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月三日 下午六點

　　沒有時間了──正當我這么想，回滾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剛才還在跟我說話的警察先生不見了，印入眼簾的是，玩溜滑梯以及在沙坑里堆沙玩的小孩子們。這里是公園。不是廢棄村落的那個公園，而是以前和明里晚上有約時的中央公園。我正坐在這里的長椅上。

　　背后依然播放著綠袖子的旋律，但和回滾前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音樂比較大聲，是因為從堤防移動到了中央公園的關(guān)系吧。

　　這是第三次的回滾。如果預測正確，今天是四月三日星期二，現(xiàn)在是下午六點。

　　即便時間跳躍了，但警察先生的話依舊留在了我的耳膜中。

　　『星期日晚上，你也和彰人的妹妹見面了對吧？』

　　星期日，四月一日的晚上。直接詢問明里時，她回答我們只有白天在堤防巧遇而已。所以，警察先生的話有矛盾。

　　只是警察先生認錯人了嗎？還是明里說錯了呢……

　　雖然是不容忽視的問題，但現(xiàn)在應(yīng)該優(yōu)先確認狀況。

　　這里的確是公園，那就先確認時間──

　　「說真的，他到底在干么啊……」

　　聽見聲音，我立刻注意到坐在旁邊的女性。

　　她身材苗條，大概二十歲左右。長發(fā)染成金色，戴著耳環(huán)，手上握著牽繩，繩子前方坐著一只柴犬。應(yīng)該是遛狗的時候稍作休息吧。

　　我記得這個人，她是大漁祭那時幫我擺脫醉漢的人。但是，在她幫忙的時候我也這么想過，感覺好像更之前就認識她了。

　　是誰啊……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側(cè)臉觀察，終于在記憶中找到名字。

　　「速瀨小姐？」

　　「嗯？什么事？」

　　女性轉(zhuǎn)過頭和我對上視線。果然沒錯。

　　速瀨咲。她是彰人高中時期的女朋友，也是棒球社的經(jīng)理。因為染了頭發(fā)所以一時沒認出來。但是，速瀨小姐和我會有什么話說？我們應(yīng)該沒有接觸過。

　　「……什么事？有什么想問的嗎？」

　　速瀬小姐皺眉。

　　「啊，沒有，不好意思。沒事?！?/p>

　　「干么突然退縮啊，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就直說啊。」

　　速瀨小姐豪爽地說。既然她在大漁祭幫過我，應(yīng)該是個好人吧。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不良少女的感覺。

　　要說些不讓人懷疑的話也很麻煩，所以我開門見山地問。

　　「請問我們剛剛在聊什么？」

　　「哈？什么啊。你自己問的卻沒有在聽嗎？在聊彰人?！?/p>

　　在聊彰人？回憶過去之類的嗎？她說是我自己問的這點也令人在意。

　　但更讓人在意的是談話內(nèi)容，所以我繼續(xù)問。

　　「請問我們聊的是彰人的哪方面呢？」

　　我話說到一半，速瀨小姐就開始面無表情，眼神也銳利了起來。

　　「一定要再說一次？」

　　那是會讓人感到其安靜怒氣的聲調(diào)。我被速瀨小姐的魄力壓制，反射性道歉。

　　「不、不好意思。不用了……」

　　聽見我道歉，速瀨小姐的表情忽然放松下來，無力般將身體靠在椅背上。

　　「因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對話，所以老實說，我不想再講第二次。」

　　她這樣說我就更在意了。

　　之前的大漁祭那時也是，我總是在某種活動中迎接回滾。真希望是一個人待在更安靜的地方，或者寫個備注也好啊。我決定下次就要這么做。

　　就在我偷偷反省的時候，速瀨小姐伸伸懶腰。

　　「好了，已經(jīng)夠了吧？那么按照約好的，明天就請船見同學幫忙啰。」

　　「幫忙？」

　　聽見我的疑問，速瀨小姐平靜點頭。

　　「剛才約好了對吧？」

　　……約好什么？

　　看見我滿臉疑問，速瀨小姐表情有些不安地開始說明。

　　「就是擺攤啦。我老家是酒坊，大漁祭時都會擺攤對吧？今年也是這么打算，不過現(xiàn)在因為人手不足有點困擾，然后船見同學你就說要幫忙……所以我們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聊天。」

　　擺攤……幫忙……哈哈。連起來了。以前回滾的時候惠梨說的「幫忙擺攤」指的就是這件事嗎？原來如此。

　　所以，我為什么會說要幫忙？

　　我不覺得自己在被卷入這么復雜的現(xiàn)象的時候，還會自找麻煩。

　　「請問是我自己說要幫忙的嗎？」

　　「嗯，你剛剛就是這么說的……」

　　速瀨小姐驚訝地看著我。

　　看起來不像說謊，那就真的是我主動說要幫忙的吧。但是在彰人生死交關(guān)的狀況下，還去幫忙擺攤什么的真的沒關(guān)系嗎……？

　　感覺不太好……不過，如果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忙，那我大概知道自己和速瀨小姐在公園聊什么了。既然如此。

　　「我的確這么說了呢，當然會幫忙喔?！?/p>

　　「也是啦。哎呀，嚇我一跳還以為你忘了呢。啊哈哈。」

　　速瀨小姐把我的背拍得砰砰作響，會痛所以希望她住手。

　　就在我苦笑的時候，旁邊的柴犬汪了一聲?？赡苁瞧炔患按税?。它站起來搖尾巴。

　　速瀨小姐站起身轉(zhuǎn)向我。

　　「那么，明天穿一件弄臟也沒關(guān)系的衣服在神社集合喔。時間是早上六點?！?/p>

　　那么早嗎？我差點將這句話脫口而出。果然還是拒絕比較好吧……

　　和速瀨小姐道別回家后，我坐在房間的床上。

　　時間是下午六點三十分，四月三日的下午六點三十分。

　　我現(xiàn)在必須思考的是，關(guān)于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晚上的事。

　　警察先生說「看到我和明里見面」，明里說「白天在堤防道別后就沒見過面」。

　　這兩句話相互矛盾，不是警察先生就是明里搞錯了。

　　我覺得是警察先生認錯人，但并不代表明里的話就有可信度?，F(xiàn)在的狀況是，我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說詞。

　　為了解決這個疑問，有必要確認明里說的話是否屬實。

　　只不過該怎么確認？要是直接問同樣的問題，明里的回答恐怕不會變。既然這樣就試著套她的話吧？若無其事地將話題帶到四月一日晚上，如果明里的說詞始終一致的話，就可以斷定是警察先生認錯人了。

　　雖然不想這樣，但這可能是最和平的解決方式了。好，就這么做吧。

　　在我決定今后方針的同時，放在口袋的手機震動了，來電顯示是明里。

　　來得正好。我接起電話。

　　「喂？你好？」

　　『啊，奏江。抱歉喔，我忙到?jīng)]時間接電話。有事嗎？』

　　「欸，什么？」

　　『你問我什么……你不是大概一個小時前打了電話給我嗎？』

　　「我……？」

　　沒有打電話的記憶。一個小時前……大概五點半的時候嗎？四月三日下午六點以前是我還沒體驗過的時間，所以不記得也不奇怪。

　　六點前的我會因為什么事打給明里呢？這方面還是和以前一樣銜接不上，但只有這次進展比較順利。

　　「剛好有話想跟你說，現(xiàn)在有空嗎？」

　　『和我說？當然可以啊。什么事？』

　　「那個……」

　　糟了。先不提若無其事地打聽四月一日這件事，我根本沒想過話題。

　　『奏江？』

　　「啊、啊啊，抱歉，那個……」

　　說什么都可以，總之得將對話繼續(xù)下去。

　　「──要不要賞花？」

　　『欸？賞花？』

　　我懂手機另一端的明里有多困惑，因為我也動搖了。為什么我會將這種話脫口而出?。空萌瞬胚^世就邀明里賞花，該說是太無憂無慮了嗎？總之不夠謹慎。

　　「抱、抱歉。剛才是我說溜嘴，你就當成沒聽到吧。」

　　我打算收回剛才的話，明里卻冷靜地說。

　　『……沒關(guān)系，賞花不錯啊?！?/p>

　　「欸，是嗎？」

　　嚇我一跳。因為邀得很突然，還以為會被婉拒。

　　既然是我主動提議的，現(xiàn)在也很難說不然算了吧。

　　「那……走吧？但要什么時候？我明天有事……」

　　我明天早上六點開始要去幫忙速瀨小姐擺攤，雖然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但大部分的攤都會擺到晚上，速瀨小姐家大概也一樣吧。這樣的話……

　　「明里你方便的話，今晚怎么樣？」

　　『好啊。賞夜櫻呢，好期待。』

　　「你有想要幾點嗎？我都可以?！?/p>

　　『嗯……那，八點?！?/p>

　　「好。那時間到了我去你家接你。」

　　『嗯。我等你喔?！?/p>

　　通話結(jié)束。

　　雖然是意料之外的展開，但閑聊可能是個好機會，而且我也很期待賞夜櫻。

　　因為期待和少許的緊張導致情緒高漲，當我從床上站起來時，手機脫手掉到地上。

　　「啊……」

　　我彎腰準備去撿，手機因為掉到地板的沖擊使螢幕亮起，顯示出主畫面。

　　我撿起手機，并想起了某件事。

　　我點開備忘錄。

　　上面輸入了三項與彰人死亡相關(guān)的詳細情報。

　　?四月二日下午六點三十分在香菸販賣處后方空地發(fā)現(xiàn)彰人的遺體打急救電話

　　?彰人的死亡推測時間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兩點左右

　　?四月一日九點左右彰人進入居酒屋「飛鳥」半夜十二點左右喝得爛醉離開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備忘錄了。意思是，我輸入這個情報是在今天，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點以前嗎？

　　我是什么時候留下備忘錄的呢？如果忘記輸入會怎么樣呢？

　　就在我因為突然涌出的疑問感到煩惱時，樓下傳來奶奶喊我的聲音。大概是要吃晚餐了吧。

　　我把手機塞進口袋，走向客廳。

　　備忘錄的事，現(xiàn)在就先留在腦海的一角吧。

　　我吃過晚餐就出門了。雖然外面會冷，但有了上次在晚上的公園發(fā)抖的經(jīng)驗，我穿了發(fā)熱衣，所以并不覺得冷。

　　我告訴奶奶和惠梨接下來要去賞花，以及明天要去幫忙擺攤的事情。因為我?guī)缀醪辉谕砩铣鲩T和朋友見面，她們都嚇了一跳。雖然惠梨問我要和誰賞花，但因為說出事實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隨便敷衍過去了。

　　不用走多久的夜路，就能看見明里家公寓了。我有點猶豫要不要按電鈴，但最后還是打給明里說自己到了。

　　不到一分鐘，明里就背著托特包從玄關(guān)走出來，小跑著下樓。

　　「晚安，奏江?！?/p>

　　明里神色喜悅，她笑得彷佛昨晚在公寓前哭得那么慘是騙人的一樣。

　　……不，這也是當然的吧。闖入夜晚的學校這件事對明里來說是明天，也就是未來才會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的明里還不知道屋頂上的擁抱，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公寓前邊哭邊向我道歉。

　　所以我以平常心回應(yīng)明里的問候，并注意不要提起彰人。

　　「啊啊，晚安。抱歉，突然約你出來。」

　　「沒關(guān)系，我剛好也想賞花?！?/p>

　　這樣啊。我這么回應(yīng)臉上帶笑的明里。她大概是顧慮到我才這么說的吧。

　　今天是四月三日，距離彰人過世不到兩天。對明里而言，恐怕是還覺得寂寞悲傷的時期。即便如此依舊答應(yīng)來賞花，可能是為了掩飾沉重的心情也說不定。

　　既然這樣，我也不該顧慮太多，像平常一樣和明里相處就好。

　　「好。那么走吧?！?/p>

　　我們開始往神社前進。

　　明里輕快地走在街燈不多的夜路上。

　　「你帶了什么？」

　　我指著明里的托特包問。

　　「我想賞花需要便當，還有野餐墊和毛毯?！?/p>

　　便當……慘了，說要賞花但我什么都沒帶。我們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算是有點晚了，我以為明里肯定已經(jīng)吃過晚餐了。

　　「對不起！我也應(yīng)該帶點什么才對，順便去超市一趟吧？」

　　「不會，沒關(guān)系喔。我做得有點多，一起吃吧?！?/p>

　　我深深感受到明里的溫柔。事到如今我還是想感嘆自己有一個好青梅竹馬。

　　「謝謝。帶便當很辛苦吧？」

　　「只是捏了飯團而已，不要太期待喔?！?/p>

　　「不，我很期待。畢竟是頭一次吃明里你親手做的料理?！?/p>

　　「要說親手做的料理什么的……太夸張了啦?！?/p>

　　明里害羞似地低下頭。

　　我們很快就抵達神社。原本以為不會有人，但人意外地還不少。中年的大人們聚集在櫻花樹下喝酒喧嘩。

　　「……人滿多的呢?！?/p>

　　明里有點遺憾似地嘀咕。

　　「因為明天是大漁祭，所以有前夜祭吧?！?/p>

　　「對喔，這么說起來明天是大漁祭呢……那就沒辦法了?！?/p>

　　我猶豫半晌，對似乎有些掃興的明里提議。

　　「要去廢棄村落的公園看看嗎？」

　　「廢棄村落……就是那個有引發(fā)回滾的祠的地方？」

　　「對對對。你去過吧？」

　　「沒有，我只聽你說過，還沒去過……」

　　「欸？但是你跟我說明回滾的時候──」

　　啊，這對明里來說是未來的事，我又犯了同樣的錯誤。腦袋真的很亂。

　　「──抱歉，我懂了。既然你還沒去過，那我?guī)闳グ伞！?/p>

　　我轉(zhuǎn)身往廢棄村落的方向邁步，明里則一臉困惑地跟了上來。

　　我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抱怨回滾的復雜。明明早晚要跟明里說明回滾的規(guī)律，我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說明。

　　這么說起來，明里是什么時候聽我解釋的呢？

　　既然明里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知道了，那就表示我應(yīng)該是在四月三日下午六點前跟她說的。

　　確認一下吧。

　　「對了，明里?！?/p>

　　「嗯？」

　　「我是什么時候跟你說明回滾的？」

　　我一邊走一邊偷看明里的表情，而她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回答。

　　「那個喔，前天晚上啊?！?/p>

　　前天。今天是四月三日，前天就是……四月一日嗎？

　　四月一日？

　　這樣很奇怪。一日晚上我應(yīng)該沒有和明里見過面，畢竟是她親口說「那天只有和奏江在堤防巧遇」。明里記錯日期了嗎？而且她是怎么聽我說……

　　對喔，是那樣啊。

　　沒必要見面啊，如果只是說明的話可以打電話，我記得四月一日有和明里的通話紀錄。

　　我偷偷從口袋拿出手機，點開四月一日的通話紀錄。

　　四月一日晚上九點有連續(xù)兩通打給明里的紀錄。如果是透過這通電話說明，那就說得通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

　　我看了九點那通電話的詳細說明。如果是為了說明回滾而打的電話，至少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但這兩個紀錄一個沒接通，一個只通了三秒鐘。

　　再怎么樣也不可能用三秒的時間解釋完回滾。

　　手機里并沒有簡訊的寄件備份。既然這樣，就沒有除了直接見面說明以外的選擇了。

　　雖然不是沒有用家里的電話打，或者拜托誰傳話的可能……不過，直接問眼前的明里更快。

　　我收起手機詢問。

　　「我是在四月一日面對面跟你說明回滾的嗎？」

　　「嗯，對啊?！?/p>

　　明里立刻回答了。

　　我有點頭暈。

　　明里的確回答「對啊」了，這句話和她以前說過的話明顯相互矛盾。

　　「……這樣啊。」

　　我硬是擠出聲音，但視野卻因為不安而晃動。

　　明里為什么說謊……不對，明天的明里為什么要說謊？我不懂她說謊的理由，騙了我可以怎樣？

　　明里有事瞞著我──？

　　「哇?！?/p>

　　思緒被屁股突然傳來的疼痛打斷。

　　因為天色暗沒注意路況，我一腳踩進水溝里跌了個四腳朝天。

　　不對，我是冒失鬼嗎？這種認真思考的時候到底在干么啊。

　　「奏、奏江，你沒事吧？站得起來嗎？」

　　「啊啊，沒事。」

　　我對明里笑了笑立刻站起來。雖然屁股還有點痛，但很快就不會痛了吧，反正也沒受傷。

　　我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土，打算繼續(xù)往前走時，聽見明里說「等等」而停下腳步。

　　「沒弄乾凈喔?！?/p>

　　明里蹲在我身邊，伸手拍起了我的褲子，就像奶奶會做的事。即便我因為無地自容而說「沒差啦」想躲開，明里卻抓住我的褲子說「站好」所以逃不掉。

　　跌倒被看見就算了，還讓人家?guī)兔ι坪蟆乙驗閷嵲谔珌G臉而背后冒汗。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p>

　　明里站起身，對我露出笑容。

　　「謝、謝謝?！?/p>

　　道過謝，我們再度往廢棄村落前進。

　　走著走著，我握拳的指甲刺進掌心。

　　──啊啊，可惡。

　　真不想懷疑明里。

　　晚上的學校已經(jīng)很有恐怖氣氛了，但晚上的廢棄村落顯然更勝一籌。

　　路燈沒亮，四周被黑暗包圍。遠處傳來的貓叫聲，以及偶爾有小動物從腳邊竄過的感覺，都加重了恐懼感。

　　我們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邊用手機的手電筒照路邊往前走。坦白說非常可怕，連在晚上的學校都無所畏懼的明里，似乎也感到膽怯般緊緊抓著我的手。

　　「奏、奏江，真的是走這邊嗎？」

　　「大概吧……」

　　因為實在太暗所以我無法確定。只不過，如果是對的，應(yīng)該馬上就會到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很快看見小路的出口。

　　大概就是那里。我們加速前進走出小路。

　　賓果。前方是被棄置的公園，里面那棵彷佛能夠照亮黑暗的美麗櫻花依舊盛開。

　　粉色花瓣隨風飛舞，藉由手機照明在夜空中不斷閃爍。

　　「哇……」

　　明里小聲發(fā)出感嘆。她很快放開我的手，如同被誘惑般走過去。激動的情緒似乎蓋過了恐懼。

　　「好漂亮……居然在這種地方……」

　　「對吧？我也是前幾天才發(fā)現(xiàn)的，很漂亮吧?！?/p>

　　我將依舊開著手電筒功能的手機放在攀登架旁，讓光打在櫻花樹上，周圍稍微亮了起來。

　　「如果是這里的話，就沒人會來了吧，可以悠閑地賞花?！?/p>

　　「嗯……你說得對……」

　　明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似乎沉醉在眼前的美景里了，暫時別打擾吧。

　　我繞到櫻花樹后，往祠中張望。和以前一樣，里面有顆表面龜裂的石頭。正當我想說再碰一次說不定會發(fā)生什么改變而伸出手時，又想到如果事態(tài)惡化也很困擾所以還是算了吧。

　　如果有帶什么供品過來就好了。就在我這么想著，準備回明里身邊時，我停下了腳步。

　　明里如同想抓住飄落的櫻花瓣一般，將右手舉到了和視線相同的高度。沒多久，她將掌心朝上的右手移到嘴邊，吹飛掌心上的花瓣，然后溫柔微笑。

　　好漂亮啊。我這么想。漂亮中還帶了點可愛，現(xiàn)在的明里有種只可遠觀的魅力，所以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她。

　　明里很快注意到我。

　　「……奏江？怎么了嗎？」

　　「啊、啊啊，抱歉?！?/p>

　　我回過神，然后繼續(xù)說。

　　「──一不小心就，」

　　看呆了──我差點把后半句話說溜嘴。

　　「一不小心就？」

　　明里歪著頭，彷佛可以看見她頭上浮著問號。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場面似曾相識，以前也發(fā)生過同樣的對話。

　　記得當時我慌慌張張地掩飾過去了，說了些吃橘子之類的話，然后明里就看似無意地浮現(xiàn)了感到可惜的表情。

　　這次也要掩飾嗎？

　　要說謊嗎？

　　……不，這次就試著稍微鼓起勇氣吧。就在這里，將明里曾經(jīng)在屋頂投注到我身上的好感，用話語聊表心意吧。

　　「一不小心就──看呆了?！?/p>

　　我乾脆地說。

　　但是。

　　「說得也是！這棵櫻花非常漂亮，我也嚇了一跳呢?！?/p>

　　明里雙眼發(fā)亮。她誤認為我說的是櫻花了。

　　我撲了個空，但如果現(xiàn)在放棄那就和上次沒兩樣了。所以我下定決心，又踏出了一步。

　　「不對，不是那個意思?！?/p>

　　「欸？」

　　明里愣住了。

　　「我說的不是櫻花?！?/p>

　　就算我加上這個解釋，明里還是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么的表情。但她很快就滿臉通紅，大概是慢了幾拍終于理解我的意思，然后她微微縮起肩膀，開始玩起自己的瀏海。

　　「啊，那個……這、這樣啊。」

　　「對、對啊。」

　　這簡直是……超出想像的不好意思，搞不好有點坦白過度了。

　　我苦惱著接下來要說什么，明里也視線游移不發(fā)一語。

　　沉默之中，冷風突然拂過后頸，我抖了一下。

　　「總，總之坐吧。一直站著也不是辦法。」

　　「說、說得也是。坐吧。」

　　明里從托特包里拿出野餐墊，鋪在櫻花樹下。

　　我們脫下鞋子坐在墊子上，因為面積不是很大，所以我的膝蓋和明里的大腿微妙地碰在一起。

　　「那，要吃飯團嗎？」

　　「好啊，來吃吧?！?/p>

　　老實說，我大概兩個小時前才吃過晚餐所以肚子不餓，但我當然不會說這種白目的話。

　　明里從包包里拿出便當盒，放在膝蓋上打開，里面放著十顆三角飯團。

　　「你干勁十足呢?！?/p>

　　「啊哈哈……好久沒捏飯團了，有點停不下來?！?/p>

　　「那我開動啰。」

　　我伸手拿了一顆飯團。形狀捏得很漂亮，還有些微溫。我咬了一口，看見里面包著鮭魚，因為是喜歡的餡料所以有些開心。

　　「嗯，好吃?！?/p>

　　「真的嗎？太好了。多吃一點喔?！?/p>

　　我一心一意地吃飯團，為了不浪費明里的好意，默默地咀嚼著。而明里就笑咪咪地看著我吃。

　　「你不吃嗎？」

　　「要喔。那么，我開動了?！?/p>

　　明里拿著飯團輕輕咬了一口，細嚼慢咽。她吃完一個的時候，我已經(jīng)伸手去拿第三個了。

　　「總覺得，想起小學那時的營養(yǎng)午餐了。」

　　明里嘴里含著飯團，口齒不清地附和我。

　　「你從小學那時開始，吃飯就吃得很慢呢，總是班上最后一個吃完的?！?/p>

　　明里吞下嘴里的食物。

　　「因為那時候的我很矮啊。老實說吃得很累喔?！?/p>

　　「那是因為明明不用勉強但你都會吃完啊，每次都含著眼淚大口大口塞得滿滿的，總覺得有點擔心?！?/p>

　　「因為不吃完很浪費啊，而且我有吐過一次?！?/p>

　　「有嗎……」

　　「那個時候，只有你幫我打掃所以我記得?！?/p>

　　「……是喔?！?/p>

　　我們一邊聊著過去一邊吃飯，大概三十分鐘就把飯團全吃完了。我摸了摸發(fā)脹的腰。

　　「呼，吃得好飽。吃了很多呢。」

　　「對啊。要喝茶嗎？」

　　「好啊，我要?！?/p>

　　明里將保溫瓶里的茶倒進杯子，熱氣隨著她的動作裊裊升起。

　　我道謝，接過明里遞出的杯子。就在此時，我們的手稍微碰到了彼此。

　　「奏江，你的手好冷喔?！?/p>

　　「是嗎？很平常吧?！?/p>

　　喝完茶，我把杯子還給明里，而她把手伸向我。

　　「手借我一下?！?/p>

　　「怎么了？要替我看手相嗎？」

　　我半開玩笑地伸出右手，明里用她的雙手包覆住我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柔軟的觸感以及親昵的動作讓我心跳加速。

　　「果然有點冷?！?/p>

　　「因、因為我的心是溫暖的?！?/p>

　　「原來如此?！?/p>

　　明明是隨口亂說，卻被認同了。

　　我不想掙脫，但無論如何都冷靜不下來，視線也不知道該放哪里而左右游移，臉倒是比手先熱了起來。

　　我從以前就注意到了，這幾天的明里怎么這么積極？現(xiàn)在是，在袖島高中屋頂那時也是。難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會急速縮短距離的事情嗎？如果是，那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如果是今天，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點以前，那就是四月三日當天嗎？或者是二日嗎？還是一日呢──

　　「奏江，你記得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幫過我嗎？」

　　我被明里的問題拉回現(xiàn)實。

　　「欸？小學二年級？」

　　「嗯。我因為皮膚黑被欺負，然后被你帶出教室那一次?！?/p>

　　「有發(fā)生過那種事嗎……」

　　「那個時候啊，奏江，你為了安慰我，把我的手放進嘴里了喔。」

　　隱約的記憶突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中，羞恥心和后悔慢了幾拍也跟著涌出來。

　　「嗚哇，我想起來了。那個，因為超級丟臉所以我想忘掉……」

　　「欸，為什么？我很開心喔?！?/p>

　　「不是啦……誰會突然把別人的手含進嘴里啊……就算是小二也不應(yīng)該做這種事吧……」

　　「是嗎？」

　　明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手，臉越靠越近，然后張大了嘴巴。

　　我的心跳飛快。難道她要和我做同樣的事？正當我這么想的時候，明里發(fā)出「哈──」的一聲，往我的手呼了口熱氣，濕潤的溫暖溫柔地包覆住我的右手。

　　「暖起來了嗎？」

　　明里開玩笑似地瞇起眼。

　　「……全身都暖洋洋的?！?/p>

　　「嘻嘻，那就好?！?/p>

　　我想嘆氣。

　　令人滿足的時間。因為太舒服，我差點就忘了。

　　忘了明里可能有事瞞著我。

　　乾脆完全忘記的話，就能打從心底享受這段幸福的時間了吧？但我不能這么做。為了防止彰人死亡，我希望盡量排除不確定因素。人命關(guān)天的現(xiàn)在，不能夠含糊帶過。

　　「奏江？怎么了嗎？」

　　就在我思索的時候，明里看似擔心地發(fā)問。

　　她望向我的眼睛非常純真，一如冬日的天空般澄凈。

　　徹底煩惱過后，我下定決心詢問。

　　「明里，如果害你不高興的話我先道歉……」

　　「嗯？」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明里皺眉。

　　「……有事瞞著你？」

　　「對。例如……四月一日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之類的。」

　　我彷佛聽到明里心臟縮緊的聲音──因為她的手如實傳達了主人現(xiàn)在的心情。

　　明里因為悲傷而面帶愁容的同時，她慢慢放開我的手。隨著這個動作，我感覺從右手到心臟都曝曬在戶外的冷風中。

　　「……那是因為，」

　　明里發(fā)出細如蚊蚋的聲音，但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我打算等到她愿意說為止。

　　大概過了一分鐘，明里艱難地開口。

　　「那是因為，我不能說?！?/p>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不能說……你在開玩笑嗎？」

　　這不就跟承認自己有事瞞著我沒兩樣嗎？

　　「這樣我就更在意了。你有不能跟我說的事嗎？」

　　「那是因為……」

　　「說吧。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不、不是的！」

　　明里強調(diào)似地說道。

　　「就算我不說，你也遲早會知道，只是沒必要在這里說而已。所以……」

　　明里的臉因為悲痛而皺了起來。

　　「所以你不要這么說……」

　　明里的聲音在發(fā)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

　　彷佛踹開被拋棄的幼犬般，令人不開心的感覺從我胸口擴散開來。

　　「……我知道了。那個，抱歉問你奇怪的問題。」

　　雖然是必要的問題，但應(yīng)該有更好的詢問方式。

　　明里低著頭，微微搖頭。

　　「我才要跟你說對不起。」

　　「……不用啦。」

　　我拿起放在櫻花樹干上的手機確認時間。已經(jīng)十點了，是未成年在外頭閑晃會被抓去輔導的時間。

　　「差不多該回去了?！?/p>

　　明里沮喪地垂著腦袋，依依不舍地點頭。

　　回程路上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即便有也是幾句平平無奇的對話，將明里送回家之后，我已經(jīng)忘了我們說過什么。

　　回到家后我立刻去洗澡。

　　我整個人泡在浴缸里，讓熱水漫過肩膀，大口吐氣。

　　好累。如果沒有懷疑明里，這次賞花肯定會是一段愉快的時光，我現(xiàn)在的心情也不至于這么沮喪。無論多么仔細清洗身體，都覺得胸口纏繞著一股刷不乾凈的罪惡感。

　　但至少有所收獲。

　　明里有事瞞著我，但沒有惡意，她是有原因才選擇沉默的吧，雖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反正我不打算懷疑明里了，因為就算追問，也不會獲得傷害她以外的結(jié)果。

　　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晚上，我可能做了什么搞不好別深入思考比較好的事。雖然無法盲信明里那句「遲早會知道」，但我有種如果繼續(xù)執(zhí)著下去，除了會讓我們之間產(chǎn)生摩擦外，不會有多少收獲的感覺。

　　我從浴缸里站起來。

　　明天和速瀨小姐約好了要幫忙擺攤，早上六點就得到神社。

　　那今天還是早點睡吧。

　　隔天。

　　四月四日星期三，早上五點半。

　　我忍住困意，往和速瀨小姐約好的神社前進。外面天色暗得還能看到星星，但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隱約能感覺到陽光。

　　我在約好的六點前就到達神社了，那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準備，像是工作人員的人穿著短外套，匆匆忙忙地到處走動。

　　我在神社入口呆站時，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喂──」，我轉(zhuǎn)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見了速瀨小姐，她附近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大人。

　　我跑過去。

　　「早安，船見同學。這么早不好意思喔。」

　　「沒關(guān)系……那個，」

　　我迅速環(huán)顧速瀨小姐身邊的大人一圈，大概二十到四十歲左右的男女，總共四個人。

　　「他們也是幫手。」

　　「啊，原來是這樣?！?/p>

　　人手不少，這樣真的還需要我嗎……就在我開始懷疑自己過來的意義時，速瀨小姐催促大家自我介紹。我先照辦，其他人也接著自我介紹。

　　「那么，大家先幫忙搭帳篷吧。來，這個給你們?！?/p>

　　我戴上速瀨小姐發(fā)的工地手套，跟著她走。我們一路走進神社境內(nèi)的倉庫，把帳篷骨架搬到指定的地方。

　　我們就這樣在倉庫和擺攤準備處來來回回，不到一個小時就搭好了三個有著白色三角棚頂?shù)暮唵螏づ?，然后再從停在附近的車里搬來桌子、炊具、看板等等備用品，在七點半左右就做好所有準備工作了。

　　我在攤位前自言自語。

　　「規(guī)模不小啊……」

　　并非一聽到擺攤就會聯(lián)想到的那種小攤子，而是有祭典執(zhí)行總部的規(guī)模。

　　速瀨小姐大概聽見我的話了，她走過來。

　　「我家一直都這樣喔。你不知道嗎？」

　　「因為我不怎么參加祭典……」

　　「欸，好浪費啊，那從明年開始參加吧。今天要加油喔?！?/p>

　　速瀨小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開始郁悶起來。

　　速瀨小姐集合包括我在內(nèi)的幫手們，分配調(diào)理或接待的工作。我是場內(nèi)，負責補充材料、包裝料理等等，簡單來說就是打雜。

　　本來就是寶貴的春假，再加上還有拯救彰人這個重責大任，我真的適合在這里擺攤嗎……

　　人潮在早上九點左右開始增加，我們忙了起來。而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神社境內(nèi)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

　　因為袖島的大漁祭在本土頗具知名度，所以有很多來自島外的游客。祭典的壓軸節(jié)目是在早上舉辦的船渡御，也就是如同七福神搭乘的寶船般豪華的船，在袖島近海巡游，然后祈禱海上安全和漁獲豐收這樣的活動。雖然我不知道好在哪里，但對游客來說很少見吧。

　　比起活動，我現(xiàn)在更想從幫忙擺攤這件事解脫出來。最晚想下午六點回到家，不然又會像之前一樣，在麻煩的狀況下迎接回滾。

　　「啊?！?/p>

　　說到麻煩的狀況我想起來了。

　　回滾前的今天六點，我被一個醉漢纏上了，是速瀨小姐幫了我的忙。

　　那個時候的我為什么會被人找碴呢？再來就會知道了吧，畢竟我想不出自己會做什么惹火陌生人的事……

　　「……嗯？」

　　新的疑問涌現(xiàn)。

　　如果回滾發(fā)生的下午六點前，我已經(jīng)離開大漁祭會場的話，會怎么樣？如果我不在會場，自然就不會被醉漢纏上，那么……四日下午六點以后的未來就會改變。用科幻小說的專業(yè)術(shù)語來說，就是會發(fā)生時間悖論。

　　引發(fā)時間悖論沒關(guān)系嗎？印象中漫畫或動畫總是隨便使用時光機改變過去，但在虛構(gòu)世界中沒事的現(xiàn)象，不見得放在現(xiàn)實中就會沒事。

　　不對，既然我本來就打算改變「彰人死掉」這個過去，事到如今還擔心什么時間悖論啊。

　　不試不知道，試著下午六點前離開祭典會場吧。

　　而時間到之前就先加油幫忙擺攤吧。

　　下午五點半，我已經(jīng)鐵腿了。

　　好累……雖然中途休息過幾次，但還是很累。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薪水，但我覺得這已經(jīng)是能夠領(lǐng)錢程度的勞動了。

　　時間也接近六點了，我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我這么想著尋找速瀨小姐的身影，突然臉頰被什么熱熱的東西碰了一下。

　　「辛苦了。這個給你，是慰勞品喔?！?/p>

　　原來是速瀨小姐用熱罐裝咖啡碰了我臉頰。

　　我接過罐裝咖啡并道謝。

　　「非常感謝……還有就是那個，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啊啊，可以喔，我正想跟你說呢。不過回去前先喝喝咖啡吧，我想送個謝禮?！?/p>

　　謝禮。會是什么呢？

　　我懷著期待繞到攤位后面，坐在地上拉開鐵罐拉環(huán)喝咖啡，剛剛好的甜味沁入疲憊的身體里。

　　大概喝了一半，速瀨小姐發(fā)出「嘿唷」一聲坐在我身邊。

　　「船見同學，你完全沒出錯而且人又精明，真的幫了大忙喔。高中畢業(yè)后要不要來我家上班？」

　　「啊……欸，我會考慮?！?/p>

　　「絕對不會來的那種回答，不過我也是在開玩笑啦。」

　　速瀨小姐從口袋拿出菸，以點火器取代打火機點燃，一口接一口地抽起菸來。

　　「哈──今年也好忙啊。反正營業(yè)額都要捐給神社，用不著那么生意興隆啦……啊，我可以抽菸嗎？」

　　「啊，可以，沒關(guān)系。」

　　速瀨小姐將煙留在肺部，說了聲那就好。

　　交談中斷，我們之間陷入沉默。

　　我一邊喝罐裝咖啡，一邊用眼角余光瞄隔壁。速瀬小姐正一邊抽菸一邊發(fā)呆。雖然這么說有點沒禮貌，但她不說話的時候是個美人，可以理解她高中時期為什么會是彰人的女朋友。更何況她還是棒球社經(jīng)理，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可能是彰人最親近的人。

　　正當我這么想的時候，速瀨小姐轉(zhuǎn)頭看過來。

　　「今天謝謝你代替彰人來?！?/p>

　　「不會……欸，彰人？」

　　「我沒說過嗎？原本要來幫忙的是彰人喔。但是他死了，所以人手才不夠?！?/p>

　　「原來是這樣啊……」

　　怎么說呢，我心情復雜。

　　「兩位感情很好呢?！?/p>

　　「最近完全不好喔，和高中那時比起來。」

　　「請問高中時期的彰人，是怎樣的人呢？」

　　我試著詢問。

　　「那當然很帥啰。他可是袖島高中的新星，大家都崇拜他?！?/p>

　　「啊啊……說得也是。」

　　那是連國中時期被班上排擠的我都知道的事。

　　「你想問的是私底下？這個嘛，他就典型的大男人主義啦。自尊心很高又好勝，但也比誰都努力?！?/p>

　　「是喔……」

　　「直到肩膀受傷以前?！?/p>

　　「……欸？」

　　我驚訝地看著速瀨小姐。

　　「你這什么像是頭一次聽說的反應(yīng)?！?/p>

　　「不是，我真的剛知道……」

　　「說什么怪話，明明是你昨天自己說的。」

　　大概又是我還沒體驗過的時間帶發(fā)生的事。

　　「請問彰人肩膀為什么會受傷？」

　　聽見我的詢問，速瀨小姐把抽完的菸蒂按進隨身菸灰缸中。

　　「這點我已經(jīng)說明過了吧。我昨天就說過，我討厭說第二次?！?/p>

　　速瀨小姐站起身，從錢包里拿出千元鈔票遞給我。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謝禮，收下吧?！?/p>

　　「啊，非常感謝。」

　　接近半天的勞動報酬是一千啊……我忍住想嘆氣的心情，把紙鈔摺起來放進口袋。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喔，幫了大忙?？梢缘脑捗髂暌舶萃袉?。」

　　速瀨小姐這么說完就回攤位上了。

　　如果明年也不支付薪水的話絕對不要。先不提這個，我更在意彰人了。

　　我第一次聽說彰人肩膀受傷了。什么時候受傷的？是我離開袖島之后吧。

　　對身為投手在球場上活躍的彰人而言，肩膀受傷豈止是不良影響。

　　只不過，速瀨小姐那個說法。

　　『直到肩膀受傷以前?！?/p>

　　聽起來就像是，受傷后就變了一樣……

　　我維持著坐姿思索，然后突然想到要確認時間，拿出手機一看，距離六點已經(jīng)剩下五分鐘了。

　　糟了，得快點離開祭典會場。

　　我在站起來的同時一口氣喝完罐里剩下的咖啡，將罐子丟進附近垃圾桶后，邊注意別撞到人，邊往神社境內(nèi)出入口跑。

　　看見出入口了。很好，馬上就可以離開會場──正當我這么想時，聽見有人提到「彰人」兩個字。

　　明知必須快點離開，但我還是停下腳步，因為我實在太在意了。

　　回過頭，烤肉攤位前方的隊伍里排著兩個年輕男性，好像就是他們在聊彰人。

　　距離回滾發(fā)生還有一點時間。我悄悄排在后面，偷聽他們說話。

　　「──彰人還欠我錢沒還呢?！?/p>

　　「你也是喔……他也沒還我啊，而且那家伙好像也在居酒屋賒了很多帳。」

　　「真假？到底多缺錢啊?！?/p>

　　「而且啊，彰人似乎跟像是本土的黑道混在一起的樣子欸，所以才來勒索我們？」

　　「嗚哇，他根本已經(jīng)是小混混了吧?！?/p>

　　彰人借錢？還有黑道？

　　怎么可能，彰人才不會做這種壞事──雖然我這么想，卻沒有離開現(xiàn)場。因為我想不出他們的話和彰人肩膀受傷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

　　正當我想著再多聽一點的時候，綠袖子的報時鐘聲響了。

　　慘了，時間到了。

　　就在我想說至少往人比較少的地方移動而后退時，踩到了排在后面的人的腳，連累對方往后跌倒，兩個人都摔了一跤。

　　我慌忙站起來，打算道歉。

　　「不、不好意──」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我認識這張臉，那是張一眼就能看出喝了酒的紅臉。

　　第二次回滾后，找我吵架的醉漢──就是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喊著「痛死了」，然后抬頭瞪我。不妙，這樣下去會吵起來，得快點道歉──

間章（四）

　　國中二年級的秋日，奏江告訴我他要去東京的那天。

　　和奏江道別后，我踩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

　　我用鑰匙打開門，走進玄關(guān)。哥哥在社團活動，媽媽在小吃店上班，這個時間家里總是只有我一個人。我往光線昏暗的走廊前進，安靜的家里只聽得見木質(zhì)地板嘎吱作響的聲音。

　　我把書包放在客廳，搖搖晃晃地走進盥洗室。

　　洗手臺鏡子里映出的臉就像石頭一樣蒼白且僵硬，眉間浮著淺淺的皺紋。外面的天色昏暗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讓奏江看到這樣的臉。

　　「哈哈……」

　　因為自己的臉實在可笑，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笑，抑制不住的淚水就從眼睛滾滾而下，笑聲逐漸變成嗚咽。我蹲在盥洗室，難過到無法自制。

　　哭了一會兒，我回到房間，倒在床上，連換掉制服的力氣都沒有。

　　「……東京嗎？」

　　我拿出手機搜尋「東京高中生一個人生活」。

　　生活費一個月至少要好幾萬，搬家要好幾十萬，再加上入學金和學費……光是計算這些就頭痛了起來。我沒辦法去東京。

　　國中畢業(yè)后，可能再也見不到奏江了。一這么想，以為已經(jīng)流乾的眼淚再度落下。

　　我該怎么辦才好。

　　即便煩惱，時間依舊飛逝。

　　我和奏江升上國三，我們的關(guān)系依舊停在社團活動后一起回家，沒有前進也沒有后退。只不過等春天結(jié)束，夏天過半，我從游泳社退社后，和奏江在一起的時間就比以前更長了。

　　我總想著延長這段有限的國中生活。

　　該怎么做，才能有更多的時間和奏江在一起呢？

　　最快的方式當然是讓奏江放棄去東京。但我已經(jīng)說了會支持他，事到如今也無法說「別去了」這種話。更何況不是家人也不是戀人的我，沒有資格開口干涉奏江的未來。

　　在我悶悶不樂時，奏江已經(jīng)做好了安排。

　　「我決定要念的高中了。」

　　放學回家路上，奏江這么說。

　　「你聽過I大學吧？我想考它的附屬高中。雖然偏差值有點高，但如果及格的話就可以藉由內(nèi)部升學直升I大?！?/p>

　　附屬高中，內(nèi)部升學。我知道這兩個詞匯，但就算聽到也因為不習慣而一時無法捕捉意思，所以就左耳進右耳出。跟旁觀者沒兩樣的我，只能說出「好厲害喔」「要加油喔」等話。

　　回到家后，我試著查了奏江要考的高中。他嘴里「有點高」的偏差值，實際上相當高。但最讓我驚訝的是，以我家的經(jīng)濟能力絕對負擔不起的高昂學費。

　　「我無法去東京」的實際感受，如同從左右兩邊壓迫而來的墻壁般，擊潰了我的意識。

　　我嘴上說支持奏江去東京，心里卻想著完全相反的事情。就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懷著滿肚子煩惱迎來了國三的秋天。

　　風開始變冷的時候，某個意外發(fā)生了。

　　哥哥的肩膀受傷了。

　　我不知道詳細情況。那天我回家時，媽媽和哥哥難得都在家。哥哥臉色蒼白，媽媽表情悲痛。

　　好像是肩膀發(fā)炎。媽媽之后這么告訴我。

　　「這次必須做手術(shù)……彰人可能再也無法打棒球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不要跟他提到肩膀的事情喔。」

　　我點頭。就算媽媽不說，我也不會提起那種敏感的話題，而且哥哥還警告過我「絕對不準告訴任何人我肩膀受傷了」。

　　當時的我滿腦都是奏江的事，老實說，根本沒有多余的心力擔心哥哥。

　　只不過某個晚上，我在房里寫作業(yè)，聽見哥哥從隔壁傳來的聲音時，讓我有了少許動搖。

　　「可惡、可惡……！為什么啊，我明明那么努力。為什么……可惡……我明明只剩下棒球了……連爸爸都夸過我的……嗚嗚……為什么……」

　　我非常難過。

　　棒球肯定是哥哥的根基吧。現(xiàn)在想想，哥哥從以前就一心專注在棒球上。國小國中高中不用說，爸爸過世前，他們每天都在公寓前玩?zhèn)鹘忧颉?/p>

　　我一直都不喜歡哥哥。因為他總是刁難我，很會使喚人，稍微有點不開心就亂遷怒，所以我無論是物理上或心理上都盡量和哥哥保持距離。但是，只有現(xiàn)在我很同情他。

　　從那天開始，哥哥就慢慢的，但踏踏實實地脫離了正軌。

　　從結(jié)果來說，我沒能阻止奏江前往東京。奏江考上了I大學的附屬高中，已經(jīng)決定春天一到就要去和在東京的爸爸一起生活了。

　　而我則覺得既然奏江不在，那么念哪里的學校都無所謂，所以就選了最近且不用花錢的袖島高中。無論是高中入學考試的時候，還是放榜的時候，我都無動于衷。

　　然后，國中畢業(yè)典禮來臨了。

　　能夠和奏江一起放學的最后一天。

　　「你不去歡送會好嗎？同學們和游泳社的學弟妹有邀請你吧？」

　　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走在回家路上，奏江這么問。

　　「我不太喜歡那種人多吵鬧的活動……而且，我想和你說話?！?/p>

　　「我們幾乎每天都一起回家了吧？」

　　「雖然是那樣沒錯啦。」

　　「……那么，今天就我們兩個自己辦歡送會吧?！?/p>

　　因為這樣，我們順便去了好幾個月沒去的雜貨店。去到那里才知道，有賣我一直喜歡喝的瓶裝Cheerio的自動販賣機，在幾天前被撤掉了，換了一臺全新的。我感覺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寂寞。

　　再也品嘗不到玻璃的味道了嗎？

　　「……明里，你沒事吧？」

　　「欸？」

　　就在我想反問的時候才察覺到，自己的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聲音也帶上了鼻音。

　　「抱、抱歉。大概是從畢業(yè)典禮一直忍到現(xiàn)在所以忍不住了……吧……」

　　我最近淚腺特別發(fā)達，發(fā)生一點小事就會哭，只要哭了就停不太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

　　啊啊，鼻水也流出來了。

　　「這個給你用?！?/p>

　　奏江遞出袖珍面紙。

　　我感激地接過，坐在雜貨店前的長椅上擦臉，奏江就一直坐在旁邊等我哭完。這個氣氛比起歡送會更像是守靈。

　　午后的恬靜時光平穩(wěn)流逝。

　　天很藍，風有點冷，遠處傳來的浪潮聲溫柔地撫過耳膜。

　　──不要走。

　　結(jié)果，我直到最后都沒能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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