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他好不容易，我睡著了?？伤臅r候總是做夢，吃藥也是為了逃避夢境。我在夢中創(chuàng)造世界，偶爾休息，休息的時候就總是看見家鄉(xiāng)。童年是蒸氣波藝術(shù)，符號堆砌，邊界彌散，領(lǐng)袖和明星的全息像無處不在，迷幻而失真的面容撫慰一代代人的迷惘和失落。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樹上的柏拉圖

生命之書Ex篇2

全文約6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1分鐘

Ⅴ：談話錄

瓦爾基里替我打了一小劑鎮(zhèn)靜劑，讓我到診療室報到。她們拿出一大堆儀器測試我，量了我的血壓，檢查了我的眼球，讓我玩魔方和一系列解謎游戲，最后要我在椅子上好好坐著，像木頭人一樣等待。

“醫(yī)生馬上來?！弊o士說。

那么我就等待，在等待的時候看看天花板，看看腳尖，有時也盯著診療室的辦公桌一直看，總覺得那張黑褐色的實木辦公桌里頭會生出什么幺蛾子來。這桌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聚氨脂漆在某些地方斑駁脫落，揭下一片片扭曲的殘象。我看那殘象似螞蟻，似駱駝，又似飛蛾，看什么像什么，一時間竟著了魔，久久不能忘懷，最終忘記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厄里克希馬庫斯醫(yī)生就在門外觀察我，透過門板上的玻璃，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能感覺得到，但我不在乎。他從我的眼角余光里走了進來，輕輕拉開門，又故意把門關(guān)得很大聲。見我沒有反應(yīng)，他來到我的身邊，咳嗽了一聲，緊接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到辦公桌后面坐下。他是一個神情冷淡、不茍言笑的男人，一頭銀灰色的頭發(fā)緊緊抓著頭皮，像一團鋼絲。我看醫(yī)生腋下夾著一份檔案，就知道接下來是枯燥無趣的問答環(huán)節(jié)，而他將像審問犯人一樣審問我。

“蘇格拉底先生?！倍蚶锟讼ｑR庫斯醫(yī)生喚道，同時按下錄音錄像按鈕。

“是我。”我低下頭，十指交叉，手指頭絞在一起，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略略泛白，像大蔥的蔥段。

“您還好嗎？”

“所謂‘還好’指的是什么？”

“那位女士沒有襲擊你吧？”厄里克希馬庫斯伸出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指頭停止絞動，但我的右腿卻不自覺抖了起來，這些不易察覺的小動作逃不過他的眼睛，但這樣做使我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舒服。

“襲擊？你干嘛要這么說？她只是在懲罰自己，也許是在構(gòu)建世界的過程中陷入困境了，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的難題，如果問題無法得到解答，自信心受挫的藝術(shù)家就會轉(zhuǎn)向自己，責(zé)備自己的無能。”

“你覺得她是在懲罰自己？”醫(yī)生若有所思地問。

“也有可能是在懲罰你們?！蔽艺f，“畢竟我們被困在這里，無法輕易離開，像實驗室里的小白鼠，被動地等待命運的審判。”我頓了頓，指了指頭頂?！芭?，當(dāng)我提起‘命運’，我說的不是仙童，而是天空中倒懸的那個家伙?！?/p>

“那么，如果你受挫了，會像她那樣傷害自己嗎？”

“我不知道。老實說，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我挺能理解她的。你見過那種打游戲卡關(guān)的孩子嗎？孩子們生起氣來就跺腳，打砸東西，甚至嚎啕大哭。人們說，女人是水做的。但我才是。人們說的不對。藝術(shù)家是沒有性別的，父親和母親都是一種隱喻，性別本身是被建構(gòu)的，而我們只是孩子，和那些孩子沒什么不同。換句話說，我們都是憤怒之子，在一個地方糾結(jié)太久，就會想著用暴力手段或眼淚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郁悶和痛苦，這是保持藝術(shù)直覺和內(nèi)心敏感的代價?！?/p>

“你對那個同伴傷害自己的行為怎么看待？”醫(yī)生又問道。他是那種不喜歡和你啰嗦的老人，如果生命中有憂傷的話，也一定藏在那件嚴肅冷淡的白大褂之下了。

“你自作自受，”我說，“這是一個古老的成語，這么多年廣為流傳，因為這是真理。有些人得到了更多的東西，因為他們?yōu)榱俗兊门c眾不同付出了更多的代價，以冷漠對待那些無關(guān)的事，讓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鑄就這樣的氛圍，直至我們擁有的一切東西都被一點一滴被奪走，最終余下的只是一無所有的回憶……”

厄里克希馬庫斯醫(yī)生一直盯著我看，一開始還沒發(fā)覺，后來便看得我毛骨悚然。我在那兒夸夸其談，過了一小會兒方才意識到他正凝視我的雙眼，沉著冷靜的目光像一汪黑色的潭水，吸攝著臨淵者的心神。所以我閉上了嘴巴，遞過去一個“您請便”的眼神，耐心等著厄里克希馬庫斯開口。

“之前我進來的時候你都在干什么？”醫(yī)生突然換了個話題。

“隨便看看?！蔽艺f，聳了聳肩。

“桌子有什么好看的？”

“桌子是木頭做的，上面有紋路。有些地方已經(jīng)掉漆了，就像桌子的傷疤一樣。這些疤痕之中有圖案，有的像小動物，有的像貓頭鷹的眼睛，還有的像一只燃燒的長頸鹿?！?/p>

厄里克希馬庫斯醫(yī)生垂下高貴的頭顱，湊近了研究起桌上的圖案和紋路?！昂冒?，我之前從沒注意到這些。”他拿出放大鏡，眼睛在凸透鏡下顯得可笑。他一邊看一邊說，“我要到了護士的觀察報告，其中一人說你今天早上遲到了？”

“昨晚沒睡好而已。”

“做夢了？”

我點了點頭?！班?，但不是到那里去。”

醫(yī)生放下放大鏡，冷靜平和地看著我?！澳敲矗@就是一個普通的夢？”

“是的，醫(yī)生?！蔽艺f。

“能講給我聽聽嗎？”

“好吧，早上我想說的時候沒人聽，這下你們又想知道了?！蔽亦絿伒溃澳阒牢矣星蓊惪謶职Y吧？這奇怪的癥狀使我對一切生有羽毛和喙的生物都充滿恐懼。我是說，我不怕死老鼠，也不怕蟑螂，我小時候甚至用手抓著死老鼠去嚇我的表弟，但他用一根雞的羽毛就制服了我——”

“說重點?！倍蚶锟讼ｑR庫斯醫(yī)生打斷道，“你夢見了什么？”

我挪了挪屁股，身子也扭了扭，對他打斷我的話頗有不滿，但我還是老實跳過了突然涌起的回憶。我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鴨子追著我跑。你知道的，我有恐鳥癥，所以夢中的我怕得要死。當(dāng)時我在舅舅家樓下，穿著一身睡衣，逃跑的時候不小心踢掉了自己的鞋子。那真是一雙很可愛的鞋子，鞋面兩側(cè)粘著潔白的羽毛，像赫爾墨斯的飛靴，幾乎是我所有鞋子之中的最愛。然后，奇怪的事就發(fā)生了。鞋子掉了，鴨子也就停了。那白色的會呼吸會走動的怪物停止了追逐，就那么輕柔地啄著我的鞋子，好像那是一個寶貝，或是什么更重要更美好更無法替代的東西。于是，那時的我突然就明白了，原來鴨子追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鞋子。原來是那只鴨愛上了我心愛的羽毛鞋，把它視作戀人，就像孤獨的家伙愛上了虛假的同類。這就是我的夢，它荒唐又古怪，荒誕且毫無道理，但夢的最后我竟同情起那只白色的會呼吸會走動的怪物，盡管我害怕它，盡管它也奪走了我最心愛的鞋子?！?/p>

厄里克希馬庫斯敲著鍵盤，在電腦上記錄著什么。片刻過后，他抬起頭，鎮(zhèn)定自若地問：“你是說，在你的夢中，你最害怕的東西占據(jù)了你最心愛的事物，而你最心愛的事物，又由你最害怕之物的某一部分制成？到了最后，你竟同情起你最恐懼的東西，因為你在它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自己？”

“差不多是這樣?！蔽艺f，“但我也沒想那么多。這就只是一個夢而已，不是嗎？”

“當(dāng)然，它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夢?！倍蚶锟讼ｑR庫斯醫(yī)生的雙手離開了鍵盤，從抽屜里拿出兩個藥瓶。他旋開瓶蓋，各自倒出一粒藥丸，其中一枚是藍色的，另一枚是紅色的?！耙蝗杖危埱帮埡蠓媒钥?，能有效地緩解你的雙相情感障礙?！彼褍深w藥都放到我的手里，“憂郁的時候吃下紅色的這粒，它能使你感到簡單的快樂，狂躁的時候吃下藍色的這枚，它能使你迅速平靜下來?！?/p>

“我以為你是要我二選一?！蔽已柿丝谕倌?，不知道該先吃哪一枚。

厄里克希馬庫斯醫(yī)生怔了一下，“這不是測試。測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不了，我現(xiàn)在感覺挺好的。”我冷淡而戒備地說，“藥我接受了，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服下。”

醫(yī)生嘆了一口氣，“好吧，你可以走了?！?/p>

“還有一件事?！蔽艺f，“住在隔壁的那個蘇聯(lián)人，不管是誰，你們都該管管。每次我三更半夜躺著睡不著時，總能聽見他在屋子里走動。我找他談過，但他從不聽勸。天殺的，我恨死他了?！?/p>

“你的鄰居怎么說？”

“老頭兒說自己只是在確認門有沒有關(guān)好，可門分明是關(guān)上的他卻總想門是開著的，這個毛病自古巴導(dǎo)彈危機以來就有了，困擾了他足足數(shù)十年之久。”我疲憊又厭倦地說，“所以他每天晚上都會反復(fù)上床，下床，走到門口，用力搖一搖門把手，把門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直到這樣的行為重復(fù)了十幾次之后，才肯安然入睡。我懷疑他有強迫癥，或是某種心理障礙，這不是他的錯，但是他打擾到我了，把我搞到神經(jīng)衰弱。但最糟糕的還不是他，而是住在我對面的老姑娘，她每天晚上都會準時躲在被窩里哭。我向她反映過這個問題，但她看到我很生氣，非常的生氣。她咬緊了牙關(guān)，仿佛想上來揍我，如果我開口說一個字的話。你們真該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這些可憐的人而不是我?！?/p>

“好吧，蘇格拉底先生，我們接收到不少類似的投訴?！?厄里克希馬庫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和怪癖，說夢話，打呼嚕，有的還會在半夜里傷心落淚，有的則一整晚都在唉聲嘆氣。我們會認真考慮您的請求，但其他人也反映過您的問題。在此之前，請您先到活動中心適當(dāng)?shù)貐⑴c社交活動。”

醫(yī)生這句話的意思應(yīng)該是，我也挺可憐的。

Ⅵ：狄俄提瑪

我在人頭攢動的觀影席中找到了狄俄提瑪，她為我預(yù)先占了一個位置，空座椅上擺著一個聚丙烯餐盒。里面裝著一些小吃，打開時仍熱氣騰騰。我坐在椅子上吃了起來，細嚼慢咽，品味著這個冬天之晨的第一份溫暖。這兒很黑，但黑暗卻令人安心，是那種小時候家里停電了一家人就呆在一起的那種黑暗，甜蜜的黑暗令人感到安寧。

投影儀正在播放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這部電影獲得了當(dāng)年的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佐杜洛夫斯基獲得了最佳導(dǎo)演，扮演宇宙皇帝沙丹四世的薩爾瓦多·達利則得到了最佳男配，負責(zé)音樂制作的平克·弗洛伊德則搬走了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老片重映。全都看過了。但我興致缺缺，不是因為時代問題，而是另有心事。狄俄提瑪看得津津有味。瓦爾基里發(fā)放的紙質(zhì)宣傳單上寫著下一部電影是斯坦利·庫布里克的《發(fā)條橙》，再下一部是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潛行者》。

我喜歡后面那兩部電影，因為《沙丘》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不真實，就好像這電影壓根兒未存在過似的。但狄俄提瑪還沒等《沙丘》看完就提前離場了，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不開心。她剛才還挺樂在其中的，不是嗎？我追了上去，但太晚了。她走路像飄，驀然間的回眸飛來一個倩巧的顧盼，盈盈眼眸深處亦有秋波流轉(zhuǎn)。我挺稀罕這種笑的，她的眼睛像炭一樣，兩靨懨懨而通紅，那是熔爐燃燒映射在鐵匠面龐上的火光。病態(tài)的光。不健康的光。于是我駐足片刻，報之以一笑，笑容尚未綻放就已消失。狄俄提瑪無視我的笑直接走了，婀娜的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她以前從不這樣。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正準備追上去，卻和一個留著一頭蜷曲長發(fā)的家伙撞了個滿懷。他不滿地望著我，看起來像在等待我道歉。但我什么也沒說就跑開了，腦海間不斷閃回著嘴唇的幻象——早上那個抽煙的女人的嘴唇，那兩瓣玫瑰花般嬌嫩的紅唇曾是多么的水潤，多么的鮮艷而富有光澤啊，卻在滾燙的煙頭和無情的自我虐待下燒成了糜爛的烏黑。

我擔(dān)心狄俄提瑪，她輕微抑郁。但是，別誤會，要澄清一點的是，我對她的關(guān)心發(fā)乎情，止乎禮，其實并非男女之愛，而是在孤獨的淵藪里向彼此靠攏。我們偶爾付出，從不向?qū)Ψ剿髑?。我知道我接下去說的話會很難理解，但如果你長期和某一些人困在同一個地方，你就會明白我在說什么——我們在這個地方相處了許久，培養(yǎng)出奇特的感情，這感情就像養(yǎng)寵物，一個孩子把養(yǎng)了許多年的寵物當(dāng)作最好的同伴，從不要求對方付出，只是呆在一起，呆在視線范圍內(nèi)就好。

狄俄提瑪脫離了我的視線，主動，而非被動。（到了睡覺時間，我們不得不分別，到夢里工作，偶爾也在夢中碰見彼此。）我在活動中心找了一圈，茶室里沒找到她，籃球架下沒看到她。我又返回觀影席。我們的座位已經(jīng)被那個留著一頭蜷曲長發(fā)的男人占了，他吃著狄俄提瑪替我準備的小吃，對于我的到來無動于衷。我告訴自己，我沒工夫和這粗魯?shù)募一锷鷼狻Ｓ谑俏矣蛛x開，重新找了一圈，最終把目標鎖定在女廁。

一群姑娘站在廁所門口議論紛紛，其中幾個急得團團轉(zhuǎn)，在眾目睽睽之下沖進男廁解決生理問題。我走了過去，向她們打招呼：“女士們，早上好?！薄霸缟虾?，先生。”女孩們說。我問：“發(fā)生了什么？需要幫忙嗎？”“廁所的門被人從里面反鎖了?！逼渲幸粋€女孩說，“不知道誰在惡作劇，捉弄同伴可真沒意思?！蔽铱戳艘谎?，女廁的門是關(guān)著的，心理的不安愈發(fā)強烈，幾乎能確定廁所里的人正是狄俄提瑪?！拔铱梢詭湍銈冏查_?！蔽艺f?！罢埍恪！迸冏岄_了道路。我后退幾步，一小段助跑，肩膀猛地撞上去。但門紋絲不動，反而是我的骨頭疼得厲害。誠如我之前所說，我是水做的，太脆弱，太無力，什么都做不了，一扇棺材板似的破門就可攔住我的去路。我把耳朵貼在門上，沒有聽見聲音，反而是很恐怖的動靜?！暗叶硖岈?！”我拍著門，大喊道，“你在里面嗎？”

沒有人回應(yīng)。人生中總有那么一刻是萬籟俱寂的，就好像所有人都說好了在某一時某一刻某一分某一秒不約而同閉上嘴巴?；顒又行陌察o下來，死寂如瘟疫般蔓延，片刻后傳播至全場，溺死了籃球的彈跳聲。幾個聰明人悄悄離去，趕去通知我們的女武神。

我又做了好幾次嘗試，撞得自己頭暈?zāi)垦＃穷^險些散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阻止了我的“自殺”行徑。我回過頭，正是那個留著一頭蜷曲長發(fā)的男子。他說：“你還欠我一句抱歉?！比缓蟠蛄藗€手勢，讓我閃到一邊。我照做了，原來的怒火已被焦灼的心吞噬。那男子像我一樣后退了幾步，身如淵渟岳峙，氣勢似蟄伏的野獸，猛地一腳踹出，把門把手連帶著門鎖一同踹了下來。

我在第一時間沖了進去，火急火燎，進門之后卻呆若木雞，手腳冰涼，戰(zhàn)栗不已。廁所里沒有開燈，沒有窗戶，看起來有些漆黑。這兒彌漫著一股令人恐懼的黑暗，像某種有意識的龐然大物在深淵中游動，其中一條觸手掠過我的神經(jīng)，寒意從尾骨沿著脊椎一直躥上天靈蓋，如銀針般扎痛了我的思緒。我看見了狄俄提瑪，她也看見了我。狄俄提瑪沒有死，但顯然也怎么好過。我進門的時候，她正看著我，用那對黑魆魆的大眼眶，里面向外淌著暗紅色的鮮血，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沒有，余下的只是空洞和虛無。她對著我笑，盡管已看不到我，但仍知道是我。夜的四壁包圍了這里。她在笑的同時嘴里仍在咀嚼著什么東西，爆裂聲像一場沙暴，另有鮮血從她的嘴角淌出。

我張開嘴，想說什么，想問她為什么這么做。但她還沒等我開口就又哭了起來。她說，失去雙眼反而更能使人認識美，關(guān)于愛的更高深的秘密就藏在缺憾之中。那是什么呢？我想恍惚出神，我們之間的某一次對話在我的腦海間閃回。狄俄提瑪曾對我說，愛是匱乏和豐饒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因此愛是貧乏的，同時又時刻追求美和好的東西，所以愛處在從匱乏和豐饒、貧乏和美好、無知和智慧之間。換句話說，人是一種欠缺，因為人并非不朽，但愛正是人對不朽的這種追求。世間有三種不朽，一者是世人借以繁衍企圖不朽，一者是像阿喀琉斯那樣通過榮譽流芳百世，最后一種則是藝術(shù)家的不朽，通過認識和締造美來實現(xiàn)——認識美的形體，美的行動，美的知識，最終認識到美的本身。

瓦爾基里姍姍來遲，從我背后閃出，把我推到一邊。她們扇了狄俄提瑪一巴掌，掐住了她的脖子，捏住她的鼻子，擊打她的腹部，使出各種手段，逼迫著她吐出了一團黏黏的灰白色的濁物。我看清了那東西的樣子，知道那是什么，便對著洗手池嘔吐起來，剛吃進肚子的小吃裹著胃酸逆流而上，燒灼著我的喉嚨。瓦爾基里波瀾不驚，這樣的事每天都會發(fā)生。那走路像飄的長腿姑娘啊。她們把狄俄提瑪抬走了。她離開前不忘對著我微笑，興許是聽見了我嘔吐的聲音，仍有辦法確定我的位置。她一邊掙扎一邊患得患失地沖我喊道：“我親愛的蘇格拉底啊，當(dāng)人認識了美本身，他就不再只是愛具體的美，而是始終沉浸于對美本身的永恒的愛中，這才是最幸福的。如果只是聲色的愛好者，光是喜歡美的音調(diào)、美的色彩、美的形狀以及一切由此組成的藝術(shù)作品是遠遠不夠的，人必須超越對具體的人的美的愛，揚棄并升華到對美本身的愛之中。我是不幸的，蘇格拉底，你也是不幸的，但我們正走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啊，對共相的認識不是別的而是一種回憶，人的精神曾周游神圣世界，見過事物的原型，見過最高的正義、最無瑕的善和美，但我們都忘了。我們降臨塵世，與肉體結(jié)合，但肉體蒙蔽了我們的神性，精神中的神性是不可泯滅的。我見著了塵世中的美，就回憶起至高的神圣世界里的美。我反省自身，憑高俯視那個被世人稱作現(xiàn)實的塵世，舉頭望見的卻是永恒本體境界。不要為我傷心，我最最親愛的蘇格拉底啊，我已經(jīng)快要見識到那永恒不滅的美，而你也應(yīng)該盡早上路?！?/p>

她瘋了。我吐得更厲害了，絕望地看著她被瓦爾基里拖走。一只手攀上我的后背，輕輕地拍打我的背部。我回過頭感激地看了一眼那個長發(fā)男子，心中卻想著那雙空洞的沒有眼珠的眼睛——它像一場可怕的噩夢，映射著失去的恐懼，在恐懼中反芻出現(xiàn)實。我不敢相信沒有狄俄提瑪?shù)娜兆?，也不知道人們還得傷害自己多久，但我確實知道屬于我自己的那一天不會遠了?？謶窒窈谝挂粯勇樱瑹o邊無際。我知道我的審判日即將到來，屆時我也許會有比這還要匪夷所思的瘋狂行徑，但最令人害怕的其實不是擔(dān)憂你的未來，而是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離去——那是一段漫長的告別。

說來有些諷刺，但人從出生到死，其軌跡是注定的。人命享真死，所以人生就是墜落，墜落的過程正是生命死亡的時間。你在跳樓的過程中甚至有時間回顧這短暫的一生，好好想想自己是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我會這樣，一切又何至于此？狄俄提瑪曾對我說，文明已經(jīng)走到了懸崖邊緣，一步之遙的地方是黑暗的深淵。每一代探索者對于后來人都是先行者。現(xiàn)在，我也來到了深淵，比文明這艘船先行一步，即將觸底。

我確信自己快要崩潰了。我快要掉下去了。

我不想摔成一灘肉醬，什么也沒留下。

（未完待續(xù)）

?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quán)利人的授權(quán)（獨家授權(quán)/一般授權(quán)），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責(zé)編 宇鐳??

題圖 《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截圖

添加未來局接待員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進入小說討論群，和我們一起聊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