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11)
試探·詭局
? ? ? ?有人。
? ? ? ?舒夜在睡夢中驀地睜眼,他的右手撐住床鋪,整個身體躍起后在空中詭異地轉(zhuǎn)了個半圓,然后雙足勾住了屋梁,他的雙膝一彎,整個人沒入了屋頂?shù)暮诎抵小_@一連串的動作不過短短的幾個瞬剎,全部過程寂靜無聲。咔嗒一聲輕響,門閂被撥到了一邊,黑暗中門被打開了,有人踏進了屋子,然后整個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靜。舒夜在屋頂一動也不動,他屏住呼吸閉上眼,側(cè)耳傾聽屋里的每一點聲響。然而他一無所獲,布料的摩挲聲,被壓抑的呼吸聲,這些本應(yīng)出現(xiàn)的聲音一個都沒有出現(xiàn)。
? ? ? ?他睜開眼,看見屋子黑暗里突然跳出兩點光,顏色是螢火蟲的綠色,卻熾熱得像火。
? ? ? ?“梟瞳!”舒夜暗暗一驚,他見過這種光,那是施術(shù)者在使用這種秘術(shù)時候雙眼會放出的光,這是能讓人在黑夜中看見發(fā)熱物體的秘術(shù)。
? ? ? ?兩點妖異的綠光閃爍了一下,又熄滅了。舒夜飛快地撲到屋子的另一角,一陣風(fēng)聲,他原來的藏身之處發(fā)出了金屬入木的輕響,兩點綠光再次亮起,這次舒夜先動了,整個人快若閃電,右手的長刀和左手的短刀從兩邊斬進,封住了那個人所能逃開的所有路線,然而這勢在必得的一斬卻落空了,他左手的短刀和右手的長刀撞擊在一起,發(fā)出一聲脆響。舒夜被震得身形一滯,他幾乎能感到身后的人在無聲輕笑,那是獵人看見獵物的微笑。
? ? ? ?伴隨著金屬切入血肉的聲音,寂靜的黑夜里響起一聲慘叫。
? ? ? ?黑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一點光,一個火折子被拿在一個瑩白如玉的手臂上,安樂穿著黑色的緊身勁裝,嘴角帶笑。一間不大的屋子里,一個花白頭發(fā)的中年人正在抽著水煙,邊上一個短發(fā)的年輕人正捏著一張密箋。一柄彎刀擱在木桌上,在油燈的照映下反射出冰涼如水的光。這里正是邊大和邊二今夜的落腳點。
? ? ???“大哥你發(fā)現(xiàn)了嗎?”邊二的眼睛瞄了瞄窗外,壓成一線的窗縫里隱隱約約能看見屋外,那些層層疊疊的屋檐下,黑幕濃的像墨。
? ? ? ?“嗯,上次行動前我就注意到了,當(dāng)時以為是辰月的斥候,還特地甩開了幾次。但是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搞不好是組織的人?!?/p>
? ? ? ?“是魘嗎?難道他們在懷疑我們嗎?三年前那件事情我們不是已經(jīng)和組織解釋過了嗎?”
? ? ? ?邊二臉上有些變色,伸手抄過了桌上的短刀。
? ? ? ?“說你多少次了,給我冷靜點!”邊大臉上常帶的笑容不見了,冷得像霜,“那件事我們做得滴水不漏,卷宗記錄我看過,沒有任何漏洞。不要自亂陣腳!”
? ? ? ?“可是……”
? ? ? ?“沒有什么可是!”邊大把煙桿在木桌上重重一磕,低吼著打斷了邊二的話,“這次的事情肯定是因為第一次的行動失敗導(dǎo)致的,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動手,就說明我們只是被懷疑而已。不要驚慌,下次行動前,切記不要露出馬腳!”
? ? ? ?“明白了。”
? ? ? ?“還有,關(guān)于內(nèi)鬼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似乎覺得自己過于嚴厲了一些,邊大臉上又恢復(fù)了溫和的神色,岔開了話題。
? ? ? ?“大哥,你怎么看?”邊二把密箋打開又折上,上面墨色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出現(xiàn)又消失。
? ? ? ?“老二,你覺得內(nèi)鬼是誰?”邊大吐出了一口水煙,煙霧在屋里盤繞了一下,漸漸散去了。
? ? ? ?“說實話,我看不出來……這些家伙都鬼得很……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想相信?!?/p>
? ? ? ?“呵呵,你還是太年輕,其實你連我也不應(yīng)該相信?!边叴笮α似饋?,像一只狐。
? ? ? ?“如果你這么個幾乎十二個對時都和我在一起的人,也能走漏信息的話,那么我也只能自認倒霉,沒有那種眼力?!边叾o謂地聳聳肩。
? ? ? ?“那么老二,我能夠相信你吧?”邊大轉(zhuǎn)過頭,臉上還是帶著笑,眸子卻晶亮起來。
? ? ? ?“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刀一樣。”邊二的聲音里沒有感情。
? ? ? ?“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是內(nèi)鬼,你會怎么做?”邊大笑瞇瞇地說,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表情。
? ? ? ?邊二沉默了一下,“那時候,我可能只好殺了大哥了……”
? ? ? ?“很好,我沒有看錯你,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樣。”邊大從懷里掏出自己的密箋,遞給了邊二,“拆開看看吧。”
? ? ? ?邊二遲疑了一下,直到看見邊大點了點頭,才接了過去。
? ? ? ?“如何?和你的行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嗎?”邊大問。
? ? ? ?“沒有,”邊二也將自己的密箋遞給了邊大,“看來我們倆的任務(wù)差不多,想必荊六離那個家伙估到了我們會互相通氣?!?/p>
? ? ? ?“嗯,我還擔(dān)心他會故意利用這個機會分而擊破我們呢?!边叴笏尖饬艘幌隆?/p>
? ? ? ?“大哥你也不相信他嗎?”
? ? ? ?“嗯,除了你,我誰都不相信。”邊大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向邊二,雙瞳藏在縹緲的煙霧里。
? ???? 屋內(nèi)的地面上,一個穿著黑色皮甲的刺客仰面倒在地上,一柄短刀穿透了他的牛皮硬甲,刺入了他的胸口。那是舒夜在一瞬間,左手從右臂下穿過,反手對后方擲出的短刀。不過在此之前那個刺客就已經(jīng)失去了殺人的能力,他的腦后是兩枚長針,鋒銳的尖端甚至從額前刺了出來,混合著腦漿的鮮血緩緩流出。
? ? ? ?“三年不見,安姑娘成長得真是出人意料的快啊?!笔嬉刮⑽⒁恍?,淡金色的眸子有些閃爍。
? ? ? ?“自從三年前的那一日起,我就發(fā)誓絕不要讓人再救一次?!卑矘氛Z氣平靜。
? ? ? ?“很好,”舒夜點點頭,“畢竟我們這些人,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 ? ? ?回憶又變得清晰起來,安樂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同樣的一張臉,近乎相同的一句話?!白撸∥乙呀?jīng)做了能做的一切,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快走!”這張臉當(dāng)時面容猙獰,整張臉被血污所遮蓋,胸口的傷口在劇烈的動作下滲出殷紅的血?!白?!”他最終把年幼的她丟到了黑驪馬上,刀柄重重撞在馬臀。安樂在最后能看見的,是這個白衣男人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掩殺過來的追兵拔出雙刀,背上是斑駁的血。
? ???? “那么,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舒夜的問話打斷了安樂的回憶,語氣中帶著一層冷漠。
? ? ? ?“我只是在探聽情報的時候遇見了這個人,想過來攪一攪局,”安樂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如果早知道他的目標是你,我就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 ? ? ?“你就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山堂的兄弟去死嗎?”舒夜嘆了口氣,俯身抽出了尸體上的短刀。
? ? ? ?“你不怕死,因為沒有人能殺得了你?!卑矘繁凰槐菊?jīng)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我原本也是要來找你的。”
? ? ? ?“什么事?問我是不是內(nèi)鬼?”舒夜眨了眨眼,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
? ? ?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安樂神色嚴肅。
? ? ? ?“你也發(fā)現(xiàn)了嗎?”舒夜指了指窗外。
? ? ? ?“嗯,這些人會不會是辰月的斥候?”
? ? ? ?“不像,他們似乎精于隱匿之術(shù),走的是我們的路子?!?/p>
? ? ? ?“難道是……魘嗎?……”
? ? ???安樂的聲音低了下去。
? ? ? ?“應(yīng)該不是,如果是魘的話,我們應(yīng)該早就被肅清了?!笔嬉拱参克频恼f,雖然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
? ? ? ?“那會是誰?”
? ? ? ?“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次的北辰行動,好像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簡單?!笔嬉苟⒅靻⒛氐囊?,若有所思。
? ? ? ?“好吧,那么敘舊到此結(jié)束,而且……”安樂頓了頓,轉(zhuǎn)頭看著門口,“好像你又有訪客到了……”
? ???? “安樂真是好耳力?!遍T口轉(zhuǎn)進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古銅色的臉上,雙目銳利如刀,荊六離不知何時已經(jīng)到了門外。
? ? ? ?“你到這里來,是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內(nèi)鬼的頭緒了嗎?”安樂聲音不高,問題卻尖銳得讓荊六離覺得頭疼。
? ? ? ?“暫時還沒有,我有事找舒夜。”荊六離看著安樂,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大門,那是天羅山堂的暗語,是獨處的要求。
? ? ? ?一抹不悅之色從安樂臉上一閃而過,“你果然連我也在懷疑。那我不打攪你們敘舊了,只希望下次行動能夠一擊成功才好?!彼崎_木窗,輕松地躍入了那一片黑夜中,像跳進海里的游魚,霎時間就消失不見了。
? ? ? ?“你找我有什么事?”舒夜沒有回頭,他摸不清楚對方的來意。他一直看不透荊六離這個人,這個胡子拉碴的魁梧漢子,有時候像一個安靜的平常人,有時候又像一把銳利無匹的鋼刀。
? ? ? ?“我是來告訴你下次行動的整個計劃的?!鼻G六離慢慢地說。
? ? ? ?“什么?不是說過只有你一個人能知道全部計劃嗎?”
? ? ? ?“你看過我給你的密箋了嗎?”
? ? ? ?“看過了,我要做的是最后一步刺殺?!?/p>
? ? ? ?“那么你認為,你那樣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 ? ? ?“……不到一成。”
? ? ? ?“這就對了,如果不告訴你全部計劃的步驟的話,你的那些行動就根本只是一個笑話。”
? ? ? ?“那么……萬一我就是那個內(nèi)鬼怎么辦?”淡金色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 ? ? ?“呵呵,因為你是我除了自己之外,覺得最可以信任的一個人。也因為我必須需要一個人來執(zhí)行最后一步刺殺,下一次行動我還是守望人,不是刀。我必須找出內(nèi)鬼,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p>
? ? ? ?“其實,你同時也是最懷疑我的吧?只有我和你知道的話,如果計劃泄露的話,我就是嫌疑最大的目標了吧?”舒夜嘿嘿一笑。
? ? ? ?“你有時候太聰明了一些。”荊六離笑了笑,像一只老狐貍。
? ? ? ?“你要用全部人的性命來賭這個局嗎?”舒夜的右手在腰側(cè)的刀柄上慢慢摩挲。
? ? ? ?“沒有人的命比自己重要。想必你我對這一點,都不會有什么異議吧?”
? ? ? ?“看來我也沒有什么選擇了,”舒夜無奈地攤了攤手,“那么告訴我全部的計劃吧,不過在那之前,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 ? ? ?“什么話?”
? ? ? ?“如果下次計劃還是失敗了的話,你是我第一個不會放過的人?!钡鹕难劬?,荊六離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狐貍的眼睛,不同的是,里面還帶著狼的殺氣。
? ? ? ?“不會有下一次了?!鼻G六離平靜地說,“到時候我會先來找你的?!?/p>
? ? ? ?天啟的黑夜一如既往地降臨了,兩個人影藏在屋檐的陰影之下,身體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澳憧匆娏四侵圾澴訂??”問話的是兩人中的一個年輕人。
? ? ? ?“嗯,要不要讓后面的兄弟把它截下來?”另一個中年人詢問道,有著一張普通的方臉。
? ? ? ?“不用?!蹦贻p人伸出右手,“就像我上次說的,靜觀其變?!?/p>
? ? ? ?“有個事情我一直不明白?!?/p>
? ? ? ?“說?!?/p>
? ? ? ?“這次的釘子只有一個,我們一定要讓這些精銳的刀都跟著送死嗎?”
? ? ? ?“你忘記了我們的行事準則了嗎?”年輕人的聲音低了下來。
? ? ? ?“沒……沒有?!?/p>
? ? ? ?“那就不要多說廢話了,盯緊這個人,他的嫌疑很大?!蹦贻p人盯著中年人的眼睛,后者惶恐地低下頭去,“還有,誰告訴過你,這次的叛徒只有一個?”
? ? ? ?中年人驚訝地抬起頭,卻看見年輕人的目光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遠方。遠處的天啟皇城,一個巨大的建筑聳立著,在濃墨般的夜色中猙獰地向四周伸出飛檐,像是一只盤踞在皇城中的巨型猛獸。那是天墟的所在,是那個星辰與月的權(quán)力核心。那只被放飛的鴿子,已經(jīng)向著那個方向沒入了黑暗之中。黑暗中,一只灰鴿從夜幕中降下,羽翼撲扇著落在了窗邊。
? ? ? ?窗邊的黑袍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指節(jié)撫摸過鴿子的脖頸和翅脊,最后停留在它纖細的右爪上。暗紅色的爪子上綁著一個牛皮色的小卷,范雨時輕輕地將它取下,緩緩捻開。他沉靜的目光掃過牛皮卷,嘴角慢慢浮現(xiàn)出一抹淡淡的笑。他微微閉上眼,瘦長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著自己的腿側(cè),片刻后他取過一個新的牛皮卷,輕聲吟唱了一下,一簇火焰在他的手指上簌地騰起,轉(zhuǎn)眼又消失了,只在那個牛皮卷上留下一個黑色的印記。范雨時滿意地點點頭,小心地將牛皮卷系在灰鴿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頭?;银澣粲兴嫉刈牧俗乃氖种?,然后展翅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 ? ? ?范雨時慢慢地用食指扣了扣邊上的側(cè)門,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異常清晰。不多時,側(c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黑衣束發(fā)的年輕人跪在門口。“你去叫許言他們進來一下,我有事要吩咐他們?!狈队陼r緩緩地說,聲音蒼老空洞,像中空的樹干里的回聲。
? ? ? ?“是?!焙谝碌哪贻p人迅速地退下了,輕輕地帶上了那扇門。
? ? ? ?“下棋的時候又到了?!狈队陼r喃喃地說,右手從桌首的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輕輕地放在棋盤的那個殘局上。棋盤上原本占領(lǐng)了中腹要地的白子大龍,被這一枚突入的黑子緊了最后一口氣。原本的龐然大勢被徹底截斷,全數(shù)陷入了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