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12)
廉貞·殞滅
? ? ? ?大胤圣王十一年六月十五,天啟城南門驛。
? ? ? ?瓢潑的大雨沖刷著整個天啟,淡墨色的天空壓抑得讓人不能呼吸?,F(xiàn)在已是盛夏,整座城市的空氣里卻帶著陣陣寒意。一輛黑色的馬車緩緩行至,隨行的幾隊黑衣人中為首的一個,匆匆走到馬車側(cè),打開一把紙油傘。車簾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緩緩撥開了簾子。先出來的是一柄半人高圓頭細(xì)拐杖,碩大的枝節(jié)形成了自然的凸起,向下卻自然收縮,因?yàn)槌D甑氖褂贸尸F(xiàn)出一種圓潤的黃褐色,像過了一層油。這是上好的古檀木,保存得如此完好更是難得。
? ? ? ?一只干瘦的手拄著它,帶著手的主人——枯瘦的范雨時,從車上緩緩走下。他的胡須出奇的長,一直垂到胸口。額上兩道白眉長長垂下,深陷的眼窩里兩個眸子卻晶亮得像一個年輕人。他頭上戴著高高的冠帽,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領(lǐng)口繡著銀色的心劍葵圖案。
? ? ? ?這個車隊是緹衛(wèi)的一衛(wèi),和其他衛(wèi)所不一樣,一衛(wèi)所幾乎很少直接參與正面的械斗。但是傳聞很多黑暗之下的汩汩流轉(zhuǎn)的陰謀與鮮血,都是這個白眉老人和他手下這群躲在黑色兜帽下的一衛(wèi)們一手締造的。范雨時摸索著懷里的牛皮紙信封,又想起天墟那扇凝重的巨門之后,高聳的石座上的那個消瘦的陰影,和那個能夠字字刻進(jìn)他心里的聲音。
? ? ? ?“黑暗中的刀耕已經(jīng)開始了,一切都將依照神的旨意開始轉(zhuǎn)動。”他抬頭從傘沿看向外面的天空,天啟的黃昏被大雨染成了一種骯臟的灰色,瓢潑而至的雨滴重重地砸在傘面上。種下的種子終將收獲,神將推動星辰的運(yùn)轉(zhuǎn)。范雨時緩緩地走下大車,走進(jìn)了南驛站的大門,身后隨行的十余個黑衣侍衛(wèi),戴著斗笠低頭匆匆跟進(jìn)。他們的背上都有一朵銀色的心劍葵,黑鞘長刀系在腰間。人流迅速無聲地匯入驛所里,大雨激起的水霧讓他們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最終消失不見了。
? ? ? ?荊六離看著那群黑衣人走進(jìn)了南驛站,輕輕合上窗戶的最后一絲縫隙。獵物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它的埋骨之所,而獵人們也將緊上最后一根弓弦。荊六離緩緩擦拭著手上的黑杉長弩,暴雨的天氣給它帶來了一些濕氣,他需要一擊功成,任何能夠影響這個結(jié)果的事情他都需要排除。包括那個內(nèi)鬼。荊六離瞇著眼睛,看著街邊蹲著的幾個流浪漢,還有遠(yuǎn)處那抹熟悉的紅色。沉重的霧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天色,緩緩舉起了長弩。他希望射出這一箭以后,自己的頭能不那么疼了。
? ? ? ?范雨時坐在窗邊,深深地吸了口氣。瘦長的手指緩緩輕敲著腿側(cè),嘩嘩的雨聲不知何時突地消失了。這個時節(ji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太陽不屈不撓地再次鉆了出來,只有滿地的水漬讓人知道大雨曾經(jīng)降臨過。天啟原本壓抑的沉悶空氣被一掃而空,陽光從云層里穿了出來,一道道光柱像鑲了金邊的利劍,在烏云漸漸消散的天空里顯得分外迷人。
? ? ? ?范雨時正打算在屋子里閉目小憩,卻突然覺得原本安靜的驛站里來來往往地喧鬧起來,他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推門問:“何事如此吵鬧?”
? ? ? ?“報告大人,有一個女子說自己丈夫被驛站的門衛(wèi)給打死了,正在門口哭鬧呢。只是賤民的無理取鬧,本想盡快處理了,沒想到小人不力,還是驚動了大人?!?/p>
? ? ? ?“沒事沒事,一起出去看看吧,在驛站門前鬧事,也頗有些蹊蹺?!狈队陼r擺了擺手,拄著自己那根古檀木圓頭拐杖,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 ? ? ?來了嗎?
? ? ? ?天空中的烏云已經(jīng)幾乎散盡,地面還很潮濕,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似乎在提醒著人們,剛才那場驚人的暴雨。
? ? ? ?范雨時的眼神并沒有因?yàn)闅q月的銷蝕而減退,反而愈加銳利。他剛邁過驛站里屋的門檻,就看見驛站外庭門口已經(jīng)圍了五六個人。那些是驛站里的值勤衛(wèi)士,還有幾個緹衛(wèi),他們在大聲呵斥著什么,中間卻間或傳來一個撕心裂肺的女聲,“你們這些狗官,還我夫君命來!”
? ? ? ?“葉句,你過來?!狈队陼r對著一個緹衛(wèi)招了招手,黑色的寬袍輕輕揚(yáng)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 ?“稟大人,小的也是聽見喧嘩才出來的。似乎是這兩夫婦經(jīng)過驛站的時候,和驛站的值守衛(wèi)士發(fā)生了一些小沖突。那個漢子好似喝醉了酒,鬧騰起來的時候被守衛(wèi)推搡了一下,結(jié)果那個漢子竟突然倒地死了?!北粏咀魅~句的那個緹衛(wèi)身材高大,一張方臉上卻帶著宛州人的線條。
? ? ? ?“你過去問清楚具體經(jīng)過,”范雨時捻著長長的白須,若有所思,“順便看一看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死了?!?/p>
? ? ? ?葉句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撥開眾人,向那個男人走去。那個男人臉色慘白,連雙唇都是慘淡的淡紫色。銳利的額發(fā)被雨水浸透了,貼在他的面頰上。他臉上是一道讓葉句也觸目驚心的橫貫疤痕,不知是什么時候留下的。葉句定了定心,伸手翻了翻漢子的眼瞼,然后右手輕輕向那個漢子的手腕搭去。
? ? ? ?周圍的人突地聽見了咚的一聲,就看見葉句的盔上多了一枚長長的弩箭,那支箭的入勁極大,葉句暗黑色的冷鍛鋼盔竟然被弩箭洞穿過去,他兩眼一翻,直接跪倒下去。
? ? ? ?“有刺客!保護(hù)大人!”門口聚集的幾個緹衛(wèi)和守衛(wèi)大驚失色,嘩啦啦一陣拔刀出鞘聲,向著驛站內(nèi)部退去。然而他們還沒有退出多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的身體動了,卻只是向后傾倒下去。
? ? ? ?范雨時這個位置卻看得很清楚,那個原本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去的男人,突然動了起來。他身邊那個哭泣的女人也動了,臉上還帶著未曾拭干的淚珠,嘴角卻揚(yáng)起鬼魅般的笑。然后這倆人身邊的人的雙腿都離開了自己的身體。他們滿臉帶著驚訝的表情,然后整個人噴薄成一朵朵妖艷的花,鮮紅而刺目,直到落地后這些可憐的人才反應(yīng)過來,頓時哀嚎四起,地上翻滾的殘肢讓人不忍凝視。
? ? ? ?“安靜點(diǎn)。”那個女子白皙的臉上被鮮血濺上幾點(diǎn),仿佛是妖艷的胭脂,讓她的笑顯得更加妖嬈奪目。她揮了揮手,地上翻滾的那幾個人登時沒了聲響,喉間都插上了一根烏金色的鋼針。
? ? ? ?“小心刺客!”驛站外庭內(nèi)剩下的十余個緹衛(wèi)大驚之下,立刻向門口的那兩人撲了過去,只聽“咚咚”幾聲,又有三個猝不及防的緹衛(wèi)倒下,緹衛(wèi)里身手好的堪堪避過這幾下殺招,卻不敢再向門口那兩個滿身是血的人靠近。
? ? ? ?“不要驚慌,發(fā)箭之人在對面東側(cè)的客棧三樓,第三扇木窗。用的武器應(yīng)該是晉北長弩,射程是三百五十五步。”
? ? ???范雨時拄著一根半人高的細(xì)木拐杖,白眉白須,身形枯槁,但是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窩里,安樂看不見他的眼神。他好像是一塊極北之地的千年寒冰,冰冷堅固,靜默而威嚴(yán)。范雨時揚(yáng)起手,低聲輕誦,門庭前潮濕的積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開始只是慢慢抖動,然后變成了一粒粒細(xì)小的圓球。它們在青石地面上跳躍著,喧鬧著。原本只是緩慢而沒有目的的跳動,然而隨著范雨時吟誦的聲音漸漸加快,這些水滴開始從四面八方飛速匯聚到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水球,最后連屋檐的滴水都改變了原本的軌跡,源源不斷地飛向庭院中間的這個柔軟的球狀物,它從拳頭大小開始慢慢增大,最后變成了直徑八尺的龐然大物。
? ? ? ?門外的安樂瞟了身邊的龍澤一眼,龍澤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左手輕輕拉回了那些絲狀的刀刃,右手握在了刺蛇的刀柄上。
? ? ? ?龍澤現(xiàn)在在等,他已經(jīng)看見對面的緹衛(wèi)開始有序地退后,并且慢慢舉起了緹衛(wèi)短弩。他還在等,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計劃,他的密箋里面荊六離吩咐的行動就只有到這里了。接下來是什么,他不知道,信箋的末尾只有四個字:“靜觀其變”。不過看著對面那個越來越大的水球,龍澤覺得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 ? ? ?荊六離也在等,龍澤和安樂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幾乎完美,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邊大和邊二那一環(huán)扣上了。他們將會從驛站兩邊的箭樓里發(fā)箭并且開始放火,但是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瞬剎了,還是沒有看見他們動手。是什么延誤了他們?是因?yàn)橛旰蟮某睗穸鵁o法立刻起火?還是,因?yàn)樗麄兙褪莾?nèi)鬼?從十九年前的第一次行動開始,荊六離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有過多少次行動。但是這一次,他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他覺得每一個瞬剎的等待都是那么漫長,屋檐下滴落的每一滴水的時間都開始被拉長。
? ? ? ?一刻鐘前,驛站邊的箭樓。
? ? ? ?箭樓的哨兵在暴雨后探出頭,長出了一口氣。剛才瓢潑而至的暴雨讓他整個人躲到了下層,卻還是被漏下的雨水弄了個半濕。他費(fèi)力地摘下頭盔,里衣和鎖甲現(xiàn)在似乎變成了兩倍重,整個罩在他身上。他正在考慮是否趁著無人發(fā)覺先脫下弄干一會,就覺得腳下一沉,有人從下邊抓住了他的腳踝,把他整個人拉到了下一層。他背朝下重重砸在潮濕的木板地上,感覺自己的脊柱似乎摔裂了,錐心似的疼。猝不及防的撞擊讓他張口慘叫,不過嘴里只是噴出一蓬血霧。他在落地的瞬間就被一把彎刀割斷了喉嚨,隨之而來的一柄青銅煙桿砸在他的胸口,敲碎了他的三根肋骨,他痛苦地扭動了片刻就死去了。
? ? ? ?“點(diǎn)火吧?!边叴罂粗_下的尸體,從懷里掏出了火折子。
? ? ? ?時間剛剛好。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空無一物的虛空里有一陣異樣的波動。邊大手里的火折子還沒有打開,就落在了地上。突如其來的一柄細(xì)劍直接穿透了邊大的前胸,他愣愣地看著胸口那根顫抖的劍刃,怒喝轉(zhuǎn)身,右手的青銅煙斗打著轉(zhuǎn)飛旋出去。然而這憤怒的一擊只是擊中了他身后那個木制的旋梯,潮濕的木料坍塌了,飛散的木屑里,空氣扭曲了幾下,一個穿著黑甲的魁梧從者浮現(xiàn)了出來。
? ? ? ?那是密羅系的幻術(shù),沒想到這個偏僻的箭塔里竟然早已埋伏了辰月的從者。
? ? ? ?可惡。
? ? ? ?邊大覺得前胸一陣冰涼,全身的力量隨著那柄細(xì)劍的抽離,開始飛速地消散,他單膝跪地,努力張了張嘴,“走!”
? ? ? ?但是邊二在那瞬間已經(jīng)飛身揮刀追進(jìn),翻飛如蝶的彎刀和行云流水的細(xì)劍碰撞在一起,幾次猛烈地撞擊后,兩柄武器交疊在一起,黑甲的從者持續(xù)發(fā)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把面前這個瘦弱的對手壓倒。邊二整個人隨著的彎刀貼著細(xì)劍開始旋轉(zhuǎn),黑甲的從者也在一瞬間跟著半轉(zhuǎn)了身軀,最終兩把嗜血的利刃還是絞殺在一起,相持不下。邊二猛地彈起右膝,重重地撞上從者的腰側(cè),可是堅硬的鐵甲卻讓對方幾乎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對面的從者輕聲低笑,整個人在邊二面前開始變得扭曲、模糊,一陣空氣的波動后,整個人又消失不見了。
? ? ? ?“是密羅……還有一個……秘術(shù)師……”邊大每說一個字都帶動著肺部的傷口,疼痛幾乎要讓他昏死過去,他勉強(qiáng)地說完這半句話,終于支撐不住,側(cè)身癱倒。他的眼神漸漸渙散,灰白的頭發(fā)被自己的鮮血染紅。
? ? ???“老二,快走……”這句話讓他咳嗽著吐出一大股血沫,然后他死了。
? ? ? ?邊二的憤怒也沒能持續(xù)多久,致命的細(xì)劍再一次從虛無里刺出,洞穿了他的咽喉,他手里的彎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