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戰(zhàn)聞錄夏祭·石之章】入圍作戊《失落的神廟》

序
?????? 在我的注視下,她一把拉開儲藏室的門,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撲鼻的霉味。等她走進去后,這狹小的樓道立馬被儲藏室內(nèi)不斷傳出的重物碰撞聲填了個滿。過了會兒她出來了,我看到她的頭上多了很多絨毛團和蜘蛛網(wǎng),懷里則多出一把碩大的樂器,衣兜被一個疑似小盒子的物體撐出方方正正的鼓起。
??? “喔,這就是你們的……”我思考了一下,“石頭音樂?”
??? 她原本高揚的眉毛立刻垮了下去,“這叫搖滾!”她大聲抱怨道,一邊擠開我就往樓上走,渾身上下的灰和絨團頓時甩了我一臉。我還沒見她這么興奮過,就一直跟著她,看她在客廳里對著那把大家伙調(diào)來調(diào)去,一邊試著彈出音調(diào)各異的蹦蹦聲。而就在這個情景里,我看她的眉頭是舒展的,嘴角甚至久違地咧了開來,仿佛就在此時此刻,我這個不速之客已然離她的生命歷程漸漸遠去,而她則找到了某種歸宿,像是人類倫理學中的生父生母一樣地位的崇高事物。
??? 她沒有在這上面消耗太多的時間,只不過那股難得的昂揚情緒倒是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
??? “你想聽什么?”
??? 我對音樂這方面的了解不多,也說不出幾個她有可能知道的曲子。但我還是想到了一個,在很久之前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討論度還挺高的一個。
??? “那個叫殺,殺殺殺……”我是真記不起來了,“殺死……殺誰來著?”
??? 她像是聽到了什么非常幽默的笑話一般放聲大笑。她笑到前仰后合,一邊溺了水似的喘大氣,一邊發(fā)出混合著嗚咽的哈哈笑聲。我花了一小會兒才搞清楚她并不是犯了阿爾茨海默綜合征,只是單純地在表達對我剛才那一番話的情緒反應罷了。等到她終于把自己的笑容斂好,才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
???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這個?你等等啊,讓我想想怎么彈。”
??? 她把我本來想幫她找譜子的話堵了回去。沒一會兒,我看到她捏住兜里小盒子里裝的片狀物,這次她不再作弄出一堆無意義的蹦蹦聲,而是一個明顯有自己樂理邏輯的音樂前奏。
??? “這破歌比我還要再年邁一個我的歲數(shù),我爹那個年代玩rock'n roll的都對這東西又愛又恨。”她一邊彈著前奏,一邊用夾雜著語速極快的,充滿了年輕小眾愛好者的青春味兒的英文的話語跟我描述起這曲子來:“當時有個笑話是這樣的,你去一個KTV正好撞上搖滾樂隊,本來以為是什么老炮兒要唱了,結(jié)果第一首曲子就是他媽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那還叫什么老搖滾,哎呦,怎么不把他們殺了呢——”
?
一
?????? 綿月豐姬終于松開了搭在我胸口的手,她發(fā)出一聲無意義的哼哼,臉上還帶著優(yōu)質(zhì)睡眠特有的微笑,一邊滾到了床的另一頭。就和之前我作為她的侍仆的二百一十七年中每一日的每一晚一樣,我一整夜都沒睡好,時刻警惕著不要讓她的手無意識地伸進去。
??? 如果你和我一樣都是在這顆小小衛(wèi)星上的頹廢都市里的一只月兔,你對豐姬大人的尊敬肯定要遠勝過我。她本人也確實就像她平時外在表現(xiàn)的一樣,是個溫和、優(yōu)雅、幽默且睿智的人。只不過我給她當了二百多年的抱枕,也算是總結(jié)出來一個規(guī)律,就是她的睡姿真的很糟糕。當然,這不代表我討厭她,只是在你深入接觸一個人之后(尤其是肢體上的),你就很難再像一個陌生的崇拜者一樣去崇敬她了。
??? 因為這個,我很早之前就做了基因調(diào)整,把睡眠需求從我的生理本能上剔了出去。很多人覺得這算一種自虐,但我認為這完全值得。雖然失去了每天都有的難得能放松全身心去休息的時間,但我獲得的卻是三分之一的額外生命,可以在大部分人睡得昏天黑地的時間里去做很多我自認為有意義的事情,哪怕是當抱枕的時候也相當于獲得了一整晚的沉思時間,自主思考絕對是這世上最甜美寶貴的東西之一了。當然,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權(quán)當用來掩蓋我身上總散發(fā)出的一點點讓人感覺格格不入的氣氛。
??? 我從床上起身,把亂糟糟的被子蓋回到豐姬大人身上。此時的她終于回歸了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睡姿,倒也不用我操心她會不會睡著睡著就從床上滾下去?,F(xiàn)在都早上六點鐘,過一會兒鬧鐘都該響了。
??? “雪花,起這么早?”
??? 我本來是打算趁著一大早去早餐鋪子喝第一鍋最噴香的熱粥的,只不過依姬大人一句話把我嚇了個半死——我有說過我侍奉的其實是一對姐妹嗎?她比起她姐姐更直性子一點,我對她的印象也不壞,畢竟她睡覺不抱抱枕。
??? “啊啊啊,依姬大人!”我向她打招呼,“早上好!”
??? 我想她肯定是知道自己姐姐睡覺的時候都是什么德行,自然也就不會懷疑我為什么會起這么早。她這么早起一般只有一個原因:保養(yǎng)她的劍。
??? 依姬大人的手里還拿著手帕,看樣子正在一點一點仔細地擦拭她的劍,就好像它真的需要一樣。不過這也不能怪罪她,我的兩位主人已經(jīng)活了得有七位數(shù)的年頭了,連文明的壽命在這個時間尺度下也不會比一頓晚飯長久多少,我很難想象這份永生的負擔對她們來說有多沉重。有點復古的怪癖也很正常,畢竟在月之都這種閑地方,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嘛。
??? “你要出去買早餐的話,請幫我和姐姐帶兩份。”
??? 她就這么一板一眼地下了令。這當然是我應該做的事。最近兩位衛(wèi)兵大哥休假,綿月府的門前空蕩蕩的。早餐鋪子就在街對面后的兩個路口,隔著幾十米我就聞到了煮開花的大米捂不住的糧食香。
?
二
?????? 我有一份工作,或者說,呃,一個公費旅游項目,要仔細說的話稍微有點麻煩。
??? 大概九十五萬兩千七百年前,月之都成立了氣象考察研究部門,主要負責研究地球的自然氣候演變規(guī)律,以及嘗試弄明白我們母星更年期一樣的臭脾氣候。這個部門由一位名字我忘了的月之民大人負責。接下來過了一些年頭,由于工作實在太麻煩,這位大人就去申領(lǐng)了幾只月兔幫忙打下手。在氣象考察部門工作的月兔當然要有個和氣象相關(guān)的名字,其中一個正好被起名叫雪花,也就是我。那位大人我從來沒見過,在他把工作分到一打兔子頭上之后好像就回去享受生活了。
??? 后來又過了一些年頭,有個叫紐科門的人類覺得可以用蒸汽提供為礦井抽水的動力,另一個叫瓦特的朋友又把它改良了一下,這兩位朋友的大發(fā)明帶來的連鎖反應一下就把地球的氣候攪得稀巴爛,曾經(jīng)的觀測數(shù)據(jù)基本都作廢了——況且這么多年過去,哪怕一年只上一小時班也多少會有些成果,該研究的早完事兒了。這個部門理所當然停轉(zhuǎn)、解散。那位大人還在享受生活,無聊的失業(yè)兔子們到處找事情做,其中大部分都去了另一個部門:氣象沒法考察了,那就考察導致氣象無法考察的罪魁禍首嘛!于是我們——
??? “于是你們就來考察我們了?”
??? “聰明。”
??? 她出神地望著我:“你跟多少人講過這個?”
??? “七個,算上你是八?!?/span>
??? 葉子是我的第八個考察對象,某種意義上還是我的初戀。我們找考察對象的標準其實也很簡單,權(quán)高位重的人野心太大,難以操控,所以不找他們;處境最糟糕的那一批人往往渴望改變,接觸得多了容易對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歷程產(chǎn)生不可預測的影響。我們的考察對象往往是最人畜無害的那一批:這些人擁有過不算差的生活,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因此可以算是平和中正地與我們交流,不會在個人問題上惡心到我們;此人同時還得經(jīng)歷過巨大的失敗,打擊力度大到足以擊垮此人的一切追求;如果這個不幸者同時還癡迷藝術(shù),那就再好不過了,因為這會讓他天生就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總的來說,這一批人對于一個文明完全無用,但卻是另一個文明的極好研究對象——
??? “這就是為什么你選了我?”
??? “對,而且你還挺可愛的?!蔽衣柭柤?,“另外幾位候選都多少有點問題,要么體重超重,要么在性別認知上出了點問題,要么就是生活習慣太爛,有的人三者都是。相比之下你就健康多了?!?/span>
??? 她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外星人也會歧視性少數(shù)?”
??? 這位姐就這一點讓人頭疼。“我得糾正你兩個錯誤。首先,我不是外星人,在進化淵源上我應該是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我們?nèi)ピ虑蛑皇菫榱吮茈y。其次,這不是搞歧視,只是我個人的審美問題以及一些安全問題讓我對他們失去了興趣,好嗎?”
??? 她又點點頭表示理解?!澳俏倚枰獮槟銈冏鍪裁??”
??? “什么都不用做?!?/span>
??? “如果我去向警察舉報呢?”
??? “他們會把你當傻子。我有很多外星辦法來預警你的舉動。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讓本就沉悶惡臭的人類城市里再多出一縷新的難聞的都市傳說,還是最幼稚,只有初中小屁孩和中年油膩大叔才會看著頭腦發(fā)熱的那種?!?/span>
??? “那你會對我做什么?”
??? “監(jiān)視你的健康狀態(tài),防止你死于心臟驟停或者癌癥之類的不幸事件。”我說著一邊從兜里拿出工作手冊,這玩意太長了,難記,“我會記錄你的生活,進行建模、錄像以及留下少量實物標本,同時我尊重你的隱私,不會偷看你拉屎或者自慰的,我們是外星人,不是變態(tài);如果你能容忍的話,我可以和你同居……呃,進行第五類接觸。如果你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生活,可以提出讓我離開。如果你擔心以后的自己會后悔這個決定,我還可以刪除掉你在這方面的記憶……總之,對你沒有壞處。如果你在經(jīng)濟上或者生活上出了什么狀況,我都會盡量在不影響人類文明自然發(fā)展的前提下幫你解決……你看怎么樣,合適嗎?”
??? 我一邊說,她一邊點頭。等我終于念完之后,我看到她的瞳孔有點渙散。我搖搖她,她連忙又點了點頭。
??? “我……我冒昧問下,你們和嫦娥是什么關(guān)系?”
??? 我樂了,“嫦娥大人是所有月兔的主人,她要求我們侍奉其他月之民,我們就去做了。所以名義上我們是仆人?!?/span>
??? “仆人?”她被我嚇得打了個寒戰(zhàn),“你們是奴隸制社會?”
??? “是,但我們過得比你們好多了?!蔽艺f,“所以我們暫時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地位問題。”
?
三
?????? “我回來啦!”我把粥和點心盒放到桌上,“主人還沒起嗎?”
??? “啊,是。”她撇撇嘴,“今天她格外懶?!?/span>
??? 這兩句話說完之后,房間內(nèi)就安靜下去,只剩下一主一仆坐在飯桌邊上喝粥吃飯的吸溜聲。綿月家的飯桌一般最多五號人,有時候是我和豐姬大人一起,有時候是她姐妹倆一起,有時候兩位門衛(wèi)也會被招呼過來一起吃飯。如果豐姬大人在的話,那么氣氛會比較熱鬧,她話比較多。如果只有依姬大人在,那飯桌就會沉默不少,相比來說她沒有那么話癆。當然,吃飯不言睡覺不語,有時候安安靜靜吃飯大家才更開心。
??? 依姬大人這次吃得很快,像是有急事似的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粥。我注意到她的視線平直不變,目光一直沒有焦點,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受過的心理安全教育讓我有點警惕,我問了一句:
??? “您有什么煩心事嗎?”
??? “……您還好嗎?”
??? 我問了第二遍,她才回過神來,沖我擠出一個微笑又點了點頭。于是我放心下去。依姬大人喝得比我快,等她把碗上的米粒刮干凈后,她抽出一直掛在腰間的劍,把它送進了自己的左側(cè)胸口,我沒反應過來。
??? 對一尊在高天原上生活了幾百萬年的偉大神明來說,心臟部位的貫穿傷只會帶來虛弱和劇痛,并沒有什么生命危險,哪怕這一下來自神明自己,用的還是成名已久的絕世寶劍也一樣。但我還是慌了神,根本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她仍然目光渙散,面部肌肉因為疼痛而本能地抽動著,她倒下去,我站起身,桌子沒幸免于難,粥和點心撒得滿地都是。
??? 在我把一整套急救流程做完之后,她才慢悠悠地恢復了理性,我打的麻藥和假的一樣,一點兒用的沒有。
??? “……真糟糕?!彼f。
?
四
?????? 葉子是什么時候愛上我的我不太清楚,畢竟我說過了我的考察對象都是怎樣的一群人,這幫人在情感問題上敏感沖動也算是稀松平常。至于我為什么接受,我更不清楚。就像我不清楚我主人的妹妹為什么給了她自己一刀一樣。那天葉子一時興起,拉著我看了一整個下午的動漫(我得承認,人類的娛樂挺豐富多彩的),隨后向我索取了一個擁抱。后面的事我不太記得了,只知道之后她的臉停在離我臉大概一公分的位置,突然紅得跟套子似的,并因為“我他媽差點親了一個外星人”而懵了一整天。??
??? 在文明發(fā)展的學術(shù)角度上,這大概算件好事。愿意和外星人談戀愛代表著開放、理解和包容心,也代表她完全認可了我這個外星人在她生活中的位置?!八莻€外星人”這樣的隔閡是可以逐漸消失的,當然也不能忽略兩個種族之間審美相近的變量。在她的影響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的生活還蠻豐富多彩——撇開這座城市里每天都會發(fā)生的謀殺、搶劫、強奸、猥褻,也不談人類不同個體之間的諸多差異和不公,當這些事沒有發(fā)生到你頭上,且你并不關(guān)注它們時,你竟然是能活得豐富多彩的,甚至比技術(shù)水平先進了幾十個世代的外星人過得也差不了多少。
??? 那次之后,葉子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松動了很多。她開始邀請我和她一起吃飯,也不再在每一次上廁所或洗澡時都如臨大敵地檢查整個衛(wèi)生間的所有角落。我漸漸樂不思蜀起來,最后干脆找豐姬大人請了長假,這樣我就能一直呆在地球上,也不用每天都穿著月之羽衣躲上一個小時的太空垃圾了。我開始自主使用人類的互聯(lián)網(wǎng),靠駭入政府網(wǎng)站給自己辦了個假身份,以此注冊了各個社交平臺的賬號。我們月兔之間都有心靈鏈接,我本來還想把自己的經(jīng)歷去和同事們炫耀一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才是最晚的那一個,幾乎每個人都在地球上活得很……沉迷。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網(wǎng)名。
??? 有一天晚上,葉子是這么問我的。
??? “你之前七次考察怎么就沒喜歡上地球生活呢?”
??? 這個我再清楚不過了?!拔覀兊臅r間觀念不太一樣?!蔽艺f,“上次我來的時候,你們在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再上次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我甚至不敢相信你們能在兩百年內(nèi)連續(xù)打三次,其中一次我還錯過去了。至于再往前,蒸汽時代的人類文明太恐怖了,我連接觸都不敢和你們多接觸一下?!?/span>
??? “為什么?。俊彼赡軐δ莻€時代有什么濾鏡吧,“有多恐怖?”
??? 我打了個寒戰(zhàn):“你們把自己的同族當奴隸,我的天啊,這還不夠嗎?”
?
五
?????? 依姬大人在送醫(yī)之后就被查出了死亡長生病。這種病發(fā)病率不高,但情況很糟糕,有點類似人類中的阿爾茨海默綜合征,但它的作用與神經(jīng)系統(tǒng)無關(guān),要牽扯到更難研究的心理學和形而上的靈魂學上。得了此病的個體一般都活了幾十萬年起步,他們在平日生活中仍能保持理性和幽默,也不會改變個性,變得古怪。它只是會讓你突然失去全部思緒,突然極端專注于某一事物,突然開始瘋狂追求刺激或突然試圖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我離得這種病就像葉子離阿爾茨海默一樣遠,但我險些失去了一個善待了我兩百多年的主人和朋友。
??? 這件事本身卻對她兩位打擊都很大。依姬大人住進了療養(yǎng)院,估計幾個世紀內(nèi)是出不來了。豐姬大人自然很憂慮,但她還是很大方地準了我的假,我當時甚至都做好了被劈頭蓋臉臭罵一通的準備了,她沒有。
??? 那天我披上羽衣,在靜海邊上一躍而起。當羽衣帶著我一點一點飄離月面,讓我一點一點又重新感受到來自另一側(cè)的重力,又看到哪怕以太空視角來看也算是密集的太空垃圾海時,我才想起來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看到過兩位主人之外的月之民了——我的上司在休假,兩位門衛(wèi)大哥也在休假。急救所、療養(yǎng)院和早午晚餐鋪子里要么是月兔,要么是少數(shù)幾個因為各種原因來到月球上的地球人。我又想到另一個獨立于人類文明之外的小小世界,不知道那個小樂園現(xiàn)在演化成什么樣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好像也不是那么好。每天陪一個失業(yè)許久的地球人被地球的娛樂手段操控著身心,要么就是給豐姬大人當抱枕,剩下的時間就是沉思或發(fā)呆,我還不如多睡幾覺呢……
??? 我眨眨眼,發(fā)現(xiàn)自己占了一顆龐大衛(wèi)星的軌道。我側(cè)過身,躲開它,旁邊又飛過來一大串不知道歸屬誰家的垃圾碎片。其中一片切開了我的臉頰,它的速度太快,我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有醫(yī)用納米機器人在臉上工作時的膠水一般的粘稠感。等我到達地上之后,葉子自然是嚇了一大跳:
??? “你們打內(nèi)戰(zhàn)了?”
??? 我不知道她平時都在期待些什么,但今天我是真的……不是很開心。我只記得自己對葉子說了一些“嗯”“啊”“好的”“我沒事”“只是想到了些什么”之類的屁話,然后眨了下眼,太陽就從天空中消失,竟然只留下勉強能在黑夜中目視到的云層和我天上的故鄉(xiāng)了。
??? 也就是那天,我陷入了嚴重的焦慮和抑郁中——我說過了,我是個兔子,兔子的脾氣誰都清楚,我們溫和、寬厚、任勞任怨,但有時候卻可以因為一些動靜把自己活活嚇死。我見識過人類之間的戰(zhàn)爭,他們數(shù)萬年長久的文明積累基本都拿來支持這項活動,有時候一方的人類會被自動武器成片打倒、打碎,有時候則是連串的爆炸、燃燒和碾壓;有的人被鏟子和刺刀戳得稀巴爛;有的人吸入了一些氣體,肺就爛的比戰(zhàn)壕的泥地還糟;有的人四分五裂、高高飛起,有的人甚至連灰都不會剩下。但這些只能讓我惡心,不會讓我難受,因為我知道這些與我無關(guān),只是另一個文明在艱難探索時的陣痛,丑陋但仍可敬。然后呢?我的主人之一剛剛在我面前嘗試殺了自己,我沒法改變,沒法接受,甚至沒法逃避——
??? “你在這坐了一整天了。”葉子蹲在我面前,看上去憂心忡忡,“到底怎么了?”
??? 啊,是的,當一個好像抬抬手就能決定你和你所處世界的命運的外星人突然抑郁時,你肯定心情也不會安逸到哪里去。但我能從她的表情和動作中讀出一種獨特的情緒,她真的有在關(guān)心什么。
??? 我的視線很直,面前的一切都有點模糊不清,還感覺有什么沉積已久的回憶涌上心頭,在我的思緒中橫沖直撞。我又回想起了什么:地上的幻想鄉(xiāng),還有二十多年前的第五次月面戰(zhàn)爭了,我們兩邊都很文明,都比人類強,我們沒有打仗,只是打了幾架,我記得依姬大人揍倒了幾個人,然后她又被誰逼進了絕境,不得不認輸。最后我們鼻青臉腫,身上還散發(fā)著符卡和法術(shù)消散后留下的焦糊味兒,一邊聚在一起高興地唱歌跳舞,大吃大喝。地上人釀的酒很奇怪,度數(shù)很高,甜度又低,有的還發(fā)苦,但你喝起來總沒夠,哦,對,酒……
??? “酒?!蔽艺f,“你有酒嗎?”
??? “有,怎么了?”
???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只能繼續(xù)思考,啊,甜美的思考。我覺得我現(xiàn)在很像依姬大人,可能她在一點一點把粥送進嘴里的時候也在想這么多糟糕的事情。她比我大了幾十萬歲,一定受過很多苦也享過很多福吧?當她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那些或光榮或歡樂,或艱難或屈辱的時光時,她會不會突然想要做些什么,來證明自己現(xiàn)在并不比以前差呢?她會不會突然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只為了逃避自己心里的過去的自己對現(xiàn)在的自己的審判和問責呢?葉子拖著一個箱子過來,她抽出了一個綠色瓶子遞給我。我用手把瓶子頂上封著的一小塊可憐的鋁錫合金直接扯下來,然后我就開始喝??赡苁俏椰F(xiàn)在心情太糟,氣壓太低,以至于她都不敢跟我說什么,只是看著我悶頭把這瓶酒一大口一大口地灌下肚。我強健的肝臟完全不在乎這點微薄的乙醇攝入,我更想喝醉點,把腦子放空——于是我站起來,打開葉子家的醫(yī)療箱(她怎么有這鬼玩意?),里面正好有一瓶醫(yī)用酒精。在我把它喝下去之前,她嘗試拉住我的手。
??? “你他媽到底怎么了?”
??? 我猛地驚醒,世界在視線中重新對焦,變成清晰的分明的各種物體。葉子的力氣小到可憐,我稍微用力就能直接扯下她的胳膊,只是我已然恢復清醒,暫時不再是往昔與本能的奴隸,自然也不會做這么野蠻的事情。
??? “……心理疾病?!蔽也磺椴辉?,“外星人獨有的抑郁癥,這樣說行嗎?”
??? “我能幫什么忙嗎?”
??? “以目前的技術(shù)手段……不是指你們,是我們,沒有?!蔽野盐遗獊y的東西放回原位,“如果什么時候你感覺我在發(fā)呆或者突然癡迷于什么東西,打我?!?/span>
??? “打你?”
??? “你現(xiàn)在可以先實驗一下?!?/span>
??? “當真?”
??? 于是葉子一拳打中我的肋骨——明顯收過力道,打人類小孩都打不太痛。于是我讓她加力,不要留情。她的第二拳打在我的心口,這才讓我稍微感覺到一點力道。她太弱了,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同樣擁有復雜又獨特的一生,但力量不夠就是不夠。
??? “算了?!痹俅蛳氯?,我怕她拉傷自己,“如果到時候沒用的話,你就盡量離我遠點。或者盡量找尋能對我產(chǎn)生強烈刺激的東西,能勾起回憶的東西之類的……”我背誦著心理學教材的內(nèi)容,“你放心,我們的生命周期不太一樣,哪怕把自己作踐死也會花長得多的時間,應該不會麻煩你太多。”
???
??? 因為我已經(jīng)打算先長居在地球上,那么我在這里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了。我先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于是在葉子見了鬼一樣的眼神下,我開始畫她家附近街區(qū)的素描,大概十八分鐘一張,如果認真的話能壓縮到十一分鐘。接著我開始調(diào)查并記錄她、她的鄰居以及方圓幾里內(nèi)每一個人的家庭、身世、性格和職業(yè),重新回到嚴苛認真的工作狀態(tài)反而讓我感覺很享受,比起以前當抱枕和家仆的頹廢日子強上不少。
??? 不管以什么標準看,葉子都失業(yè)了——她在大學畢業(yè)之后玩樂隊,樂隊廢了之后學調(diào)酒、學咖啡、學陶藝甚至學電焊,她的學習能力很強,但人太楞,加上經(jīng)濟形勢糟糕(人類的經(jīng)濟模式給我的恐懼更甚于奴隸制),于是仍然找不到工作。我沒來的時候她過得很拮據(jù),我來了之后倒是闊綽了一些,不是我給了她錢,只是單純她好像很樂意花珍貴的積蓄來讓我開心。為了掙錢,她每天出去找零工,幫人搬家、運貨、修機器人,甚至還賣過一次身,只不過對方很湊巧地是之前樂隊的鼓手,他看到葉子的樣子后目瞪口呆,給完錢之后就走了,連她的衣服都沒碰。我把銀行防火墻打得稀碎,給她匯了點款,以確保暫時她不會再為了掙錢而做傻事。
??? 我做這些本職工作花了大概兩天,畫完的素描紙堆積如山,光是記錄的純文字內(nèi)容就有幾個G的大小,贊美科技幫我做到了這些。總的來說,這里和三十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剛開打時沒啥變化——科技有一點發(fā)展,但不多;戰(zhàn)爭還存在于地球上的一些地方,但不是這里;人們活得不幸福,但也算不上過分折磨。一切都很平穩(wěn),穩(wěn)中不向爛也不向好。
???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展現(xiàn)出一個,呃,外星人該有的偉力,而不是前幾個星期窩在葉子家里一邊蹭飯一邊上網(wǎng)的廢物點心。我很欣慰葉子沒有因為這些而過度恐懼或崇敬我,畢竟她就是這么個人,完美符合我對考察對象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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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喂喂,落雨,在嗎?”
??? “怎么了?”
??? “依姬大人還好嗎?”
??? “她好得很。我聽說你戀愛了?”
??? “也算是吧?!?/span>
??? “恭喜啊?!?/span>
??? 我從心靈網(wǎng)絡里退出來,把意識重新拉回葉子那一百幾平米的小房子里。她不在家。我于是看了看她身上的監(jiān)控器,看樣子是正在看樂隊演出。那地方是個小廣場,目前人山人海,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為什么,只要看到有人類大規(guī)模聚集,我就放不下心來,要么擔憂要么恐懼。光是我能想到的犯罪可能就足夠糟糕了。因此我決定過去看看,權(quán)當為她的生命安全著想。
??? 我倒是可以穿一身光學迷彩出門,但沒什么必要。在我年輕時最沖動魯莽的一段時間里,我把頭發(fā)染得雪白,目標是對應我自己的名字。但很久之前這股熱血就已經(jīng)褪去,現(xiàn)在我是黑發(fā),丟進人堆里不會有任何違和感。只要把耳朵遮住就沒問題。
??? 我拉開葉子家的大門,正準備下樓的時候,有個人藏在推門的視線死角里不知道在干嘛,我裝作沒發(fā)現(xiàn)他。看到我出門,他愣了一下,然后用他手里的某種鈍器試圖攻擊我,下一秒我就把他放倒在地,膝蓋頂在他的后背上。
??? “我有錄像?!蔽艺f,“目前為止還是正當防衛(wèi),別想訛人,你打我干什么?”
??? “我我我我……缺錢花!放開我!”
???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缺錢,缺錢就他媽可以拿錘子打人腦袋搶劫?)我一邊瀏覽他的檔案,這是個賭狗加毒狗,能做出這種事倒也合理,大概是腦子被化學興奮劑灌傻了吧。我松開他,讓他滾。他跑得飛快,一溜煙就沒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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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時才意識到葉子家里貼的海報和她每天無意識間哼出的那些曲子的由來——曾經(jīng)對音樂、演出和熱鬧觀眾的熱愛仍然鐫刻在她的骨子里。我好奇的是她為什么沒有帶我,這種事一般她都不介意讓我一起去的。
??? 人類的大城市的交通和葉子家的耳機線差不多,都是糾纏不清、極為混亂的代名詞。我倒是記得路,但到頭來還是乖乖買了地鐵票,讓這列在地底下飛速前進的動車把我?guī)チ搜莩霈F(xiàn)場。這時候再買票進去不太現(xiàn)實,但我還是進去了,別問我怎么做到的。
??? 臺上站著五個人——兩個抱著弦樂器,一個手里拿著棍子,面前放著鼓,一個面前擺著鍵盤,最后一個人手里拿著話筒,正在說一些暖場詞之類的話吧。葉子就靠在場地最角落的位置,滿臉都寫著幸福,只是沒有和其他觀眾一起大呼小叫,單純自己在那里靠著墻邊,瞇著眼睛,嘴角微微往上揚,一派小眾愛好者的調(diào)調(diào),那股淡淡的扭捏的優(yōu)越感讓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 我見過一個人在純粹享受一件事時是什么樣子:他的身體會忍不住地晃動,面部表情會極為豐富,而且不會做任何多余的事,連念頭都不會有。當臺上的五個人終于開始折騰起那些樂器,主唱的歌聲音調(diào)越發(fā)高漲時,我看到葉子的眉毛像波浪一樣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而上挑下?lián)P,她不住地點頭,遠比我們初次見面時要點得自然,一下一下地在墻邊搖擺著自己的身體。我不太方便去打擾她的雅興,就轉(zhuǎn)而學她欣賞起音樂來。
??? 以高天原的樂理來評判,它簡直算得上是噪音——我們聽的音樂精準、有序,每一個音節(jié)的長度以毫秒幾時,響度的差異不能超過半個分貝,其中用意遠非人類的原始大腦可以理解——但如果放低標準,單純聽個高興,那么我還是挺喜歡這種鼓噪的音樂的。當臺上的歌手奮力高歌,臺下的觀眾大聲歡呼,葉子一搖一擺好不快活時,我感覺這三股不同的節(jié)奏甚至三種不同的感官都滾揉在一起,漸漸形成了一片鼓動人心的力場,連我都被感染得稍微有點興奮了起來。這想必也是絕好的文明研究素材。
??? 演唱會的持續(xù)時間遠超我的想象,人們嗓子喊啞了,主唱嗓子唱冒煙了,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了個透。等到一切結(jié)束,樂隊謝幕之后,這股子喧鬧勁才終于離去。震蕩的聲波在幾秒內(nèi)就會在傳播中失真、消散,人們回家會換下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把應援棒之類的東西丟掉或者收好,心中涌起的熱血在一次不充分睡眠之后也無法抵消疲倦,但臺下正在逐漸融化到都市各處的人群起碼現(xiàn)在是很高興的,其中可能會有幾人因此改變自己的一些選擇,進而在無數(shù)的連鎖反應之后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葉子和他們不太一樣,她的表情豐富得多:我活了這么多年也沒怎么見過滿意和失望對半開的臉。
??? 我湊上去拍拍她的肩膀:“演唱會怎么樣?”
??? ”還湊合?!八酚薪槭碌負u搖頭,一派比誰都懂的模樣,”吉他手有點菜,還得多練練;歌不錯,除了他們自己寫的:太躁、年輕、naive,我覺得還是不夠搖……你怎么在這里?“
??? ”這地方人這么多,我放心不下?!拔遗?,”你們?nèi)祟愒鸲褋砜倹]什么好事。你很喜歡聽音樂嗎?“
??? ”那當然!“她看上去相當興奮,”我以前就干這個,能不喜歡嗎?我高中的時候就在校園音樂會唱他媽的波西米亞狂想曲了,當年我是樂隊的主音吉他,全隊的男人都暗戀我,我們還跑遍了全國各地,還出過國呢,你絕對沒法理解世界大戰(zhàn)剛結(jié)束后人們對音樂的渴望! “
??? 她的聲音和情緒漸漸一齊衰落下去:”現(xiàn)在我就只能在這里吸涼風和放放新樂隊的黑屁了。唉,怎么就散了呢……“
??? 是啊,誰都輝煌過。我覺得她這一番話蠻悲涼的,現(xiàn)在正好是下午,太陽還沒完全下去,天上的月亮倒是已經(jīng)清晰可見了。我突然想再回去看看,比如看看依姬大人怎么樣了,或者看看豐姬大人的睡姿改好了沒有——她應該是不會改的,這都多少年了?葉子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唉,麻煩的人類。我再次感覺時間苦短,不由得盤算起今晚葉子睡著后該干點什么:回月球有點麻煩,但也不是不行。如果我找豐姬大人的話,沒準還能去幻想鄉(xiāng)逛一逛。我上次去那兒還是五十年前,那屆巫女叫……叫博麗什么來著,她們是不是都一個姓?還有人把我的槍給偷了,但那地方確實很不錯,自然、活躍、富有生機,就是滿地的妖精有點駭人,我必須盡力躲避她們才不至于沾得渾身是臟。那里的水果有桃子之外的東西,微生物種類也多種多樣,不像月球上連只螞蟻都見不到……
??? 我看到葉子抬起手,一拳打在我的腹部一側(cè),這次她真的把我打疼了。我終于清醒過來,忍著疼痛靠在葉子身上,抬眼一看就是被嚇懵逼的路人,這人正在胡亂撥弄手機,一邊神色驚駭?shù)乜粗~子,可能他要報警吧。
??? ”別大驚小怪?!拔覍λ麛[擺手,”咳,呃,特殊玩法,別介意?!?/span>
??? 我這一番話大概引發(fā)了更大的誤會,但好歹也讓他放棄了剛才的行動。我得感謝葉子,她出手得很及時,不然鬼知道我到時候會想到什么田地里去。
???
七
?????? “這樣穿?!蔽蚁蛉~子演示了一下月之羽衣,“和衛(wèi)衣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你不能暴露在真空外,所以要額外再穿一套里衣。羽衣自帶小曲率,能把地月距離縮短到只需要花一個小時就能到了,你只需要注意不要因為失重而恐慌,如果被太空垃圾命中的話會很難辦,最糟糕的情況下你會直接碎掉,我都救不了你?!?/span>
??? “神奇?!彼焓置嗣?,“這是什么料子的?”
??? “光子?!?/span>
??? “啊?”
??? “我們外星人是這樣的?!蔽野盐易约旱挠鹨乱泊┐髡R,“你準備好了嗎?”
??? 她點點頭,我于是激活了羽衣和光學迷彩——在大晚上看到兩個人手拉手騰空而起,而且另一個人還長著兔子耳朵總會讓人非常震驚,如果有好事者錄視頻的話就更糟糕了,所以偽裝還是要做的。最開始葉子覺得有點像坐飛機,連耳膜往外鼓的感覺都一模一樣,我才想起來我忘了給她開氣壓調(diào)節(jié),差點讓她在宇宙里爆掉。好在沒有發(fā)生別的意外,一路上只有葉子的大呼小叫——最開始還能聽到,后來一點點的就只剩下骨傳導傳過來的聲音了,像是原本的音色上加了一層悶屁味兒的混響。
??? 到了月球上后,我也沒急著去找豐姬大人。我想先帶她逛逛。無聊的時間比我想象中來得快得多。我平時的活動范圍比較窄,大概就是綿月府周邊幾里地的地方,至多再算上出租羽衣的倉庫、衛(wèi)隊的訓練場和以前的氣候考察中心。這些地方有實際職能,偶爾還能見到有活人上班甚至辦業(yè)務,自然顯得熱鬧一點。但離開了這些地方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壓根不是什么約會或逛街,而是一次巨大無比的外星廢墟探險——我之前的擔憂沒出錯,這里的大部分地區(qū)早就荒棄了幾十上百萬年,這個時間尺度下連月兔都會衰老,自動機械也會報廢,久而久之就都成了遺跡。它們只因為自身材料帶來的結(jié)構(gòu)強度才不至于倒塌,內(nèi)部則早已該風化的風化,該失能的失能,偶爾還能碰到幾個玩探險游戲的兔子,這就是全部了。
??? 月宮是月球上最偉大的建筑,沒有之一。我還找到了嫦娥大人,她的死亡長生病已經(jīng)很晚期,很難保持完整的意識了。只不過她以前的經(jīng)歷讓她怎么都死不掉,只能糊里糊涂地繼續(xù)在世上賴著。其它月之民貴族辦公的地方也多貼著封條甚至悼文,能開啟的地方也都空蕩蕩的。我告訴葉子,這里是真正的萬神殿,曾經(jīng)居住著天上地下的絕大多數(shù)神明,從阿爾忒彌斯到阿蒙,從朱庇特到奧丁,從天照大神到安拉真主。最后我們證明了宗教引導對文明發(fā)展的副作用可能更大一點,于是計劃中止,沒人料到信仰會有反噬,死了很多神。這死氣沉沉的宮殿也蠻晦氣,我們都覺得呆不下去。
??? 我最后帶她到了藝術(shù)會展中心,這里還有幾個月人藝術(shù)家和各自帶的兔子,勉強算是唯一還活著的文化設施。我還設法借到了一根笛子,給葉子吹了一首《堿基對與光年》。我在第四小節(jié)一不小心犯了個大錯,把第二個休止符吹長了七毫秒,但還好整體沒什么差錯,把葉子聽得目眩神迷的。
??? 我是在靜海找到豐姬大人的。她平時也一般只在三個地方出現(xiàn):她家,訓練場和這里。她對熱鬧和安靜都很喜歡,有時候會刻意選擇其中之一,只因為她想。
??? “我跟你說?!蔽艺Z重心長地告誡葉子,“待會你要行禮,這是文明,懂嗎,文明。不用下跪,因為你算客人,哪怕你是個下賤的人類也不例外,客人只需要鞠躬就行了。我是豐姬大人的仆人,所以我應該跪,不過她要求所有人免禮,所以我們其實不用行禮,但鞠躬是表示尊重,必須要做,目的是給她建立一個好印象。還有如果,我是說如果豐姬大人讓你跪,這時候你就必須跪了,因為月之民是有權(quán)力在月球要求人類、妖怪和月兔下跪的,別的我不知——”
??? “好啦,別欺負她了?!?/span>
??? 主人的聲音讓我耳朵都豎起來了,我本能地就想跪下,但好像又不用跪,對,我得鞠躬,但她剛剛——
??? “下午好,主人!”我聽到我自己說,“您,呃,您……”
??? “你放輕松。”她苦笑一下,“你旁邊的是?”
??? “啊,她是葉子!”我把呆滯的她往前推一推,“這是我的考察對象,給咱們月球文明的發(fā)展貢獻過很大力量的,她人可好了,還請您不要介意她的無禮。那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把我們送去幻想鄉(xiāng)嗎,這是出于學術(shù)交流的目的……”
??? 豐姬大人有時候比較懶,尤其討厭動用腦力處理垃圾信息。我這招屢試不爽,每次都能讓她不耐煩地答應下來。
??? “很高興認識你?!必S姬大人對葉子點點頭,后者立刻綻放出一臉傻笑,“不行?!彼洲D(zhuǎn)向我,“這次我不能答應你。”
??????
八
??? “此般世間,墳場墓地不知凡幾。有的墓地無非土坑上插幾塊碑,還會放點零食、香火和白玫瑰;有的墓地上會修起博物館,讓參觀的人們悼念逝去的先人;天上也有一塊巨大的墳地,我、曾經(jīng)的依姬、你還有其它零零散散的幾個活物是它的守墓人,現(xiàn)在依姬也差不多該埋進去了,你也快了吧。地上有兩座巨大的公墓,一座叫人類文明,面積橫跨七大洲四大洋,荷載量九十七億人;另一塊叫幻想鄉(xiāng),現(xiàn)在正踩在我們腳下?!?/span>
??? 我每走一步,富含腐殖質(zhì)的土地就發(fā)出一次松軟的碎響。我們?nèi)耍褐魅?、仆人和仆人的考察資料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這空蕩蕩的森林里走。
??? “如你們所見。”她說,“這里生機勃勃,植被茂盛,空氣清新,作為隱居地再好不過了,只是沒有人住。但封閉或隱居是對抗歷史的最愚蠢的辦法——我們可以保存一代人、幾代人甚至幾百億年的幸福,代價是遠離世界,自給自足。人類的生態(tài)圈一號失敗了,幻想鄉(xiāng)現(xiàn)在也失敗了——那些小家伙們有的死了,有的換了個地方藏,不再找地方扎堆。我們文明的毀滅只是時間問題。”
??? 主人把手上的扇子指向葉子:“至于你們……起碼世上還有很多人類。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其實第二次干涉也不是不行,我們可以給你們一些資源、能源甚至科技。你覺得呢?”
??? “我們是誰?”葉子搖搖頭,“我能代表誰?”
??? “糊涂賬,唉?!必S姬大人嘆了一口氣,“真糟糕。”
??? 走著走著,森林逐漸萎縮、消失,轉(zhuǎn)變?yōu)榱舜笃笃钠皆?,一些房屋廢墟和農(nóng)田遺跡點綴其中,演奏出微弱的時代的回音。瘋長的雜草里偶爾有幾個墓碑,我在其中搜尋著自己認識過的人,還真找到了那么一兩個。最后我們找到一片巨大的墓地,一個穿著背帶褲的白發(fā)女人正靠著一個墳頭發(fā)呆,看到我們之后就自行飛起,像鳥一樣消失了。
??? “別管她。”她說,“……也別管我了,我想在這里靜靜。你們?nèi)ネ嫒グ?,膩歪了就回來找我,我送你們回去?!?/span>
??? “哦,好的?!蔽疫B忙拉起葉子的手,豐姬大人一開始趕人那你就必須走了,“走吧走吧?!?/span>
??? 我?guī)е硪粋€方向走去,我聽到身后響起了什么聲音。
??? “啊,大家好。”那是豐姬大人,她的聲音低沉了許多,也就四個耳朵的我能聽到了,“我是綿月豐姬,很抱歉缺席了上次月球博覽會。我沒想到這次人來得還挺齊啊,正好這次我?guī)Я撕芏鄸|西過來,都是新鮮玩意兒,發(fā)明時間不超過五十年,科學的玄學的都有,可以給大家展出一下,記得不要隨意觸碰,以免出現(xiàn)安全問題……”
??? 她的聲音隨著我們之間距離的增加而愈發(fā)微弱,直到哪怕我也沒法再聽到什么。
?
九
?????? 在我的陪同下,葉子一步一步走上舞臺,隨之而來的是臺下稀稀拉拉的掌聲。等她終于走到舞臺中央時,這個還算寬敞的地下展廳立刻被預設好的燈光填滿。我看到她的頭上多了個長長的辮子,有好幾次都差點甩到我的臉上。她懷里還是那把年紀可能比臺下一些觀眾還要大的吉他,我沒有口琴,就拿著根從垃圾場翻出來的長笛,緊跟在她后邊。
??? “大家好啊,我是葉子?!彼f,多年沒有上臺顯然讓她有點生疏,“這是我本名,來自我一向懶惰的老爹……”
??? 她原本無精打采的樣貌頓時高昂起來,“我愛搖滾,所以我想給你們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歌,是我朋友點的。”
??? 前奏一點一點響起,她很自信,沒有要任何背景音樂,只要自己一邊彈一邊唱?!霸谖乙郧巴嬉魳返臅r候,我爹給我講過很多關(guān)于它的笑話,它是個好歌,活在一個糟糕的時代,為的是記錄那個糟糕時代之前發(fā)生過的更糟糕的事……”
??? 我對登臺表演這方面了解得不多,但是也知道什么算熱鬧什么算冷清。當她剛開始彈前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次成了。
??? 到我了,我于是回想起之前背的譜,以月球尺度的精準吹出了我的伴奏。我也不知道一次簡單的人類學考察活動是怎么鬧到現(xiàn)在這樣的,但其實我挺喜歡這種氛圍。
??? “傍晚六點下班,”
??? 哦對了,葉子之前說過,這首歌還是更適合讓男人唱。她連個煙嗓都沒有,唱不出哪個時代的滄桑感,不過我覺得她唱得挺好,況且在那個時代活過的人可不是她,是我,我比她在這方面更有發(fā)言權(quán)。
??? “換掉藥廠的衣裳……”
??? 我突然開始喜歡觀眾的歡呼,喜歡人聲鼎沸、沉悶燥熱的地下小舞臺了,這種感覺很少有,我沒有借助什么科技,也不靠自己超人類的體能和精準,換作任何一個會吹笛子的人類來都不會比我做得差太多,但我還是收獲了人們的歡呼和笑容,還有人對著我飛吻呢。
??? “妻子在熬粥,
??? 我去喝幾瓶啤酒……”
??? 葉子很瘦,哪怕坐著彈那把吉他都有夠她累的。我感覺很神奇,臺下的人基本都來自周邊街區(qū),我在做周邊普查時記錄過他們每一個人的生平。這些人有的待業(yè),有的腰纏萬貫,有的罹患絕癥,有的生活美滿,但在昏沉的地下燈光下,我好像產(chǎn)生了什么錯覺。
??? “如此往復三十年,
??? 直到大廈崩塌……”
??? 我想我正在吹的笛子和葉子正在撥弄的吉他一樣,我們發(fā)出的每一次聲音,每一次震蕩琴弦和空氣,都像往火堆里一點一點添進去的柴火,正在漸漸烤化人們彼此之間的隔閡。
??? “云層深處的黑暗吶,
??? 淹沒心底的景觀……”
??? 有一股混雜著機油、煤灰和鐵銹的氣味透過數(shù)十年三十七萬公里的距離鉆進了我的鼻子,這和純粹的美感無關(guān),更像是一種代入,讓我感覺我似乎來到了另一個時代,那時的人類比現(xiàn)在還悲觀,但他們還是挺到了現(xiàn)在。
??? 我們在地下,但我隱隱約約感覺有雪花飄落,等回過神來之后又消失了。我不清楚這組音波的頻率到底有什么魔力,但它確乎點燃了臺下的人群,我們被更廣袤,更包容的快樂和尊敬包圍住了,挺好的,就像世界還有希望一樣。
??? 我有點出神,抱歉,但我沒有吹錯任何音符,還是一毫秒都沒有錯。時間過得很快,她突然把歌唱完了,我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臺下的歡呼還在繼續(xù),葉子拉起我的手,把我往準備室拉。我還想問下她怎么時間過得這么快呢。
???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掄起吉他砸在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