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細(xì)柳

太息高郎壽不高，苦殫心力為兒曹。

恩威并用無歧視，富貴無忘女氏勞。

　　細(xì)柳姑娘是中原一個讀書人的女兒。因為她的細(xì)腰柔軟可愛，有人便半開玩笑地稱呼她“細(xì)柳”。細(xì)柳從小很聰明，善解文字，喜歡讀相觀的書籍。但她平素沉默寡言，從不評論別人好壞；只是有來求親的，她必定要親自暗中相看?？戳撕芏嗲蠡榈娜?，都沒相中，而她的年齡已經(jīng)十九歲了。父母生氣地對她說：“若天下始終找不到中意的男人，你還想梳著丫髻當(dāng)一輩子老閨女嗎？”細(xì)柳說：“我本想以人力勝天；可看了這么久沒見有合適的男人，這也是我命該如此。從今往后，完全聽?wèi){父母作主?！?/p>

　　當(dāng)時有個姓高的書生，是個出身于官宦世家的知名人士，聽說了細(xì)柳的好名聲，就和她訂了親。結(jié)婚以后，夫婦二人感情很好。高生的前妻死時留下一個兒子，小名叫長福，如今已經(jīng)五歲，細(xì)柳撫養(yǎng)他很周到。有時她回娘家，長?？偸怯挚抻纸械匾褪呛冗骋膊荒茏柚?。過了一年多，細(xì)柳生了個兒子，給孩子取名叫長怙。高生問她取這個名字的含義，她回答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長在身邊罷了。”細(xì)柳對于針線活很粗疏，常不在意；但是對于家里田地的位置，應(yīng)納賦稅的數(shù)量，卻都按著帳冊查對，惟恐知道得不詳細(xì)。過了很久，她對丈夫說：“家中的事務(wù)請你放下不要管了，留給我自已來辦，看我能否當(dāng)好這個家？”高生就按她說的做了。半年多時間家里的事情沒有一件辦不好的，高生也很佩服她的才能。

　　一天，高生到鄰村喝酒去了，正巧來了個催交賦稅的差役，在外敲門嚷叫。細(xì)柳叫奴仆出去說好話勸慰，可差役就是不走。細(xì)柳于是趕緊派童仆去把丈夫叫了回來。催稅的差役走了以后，高生笑著說：“細(xì)柳，如今你才知道再聰明的女人也不如個癡愚的男子吧？”細(xì)柳聽說這活，難過地低下頭哭了起來。高生很驚異地挽起她的手勸解她，細(xì)柳始終也不高興。高生不忍心讓家務(wù)累壞了她，仍然想自己管家，細(xì)柳不同意。她早起晚睡，更加辛勤地料理家務(wù)。每次都是提前一年，就先儲備下來年要交的賦稅，因此整年也見不到催稅的差役再登家門。她又用這種方法來計劃吃穿，從此家里的開支更加寬裕了。于是高生這才大為高興，一次曾和她開了個玩笑，說道：“細(xì)柳何細(xì)哉：眉細(xì)、腰細(xì)、凌波細(xì)，且喜心思更細(xì)?！奔?xì)柳聽完也給他對上了個下聯(lián)，說：“高郎莊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壽數(shù)尤高。”

　　村里有個來賣好棺材的，細(xì)柳不惜重價買下來，錢數(shù)湊不起來，又多方向親戚鄰居求借。高生認(rèn)為這東西不是急用之物，便一再勸她別買，細(xì)柳不聽。棺材在家里存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戶家里死了人，想用加倍的價錢登門來買。高生因為有利可圖而和細(xì)柳商議賣掉棺材，細(xì)柳不讓：問她為什么不愿賣，卻又不說；再問她，眼里晶瑩的淚花就要掉下來。高生心里很奇怪，但是又不忍心再違背她的意愿，也就算了。又過了一年，高生已經(jīng)二十五歲，細(xì)柳堅決不讓他再出遠(yuǎn)門。有時他回家稍晚了點兒，僮仆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跑去又叫又請。于是同仁們都以此拿他開心。有一天，高生到朋友家里去喝酒，忽然覺得身體不舒服，就趕快往回走，到了半路掉下馬來，竟然死了。當(dāng)時正是炎熱的暑天，幸好死者用的衣服被子都是細(xì)柳以前早預(yù)備好了的。村里的人這才都佩服細(xì)柳娘子能料事如神。

　　長福到了十歲那年，才開始學(xué)習(xí)作文。父親死了以后，他嬌慣懶惰得不肯讀書，經(jīng)常逃學(xué)出去跟著放牧的孩子玩耍。細(xì)柳先是責(zé)罵，見他不改，又用板條子打，但長福仍然愚頑如故。細(xì)柳對他無可奈何，就喊他過來告訴他說：“既然你不愿意讀書，何必再勉強(qiáng)你呢？只是窮人家沒有閑飯養(yǎng)活閑人，可換下你的衣裳來，去和僮仆們一塊干活。不然的話，就用鞭子抽你，不要后悔！”于是給他穿上破衣服，叫他去放豬。回家就讓他自已拿個碗，和那些仆人們一起去吃飯。過了幾天，長福吃不了這個苦，哭著跪到堂下，表示愿意再去讀書。細(xì)柳回過臉去朝著墻，置之不理。長福不得已，只好拿著鞭子哭著出了門。

　　殘秋將要過去，長福還光著個膀子沒有衣服，打著赤腳沒有鞋穿。冷雨淋濕了，他縮著頭頂活像個要飯的花子。村里人見了都可憐他，那些續(xù)娶后妻的人，都以細(xì)柳娘子為戒，很多人都對她的做法不滿，議論紛紛。細(xì)柳對此也漸漸聽說了，但卻漠然置之，不往心里去。長福實在受不了這個罪，便丟下豬逃走了。細(xì)柳也不去追問。過了幾個月，長福沒處討飯了，才面容憔悴地回了家；但又不敢急著進(jìn)門，只好哀求鄰居老太婆去和母親說。細(xì)柳說：“他若能受得了一百棍子打，可以來見我；不然的話，他還是早一點離去?！遍L福聽了這話，驟然進(jìn)門，痛哭流涕地愿受棍打。細(xì)柳問道：“你今天知道悔改了？”長福說：“我悔改了?！奔?xì)柳說：“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必打了，可以老老實實地去放豬，要再犯了決不饒你！”長福大哭著說：“我愿意挨一百棍子打，請母親再叫我去讀書吧。”細(xì)柳不聽，鄰居老太婆在一邊勸解，最后才答應(yīng)了長福讀書的請求。給他洗了頭換上衣服，讓他和弟弟長怙同師學(xué)習(xí)。長福自此發(fā)奮勤學(xué)，與以前大不相同，三年就考中了秀才。巡撫大人楊公，見了長福的文章很器重他，讓官府每月都供給他糧食，資助他讀書。

　　長怙非常遲鈍，讀了好幾年書竟然寫不了自己的姓名。母親只好叫他棄學(xué)務(wù)農(nóng)。長怙游手好閑慣了，怕干活勞累。母親憤怒地說：“士、農(nóng)、工、商四行各有自己的本業(yè)，你既不能讀書，又不能種地，豈不要餓死填了溝壑嗎？”說著立時用棍子打了他一頓。從此長怙帶領(lǐng)奴仆們種地，若是一早晨晚起，母親就責(zé)罵他。衣服飯食，母親總是把好的給哥哥長福。長怙對此雖然不敢說，但是心中卻暗自不平。農(nóng)活干完了，母親出錢讓他去學(xué)習(xí)經(jīng)商。長怙好淫嗜賭，到手的錢全弄光了，卻謊稱遇上了盜賊運氣不好，以此欺騙母親。母親發(fā)覺后用棍子幾乎把他打死。長福久久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代替弟弟挨打，母親的怒氣才消了。從此只要長怙一出門，母親就暗中探察他。因此長怙的劣行略微收斂了一下，但他并不是真心愿意這樣的。

　　有一天，長怙去請求母親，打算跟著幾個商人去趟洛陽，實際上他是想借出遠(yuǎn)門的機(jī)會，痛痛快快地為所欲為。然而他卻提心吊膽，惟恐母親不答應(yīng)。母親聽他說完了，毫無疑慮，立即拿出三十兩碎銀并為他準(zhǔn)備好行裝，最后又拿出枚銀錠交給他，說：“這是你祖父做官時錢袋里的遺物，不能花掉，只可用它壓裝，以備急用。況且你是初次出遠(yuǎn)門學(xué)著經(jīng)商，也不指望你賺大錢，只要這三十兩銀子虧不了本錢就心滿意足了?！迸R走時母親又一再叮囑他。長怙滿口答應(yīng)著出了門，很慶幸自己的的計謀實現(xiàn)了。

　　到了洛陽，長怙便不再和商人們在一起，而是獨自住在了有名的娼妓李姬的家里。才住十幾宿的功夫，三十兩碎銀子就眼看花光了。他自以為有那錠大銀子在錢袋里壓底，一開始并沒有想到自己身上會缺了錢；但等到拿出那銀錠一砍，才知道竟是假的。他簡直嚇壞了，臉都變了色。李老太婆看見他這番模樣，便冷言冷語地對他不客氣了。長怙心里很不安寧，然而錢袋空了又無處投奔，仍寄希望于李姬能看在這些天的情意上，不會立即就趕他走。不一會兒，有兩個人手拿繩索進(jìn)來，突然套住了他的脖子。長怙驚恐地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悲哀地詢問是怎么回事，原來李姬早已偷了那錠假銀去告到了公堂上。長怙被帶去見官，自己又不能辯解，受到了嚴(yán)刑拷打，幾乎喪了命。他被押在監(jiān)獄里，身無分文，又受獄吏的虐待，沒辦法只得向同牢的囚犯們討點吃的，暫且茍延殘喘。

　　起初，長怙剛一上路，母親就對長福說：“你記住等二十天以后，要讓你去一趟洛陽。我的事情多，恐怕忘了這事。”長福便問去干什么，母親難過得要掉下淚來。他也不敢再問，就退了出來。過了二十天，長福又去問母親。她嘆了口氣說道：“你弟弟現(xiàn)在輕浮放蕩，就跟你以前逃學(xué)一樣。當(dāng)初我若不冒著個后娘虐待你的壞名聲的話，你哪里會有今天？人們都說我心狠，可是我淚水淌滿枕席的時候，人們就不知道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流淚。長福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聽著，不敢再問。母親掉完了淚，這才說：“因為你弟弟放蕩之心不死，為此我故意給了他那錠假銀子使他受點挫折，我估計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逮進(jìn)獄中了。巡撫楊大人待你很厚，你前去求他，這樣既可以解脫長怙的死罪，也能使長怙感到慚愧而真正悔改?！?/p>

　　長福立刻就上了路。等到他進(jìn)了洛陽，弟弟已經(jīng)被逮起來三天了。他接著趕到監(jiān)獄中去探望弟弟，見長怙面孔變得像鬼一樣。長怙一見到哥哥就哭得抬不起頭來。長福也和他一同大哭起來。當(dāng)時長福在巡撫楊大人面前很受寵，因此遠(yuǎn)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h令知道了他是長怙的哥哥后，就急忙把長怙釋放了。

　　長怙回到家，還怕母親在生自己的氣，便用膝蓋跪行到她的面前。母親看著他說：“這回可遂了你的心愿了？”長怙流著眼淚不敢再作聲，長福也一同跪下了，母親這才呵叱長怙起來。從此長怙下決心痛改前非，家里的各種事務(wù)，他都很勤快地去辦理；即使偶然懶散點，母親也不責(zé)問他。過了幾個月，母親也不再提讓他去經(jīng)商的事，他想自己去請求又不敢，只好把意思告訴了哥哥。母親聽說后很高興，盡力借貸了一大筆錢給了長怙。僅半年時間他就賺回了一倍的利息。這一年秋天，長?？贾辛伺e人，又過了三年考中了進(jìn)士；弟弟長怙經(jīng)商也聚積了上萬兩銀子。

　　淄川縣有個客居洛陽的人，說他曾偷著見過這位太夫人細(xì)柳。雖然已年過四十，卻仍像三十多歲的人，而且她的穿戴也很樸素，和平常人家沒有兩樣。

　　異史氏說：“《黑心符》【唐代于義方所著，敘述時人娶繼室之害，以戒子孫】一書所寫的事情一出現(xiàn)，古代“蘆花變生”【《太平御覽》引《孝子傳》：閔子騫幼時常受后母虐待。后母為他做棉衣，里面絮的不是棉絮而是蘆花】的往事也會發(fā)生，古往今來的繼母如同一丘之貉，真是太悲哀了。有的人為了躲避別人的誹謗，又往往做得矯枉而過正，以至眼看著前妻的兒女們胡作非為而不聞不問，她的這種行為和那種虐待兒女的人，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值得注意的是繼母每天鞭打她自己所生的子女，人們都不認(rèn)為她殘暴；可要把這種作法加在另一個女子生的孩子身上，那么對這個繼母的指責(zé)就一個跟著一個地出現(xiàn)了。細(xì)柳并沒有只忍心苛責(zé)前妻生的孩子，然而她若不同樣用苛責(zé)的辦法使自己生的孩子成為賢才，她又怎么能把這良苦用心向天下人表白清楚呢？而且細(xì)柳不回避嫌疑，不逃脫誹謗，終于使得兩個兒子，一個富有了，一個尊貴了，成為人世間的杰出人物。這些，不要說是出自于一個閨閣中的婦女，在男子漢里面，也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笳煞颍　?/p>

318，畫馬

千金不惜購驊騮，妙畫通靈何處求？

漫道點睛龍破壁，子昂直可繼僧繇。

　　山東臨清的崔生，家中簡陋貧窮，院墻破敗不堪。崔生每天早晨起來，總看見一匹馬躺在草地上，黑皮毛，白花紋，只是尾巴上的毛長短不齊，像被火燎斷的一樣。把它趕走，夜里又再回來，不知是哪里來的。

　　崔生有一位好友在山西做官。崔生想去投奔他，苦于沒有馬匹，就把這匹馬捉來拴上韁繩騎著去，臨行前囑咐家人說：“如果有找馬的，就說我騎著去山西了?！贝奚下泛?，馬一路急馳，瞬間就跑了一百多里路。到了夜里馬不大吃草料，崔生以為它病了，第二天就拉緊馬嚼子，不讓它快跑，但馬卻亂踢著嘶叫不已，口噴著沫，同昨天一樣雄健。崔生便任它奔馳，中午便到達(dá)山西。此后，崔生時常騎著馬到集市上，看到的人無不稱贊。晉王聽到消息，用高價買這匹馬。崔生怕丟馬的人來找，不敢賣。住了半年，也沒人找馬，崔生就以八百兩銀子賣給了晉王府，自己又從集市上買了一匹健壯的騾子騎著回家。

　　后來晉王因為有急事，派遣校尉騎著這匹馬到臨清。剛到臨清，馬跑了，校尉追到崔生東鄰家，進(jìn)了門，卻不見馬，便向主人索要。主人姓曾，說確實沒有見過馬。等進(jìn)到主人的房里，看見墻壁上掛著陳子昂的一幅畫馬，其中一匹毛色很像那匹馬，尾巴上的毛被香頭燒了一點，這才知道，那匹馬原來是畫上的馬成妖了。晉王的校尉因為難復(fù)王命，就告了姓曾的。這時崔生有了賣馬的錢，家中居積盈萬，自愿找姓曾的賠償馬錢，交付校尉回去復(fù)命。姓曾的很感激崔生的恩德，卻不知道崔生就是當(dāng)年賣馬的人。

319，局詐三則

（一）

狗茍蠅營暮夜金，笑他巧官繫援心。

烏臺空自通關(guān)節(jié)，墨敕斜封何處尋？

　　有個御史的家人，一次偶然站在街市上，一個穿戴華麗的人，過來和他攀談。那人逐漸問起這個家人主人的姓名、官階門第，家人都告訴了他。那人自我介紹說：“我姓王，是公主家里的內(nèi)使?！眱扇嗽秸勗酵稒C(jī)。姓王的說：“如今仕途險惡，那些做大官的都依附貴戚作靠山，你家主人依靠的是什么人？”家人說：“沒有?！毙胀醯恼f：“這叫舍不得小財，卻忘了大禍！”家人說：“那么投靠誰好呢？”那人說：“我家公主以禮待人，能庇護(hù)他人。某侍郎就是通過我引薦給公主的。如果肯出一千兩銀子作見面禮，見公主是很容易的?！奔胰撕芨吲d，就問他住在什么地方。姓王的指著他的大門說：“天天同住在一條巷子里，你不知道嗎？”家人回家把這事告訴了御史，御史也很高興。準(zhǔn)備了豐盛的筵席，叫家人去請那姓王的，姓王的高興地來了。在宴席上，王某把公主的性情及生活中的瑣事詳細(xì)地講了一遍，并且說：“若不是看在同住一條巷子的情誼，就是賞賜我一百兩銀子，我也不會效勞?！庇犯泳磁甯屑に?。臨別時，兩人約定晉見公主的日子，姓王的說：“你準(zhǔn)備好禮物吧。我瞅機(jī)會和公主說說，早晚一定會告訴你的?！?/p>

　　過了好多天，姓王的才來，騎著一匹很美的駿馬，對御史說：“你快準(zhǔn)備打扮，帶上禮物跟我走。公主事太多，拜見她的人接連不斷。從早到晚，沒一點空閑。現(xiàn)在恰好有一點空，心須趕緊去，如果耽誤了，還不知什么時候能見呢?！庇访δ贸鼋疸y厚禮，跟著他去了。彎彎曲曲走了十幾里路，才來到公主府第的門前。御史下馬恭候。姓王的先拿著禮物進(jìn)去了。等了很久，姓王的才出來宣告說：“公主宣召某御史！”接著就好幾個人一聲接一聲地傳呼。御史弓著腰進(jìn)了府門，見高堂上坐著一位美麗的女子，容貌姿色像天仙一樣，服飾華麗耀眼。侍女都穿著錦繡衣服，站立兩邊。御史跪下參拜，公主傳命在檐下賜坐，用金碗獻(xiàn)茶。公主同他說了幾句客套話，御史就恭恭敬敬地退了下來。接著從宮里傳出賞賜的東西：一雙緞靴和一頂貂帽。

　　回到家里，御史很感激那位姓王的，就拿名帖去登門拜謝。到了王某家，只見大門緊閉，里面沒人。御史懷疑姓王的侍候公主還沒回來。三天去了三次，始終也沒見到。派人到公主那里打聽，那里的大門也鎖得緊緊的。詢問附近的居民，都說：“這里從來沒什么公主。前幾天有幾個人租過這幾間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三天了。”使者回去告訴御史，主仆只有垂頭喪氣而已。

（二）

夤緣宦豎握兵符，浪擲黃金笑武夫。

甘墜術(shù)中偏不悟，授官曾見晚朝無？

　　某副將軍，帶著很多錢進(jìn)京，想升官晉爵，苦于沒有門路。一天，一個穿皮袍騎駿馬的人來拜訪，自我介紹說：“我的內(nèi)兄是皇帝的近侍?！焙韧瓴?，他請副將軍與他私下談?wù)?，說：“眼下有個地方正缺一位將軍，你如果舍得多花些錢，我去囑咐內(nèi)兄在皇帝面前多宣揚你的能力，可以得到這個位子，有權(quán)勢的人也奪不去的?！备睂④姂岩伤诤詠y語，那人說：“這事你用不著猶豫，我不過想從內(nèi)兄那兒抽一點小份子，將軍這兒，我一文錢也不企望。咱們說定數(shù)目，立下文書，等待皇帝召見后，你再如數(shù)交錢。如若沒有結(jié)果，你的錢還在你手里，誰還能從你懷里搶走呢？”副將軍高興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那人來領(lǐng)副將軍去見他內(nèi)兄。他內(nèi)兄自稱：“姓田?！奔依锖芨挥?，像王侯之家。副將軍參拜時，姓田的非常傲慢，愛搭不理的。引見人拿著寫好的文書對副將軍說：“剛才同內(nèi)兄商量，這事沒有一萬兩銀子是辦不到的。請你在這后面畫押?！备睂④娬辙k了。姓田的說：“人心難測，我怕他事后反悔。”那個引見人笑著說：“兄長過慮了，你既然能給他官做，還不能把他的官免掉嗎？況且滿朝將相，還有那么多愿意交接咱們還高攀不上的呢！將軍前程遠(yuǎn)大，應(yīng)該不會喪盡良心的。”副將軍急忙表白，發(fā)誓，走時那人送他說：“三天之內(nèi)一定給你準(zhǔn)信?！?/p>

　　過了兩天，太陽剛落山，有幾個人大聲吆喝著跑進(jìn)來說：“皇帝正等著你晉見呢！”副將軍驚喜萬分，急忙趕到皇宮。只見皇帝坐在金鑾殿上，武士們威嚴(yán)地站在兩旁。副將軍忙跪行大禮，三呼萬歲?；实圪n他坐下，慰問了幾句話，看了看兩旁的大臣說：“聽說副將軍武藝高強(qiáng)，英勇善戰(zhàn)，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將軍的材料！”又對副將軍說：“那地方很險要，現(xiàn)在委派你去當(dāng)將軍，不要辜負(fù)了朕的一番心意，委任的公文很快就下了?！备睂④娭x恩退了出來。接著前幾天那個穿皮袍騎駿馬的人跟到他家里，按照字據(jù)上的數(shù)目把錢拿走了。于是副將軍便放心地等著委任的公文，整天向親朋好友吹噓他的榮耀。過了幾天，探聽到消息，那個將軍的空缺已被別人補(bǔ)上了。副將軍驚怒交加，跑到兵部大堂忿怒地爭辯說：“我是皇上親自封到那地方的將軍，你們怎么另派別人去了？”兵部長官很奇怪，聽他講述皇帝召見時的情景，一多半倒像在夢境里。兵部長官火了，把他抓起來押到獄中。這時副將軍才供出引見他的那個人的名字，可是朝中并沒有這么個人。副將軍又花了一萬兩銀子，才被革職釋放了。

　　奇怪！這個武官雖然呆傻，難道朝廷也是假的嗎？這當(dāng)中一定使用了幻術(shù)吧！所謂真正的大盜并不拿刀槍，就是指這些人了。

（三）

一曲湘妃愜素心，秘藏不惜示知音。

人琴一去無消息，流水高山何處尋？

　　嘉祥縣有個姓李的書生，琴彈得很好。一次他偶爾去東郊游玩，看見二人從土里挖出一架古琴，就用很少的錢買了下來。回到家中把琴擦干凈，琴身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安上弦彈奏，音調(diào)非常清烈，李生高興極了，如同得到了一塊寶玉，用錦囊裝起來，藏進(jìn)密室里，就是至親好友也不拿出來給看看。有個新上任的縣丞姓程，拿著名帖去拜訪李生。李生性格孤癖，很少交朋友，因為縣丞是先來拜訪他，他只好去回拜了。過了幾天，縣丞又來請他喝酒，李生推托不掉，就去了。縣丞風(fēng)流文雅，談笑瀟灑不俗，李生心里很喜歡他。過了一天，李生拿了請?zhí)卣埧h丞。兩人歡聲笑語，談得十分融洽。從此，花前月下，兩人常在一塊飲酒談笑。

　　過了一年多，李生在縣丞的住處，偶然看見桌子上有一架用錦囊裹著的琴。李生便拿出來彈了幾下，縣丞問：“你也懂琴嗎？”李生說：“這是我平生最愛好的?！笨h丞驚訝地說：“咱們交往不是一天了，你的絕技我怎么從來沒聽到過？”于是撥開香爐，燒起沉香，請李生彈奏。李生彈了一曲，縣丞說：“果然是高手！我也愿獻(xiàn)小技，請不要見笑！”接著彈了一首“御風(fēng)曲”，聲音清脆悅耳，給人一種飄然欲仙、超脫塵世之感。李生非常佩服，愿拜他為師。從此兩人又成了琴友，友情更加深厚。又過了一年多，縣丞將自己的琴技全都教給了李生。然而，縣丞每次到李生家，李生還是拿一般的琴給他彈奏，從沒有泄露珍藏的古琴。

　　一天晚上，兩人喝得略有醉意，縣丞說：“我新演習(xí)了一首曲子，你愿意聽嗎？”說完，彈了一曲“湘妃”，如泣如訴，聲調(diào)幽怨，李生連聲稱贊?？h丞說：“遺憾的是沒有一架好琴！如果有一架好琴，音調(diào)會更加動聽?！崩钌吲d地說：“我藏著一架古琴，這琴非同一般。如今遇到知音，怎敢藏著不拿出來呢？”于是到密室，打開柜子拿出古琴?？h丞用衣襟撣撣琴上的塵土，放在桌上，彈了一曲，音調(diào)果然強(qiáng)弱分明，彈出的曲子精妙入神，李生聽得不停地打著拍子。縣丞說：“我這點拙笨的琴技，辜負(fù)了這架好琴。如果能叫我妻子彈奏，可能還有一兩聲中聽的?！崩钌@奇地說：“你妻子也精通琴技嗎？”縣丞說：“剛才的曲子就是從我妻子那兒學(xué)來的”。李生說：“可惜在閨房之中，小生聽不到她彈奏?！笨h丞說：“我們倆關(guān)系密切，不必受俗禮約束。明天，請你帶琴到我家去，我叫她隔著簾子為你彈奏?！崩钌吲d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李生拿著琴去了?？h丞準(zhǔn)備了酒菜，兩人相對痛飲。過了一會兒，縣丞將琴拿進(jìn)去，轉(zhuǎn)身又出來坐下。這時見簾內(nèi)隱隱約約出現(xiàn)一個美人，濃郁的香氣透過簾外。又過了一會兒，琴弦聲幽幽飄來，李生也聽不懂彈的什么曲子，只覺得心猿意馬，神魂顛倒。曲彈完了，便有人掀開簾子一角往外偷看。李生一瞅，原來是一位二十來歲的絕代佳人?？h丞用大杯勸酒，簾內(nèi)又彈起了“閑情之賦”。李生意動神搖，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酪酊大醉，離席告辭，索要古琴?？h丞說：“你喝多了，怕路上跌倒摔了古琴。明天你再來，我讓妻子把她的絕技獻(xiàn)出來?！?/p>

　　次日，李生去拜訪縣丞，只見縣丞的住處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仆看門。李生問老仆，老仆說：“五更天就帶著家眷走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說是三天以后回來?！比旌?，李生又去程家，等到天黑，也沒有蹤影，縣里的官吏和衙役們都起了疑心，報告了縣令。打開縣丞的房門一看，屋里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桌椅和空床。就將此事報到省府，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生丟了古琴，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只好不遠(yuǎn)千里到縣丞的老家湖南去找。三年前，縣丞拿錢在嘉祥買了官做——李生按他的姓名，到他的家鄉(xiāng)打聽，湖南并沒有這么個人。有人說：“有個姓程的道士，會彈琴，傳說還有點金的法術(shù)。三年前，忽然走了，沒有再回來。”李生懷疑就是這個道士，又詳細(xì)詢問了年齡、相貌，完全一樣。這才知道程道士所以花錢買官做，全是為了騙那架古琴。兩人交往一年多，從不談音樂方面的事，漸漸拿出琴來，漸漸賣弄琴技，又漸漸用美人來迷惑他，下了三年功夫，終于把古琴騙走了。程道士對琴的嗜好，更甚于李生。天下的騙子，詭計多端，像程道士這樣，可算是騙子中最風(fēng)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