
然而,單說是“愛文學”而沒有明確的觀念形態(tài)的徽幟的“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也終于逐漸失掉了作為團體的存在的意義,始于渙散,繼以消亡,后來就和別的“同路人”們一樣,各各由他個人的才力,受著文學上的評價了。
在四五年以前,中國又曾盛大的紹介了蘇聯(lián)文學,然而就是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這也是無足異的。一者,此種文學的興起較為在先,頗為西歐及日本所賞贊和介紹,給中國也得了不少轉譯的機緣;二者,恐怕也還是這種沒有立場的立場,反而易得介紹者的賞識之故了,雖然他自以為是“革命文學者”。
我向來是想介紹東歐文學的一個人,也曾譯過幾篇“同路人”作品,現(xiàn)在就合了十個人的短篇為一集,其中的三篇,是別人的翻譯,我相信為很可靠的??上У氖窍抻谄?,不能將有名的作家全都收羅在內,使這本書較為完善,但我相信曹靖華君的《煙袋》和《四十一》,是可以補這缺陷的。
至于各個作者的略傳,和各篇作品的翻譯或重譯的來源,都寫在卷末的“后記”里,讀者倘有興致,自去翻檢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魯訊記于上海。
?
洞窟
M.札彌亞丁
?
冰河,猛犸???,曠野。不知什么地方好象人家的夜的巖石,巖石上有著洞穴??刹恢朗钦l,在夜的巖石之間的小路上,吹著角笛,用鼻子嗅出路來,一面噴起著白白的粉雪——也許,是灰色的拖著長鼻子的猛犸,也許,乃是風。不,也許,風就是最像猛犸凍了的呻吟聲。只有一件事分明知道——是冬天。總得咬緊牙關,不要格格地響。總得用石斧來砍柴。總得每夜搬了自己的篝火,一洞一洞的漸漸的深下去??偟枚嗌w些長毛的獸皮……
在一世紀前,是彼得堡街道的巖石之間,夜夜徘徊著灰色的拖著長鼻子的猛犸。用了毛皮,外套,氈毯,破布之類包裹起來的洞窟的人們,一洞一洞地,逐漸躲進去了。在圣母節(jié)???,瑪丁·瑪替尼支去釘上了書齋。到凱山圣母節(jié)???,便搬出食堂,躲在臥室里。這以后,就沒有可退的處所了。只好或者在這里熬過了圍困,或者是死掉。
洞窟似的彼得堡的臥室里面,近來是諾亞的方舟之中一樣的光景——恰如洪水一般亂七八糟的凈不凈的生物,瑪丁·瑪替尼支的書桌,書籍,磁器樣的好象石器時代的點心,斯克略賓???作品第七十四號,熨斗,殷勤地洗得雪白了的馬鈴薯五個,鍍鎳的臥床的格子,斧頭,小廚,柴,在這樣的宇宙的中心,則有上帝——短腿,紅銹,貪饕的洞窟的上帝——鑄鐵的火爐。
上帝正在強有力地呻吟。是在昏暗的洞窟之中的火的奇跡。人類——瑪丁·瑪替尼支和瑪沙——是一聲不響,以充滿虔誠的感謝的態(tài)度,將手都伸向那一邊。暫時之間,洞窟里是春天了。暫時之間,毛皮,爪,牙,都被脫掉,通過了滿結著冰的腦的表皮,抽出碧綠的小草——思想來了。
“瑪?shù)????,你忘記了罷,明天是……唔唔,一定的,我知道。你忘記了!”
十月,樹葉已經發(fā)黃,萎靡,彫落了的時候,是常有仿佛青眼一般的日子的。這樣的日子,不要看地面,卻仰起頭來,也能夠相信“還有歡欣,還是夏季”?,斏尘驼沁@樣子。閉了眼睛,一聽火爐的聲音,便可以相信自己還是先前的自己,目下便要含笑從床上走起,緊抱了男人。而一點鐘之前,發(fā)了小刀刮著玻璃一般的聲音的——那決不是自己的聲音,決不是自己……
“唉唉,瑪?shù)?,瑪?shù)拢≡趺唇y(tǒng)統(tǒng)……你先前是不會忘記什么的。廿九這天,是瑪理亞的命名日呵……”
鐵鑄的上帝還在呻吟著。照例沒有燈。不到十點鐘,火是不來的罷。洞窟的破碎了的圓天井在搖動?,敹 が斕婺嶂Ф字羯?!再留神些!——仰了頭,依舊在望十月的天空。為了不看發(fā)黃的,干枯的嘴唇。但瑪沙卻道——
“瑪?shù)?,明天一早就燒起來,今天似的燒一整天,怎樣!唔?家里有多少呢?書房里該還有半賽旬???罷?”
很久以前,瑪沙就不能到北極似的書齋去了,所以什么也不知道。那里是,已經……留神,再留神些罷!
“半賽旬?不止的!恐怕那里是……”
忽然——燈來了。正是十點鐘?,敹 が斕婺嶂]有說完話,細著眼睛,轉過臉去了。在亮光中,比昏暗還苦。在明亮的處所,他那打皺的,黏土色的臉,是會分明看見的。大概的人們,現(xiàn)在都顯著黏土色的臉。復原——成為亞當。但瑪沙卻道——
“瑪?shù)?,我來試一試罷——也許我能夠起來的呢……如果你早上就燒起火爐來?!?/span>
“那是,瑪沙,自然……這樣的日子……那自然,早上就燒的?!?/span>
洞窟的上帝漸漸平靜,退縮了,終于停了響動,只微微地發(fā)些畢畢剝剝的聲音。聽到樓下的阿培志綏夫那里,在用石斧劈船板——石斧劈碎了瑪丁·瑪替尼支。那一片,是給瑪沙看著黏土一般的微笑,用珈琲磨子磨著干了的薯皮,準備做點心——然而瑪丁·瑪替尼支的別一片,卻如無意中飛進了屋子里面的小鳥一般,胡亂地撞著天花板,窗玻璃和墻壁。“那里去弄點柴——那里去弄點柴——那里去弄點柴?!?/span>
瑪丁·瑪替尼支穿起外套來,在那上面系好了皮帶。(洞窟的人們,是有一種迷信,以為這么一來,就會溫暖的。)在屋角的小廚旁邊,將洋鐵水桶嘩啷地響了一下。
“你那里去,瑪?shù)???/span>
“就回來的。到下面去汲一點水?!?/span>
瑪丁·瑪替尼支在冰滿了溢出的水的樓梯上站了一會,便擺著身子,長噓了一口氣,腳鐐似的響著水桶,下到阿培志綏夫那里去了。在這家里,是還有水的。主人阿培志綏夫自己來開了門。穿的是用繩子做帶的外套,那久不修刮的臉——簡直是灰塵直沁到底似的滿生著赭色雜草的荒原。從雜草間,看見黃的石塊一般的齒牙,從齒牙間,蜥蜴的小尾巴閃了一下——是微笑。
“阿阿,瑪丁·瑪替尼支!什么事,汲水么?請請,請請,請請。”
在夾在外門和里門之間的籠一樣的屋子——提著水桶,便連轉向也難的狹窄的屋子里,就堆著阿培志綏夫的柴。粘土色的瑪丁·瑪替尼支的肚子,在柴上狠狠地一撞,——粘土塊上,竟印上了深痕。這以后,在更深的廊下,是撞在廚角上。
走過食堂——食堂里住著阿培志綏夫的雌兒和三匹小仔。雌頭連忙將羹碟子藏在擦桌布下面了。從別的洞窟里來了人——忽然撲到,會抓了去,也說不定的。
在廚房里捻開水道的龍頭,阿培志綏夫露出石頭一般的牙齒來,笑了一笑。
“可是,太太怎樣?太太怎樣?太太怎樣?”
“無論如何,亞歷舍·伊凡諾微支,也還是一樣的:總歸不行。明天就是命名日了,但家里呢……”
“大家都這樣呵,瑪丁·瑪替尼支。都這樣呵,都這樣呵,都這樣呵……”
在廚房里,聽得那誤進屋里的小鳥,飛了起來,霍霍地鼓著翅子。原是左左右右飛著的,但突然絕望,拚命將腦脯撞在壁上了。
“亞歷舍·伊凡諾微支,我……亞歷舍·伊凡諾微支,只要五六塊就好,可以將你那里的(柴)借給我么?……”
黃色的石頭似的牙齒,從雜草中間露出來。黃色的牙齒,從眼睛里顯出來。阿培志綏夫的全身,被牙齒所包裹了,那牙齒漸漸伸長開去。
“說什么,瑪丁·瑪替尼支,說什么,說什么?連我們自己的家里面……你大約也知道的罷,現(xiàn)在是什么都……你大約也知道的罷,你大約也知道的罷……”
留神!留神——再留神些罷?,敹 が斕婺嶂вH自收緊了自己的心,提起水桶來。于是經過廚房,經過昏暗的廊下,經過食堂,出去了。在食堂的門口,阿培志綏夫便蜥蜴似的略略伸一伸手。
“那么,晚安……但是,瑪丁·瑪替尼支,請你不要忘記,緊緊的關上門呀,不要忘記。兩層都關上,兩層呵,兩層——因為無論怎么燒也來不及的!”
在昏暗的處處是冰的小房子里,瑪丁·瑪替尼支放下了水桶。略一回顧,緊緊地關上了第一層門。側著耳朵聽,但聽得到的只是自己身體里的干枯的柴瘠的戰(zhàn)栗,和一下一下分成小點的多半是寒噤的呼吸。在兩層的門之間的狹窄的籠中,伸出手去一碰——是柴,一塊,又一塊,又一塊……不行!火速親自將自己的身體推到外面,輕輕地關了門?,F(xiàn)在是只要將門一送,碰上了閂就好。
然而——沒有力氣。沒有送上瑪沙的“明天”的力氣。在被僅能辨認的點線似的呼吸所劃出的境界上,兩個瑪丁·瑪替尼支們就開始了拚命的戰(zhàn)爭——這一面,是和斯克略賓為友的先前的他,知道著“不行”這件事,但那一面的洞窟的瑪丁·瑪替尼支,是知道著“必要”這件事的。洞窟的他,便咬著牙齒,按倒了對手,將他扼死了?,敹 が斕婺嶂е劣诜瓊酥讣?,推開門,將手伸進柴堆去,—— 一塊,四塊,五塊,——外套下面,皮帶間,水桶里,——將門砰的一送,用著野獸一般的大步,跑上了樓梯。在樓梯的中段,他不禁停在結冰的梯級上,將身子帖住了墻壁。在下面,門又是呀的一聲響,聽到遮滿灰塵似的阿培志綏夫的聲音。
“在那邊的——是誰呀?是誰呀?是誰呀?”
“是我呵,亞歷舍·伊凡諾微支,我——我忘記了門——我就——回過去,緊緊的關了門……”
“是你么?哼……為什么會干出這樣的事來的?要再認真些呵,要再認真些。因為近來是誰都要偷東西的呀。這就是你,也該明白的罷,唔,明白的罷,為什么會干出這樣的事來的?”
廿九日。從早上起,是到處窟窿的舊棉絮似的低垂的天空,從那窟窿里,落下冰來了。然而洞窟的上帝,卻從早上起就塞滿了肚子,大慈大悲地呻吟起來——就是天空上有了窟窿,也不要緊,就是遍身生了牙齒的阿培志綏夫查點了柴,也不要緊——什么都一樣。只要捱過今天,就好了。洞窟里的“明天”,是不可解的。只有過了幾百年之后,才會懂“明天”呀,“后天”呀那些事。
瑪沙起來了。而且為了看不見的風,搖搖擺擺,像先前一般梳好了頭發(fā)。從中央分開,梳作遮耳的鬢腳。那宛如禿樹上面,遺留下來的惟一的搖搖不定的枯葉一樣?,敹 が斕婺嶂臅赖闹醒氲某閷侠?,拿出書本,信札,體溫計這些東西來。后來還拿出了一個不知是什么的藍色小瓶子???,但為要不給瑪沙看見,連忙塞回原地方去了——終于從最遠的角落里,搬了一只黑漆的小箱子來。在那底里,還存著真的茶葉——真的,真的——真正實在,一點不錯的茶葉!兩個人喝了茶。瑪丁·瑪替尼支仰著頭,聽到了完全和先前一樣的聲音——
“瑪?shù)?,還記得我的藍屋子罷。不是那里有蓋著罩布的鋼琴,鋼琴上面,有一個樹做的馬樣子的煙灰碟子的么?我一彈,你就從背后走過來……”
“是的,正是那一夜,創(chuàng)造了宇宙的,還有出色的聰明的月貌,以及鶯囀一般的廊下的鈴聲?!?/span>
“還有,記得的罷,瑪?shù)?,開著窗,外面是顯著碧綠顏色的天空——從下面,就聽到似乎簡直從別的世界里飄來的,悠揚的手風琴的聲音?!?/span>
“拉手風琴人,那個出色的拉手風琴人——你現(xiàn)在在那里了?”
“還有,河邊的路上……記得么?——樹枝條還是精光的,水里帶了些紅色。那時候,不是流著簡直像棺材模樣的,冬天的遺物的那藍藍的冰塊么??匆娏四枪撞模仓徊贿^發(fā)笑——因為我們是不會有什么死亡的。記得么?”
下面用石斧劈起柴來了。忽然停了聲響,發(fā)出有誰在奔跑,叫喊的聲音。被劈成兩半了的瑪丁·瑪替尼支,半身在看永遠不死的拉手風琴人,永遠不死的樹做的馬,以及永遠不死的流冰,而那一半身,卻喘著點線一般的呼吸,在和阿培志綏夫一同點柴的數(shù)目。不多久,阿培志綏夫就點查完畢,在穿外套了。而且渾身生著牙齒,猛烈地來打門了。而且……
“等一等,瑪沙。總,總好象有人在敲我們的門似的。”
不對,沒有人。現(xiàn)在是還沒有一個人。又可以呼吸,又可以昂著頭,來聽完全是先前一樣的聲音。
黃昏。十月廿九日是老掉了。屹然不動的,老婆子似的鈍滯的眼——于是一切事物,在那視線之下,就縮小,打皺,駝背了。圓天井低了下來,靠手椅,書桌,瑪丁·瑪替尼支,臥床,都扁掉了。而臥床上面,則有完全扁了的,紙似的瑪沙在。
黃昏時候,來了房客聯(lián)合會的干事綏里呵夫。他先前體重是有六普特???的,現(xiàn)在卻減少了一半,恰如胡桃在嘩啷匣子???里面跳來跳去似的,在上衣的殼里面跳。只有聲音,卻仍如先前,仿佛破鐘一樣。
“呀,瑪丁·瑪替尼支,首先——不,其次,是太太的命名日,來道喜的。那是,怎么!從阿培志綏夫那里聽到的……”
瑪丁·瑪替尼支被從靠手椅里彈出去了。于是橐橐地走著,竭力要說些什么話,說些什么都可以……
“茶……就來——現(xiàn)在立刻……今天家里有‘真的’東西哩,是真的呵!只要稍微……”
“茶么?我倒是香檳酒合式呵。沒有?究竟是怎么了的!哈,哈,哈,哈!可是我,前天和兩個朋友,從霍夫曼氏液做出酒來了。實在是笑話呀!狠狠的喝了一通。
“但是那朋友,卻道‘我是徐諾維夫呵,跪下呀’。唉唉,笑話笑話。
“后來,回到家里去,在戰(zhàn)神廣場上,不是一個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從對面走來了么,唔,自然是真的!你究竟是怎么了的?這一問,他不是說,不,沒有什么,不過剛才遭了路劫,要跑回華西理也夫斯基島去么。真是笑話!”
扁平的紙似的瑪沙,在臥床上笑起來了。瑪丁·瑪替尼支親自緊緊地絞緊了自己的心,接著更加高聲地笑——那是因為想煽熱綏里呵夫,使他始終不斷,再講些什么話……
綏里訶夫住了口,將鼻子略哼一下,不說了。覺得他在上衣的殼里左右一搖,便站了起來。
“那么,太太,請你的手,Chik!唔,你不知道么?是學了那些人們的樣,將Chest Imeju Klanyatsa減縮了的呀,Ch.I.K.唉唉,真是笑話!”???
在廊下,接著是門口,都起了破鐘一般的笑聲。再一秒鐘,這樣地就走呢,還是……
地板好象搖搖蕩蕩,瑪丁·瑪替尼支覺得腳下仿佛在打旋渦。浮著粘土似的微笑,瑪丁·瑪替尼支靠在柱子上。綏里呵夫嗡嗡的哼著,將腳塞進大的長靴里面去。
穿好長靴,套上皮外套,將猛犸的身子一伸,吐了一口氣。于是一聲不響,拉了瑪丁·瑪替尼支的臂膊,一聲不響,開了北極一般的書齋的門,一聲不響,坐在長椅子上了。
書齋的地板,是冰塊。冰塊在可聞和不可聞之間,屑索的一聲一開裂,便離了岸——于是滔滔地流著,使瑪丁·瑪替尼支的頭暈眩起來。從對面——從遼遠的長椅子的岸上,極其幽微地聽到綏里呵夫的聲音——
“首先——不,其次,我也敢說,那個什么阿培志綏夫這蟲豸,實在是……但是你自己也明白的罷,因為他居然在明說,明天要去報警察了……實在是蟲豸一流的東西!我單是這樣地忠告你。你現(xiàn)在立刻,現(xiàn)在立刻到那小子這里去,將那柴,塞進他的喉嚨里去罷。”
冰塊逐漸迅速地流去了。扁平的,渺小的,好容易才能看見的——簡直是木片頭一般的瑪丁·瑪替尼支,回答了自己。但并非關于柴——是另外一件事。
“好,現(xiàn)在立刻?,F(xiàn)在立刻?!?/span>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東西實在是無法可想的蟲豸,簡直是蟲豸呵,唔唔,自然是的……”
洞窟里還昏暗。粘土色的,冷的,盲目的瑪丁·瑪替尼支,鈍鈍地撞在洪水一般散亂在洞窟里的各種東西上。忽然間,有了令人錯愕的聲音,是很像先前的瑪沙之聲的聲音——
“你同綏里呵夫先生在那邊講什么?說是什么?糧食票?我是躺著在想了的,要振作一下——到什么有太陽光的地方去……阿呀,這樣磔磔格格地在弄什么東西呀,簡直好象故意似的。你不是很知道的么——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像小刀在刮玻璃。固然,在現(xiàn)在,是什么也都一樣。連手和腳,也成了機器似的了。一上一下,都非像船上的起重機模樣,用繩索和轆轤不可。而且轉動轆轤,一個人還不夠,大約須有三個了?,敹 が斕婺嶂б幻孓彰亟g緊著繩索,一面將水壺和熬盤都擱在爐火上,重燉起來,將阿培志綏夫的柴的最后的幾塊,拋進火爐里面去。
“你聽見我在說話沒有?為什么一聲不響的?你在聽么?”
那自然并不是瑪沙。不對,并不是她的聲音?,敹 が斕婺嶂У呐e動,逐漸鈍重起來了?!獌赡_陷在索索地崩落的沙中,轉動轆轤,就步步覺得沉重。忽然之間,搭在不知那一個滑車上的繩索斷掉了,起重機——手,便垂了下來。于是撞著了水壺和熬盤,嘩拉拉的都落在地板上。洞窟的上帝,蛇一般吱吱地叫。從對面的遼遠的岸——臥床里,發(fā)出簡直是別人似的高亢的聲音來——
“你是故意這樣的!那邊去罷!現(xiàn)在立刻!我用不著誰——什么什么都不要!那邊去罷!”
十月廿九日是死掉了?!€有永遠不死的拉手風琴人,受著夕陽而發(fā)紅的水上的冰塊,瑪沙,也都死掉了。這倒好。不像真的“明天”,阿培志綏夫,綏里呵夫,瑪丁·瑪替尼支,都沒有了,倒是好的,這個那個,全死掉了,倒是好的。
在遠處什么地方的機器之流的瑪丁·瑪替尼支,還在做著什么事?;蛘撸譄鸹馉t來,將落在地上的東西,拾進熬盤里,燒沸那水壺里的水,也說不定的。或者,瑪沙講了句什么話,也說不定的——但他并沒有聽見。單是為了碎話和撞在小廚,椅子,書桌角上所受的陳傷,黏土在麻木地作痛。
瑪丁·瑪替尼支從書桌里,將信札的束,體溫計,火漆,裝著茶葉的小箱子——于是又是信札,都懶懶地拖出來。而在最后,是從不知那里的最底下,取出了一個深藍色的小瓶子。
十點鐘。燈來了。完全像洞窟的生活一樣,也像死一樣,精光的,僵硬的,單純而寒冷的電氣的燈光。并且和熨斗,作品第七十四號,點心之類在一處,是一樣地單純的藍的小瓶子。
鐵鑄的上帝,吞咽著羊皮紙一般地黃的,淺藍的,白的,各種顏色的信札,大慈大悲地呻吟起來了。而且使水壺的蓋子格格地作聲,來通知它自己的存在。瑪沙回過了頭來。
“茶燒好了?瑪?shù)?,給我——”
她看見了。給明亮的,精光的,僵硬的電氣的光所穿通了的一剎那間,火爐前面,是彎著背脊的瑪丁·瑪替尼支。信札上面,是恰像受了夕陽的水那樣的紅紅的反射,而且那地方,是藍的小瓶子。
“瑪?shù)隆數(shù)隆阋呀洝@樣了?……”
寂靜。滿不在意地吞咽著凄苦的,優(yōu)婉的,黃的,白的,藍的,永遠不死的文字——鐵鑄的上帝正在呼盧呼盧地響著喉嚨?,斏秤昧讼裼懖枰粯樱S隨便便的調子,說:
“瑪?shù)?,瑪?shù)?!還是給我罷!”
瑪丁·瑪替尼支從遠處微笑了。
“但是,瑪沙,你不是也知道的么?——這里面,是只夠一個人用的?!?/span>
“瑪?shù)拢俏?,反正已經是并不存在的人了。這已經并不是我了——我反正……瑪?shù)拢愣玫牧T——瑪?shù)??!?/span>
唉唉,和她是一樣的,和她是一樣的聲音……只要將頭向后面一仰……
“瑪沙,我騙了你了。家里的書房里面,柴什么是一塊也沒有了。但到阿培志綏夫那里去一看,那邊的門和門的中間……我就偷了——懂了么?所以綏里訶夫對我……我應該立刻去還的,但已經統(tǒng)統(tǒng)燒完了——我統(tǒng)統(tǒng)燒完了——統(tǒng)統(tǒng)!”
鐵鑄的上帝滿不在意地假寐了。洞窟的圓天井一面在消沒,一面微微地在發(fā)抖。連房屋,巖石,猛犸,瑪沙,也微微地在發(fā)抖。
“瑪?shù)?,如果你還是愛我的……瑪?shù)?,記一記罷!親愛的瑪?shù)?!?/span>
永遠不死的樹做的馬,拉手風琴人,冰塊。還有這聲音……瑪丁·瑪替尼支慢騰騰地站起來了。好容易轉動著轆轤,慢騰騰地從桌上拿起藍的小瓶子,交給了瑪沙。
她推掉毯子,恰如那時受了夕照的水一般,帶著微紅,顯出靈敏的,永遠不死的表情,坐在臥床上。于是接了瓶子,笑起來了——
“你看,我躺著想了的,也不是枉然呵——我要走出這里了。再給我點上一盞電燈罷——哪,那桌子上的。是是,對了。這回是,火爐里再放進些什么去?!?/span>
瑪丁·瑪替尼支看也不看,從桌上抓起些什么紙來,拋在火爐里。
“好,那么……出去散步一下子。外面大概是月亮罷——是我的月亮呵,還記得么?不要忘記,帶著鑰匙。否則,關上之后,要開起來……”
不,外面并沒有月亮。低的,暗的,陰慘的云,簡直好象圓天井一般,而凡有一切,則是一個大的,寂靜的洞窟。墻壁和墻壁之間的狹的無窮的路,凍了的,昏暗的,顯著房屋模樣的巖,而在巖間,是開著照得通紅的深的洞窟。在那洞窟里,是人們蹲在火旁邊。輕輕的冰一般的風,從腳下吹拂著雪煙,不知道是什么,最像猛犸的猛犸的偉大而整齊的腳步,誰的耳朵也聽不見地,在白的雪煙,石塊,洞窟,蹲著的人們上面跨過去。
〔附〕
?
老耗子
M.淑雪兼珂 作 柔石 譯
?
建造飛機的募款很順利地進行著。
書記們中有一個曾經是駕駛過兩次氣球的航空老手,自己負起責任到各部去游說。
“同志們,新時代已近在眼前了,”這位“專門家”說?!案鞣N建設都應當有飛機以作空中聯(lián)絡……呀,那就是為什么……你們應該出錢的理由……”
雇工們都慨然捐了錢。沒有一個和這位專門家爭辯。只在會計處一部中,這位專門家卻碰到一個倔強的人物。這個倔強的人就是達德烏庚,司帳員之一。
達德烏庚諷刺地微笑著。
“造一架飛機么?嚇……一架怎樣的飛機呢?為什么我把錢拋在飛機上呢?我,朋友,是一個老耗子呀?!?/span>
專門家激昂起來了?!霸鯓拥娘w機么?呀,就是一架飛機,一架普通的飛機?!?/span>
“一架普通的飛機,”達德烏庚苦笑地喊道。“但它萬一造得不好,那怎么辦呢?假如第一次飛了上去給風吹翻了,那我的錢在那兒呢?我為什么要那樣傻,把錢在它身上作孤注一擲呢?我如果替老婆去買一架縫衣機,我可以用自己的手指試摸每一個機輪……但現(xiàn)在我能夠干什么呢?大概那推進機是不會活動的。那怎么辦呢?”
“對不起,”專門家叫喊道?!斑@將在一所大工廠里建造!在一所工廠里!一所工廠!”
“工廠就怎么樣呢?”達德烏庚譏笑地叫道。“我雖然未曾駕駛過氣球,但我畢竟是一個老耗子,我是知道一兩件事情的。讓別的工廠賺得這筆錢,毫無意思的……呵,不要搖手失望罷,錢是要付的。我并不是吝嗇錢……我剛才不過要求公允的處置罷了。錢在這里。……我還可以代付密舒力登的錢,因為他正在告假中?!瓕Σ黄稹!?/span>
達德烏庚掏出他的錢袋,照當時的兌價數(shù)了一個金盧布的錢,算他自己的款子,接著又替密舒力登付了四分之一盧布,簽了他的名,又把錢重數(shù)一遍,交給這位專門家。
“錢在這里了……我的惟一的條件是:允許我到工廠去,親自察看這件工作在怎樣進行。你知道這句成語的:只有自己的眼睛是金剛石,別人的眼睛都不過是玻璃。”
達德烏庚自言自語地說了很久,然后轉身重新對著他的算盤。但他的心緒太紊亂了;他不能工作。
在此后這兩個月當中,他一直都不能工作。他到處跟著這位專門家像一個影,在走廊里攔住他,問他募款怎樣了,每人拿出多少錢,并且飛機將在那里建造。
當必需的款子都募集好,而飛機正在著手建造的時候,達德烏庚帶著嘲笑的神情,到了工廠。
“呀,兄弟們,工作怎樣了呀?”他問工人們。
“你來干什么?”一位技師問。
“我來干什么嗎?”達德烏庚驚異地喊道?!拔夷贸鲥X來造飛機,而且他請我……你們是在為我們建造飛機呀……我是來察看一下的?!?/span>
達德烏庚走上走下地走了許久,察看各種材料,甚至于還拿了有些材料來,用他的牙齒咬過。
他搖搖頭。
“看這里,兄弟們,”他對工人們說道。“你們是在替我們建造這個的,看呀,你們竟把它當作一件營利的事業(yè)了……我知道你們……你們都是大猾頭。我們就要看見,它完工之后,那推進機是不會活動的。我是一個老耗子,我是知道的。請恕我。我實在是有關系的呀?!?/span>
這位司帳員達德烏庚又在工廠里到處踱了一遍,約定下次再來,于是走了出去。
此后他每天都到這工廠里來。有時他一天還來了兩次。他批評他們,非難他們。他強迫他們更換材料;有時他還到寫字間里檢閱圖樣。
“我真奇怪,”有一天,那個技師說,被他自己的圓到克制著,“我真奇怪……唉。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我們自然會照你的意思來干的,這事情用不著費心的……但是最好請你不要隨便到這里來……否則我想我們不得不謝絕這件工作了……你做代表的人是明白的?!?/span>
“什么,代表?”達德烏庚問,“我怎么是個代表?你把那個也造起來了。我是以私人資格來的。我有錢拋在這架飛機上……”
“不是一個代表么?”技師尖聲叫道?!笆裁礀|西——你拋的是什么東西呢?”
“我拋了多少錢么?呀,一個金盧布。”
“一個盧布,你說什么,是一個盧布么?”技師憎厭地問。
他拉開臺子的抽斗,將錢擲還達德烏庚。
“該咒罵的,錢在這里,在這里……”
達德烏庚聳著他的兩肩。
“隨你的便,”他說?!澳悴灰?,不要就是了。我是不會固執(zhí)的。我可以把它用在別處的。我是一個老耗子。”
達德烏庚數(shù)了數(shù)錢,放在衣袋里,出去了。接著又跑回來。
“密舒力登的錢怎樣呢?”他問。
“密舒力登的錢么?”這位技師咆哮著。“密舒力登的錢么?你這老
耗子!”
達德烏庚吃了一驚,連忙關了門,跑出到街上。
“錢化掉了,”他自語著?!斑@流氓在這上面弄了四分之一……技師就在那些上……”
?
在沙漠上
L. 倫支
?
一
?
夜晚,是在露營的周圍燒起火來,都睡在帳篷里。一到早晨——饑餓的惡狠狠的人們,便又步步向前走去了。人數(shù)非常之多。等于曠野之沙的雅各的苗裔——無限的以色列的人民,怎么算得完呢。而且各人還帶著自己的家畜,孩子和女人。天熱得可怕。白天比夜間更可怕。這怎講呢,就因為在白天,明晃晃地洋溢著金色的滑澤的光,那不斷的光輝,似乎反而覺得比夜暗還要暗。
可怕,而且無聊。此外一無可做——就單是走路。不勝其火燒一般的倦怠和饑餓和空虛的憂愁,為要尋些事給粗指頭的毛毿毿的手來做,于是互相偷家具,偷皮革,偷女人,又互將那偷兒殺卻。而又從此發(fā)生了報復,殺卻那曾殺偷兒的人。沒有水,卻流了許多血。在所向的遠方,是橫著流乳和蜜的國土。
絕無可逃的地方。凡落后的,只好死掉。而以色列人,是向前向前的爬上去了。后面爬著沙漠的獸,前面爬著時光。
魂靈已經沒有。被太陽曬殺了。凡留下的,只是張著黑傘的強健的身體,吃喝的須髯如蝟的臉,單知道走路的腳,和殺生,割肉,在床上擁抱女人的手罷了。在以色列人之上,站著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這是正如以色列族一樣,黑色而多須的神,是復仇者,也是殺戮者。在這神和以色列人之間,則夾著蔚藍的,無須的,滑澤,然而可怕的太空和為圣靈所憑的摩西——他們的指導者。
?
二
?
第六天的傍晚,總要吹起角笛來。于是以色列人便走向集會的幕舍(猶太的神殿)去,群集于麻線和雜色毛繩織出的,大的天幕的面前。祭壇旁邊,站著黑色多須的祭司長亞倫,穿了高貴的披肩——叫著,哭著。在那周圍是子和孫,黑臉多須的親屬利未族,穿了紫和紅的衣——叫著,哭著。穿著山羊皮裘的黑色多須的以色列人——餓而且怕,但叫著,哭著。
此后是裁判了。高的壇上,走上圣靈所憑的摩西來。和神交談,而不能用以色列話來講的。在高壇上,他的身體團團回旋,從嘴里噴出白沫。而和這白沫一起,還發(fā)出什么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聲音。以色列人怕得發(fā)抖,哭喊了。于是跪而求赦了。有罪者也懺悔,無罪者也懺悔。因為害怕了。已懺悔者,被擊以石。于是又向乳蜜噴流的處所,步步前進了。
?
三
?
角笛發(fā)聲的時候——
——金,銀,銅,青紫紅等的毛繩,麻線,山羊毛,染紅的公羊皮,獾皮,合歡樹,用于膏油和馥郁的香之類的香料,寶石——
——將這些東西,以色列人攜帶在手里,跑向吹角的幕舍去。于是亞倫,和他的子,孫,和親屬的利未族等,便收去這樣的貢獻。
沒有金,紫的織品,寶石這些東西的,便帶了盆,盤,碗,灌奠用的水瓶,最好的香油,最好的葡萄和面包——加了酵素的面包和不加的面包——和涂了香油的餅餌,羊,小牛,小羊這些去。
連香油,葡萄,家畜,器具都沒有的——就應該被殺。
?
四
?
已經沒有了走路之力的時候,沙烙腳底而太陽炙著脊梁的時候,不得不吃驢馬的肉而喝驢馬的尿的時候——那時候,以色列人走到摩西那里,哭著威逼了——
“究竟是誰給我們吃肉,喝水的?我們還記得在埃及吃過的魚。也記得王瓜,甜瓜,蔥薤,大蒜。你要帶我們到那里去呢?流著乳和蜜的國土,究竟在那里呢?說是引導我們的你的神,究竟在那里呢?我們已經不愿意害怕這樣的神了。我們要回埃及去了。”
以色列人的指導者,圣靈附體的摩西,在壇上打旋子。從那嘴里,噴出白沫來,漏了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言語。哥哥亞倫穿著紫和紅的衣,站在旁邊,威嚇似的大叫:“將吐不平的去殺掉呀!”于是吐不平的,被殺掉了。
然而,假使以色列人還是不平,叫道,“竟是將我們帶出了埃及的地方還不夠,且要在這樣的曠野中殺掉么?豈不是沒有帶到流乳和蜜的國土里么?豈不是沒有分給葡萄園和田地么?我們不去了,不去,不去了!”呢——那時候,亞倫就向自己的親屬利未族,說,“拔出劍來,通過人民中走罷!”于是利未族的人們拔出劍來,通過人民中,走了,而凡有站在當路的,都被殺掉。以色列人哭喊了。這為什么呢,就因為摩西和神交談,而利未族是有劍的。
從此又離開露營,向著流乳和蜜的地方前進。這樣,年歲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以色列人正如年歲,慢慢地爬去了。
?
五
?
途中倘或遇見別的種族和人民,便殺了那種族和人民。完全是野獸似的,貪婪地撕碎了。撕碎了又前進。從后面爬來著沙漠的獸,恰如以色列人一樣,貪婪地撕吃了被殺的人民的殘余。
以東族,摩押族,巴珊族,亞摩利族等,都被蹂躪于沙礫里了。贄桌被毀,祭壇被拆,圣木被砍倒。更沒有一個生存的人。財寶,家畜,女人,都被掠奪了。女人夜里被玩弄,一到早晨,就被殺掉。有孕的是剖開肚子,拉出胎兒來,女人留到早晨,一到早晨,就被殺掉了。無論是家財,是家畜,是女人,凡最好的都歸利未族。
?
六
?
年歲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饑餓和枯渴和恐怖和憤怒正如年歲和以色列人,慢慢地爬去了。角笛雖響,已沒有送往幕舍的東西。以色列人殺了自己的家畜,送到亞倫和他的親戚利未族那里去。空手而來的呢——被殺掉了。以色列人漸漸常往摩西的處所,叫喊,鳴不平。但利未族的人們更是常常拔了劍,在人民之間通過了。這樣子,而孩子們,年歲,恐怖,饑餓,都生長起來了。
?
七
?
曾經有了這樣的事。以色列人遇著米甸人,起了大激戰(zhàn)。亞倫子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帶著以色列軍隊前去了。圣器和鐘鼓在他的手里。以色列軍終于戰(zhàn)勝了。勝而隨意狂暴了。到得后來,是分取家畜和女人。最好的畜群和最美的女人,歸于祭司長之孫非尼哈。
然而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非尼哈任意玩弄了女人,于是就要殺掉她,捏了劍。但女人赤條條的躺著。非尼哈到底不能殺掉她。他走出帳篷,叫了奴隸,遞給劍去,這樣說,“進帳篷去,殺掉那女人!”奴隸說著“唯唯,我去殺掉女人罷”。走進帳篷里去了。過了好一會。非尼哈又向別一個奴隸說,“進帳篷去,殺了那女人和同女人睡著的奴才來。”還將一樣的話,說給了第三,第四,第五的奴隸。他們都說著“唯,唯”,走進帳篷里去了。過了好一會,走出帳篷來的卻是一個也沒有。非尼哈走進帳篷去一看,奴隸們是被殺掉了倒在地面上,最后進去的和女人在睡覺。非尼哈取了劍,殺掉奴隸,也要殺掉那女人。然而女人是赤條條的躺著。非尼哈不能殺,走出外面了。而且躺在幕舍的門口了。
?
八
?
于是以色列人中,開始了可怕的帶瘋的發(fā)作和淫蕩。這非他,女人一躺在床上,以色列的兒郎們便在帳篷的門口交戰(zhàn),勝者就和她去睡覺的。而這一出帳篷外,便又被別個殺死了。
日子這樣過去了。日之后來了暗,暗之后來了日,日之后又來了暗。面包沒有了,然而誰也沒有鳴不平;水沒有了,然而誰也不叫渴。
第六天的傍晚,角笛沒有吹起來。以色列人不到幕舍那面去,卻聚在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的帳篷旁邊了。然而非尼哈,是躺在帳篷的門口。
第七天的安息日也過去了。但以色列人既不向神殿去,也不送貢品來。利未族的人們前來殺女人,但他們也互相殺起來,勝者和女人一同睡覺了。
圣靈所憑的摩西,在壇上打旋子,噴白沫,吐咒罵了,然而誰也不聽他。
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是躺在帳篷的門口,然而誰也不看他。
以色列的一行,已經不想進向流乳和蜜的國土去,在一處牢牢地停下了。從他們后面爬來的沙漠的獸也站住了。時光也停住了。
?
九
?
這是第十天。女人終于出了帳篷,就赤條條地在營寨之間走起來。以色列人跟著在沙上爬來爬去,吻接她的足跡。于是女人說了:“你們毀掉那樣的贄桌,給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壇來罷。因為這是真的神呀?!币陨腥吮銡Я俗约旱纳竦馁椬?,給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壇來。女人走向幕舍那面去了。但幕舍的門口,是躺著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女人也不能決意走進帳篷去,但是這樣地說:“為什么像曠野的狗一樣,躺在這樣的地方的?回到自己的帳篷,和我一同睡覺去罷。”又這樣地說:“大家都來打這漢子呀。”于是西緬族的首領撒路之子心利,前來以腳踢非尼哈。女人走進帳篷去了。撒路之子心利也跟進去了。
是這晚上的事。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站了起來,走向自己的帳篷,要和女人去睡覺。以色列人看見非尼哈到來,都在前面讓開了路。非尼哈走進帳篷去了——在手里有一桿槍。一看,女人是赤條條地躺在床上,上面是撒路之子心利,也是赤條條。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就在那屁股上邊,用槍刺下去了。槍從那肚子刺透女人的肚子,豎在床上。那時候,非尼哈將帳篷拆開。一看見女人和撒路之子心利赤條條地刺透在床上,以色列人便大聲哭叫起來。祭司長亞倫子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便離開這里,躺在幕舍的門口了。
?
十
?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已經沒有肉,沒有面包,也沒有水了。而饑餓和恐怖和憤怒,是蘇醒了。以色列人走到圣靈所憑的摩西那里,這樣說——
“究竟是誰給我們吃肉,喝水的?我們還記得在埃及吃過的魚。也記得王瓜,甜瓜,蔥,薤,大蒜。為什么你要帶我們到這樣的曠野里,殺掉我們和牲畜的呢?豈不是沒有帶到流乳和蜜的國土里么?我們不去了。不去,不去了。”
于是和神交談的摩西,在壇上打旋子,作為回答。從那嘴里,噴出白沫來,發(fā)了莫名其妙的咒罵的話。祭司長亞倫就站起,對利未族的人們這樣說:“拔出劍來,通過了營寨走罷。”于是利未族的人們拔出劍來,通過營寨走去了。而站在前路的,是統(tǒng)被砍死了。
是這晚上的事。以色列人終于離開營盤,向著流乳和蜜的國土,爬上去了。在前面,慢慢地爬著時光,從后面,慢慢地爬著沙漠的獸和黑暗。
以利亞撒之子非尼哈走在最后面。而且一面走,一面屢屢的回頭。在后面,是女人和西緬族的首領撒路之子心利,赤條條地被刺通在床上。
以色列人和時光和流乳和蜜的國土上面,是站著——恰如以色列族一樣,色黑而多須的神,是復仇者,也是殺戮者,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
?
果樹園
K. 斐定
?
融雪的漲水,總是和果樹園的繁花一起的。
果樹園從坡上開端,緩緩地斜下去,一直到河岸。那地方用柵欄圍起來,整齊地種著剪得圓圓的楊柳。從那枝條的縷縷里,看見朗然如火的方格的水田;在梢頭呢,橫著一條發(fā)光的長帶。這也許是河,也許是天,也許不過是空氣——總之乃是一種透明的,耀眼的東西。
河上已經是別的果樹園,更其前,是接連的第三,第四個。
在那對面,展開著為不很深的山谷所隔斷的草原。雨打的山谷的崖邊,纏絡著韃靼楓樹的欣欣然的斫而復生的萌蘗。
這一點,便是這小小的世界的全部。后面接著荒野,點綴著苦蓬和鳥羽草的團簇,枯了似的不死草的草叢和野菊;中庭的短墻和樹籬上,是蔓延著旋花。
白白的灰土的花紗,罩著這荒野的全體。留有深的輪跡的路,胡亂地蜿蜒著,分岔開去,有兩三條。
今年是河水直到柵欄邊,楊柳艷艷地閃著膏油般的新綠,因為水分太多了,站著顯出腴潤的情形?;h上處處開著花;剝了樹皮,精光的樹墩子上,小枝條生得蓮蓬勃勃。黃色的水波,發(fā)著恰如貓打呼盧一般的聲音,偎倚在土坡的斜面上。
岡坡又全體包在用白花的和紅花織成的花樣的輕綃里。好象燦爛的太陽一般,明晃晃的那櫻林的邊際,為樹籬所遮蔽,宛如厚實的纓絡,圍繞著果樹園。
葡萄將帶藍的玫瑰色的花,遍開在大大小小的枝條上,用了簡直是茸毛似的溫柔的擁抱,包了一切的樹木。這模樣,仿佛萬物都寂然輟響,而委身于春的神秘似的。
園里滿開著花了……
先前呢,每到這個時候,照例是從市鎮(zhèn)里搬來一位老太太,住在別墅里。寬廣的露臺,帶子一般圍繞起來的別墅,是幾乎站在坡頂?shù)摹穆柫⒃谖蓓斏系哪驹斓耐麡?,可以一覽河流,園后的荒野,和郊外的教堂的十字架。
那位老太太是早就兩腳不便的了,坐在有輪的安樂椅子上,叫人推著走。她每早晨出到露臺上,用了鎮(zhèn)定的觀察似的眼色,歷覽周圍,送她的一日。
園主人,她的兒子,是一位少說話的安靜的人物,不過偶或來看他的母親。但他一到,卻一定帶著花樹匠的希蘭契。倘到庭園去散步,那花樹匠就總講給他聽些有趣的故事,在什么希罕的蘋果樹邊呀,在種著水仙和薔薇的溫床旁邊呀,在和蘭莓田旁邊呀,——是常常立住的。
主人和花樹匠的親密,是早就下著深根的。當主人動手來開拓這果樹園的時候,便雇進了又強壯,又能做,而且不知道什么叫作疲乏的農夫希蘭契,給他在離開別墅稍遠之處,造了一所堅固寬廣的小屋——是從那時以來的事了。
他們互相敬重。這是因為兩個人都不愛多說話,而且不喜歡有頭無尾的緣故。兩個人都是一說出口,不做便不舒服的。而且他們倆的交誼,又都是既切實,又真誠。
年青的果園剛像一個樣子的時候,主仆都不說空話,只從這樹跑到那樹,注視著疏落落開在細瘦的枝條上的雪白的美花,互相橫過眼光去看一看。
“一定會長大起來的罷?”主人試探地問。
“那有不長大起來的道理呢?!逼腿诵⌒牡鼗卮稹?/span>
那時候,兩人都年青而且強健。并且都將精神注在這園里了。
園步步成長起來,每一交春,那強有力的肩膀就日見其增廣,和睦地長發(fā)開去了。蘋果,梨,櫻桃的根,密密地交織得一無空隙。而且用了活的觸手,將花樹匠的生命也拉到它們那邊去,和它們一同在大地里生根了。
他完全過著熊一般的生活。到冬季,就繼續(xù)著長久的冬眠。樹籬旁邊,風吹雪積得如山,已沒有人和獸和雪風暴的危險。希蘭契的妻從早到晚燒著炕爐。他本人就坐著,或是躺在炕爐上,以待春天的來到。
他靜靜地,沉重地,從炕爐轉到食桌上。恰如無言的,冷冷的,受動底的,初鑿下來的花剛石一樣。
但芳菲的春天一到,到花剛石也不知不覺地在自己的內部感到溫暖了,暖氣一充滿,那和秋天的光線一同離開了他的一定的樣子,便又逐漸恢復了轉來。
熊和園一同醒來了……
這一春,希蘭契的心為不安所籠罩。去年秋天,主人吩咐將別墅都關起來,賣掉了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多余的大蘋果,也不說那里去,也不說什么時候回,就飄然走掉了。
花樹匠也從他的妻和近地人那里,知道了地主和商人都已逃走,市里村里,都起了暴動,但他不喜歡講這些,并且叮囑自己的妻,教她也不要說。
融雪的路干燥了的時候,不知從那里來的人們,來到果樹園。敲掉了寫著主人的名姓的門牌,叫希蘭契上市鎮(zhèn)去。
“我早就這樣想了呀——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門牌掛著老爺?shù)?,園子卻是屬于蘇維埃的么?”希蘭契一面拾門牌,一面在胡子里獨自苦笑著說。
“所以我們要改寫的呵?!睆氖猩蟻淼囊粋€男人道。
“如果不做新的,這樣的東西,有甚用處呀。爛木頭罷了,不是板呀……”
希蘭契并不上市鎮(zhèn)去。他想——總會收場的罷,也就沒有事了罷。然而并不沒有事。
花朵剛謝,子房便飾滿了蓬蓬松松的黑的羽毛一般的東西。而且仿佛是要收回先前失去的東西似的,新葉咽著從前養(yǎng)了那粉紅面幕一般的花的汁水,日見其生長了。
早該掘松泥土了,然而沒有人。以前一到這時節(jié),是從鄰近的村莊里,去招一大班婦人和姑娘來。只要彎腰去一看,就從蘋果樹的行列之間,可以望見白潤的女工的腿,在弄松短干周圍的土壤;鐵鋤閃閃地在一起一落;用別針連住了的紅裙角,合拍地在動彈的。為了頻頻掘下去的鋤,大地也發(fā)出喘息;女人們的聲音呢,簡直好象許多鐘聲,從這枝繞到那枝,鉆進櫻林的茂密里去。
“喂,媽修忒加!這里來,剝掉麻屑呀!”
但現(xiàn)在是靜悄悄了,沒有人聲。
太陽逐日高高地進向空中,希蘭契的小屋的門口左近,地面開起裂來了。每晚,連接著無風的悶熱的夜,果樹園等候著灌溉。
這件事,決不是一個人所能辦妥的。從市鎮(zhèn)上,又沒有人來。于是希蘭契只好從早到夜,總垂著兩手,顯著惹不得的惡意的臉相,踱來踱去。對于自己的妻,也加以從未有過的不干凈的惡罵,待到決計上市去的時候,是幾乎動手要打了。
他決心順路去問問教父。那是一直先前,做過造磚廠看守者的活潑而狡猾,且又能干的鄉(xiāng)下人。
對著因為刷子和廚刀而成了白色的菩提樹桌子,坐著希蘭契的教父,用了畫花的杯子,在喝蘋果茶。當那擦得不大干凈的茶炊的龍頭,沙沙地將熱水吐在大肚子的茶杯中時,他用了圓滑的敷衍似的口氣說——
“真好的主兒們呵。生身母親的俄羅斯的這土,一定在啼哭罷!什么也不知道……你呢,還是到他們的什么蘇維埃去看一看好——那就很明白了……”
開著的闊大的門,從窗間可以望見。那對面是既不像工廠,也不是倉庫的建筑物,見得黑黝黝。是同造磚廠一樣,細長的討厭的建筑。
“我們在辦的事情之類,”看守者用了大有道理似的口氣,說,“并不是什么難事情——單是磚頭呀!但是,便是這個,他們一辦,就一件也弄不好。日里夜里,都要被偷,并沒有偷兒從外面來,到底工廠里的磚頭連一塊也不剩了。想用狗罷,可是連這也全不濟事!……”
希蘭契從市上回來,已經是傍晚,周圍罩著黃昏了。默默地吃了晚膳,便躺在屋中央——他是喜歡睡在夏天的地板上的,因為有濃重的樹脂味,而且從板縫里,會吹進濕濕的涼氣來。
當東方將白未白之際,——便將自己的女人叫起,跑到倉庫里去取鍬鋤。還從大腹膨亨的袋子里拉出一塊麻屑來,豫備做新刷子,將柏油滿滿的倒在罐子里,揎著兩袖,對女人說——
“太陽上山時要好好的行禮,上帝是大慈大悲的,說不定會有好結果呀?!?/span>
他奮然的大大地畫了十字,將指頭略觸地面,便一把抱起鍬鋤和麻屑來,一面吩咐女人送柏油罐子去,于是鄉(xiāng)下式地,跨開那彎著膝髁的腳,向著河那邊,走下坂路去了。
在河岸上,不等樣的大大的抽水機,伸開著手腳。許多木棍和木材,支著呆氣的機器,屹立著,象是好人模樣。齒輪和汽筒雖然很有一些妖氣,但也許是因為長久的冬眠之后罷,惘惘然像要磕睡,在盛裝的柳樹的平和相的碧綠里,顯著莫名其妙的豐姿。
希蘭契檢查了從載在抽水機頂上的桶子里,向四面岔出的水霤的接筍處之后,便去窺一窺井。于是掃了喉嚨,沉重地坐在地面上,脫去了長靴,將裹腿解掉。他隨即站了起來,解開窄褲的扣子。這——就是伏爾迦河搬運夫所穿那樣的擁腫的窄褲一樣,皺成手風琴似的襞積,溜了下去,寫著出色的S字,躺在腳的周圍了。
女人默默地定了睛,看希蘭契的滿是茸毛和筋節(jié)的腿,分開了蒙茸交織的黑莓的茂密,踏著未曾割去的油油的草,在地面上一起一落。
很寂靜。從河對面,徐徐地爬上紅色的曙光來。不動的光滑的水面,也反射著和這一樣的顏色。柳枝下垂如疲乏的手;小鳥從那繁茂中醒來時,打著害怕似的寒噤。
希蘭契很留神地下井去了。其中滿填著漲水時漂來的木片,枝條,以及別的樣樣色色的塵芥。他一腳踏定橫桁,一腳踏定梯子,開手將塵芥拋出井外面。
以后,是仰起頭來,簡短地用了響亮的聲音叫喊道——
“抽水!”
女人便將全身壓在唧筒的柄上。以前是用馬的。于是田園,寬廣的河面,天空,都充滿了高朗的軋轢和叫喊和呻吟。杓子互相鉤連著,發(fā)出嗑嗑的聲音;齒輪的齒格格作響,不等樣的懶散的軸子,激怒地轉動起來。那平和的機械,便仿佛因為拉出了無為之境,很是不平似的,用了無所謂的聲調,絮絮叨叨發(fā)話了。
藏在叢莽中的小鳥的世界,恰如就在等候這號令,像回答抽水機的呻吟一般,驚心動魄的叫聲,立刻跑遍了田園。這撞著叢莽的繁密便即迸碎,一任著大歡喜飛上天空去,又如從正出現(xiàn)于天涯的神奇赤輪,受了蠱惑一般,就在那里縮住了。
希蘭契遍體淋漓地從井里爬了出來。小衫濕濕的粘著身體,因疲勞而彎了腰,但他還是又元氣,又滿足的?!翱偹氵€好,吊桶是在的……”
這回是爬到抽水機的上面去,在水桶上涂了柏油,又騎在打橫的輪軸上,檢查過齒輪。這才穿好衣服,遣女人回家,自己又用樹脂涂桶子,用手打掃草茅蓬蓬的水路了。
他的心里,突然覺醒了一點希望。以為做一點工,照應照應,后來總該是不至于壞的。于是他就仿佛要將在煩惱無為的幾星期之中,曾經失掉了的東西,一下子就拿回它來一樣,拚命地挖,掘,用小斧頭橐橐地削,用麻屑來塞好水霤了。
饒舌的野燕,停在花樹匠當頭的枝條上,似乎在著忙,要說什么可怕的重大的事件。希蘭契用袖子拭著油汗的頭頸,用了老實的口氣,低聲地說道——
“啾啾唧唧說著什么呢?你真是多么忙碌的鳥兒呵!好,說罷,說罷……”
要開手來灌溉,總得弄一匹馬。抽水機大概是好的,水路這一面,也可以和妻兩個來拔草,只是掘松土壤的,卻沒有一個人。其實呢,如果會送馬匹來,那一定也會送工人來的,但是……
斑鳩的群,黑云似的飛來,向蘋果樹上,好象到處添了眼神一般,停下了。并且嘰嘰咕咕說著,在枝柯的茂密里,嚷鬧起來。希蘭契高聲地吁的吹了一聲口笛,追在同時飛起的鳥后面。而且叫著,罵著,一直到最后的一匹,過了籬笆,飛到鄰接的果園里。
用膳的時候,他對他的妻說——
“還得照應一下的。倘要結結實實做事,這樣的事,總得熬一熬……況且,老實說,老爺在著的時候,真費了不少的力呀。不過那時呢,什么都順手,可是現(xiàn)在是這樣的時勢呀……”
第二天,他到鎮(zhèn)上去了。鎮(zhèn)上答應他送馬匹和工人來。
然而過了幾天,太陽猛得如火,綠的干下去,變成黑的了,卻不見有一個人來。好象完全忘卻了滿坡的果樹園,正在等候著灌溉。
希蘭契心慌了。跑到造磚廠去,又跑到住在鄰村的熟識的花樹匠那里去——但什么地方都沒有馬,也沒有人肯來做工。
有一回,花樹匠從市鎮(zhèn)一回來,便走到河這面去了。看看沉默著的抽水機,沿岸走了一轉,從干燥的樹上,摘了一個又小又青的蘋果,拿回到他的妻這里來。
“你瞧,這簡直是野蘋果了。這是從亞尼斯???樹上摘來的呵……”
他將干癟的硬的蘋果放在桌子上,補足說——
“而且那樹,簡直成了野樹了……”
于是坐在長椅上,毫不動彈地看著窗門,屹然坐到傍晚。在窗門外面,是看見全體浴著日照,屹然不動的園。
莽蒼蒼地太陽一落山,他吁一口氣,獨自說——
“哼,如果不行,不行就是了。橫豎即使管得好好的,也誰都沒有好處呵……”
鳥的歌囀和園的蕭騷中,又新添上孩子的響亮的聲音了。向著先前的老太太住過的別墅里,學校的孩子們從鎮(zhèn)上跑來了——顯著優(yōu)美的眼色的,頑皮似的大約一打的孩子,前頭站著一個僅剩皮骨的年青的凄慘的女教員。
喧嚷的闖入者的一群,便在先曾閑靜的露臺上,作樣樣的游戲。撒豆似的散在岡坡上;在樹上,暖床的窗后,別墅的地板下,屋頂房里,板房角里,干掉了的木莓的田地里,都隱現(xiàn)起來。無論從怎樣的隱僻處,怎樣的叢樹的茂密里,都發(fā)出青春的叫喊。簡直并不是一打或者多得有限,而是有著幾百幾千人……
不多久,孩子們的一隊,在希蘭契的住房前面出現(xiàn)了。女教員用了職務底的口調,說道——
“借給我們兩畦的地面罷?!?/span>
“那是你們要種什么的罷?”花樹匠問。
“菜豆,紅蘿卜……還有,要滿種各樣的蔬菜的?!?/span>
“那么,現(xiàn)在正是種的時候了!”
在大門上,一塊小小的布,通在竿子上,上面寫著幾個裝飾很多的花字——
“少年園?!?/span>
從眺望鎮(zhèn)上和附近的全景的望樓上,這回是掛下通紅的大幅的布來。而且無日無夜,那尖角翻著風,煩厭地拍拍地在作響。
每天一向晚,便從露臺上發(fā)出粗魯?shù)臄嗬m(xù)的歌聲,沿著樹梢流去。在這里面,感到了和這園全無關系的,大膽無敵的,然而含著不祥的一種什么東西了,希蘭契便兩手抱頭,恰如嫌惡鐘聲的狗一樣,左左右右搖著身體。
他的妻耐不住孤寂的苦惱了,拉住少年園的廚娘,講著先前的大王蘋果的收獲,竟要塞破了板房的事,借此出些胸中悶氣的時候,那只是皺著眉頭,默默無話的希蘭契,這才開口了。
“你瞧,現(xiàn)在怎樣呢,”他的妻怨恨地,悲哀地說?!斑€沒有結成果子,就給蟲吃掉了呀!”
“現(xiàn)在是!”希蘭契用了不平的口氣,斬截地說。“現(xiàn)在是,好象掃光了似的,什么也沒有了……”
“老爺不在以后,簡直好象什么也都帶走了……”
“況且又闖進那些討厭的頑皮小子來呀?!睆N娘附和說。他們三個人就這樣地直到就寢時刻,在嘆息,非難,惋惜三者交融為一之中,吐著各自的憤懣。
穿著處處撕破了的褲子的頑皮小孩三個,爬到伸得很長的老蘋果樹的枝子上,又從那里倒掛下來,好象江湖賣藝者的騎在撞木上一般,搖搖地幌蕩著;于是又騎上去,爬到枝子梢頭去了。枝子反撥著不慣的重荷,一上一下地在搖,其間發(fā)出窣窣的聲響,終于撕裂,那梢頭慢慢地垂向地面去了。
小小的藝員們發(fā)一聲勇敢的叫喊,得勝似的哄笑起來。那哄笑,起了快活的反響,流遍了全庭園。而不料叫聲突然中止,紛紛鉆著樹縫,逃向別墅那邊去了。
希蘭契跑在后面追。他不使樹干碰在頭上,屈身跳過溝;用兩手推開蘋果樹,鉆過身體去。他完全象是追捕餌食的小野獸,避開了障礙,巧妙地疾走。他一面忍住呼吸,想即使有一點響動,敵手也不至于知道距離已經逼近;一面覺得每一跳,憤怒是火一般燒將起來,然而雖于極微的動作,也一一加以仔細的留意。
恐怖逼得孩子們飛跑。危險的臨頭,使他們的動作敏捷了十倍。互相交換著警戒似的叫喊,不管是蕁麻的密處,是刺莓的畦中,沒頭沒腦的跳去,一路折斷著擋路的枝條,頭也不回地奔去了。絆倒,便立刻跳起來,縮著頭,驀地向前走。
追在他們后面,希蘭契跳進別墅的露臺去的時候,頑皮孩子們都逃進房子里面了。于是,在流汗而喘氣的花樹匠之前,出現(xiàn)了不勝其憤慨似的瘦壞了的女教員的容范。
她揚著沒有毛的眉頭,驚愕似的大聲說——
“阿呀,這樣地嚇著孩子,怎么行呢?你莫非發(fā)了瘋!”
在希蘭契,覺得這話實在過于懵懂,而且——凄慘而古怪的年青的女教員,也好象是可笑的東西。于是他的憤怒,便變成斷續(xù)的,輕輕的威嚇的句子,流了出來——
“我要將你們熏出這屋子去,像耗子似的……”
這一天,少年園的全體,因為有了什么事,都到市鎮(zhèn)上去了。別墅便又如往日那樣,仍復平和而蕭閑。
日中時候,希蘭契跑在門外。
先前呢,當這時節(jié),是載著早熟的蘋果的車,山積著莓子的簍的車,一輛一輛地接連著出去的?,F(xiàn)在是路上的輪跡里,滿生著野草,耳熟的貨車的轆轆的聲響,也不能聽到了。
“簡直好象是老爺自己全都帶走了。”希蘭契想。于是倦怠地去凝望那從磚造小屋那面,遠遠地走了過來的兩個鄉(xiāng)下人。
鄉(xiāng)下人走到近旁,便問——這是誰家的果樹園。
“你們是來干什么的呀?”
“因為說是叫我們掘松泥土去……”
“這來得多么早呀!”希蘭契一笑?!耙驗楝F(xiàn)在都是蘇維埃的人們了呵……”
于是一樣一樣,詳細地探問之后,知道了那兩人是到自己這里來的時候,他便說——
“那是,恐怕走錯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果園呀……”
“那么,到那里去才是呢?”
“連自己該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但是,我這里,是什么都妥當了。第二回的澆灌,也在三天以前做過了……怎么能一直等到現(xiàn)在呢!”
從回去的鄉(xiāng)下人們的背后,投以短短的暗笑之后,他回到小屋里。于是想出一件家里的緊要事情來,將女人差到市鎮(zhèn)去。
小鳥的喧聲已經寂然,夜的靜默下臨地面的時候,希蘭契走到干草房里,從屋角取出一大抱草,將這拿到別墅那面去了。
他正在露臺下鋪引火,忽然腳絆著主人的門牌。這是今春從門上除下,藏在干草房里的。他暫時拿在手里,反復轉了一通,便深深地塞入草中,又去取干草了。
回到別墅來時,一路拾些落掉的枯枝,放在屋子的對面,這回是擦火柴了。干的麥稈熊熊著火,枯枝高興地畢剝起來。
在別墅里點了火,希蘭契便靜靜地退向旁邊,坐在地面上。于是一心來看那明亮的煙,旋成圓圈,在支著遮陽和露臺的木圓柱周圍環(huán)繞。簡直像黑色的花紗一般,裝飾的雕鏤都颯颯顫動,從無數(shù)的空隙里,鉆出淡紅的火來。
煤一樣的濃煙,畫著螺旋,仿佛要沖天直上了,但忽而好象聚集了所有的力量似的,通紅的猛烈的大火,脫棄了煙的帽子。
房屋像蠟燭一般燒起來了。
但希蘭契卻用了遍是筋節(jié)的強壯的手,抱著膝,眼光注定了火焰,毫不動彈地坐著。
他一直坐到自己的耳畔炸發(fā)了女人的狂呼——
“希廬式加!你,怎的!這是怎么一回事?老爺回來看見了,你怎么說呢?”
這時候,他從火焰拉開眼光來,用了嚴肅的眼色,凝視了女人之后,發(fā)出倒是近于自言自語的調子,說——
“你是蠢貨呀!你!還以為老爺總要回來的么?……”
于是她也即刻安靜了。并且也如她的男人一樣,用了未曾有過的眼色,凝視著火。
在兩個蒼老的臉上,那漸熄的火的薔薇色影,閃閃地顫動著在游移。
?
窮苦的人們
A. 雅各武萊夫
?
無論那一點,都不像“人家”模樣,只是“窠”。然而稱這為“人家”。為了小市民式的虛榮心。而且,總之,我們住著的處所是“市鎮(zhèn)”。因為我們并非“鄉(xiāng)下佬”,而是“小市民”的緣故。但我們,即“小市民”,卻是古怪的階級,為普通的人們所難以懂得的。
安特羅諾夫的一家,就是在我們這四近,也是最窮苦的人們。有一個整天總是醉醺醺的貨車夫叫伊革那提·波特里巴林的,但比起安特羅諾夫一家子來,他還要算是“富戶”。我在快到三歲的時候,就被寄養(yǎng)到安特羅諾夫的“家里”去了。因為那里有一個好朋友,叫作賽尼加。賽尼加比我大三個月。
從我的幼年時代的記憶上,是拉不掉賽尼加,賽尼加的父親和母親的。
——是夏天。我和賽尼加從路上走進園里去。那是一個滿生著野草的很大的園。我們的身子雖然小,但彼此都忽然好象成了高大的,而且偉大的人物模樣。我們攜著手,分開野草,走進菜圃去。左手有著臺階,后面有一間堆積庫。但園和菜圃之間,卻什么東西也沒有。在這處所,先前是有過馬房的。后來伊凡伯伯(就是賽尼加的父親)將它和別的房屋一同賣掉,喝酒喝完了。
我曾聽到有人在講這件事,這才知道的。
“聽說伊凡·安特羅諾夫將后進的房屋,統(tǒng)統(tǒng)賣掉了。”
“那就現(xiàn)錢捏得很多哩?!?/span>
“可是聽說也早已喝酒喝完了?!?/span>
但在我們,卻是除掉了障礙物,倒很方便——唔,好了,可以一直走進菜圃里去了。
“那里去呀?”從后面聽到了聲音。
凱查伯母(就是賽尼加的母親)站在臺階上。她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里去呀,淘氣小子!”
“到菜園里去呵?!?/span>
“不行!不許去!又想摘南瓜去了。”
“不呵,不是摘南瓜去的呀?!?/span>
“昨天也糟掉了那么許多花!是去弄南瓜花的罷。”
我和賽尼加就面面相覷。給猜著了。我們的到菜圃去,完全是為了摘取南瓜花。并且為了吸那花蒂里面的甘甜的汁水。
“走進菜園里去,我是不答應的呵!都到這里來。給你們點心吃罷?!?/span>
要上大門口的臺階,在小小的我們,非常費力。凱查伯母看著這模樣,就笑了起來——
“還是爬快呀,爬!傻子?!?/span>
但是,安特羅諾夫的一家,實在是多么窮苦呵!一上臺階,那地方就擺著一張大條榻。那上面總是排著水桶,水都裝得滿滿的。在桶上面,好象用細棍編就的一般,蓋著蓋子。(這是辟邪的符咒)大門口是寬大的,但其中卻一無所有。門口有兩個門。一個門通到漆黑的堆積間,別一個通到房子里。此外還有小小的扶梯。走上去,便是屋頂房了。房子有三間,很寬廣。也有著廚房。然而房子里,廚房里,都是空蕩蕩。說起家具來,是桌子兩張,椅子兩把,就是這一點。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
我和賽尼加一同在這“家”里過活,一直到八歲,就是大家都該進學校去了的時光。一同睡覺,一同啼哭。和睦地玩耍,也爭吵起來。
伊凡伯伯是不很在家里的。他在“下面”做事?!跋旅妗笔怯懈鞣N古怪事情的地方。在我們的市鎮(zhèn)里,就是這樣地稱呼伏爾迦的沿岸一帶的。夏天時候,有挑夫的事情可做。但一到冬,卻完全是失業(yè)者。在酒場里蕩來蕩去,便成為伊凡伯伯的工作了。但這是我在后來聽到,這才知道的。
凱查伯母也幾乎總不在家里。是到“近地”去幫忙——洗衣服,掃地面去了。我和賽尼加大了一點以后,是整天總只有兩個人看家的。
只有兩個人看家,倒不要緊,但凱查伯母將要出門的時候,卻總要留下兩道“命令”來——
“不許開門。不許上炕爐去。”
我們就捉迷藏,擬賽會,擬強盜,玩耍一整天。
桌子上放著面包,桌子底下,是水桶已經提來了。
我的祖母偶或跑來,從大門外面望一望,道——
“怎樣?大家和和氣氣地在玩么?”
我們有時也悄悄地爬到炕爐上。身子一暖,舒服起來,就擁抱著睡去了?;蛘邚耐L口(是手掌般大的小窗),很久地,而且安靜地,望著院子。遏菲謨伯伯走了出來,在馬旁邊做著什么事,于是馬理加也跑到那地方去了——馬理加是和我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馬理加的舉動,我們總是熱心地看到底的……
凱查伯母天天回來得很遲。外面早已是黃昏了。凱查伯母疲乏得很,但袋子里卻總是藏著好東西——蜜餞,小糖,或是白面包。
伊凡伯伯是大抵在我們睡了之后才回來的,但沒有睡下,就已回來了的時候卻也有。冬天,一同住著,是脾氣很大的。吃面包,喝水,于是上床。雖說是床,其實就是將破布鋪在地板上,躺在那上面。我和賽尼加略一吵鬧,就用了可怕的聲音吆喝起來——
“好不煩人的小鬼!靜下來!”
我和賽尼加便即刻靜下,縮得像鼠子一樣。
這樣的時候,我就不知怎地,覺得這樣那樣,全都無聊了。于是連忙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回到祖母那里去。抱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愴的心情。
一到夏天,伊凡伯伯就每天喝得爛醉而歸了。在伏爾迦河岸,夏天能夠找到賺錢的工作。伊凡伯伯是出名的有力氣的人。他能將重到廿五普特的貨物,獨自從船里肩著搬到岸上去。
有時候,黃昏前就回家來。人們將條榻搬到大門外,大家都坐著,在休養(yǎng)做了一天而勞乏了的身體。靜靜的。用了低聲,在講惡魔與上帝。人們是極喜歡大家談講些惡魔與上帝的事體的。也講起普科夫老爺?shù)呐畠?,還沒有嫁就生了孩子。有的也講些昨夜所做的夢,和今年的王瓜的收成。于是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家畜也統(tǒng)統(tǒng)歸了棲宿的處所去……
聽到有貨車走過對面的街上的聲音——靜靜的。
忽然,聽得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吆喝了。
靜靜地坐在條榻上面的人們便擾動起來,側著耳朵。
“又在嚷了。是伊凡呵?!?/span>
“在嚷什么呢?這是伊凡的聲音呀。一定是的。多么大的聲音呵!”
喊聲漸漸臨近了。于是從轉彎之處,忽然跳出伊凡伯伯的熊一般的形相來。
將沒有檐的帽子,一直戴在腦后,大紅的小衫的扣子,是全沒有扣上的。然而醉了的臉,卻總是含著微笑。腳步很不穩(wěn),歪歪斜斜地在蹌踉。并且唱著中意的小曲。(曲于是無論什么時候,定規(guī)是這一首的)
?
于你既然
有意了的那姑娘,
不去抱一下呵,
你好狠的心腸——
?
一走過轉角,便用了連喉嚨也要炸破的大聲,叫道——
“喂,老婆!回來啰!來迎接好漢啰!”
坐在條榻上的人們一聽到這,就憤慨似的,而且嘲笑似的說道——
“喂,好漢,什么樣子呀!會給惡魔抓去的呵!學些得罪上帝的樣,要給打死哩?!?/span>
但孩子們卻都跑出來迎接伊凡伯伯了。雖然醉著,然而伊凡伯伯的回來,在我們是一件喜慶事。因為總帶了點心來給我們的。
四近有許多孩子們,像秋天的樹菌一樣。孩子們連成圈子,圍住了他。響亮的笑聲和叫聲,沖破了寂靜。
喝醉了,然而總在微笑的伊凡伯伯,便用他的大手,抓著按住我們。并且笑著說——
“來了那,來了那,小流氓和小扒手,許許多都來了那。為了點心罷?”
伊凡伯伯一動手分點心,就起了吵鬧和小爭斗。
分完之后,伊凡伯伯卻一定說:“那么,和伯伯一同唱起來罷?!?/span>
?
新娘子的衣裳
是白的。
薔薇花做的花圈
是紅的——
?
我們就發(fā)出響亮的尖聲音,合唱起來。
?
新娘子
顯著傷心的眼兒,
向圣十字架呆看。
面龐上呵,
淚珠兒亮亮的發(fā)閃。
?
我們是在一直先前,早就暗記了這曲子的了。孩子們的大半——我自己也如此——這曲子恐怕乃是一生中所記得的第一個曲子。我在還沒能唱以前,就記得了那句子的了。那是我跟在走過我家附近的平野的兵們之后的時候,就記住了的。
安特羅諾夫家的耳門旁邊,站著凱查伯母。并且用了責備似的眼色來迎接伊凡伯伯了。
“又喝了來哩。”
那是不問也知道的。
凱查伯母的所有的物事,是窮苦。是“近地”的工作。還有,是長吁。只是這一點。
我不記得凱查伯母曾經唱過一回歌。這是窮苦之故。但若遇著節(jié)日,便化一個戈貝克,買了王瓜子,或是什么的子來。于是到院子里,一面想,一面嗑。近地的主婦們一看見這,便說壞話道——
“瞧罷,連吃的東西也買不起,倒嗑著瓜子哩?!?/span>
于是就將嗑瓜子說得好象大逆不道一樣。
——凡不能買面包者,沒有嗑瓜子的權利。
這是我們“近地”的對于貧苦的人們的道德律。
然而凱查伯母是因為要不使我們餓死,拚命地做工的。即使是生了病,也不能管,只好還像健康時候一樣做工。
有一回,凱查伯母常常說起身上沒有力。然而還是去做事。是竿子上掛著衣服,到河里洗去了。這樣地做著到有一天,回到耳門旁邊時候,就忽然跌倒,渾身發(fā)抖,在地面上盡爬。近地的人們跑過來,將她抬進“家”里面,不多久,凱查伯母就生了孩子了……
實在是可憐得很。
即使在四近的隨便那里搜尋,恐怕也不會發(fā)見比安特羅諾夫的一家更窮苦,更不幸的家庭的罷。
有一回,曾經有過這樣的事。那是連墻壁也結了冰的二月的大冷天。一個乞丐到安特羅諾夫的家里來了。
我和賽尼加正在大一點的那間屋子里游戲。凱查伯母是在給嬰兒做事情。這一天,凱查伯母在家里。
乞丐是禿頭的高個子的老人。穿著破爛不堪的短外套。腳上穿的是補釘近百的氈靴。手里拿一枝拄杖。
“請給一點東西罷?!彼跤醯卣f。
凱查伯母就撕給了一片面包。(我在這里,要說幾句我的誕生之處的好習慣。在我所誕生的市鎮(zhèn)上,拒絕乞丐的人,是一個也沒有的。有一次,因為一個女人加以拒絕,四近的人們便聚起來,將她責備了)
那乞丐接了面包片,畫一個十字。我和賽尼加站在門口在看他。乞丐的細瘦的臉,為了嚴寒,成著紫色。生得亂蓬蓬的下巴胡子是可憐地在發(fā)抖。
“太太,給歇一歇,可以么?快要凍死了?!逼蜇葏鹊卣f。
“可以的,可以的。坐在這條榻上面罷。”凱查伯母答道。
乞丐發(fā)著怕人的呻吟聲,坐在條榻上面了。隨即背好了他肩上的袋子,將拄杖放在旁邊。那乏極了的乞丐臉上的兩眼,昏得似乎簡直什么也看不見,恰如灰色的水洼一般。在臉上,則一切音響,動作,思想,生活,好象都并不反映。是無底的空虛。他的鼻子,又瘦又高,簡直像瞧樓模樣。
凱查伯母也抱著嬰孩,站了起來。看著乞丐的樣子,說——
“你是從那里來的?”
老人吶吶地說了句話,但是聽不真。忽然間,劇烈地咳嗽起來了。接連著咳得很苦,終于伏在條榻上。
“唉唉,這是怎的呵,”凱查伯母吃驚著,說。
她將嬰孩放在搖籃里,便用力抱住了老人,扶他起來。
老人是乏極了的。
“凍壞了……”老人說,嘴唇并不動?!皼]有法子。請給我暖一暖罷?!?/span>
“哦哦,好的好的。上炕爐去。放心暖一下?!眲P查伯母立刻這樣說。“我來扶你罷?!?/span>
凱查伯母給老人脫了短外套和氈鞋。于是扶他爬上炕爐去。好不容易,他才爬上了炕爐。從破爛不堪的褲子下面,露出了竿子似的細瘦的兩腳。
我和賽尼加就動手來檢查那老人的袋子,短外套和氈鞋。
袋子里面只裝著一點面包末。短外套上爬著淡黃色的小東西——那一定就是那個蟲了。
“客人的物事,動不得的!”凱查伯母斥止我們說。
她于是拾起短外套和袋子,放在炕爐上的老人的旁邊。
五分鐘之后,我和賽尼加也已經和老人同在炕爐上面了。那老人躺著。閉了眼睛,在打鼾。我和賽尼加目不轉睛地看定他。我們不高興了。老人占據(jù)了炕爐的最好的地方,一動也不動。我們就不高興這一點。
“走開!”
“給客人靜靜的!”凱查伯母叫了起來。
但是,那有這樣的道理呢?卻將家里的最好的地方,借給了忽然從街上無端跑來的老頭子!
我和賽尼加簡直大發(fā)脾氣了。兩個人就都跑到我的祖母那里去——
過了一天,過了兩天。然而老人還不從炕爐上走開。
“阿媽,趕走他罷?!辟惸峒诱f。
“胡說!”凱查伯母道。“什么話呀。那老人不是害著病么?況且一個也沒有照料他的人。再胡說,我要不答應你的呵!”
于是炕爐就完全被老人所占領了。
老人在炕爐上,一天一天衰弱下去。好象死期已經臨近似的。
“那,老伯母,”凱查伯母對我的祖母說?!澳侨耸且欢ㄒ赖牧?。死起來,怎么好呢?”
“那是總得給他到什么地方去下葬的。”我的祖母靜靜地答道。“又不能就擺在這些地方呀?!?/span>
來了一個老乞丐,快要死掉了——的傳聞,近地全都傳開了。于是人們就竭力將各種的東西,送到凱查伯母這里來。有的是白面包,有的是點心。人們一看見那老人,便可憐地嘆息。
“從那里來的呢?”
“不知道呀。片紙只字也找不出。”
“怕就是要這樣地死掉的罷?”
然而老人并沒有死掉。他總是這樣地躺在炕爐上,活著。
這之間,三四禮拜的日子過去了。有一天,老人卻走下了炕爐來。瘦弱得好象故事里的“不死老翁”似的,是一看也令人害怕的樣子。
凱查伯母領他到浴堂去,親自給他洗了一個澡。
并且很誠懇地照料他各種的事情。他的病是全好了,現(xiàn)在就要走了罷,炕爐又可以隨我們便了,——我和賽尼加心里想。
然而,雖然并不專躺在炕爐上面了,老人卻還不輕易地就走出去。
他扶著墻壁,走動起來??P著拄杖,吶吶地開口了——
“真是打攪得不成樣子,太太。”
“那里的話。這樣的事情,不算什么的。”
“可總應該出去了?!?/span>
“那里去呀?連走也不會走呢!再這樣地住著罷?!?/span>
“可是,總只好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span>
“不行的呵。就是跑出去,有什么用呢?住幾時再去罷?!?/span>
就這樣子,老人在安特羅諾夫的家里,和大家一同過活了。他總像什么的影子一樣,在家里面徘徊。片時也不放下拄杖。拄杖是茁實的榆樹,下端釘著釘。釘在老人走過之后的地板上,就留下雕刻一般的痕跡。一到中午和晚上的用膳時候,老人也就坐到食桌面前來,簡直像一家人模樣。擺在食桌上面的,雖然天天一定是白菜羹,但是這究竟總還是用膳。
對于老人,伊凡伯伯也成了和藹的好主人了。
“來,老伯伯,吃呀?!?/span>
“我么?不知怎的,今天不想吃東西?!?/span>
吃完之后,大家就開始來談各樣的閑天。老人說他年青時候,是曾經當過兵的。伊凡伯伯也是當兵出身。因此談得很合適。兩個人總是談著兵隊的事情。
“怎樣,老伯伯,吸一筒罷?”
伊凡伯伯說著,就從煙荷包里撮出煙絲來。
“給你裝起來?!彼麑熃z滿滿地裝在煙斗里,遞給老人道——
“吸呀?!?/span>
于是老人說道——
“我有過一枝很好的煙管,近來不知道在那里遺失了?!?/span>
夏天到了,太陽輝煌了起來。老人能夠走出院子里去了。他終日坐在耳門的旁邊。而且用那沒有生氣的眼,看著路上的人們。也好象在沉思什么事。
我從未聽到凱查伯母說過老人的壞話。給他占領了炕爐上面,即家里的最好的處所,在食桌上,是叫他坐進去,像一家人一樣?!獙τ谶@老人,加以這樣的親密的待遇,究竟有什么好處呢?
時時,老人仿佛記得了似的,說——
“總得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span>
一聽到這,凱查伯母可就生氣了——
“這里的吃的東西,不中意么?亂撞亂走,連面包末屑也不會有的呵?!?/span>
凱查伯母是決不許老人背上袋子,跑了出去的。
伊凡伯伯每夜都請他吸煙。有一回,喝得爛醉,提著燒酒的瓶回來了。一面自己就從瓶口大口地喝酒,一面向老人說道——
“大家都是軍人呀。軍人有不喝酒的道理么?咱們都是肩過槍,沖過鋒的人。咱們都是好漢呀。對不對?來,喝罷!”
老人被他灌了不會喝的酒,苦得要命。
有一時候,只有一次,伊凡伯伯曾經顯出不高興的相貌,呵斥了這客人。
“這不是糟么。這樣地傷完了地板!給我杖子罷。”
伊凡伯伯從老人接過拄杖來,便將突出的釘,敲進去了。
老人就這樣地在安特羅諾夫的家里大約住了一年多。
要給一個人的肚子飽滿,身子溫暖,必需多少東西呢?只要有面包片和房角,那就夠了。但對于老人卻給了炕爐。
是初秋的一個早晨。凱查伯母跑到我的祖母這里來了。
“老伯伯快要死掉了哩!”
祖母吃了一驚,不禁將手一拍。
于是跑到種種的地方,費了種種的心思,將通知傳給四近。
就在這晚上,老人死掉了。
四近的人們都來送終。一個老女人拿了小衫來。有的送那做尸衣的冷紗,有的送草鞋。木匠伊理亞·陀惠達來合了棺材。工錢卻沒有要。遏菲謨·希納列尼科夫借給了自己的馬,好拉棺材到墓地去。又有人來掘了墓穴。都不要錢?!?/span>
“體面”的葬儀舉行了。
一到出喪的時候,鄰近的人們全到了,一個不缺。并且?guī)屯瑢⒐撞奶县涇嚾ァ_€有一面哭著的。
凱查伯母去立了墓標。那里辦來的錢呢,可不知道。總之,是立了墓標了。
這些一切,是人們應該來做的。不肯不做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