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月四日 下午六點

　　──意識轉(zhuǎn)換了。

　　我倏地抬起頭，視野中映出大量人潮。同時還聞到又甜又辣，各種東西混在一起的味道，也聽見不絕于耳的腳步聲，以及遠處傳來的綠袖子報時鐘聲。

　　剛剛還在眼前的明里不見了。跟之前從廢棄村落移動到堤防那時一樣，一切在瞬間轉(zhuǎn)換。雖然聽過明里說明有做好心理準(zhǔn)備，但我依舊感到驚訝。

　　「真的假的……」

　　在我愕然的同時，明里剛才哭泣的樣子，如同殘影般留在了腦海中。

　　明里究竟為什么難過呢？是因為想起了彰人的死嗎？還是因為我無意識中說了什么沒神經(jīng)的話嗎？或者有其他理由……

　　雖然不放心，但我現(xiàn)在該面對的是當(dāng)下而非過去吧。如果明里說得沒錯，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四月四日下午六點。

　　正當(dāng)我打算拿手機確認(rèn)時間，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男人。

　　那是一位滿臉通紅的中年男性。真的是突然出現(xiàn)，不是從旁邊沖過來，也不是從背后竄出來，而是從下面冒出來的感覺。簡直就像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然后突然站起來一樣。

　　「喂，你發(fā)什么呆?。俊?/p>

　　男人有雙吊眼，額頭浮著青筋。好像在生氣……這人誰啊？我根本不認(rèn)識。

　　「那個……請問有什么事嗎？」

　　「?。?？」

　　男人怒吼的同時，酒臭味傳了過來。這家伙是個醉漢吧？

　　「你是在挑釁我嗎？渾蛋。居然敢小看我?！?/p>

　　男人靠了過來，我慌忙拉開距離。

　　「請、請等一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男人以口齒不清的含糊謾罵回應(yīng)我。這樣不行，無法溝通。

　　到底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正因為明里哭了感到著急，意識就突然跳到人潮之中，還被不認(rèn)識的男人纏上。狀況變化實在太過劇烈，感覺快陷入混亂了。

　　總之先想想怎么擺脫這個狀況吧。

　　對方恐怕醉得不輕，用盡全力逃跑的話應(yīng)該能甩開吧。只不過，沒搞清楚前因后果就離開總讓我覺得良心不安，但對方并沒有冷靜下來好好談的意思……反而好像隨時都會撲過來揍我。沒時間從容思考了。

　　沒辦法，逃走吧──正當(dāng)我退了一步，我和男人之間擠進一位金發(fā)的年輕女性。

　　「好了好了！STOP！請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呢？」

　　她似乎很習(xí)以為常地用「好啦好啦冷靜一下嘛」、「大家都在看喔」、「總之先喝點水吧」等話哄著對方。就在我不禁對她居然能這么流暢的安撫人感到佩服時，她瞄了我一眼。

　　「這里交給我，你回去吧。」

　　「欸，但是……」

　　「都說了交給我。就當(dāng)成是幫我忙的回禮吧。」

　　繼續(xù)留下來好像反而會幫倒忙。雖然我不愿意把麻煩推給陌生人，但既然原本就打算要逃，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p>

　　我微微點頭，快步離開現(xiàn)場。

　　隨著在人潮中前進，我知道了這里特別熱鬧的原因。

　　這里是袖島神社境內(nèi)?？梢詮膮莸缆穬蓚?cè)林立的攤販，以及洶涌的人潮這兩點推測出，今天是袖島一年一度的慶典大漁祭吧。但是，我不懂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畢竟我不喜歡這種人多吵雜的活動，應(yīng)該不會來才對。

　　而且，那位金發(fā)女性又是誰呢？感覺有點眼熟……我只顧著注意那個醉漢，沒能好好確認(rèn)那位女性的臉。還有她說「就當(dāng)成是幫我忙的回禮吧」，我?guī)土怂裁疵幔?/p>

　　一堆搞不懂的事讓我覺得很煩。就像前一位員工沒有進行交接，就把復(fù)雜的工作全部丟給接班的我一樣，又因為是自己的事所以也不能丟著不管……

　　總之，先確認(rèn)時間吧。

　　我一邊走一邊將手伸進褲子的右口袋，不意外地，或者可以說理所當(dāng)然地找到了手機?？磥聿还苣亩螘r間的我都習(xí)慣把手機放在這里。

　　我看了今天的日期和時間。

　　四月四日，下午六點零五分。

　　正好回到了四月六日的兩天前。明里的話是真的。

　　「回滾……」

　　我以自己都意外的速度冷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連續(xù)遇到措手不及的狀況，所以腦袋已經(jīng)麻痹了。至少比陷入混亂來得好。

　　我收起手機回家。

　　回到家首先要做的就是，收集情報。

　　我走進客廳，正好發(fā)現(xiàn)靠在矮桌上勤奮念書的惠梨，于是向她搭話。

　　「惠梨，有點事想問你。」

　　惠梨瞥了我一眼，視線就重新回到筆記本上。

　　「只有一點的話就問吧?！?/p>

　　「謝啦。那我不客氣了，你認(rèn)為我今天去了哪里？」

　　惠梨抬起頭，難以理解地看著我。

　　「什么意思？猜謎？」

　　「直覺回答就好?！?/p>

　　「……大漁祭吧？」

　　「答對了。真厲害。那么，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去大漁祭嗎？」

　　「好像要去某個攤子幫忙吧。你就是這么說的……」

　　原來如此。我去某個攤子幫忙了嗎？既然如此，幫我解圍的金發(fā)女性，應(yīng)該和那個攤子有關(guān)吧。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落到去幫忙的境地，但我大概了解自己出現(xiàn)在大漁祭的理由了。

　　由于直接問會被懷疑，所以改用猜謎形式來問果然是對的。這樣一來就可以順利獲得答案了。

　　「全對。雖然只有兩個問題就是了。總之，謝謝你回答。」

　　道謝后離開客廳時，我聽見了惠梨小聲嘀咕著「好奇怪」的聲音。

　　我坐在房間椅子上，從書桌抽屜隨便拿出一本筆記本和筆，把筆記本攤在桌上，開始在紙面寫字。

　　我試著在筆記本上重現(xiàn)明里解釋回滾時，畫在地上的輔助圖。

　　經(jīng)過祭典會場發(fā)生的糾紛，我有點忘了明里的話，所以才像這樣復(fù)習(xí)。

　　往后一天就會回到兩天前，依此類推，然后補上日期和箭頭。就在畫出『一日下午六點』到『二日下午六點』的箭頭后，我放下筆。

　　好，這樣就完成了。沒問題，我已經(jīng)理解了。

　　「……啊，這么說起來。」

　　就在我注視自己畫的圖時，曾有的某個疑問重新浮現(xiàn)。

　　記得是要去替彰人守靈的路上吧。那個時候我問過身邊的惠梨。

　　『一日下午六點』到『五日下午六點』的空白時間里，我怎么過──

　　我只有意識進行了時間跳躍，身體則處在正常時間里。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我實際上已經(jīng)體驗過這四天了，只是因為回滾而沒有記憶。

　　為了尋找線索，我拿起手機隨意點開備忘錄功能，卻發(fā)現(xiàn)了不記得輸入過的文字。

　　?四月二日下午六點三十分在香菸販賣處后方空地發(fā)現(xiàn)彰人的遺體打急救電話

　　?彰人的死亡推測時間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兩點左右

　　?四月一日晚上九點左右彰人進入居酒屋「飛鳥」半夜十二點左右喝得爛醉離開

　　「這是什么？」

　　彰人的死亡細(xì)節(jié)……吧？明里告訴過我的內(nèi)容就寫在上面。除此之外，還有我不知道的情報。

　　我凝視著手機螢?zāi)?，大概在重看第二次的時候察覺到一件事。

　　「──??！」

　　對了，這個備忘錄，是『一日下午六點』到『四日下午六點』之間的我，在我還沒體驗過的時間里輸入的吧。未來──從日期來說是過去的我，給現(xiàn)在的我留下了情報。如果是這樣，就能說明為什么手機里會有我不知道的情報了。

　　但這樣一來，我就開始在意備忘錄的正確與否了。先不論明里告訴我的，剩下的情報對不對呢？

　　例如第一項「在香菸販賣處后方空地發(fā)現(xiàn)彰人的遺體打急救電話」。雖然明里說過彰人的遺體是在香菸販賣處后方空地被人發(fā)現(xiàn)的，但我不知道發(fā)現(xiàn)后打急救電話的人是誰。而既然我的手機里有這個訊息，意思是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人嗎？

　　如果是我，手機應(yīng)該會有通話紀(jì)錄。

　　我立刻打開通話紀(jì)錄。

　　這是四月一日下午六點以后的通話紀(jì)錄。星期一──四月二日的下午六點三十分，有打給一一九的紀(jì)錄，吻合備忘錄記載的遺體發(fā)現(xiàn)時間。

　　看來手機的備忘錄沒錯。只不過，我很在意和明里的通話次數(shù)居然這么多，「昨天」特別多。昨天是……四月三日嗎？是因為有約吧？

　　總之，這樣就省下調(diào)查彰人死亡細(xì)節(jié)的功夫了。

　　現(xiàn)在只剩下，我在那段空白時間里是怎么過的了嗎？但是……

　　「反正問就對了。」

　　問惠梨或奶奶的話，馬上就能弄清楚才對。

　　思考告一段落，樓下正好傳來惠梨喊我「吃飯！」的聲音。原來已經(jīng)到了晚餐時間。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感覺左邊口袋有些異樣，好像放了什么東西。

　　把手伸進口袋，從里面拿出一張摺起來的千元紙鈔。

　　大概是為了在大漁祭買東西吧。我把拿出來的千元紙鈔放進錢包后下樓。

　　「奶奶，有空嗎？」

　　晚餐后，我問正在廚房洗碗的奶奶。

　　奶奶沒停下手邊工作，頭也不回地問我什么事。

　　「你記得我回到袖島后，每天是怎么過的嗎？」

　　我一開始想找的是惠梨，但如果每次都問她奇怪的問題很容易被懷疑，所以我決定來問奶奶。

　　奶奶和惠梨不同，生性寬容的她應(yīng)該不會立刻懷疑并擔(dān)心我吧？我是這么評估的，但奶奶發(fā)出驚訝的一聲「哈？」然后回頭看我。

　　「你問怎么過的？還真是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呢?！?/p>

　　奶奶說得沒錯，這個問法有點太籠統(tǒng)了。那就限定日期吧。

　　「也是啦。那么，四月一日。我回來的那天是什么感覺？」

　　「就算你這么說……我記得，你和惠梨吵架了對吧？」

　　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下午六點以后的事。

　　「之后呢？吵架出去之后?！?/p>

　　「又問奇怪的問題。那是你自己的事吧?！?/p>

　　「欸，說是這么說啦……我只是想確認(rèn)一下，奶奶知情到什么程度這樣。」

　　「我只知道你們吵架。你那天出去以后就沒回來不是嗎？」

　　「沒回來？」

　　「你電話里說要在朋友家過夜了吧？為什么這么說的本人卻不記得了呢？」

　　電話……四月一日的晚上，確實有打給奶奶家的通話紀(jì)錄。就是那個來電名稱為「家」的紀(jì)錄。因為老爸家沒有家用電話，所以我通訊錄上的號碼沒改，依舊是奶奶家的電話。

　　但是……在朋友家過夜？

　　我在袖島沒有交情好到可以借住的朋友，當(dāng)然東京也沒有，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朋友。雖然和明里感情要好，但很難想像自己會借住在女孩子家。

　　那么，我在哪過夜了？

　　「結(jié)果你住誰家？惠梨也很好奇呢。」

　　奶奶這么問我。話又說回來，別說奶奶就連惠梨都不知道嗎？

　　「那個啊……改天再告訴你。」

　　「改天？你該不會住在什么不可告人的朋友家吧？」

　　「沒有啦，不是那樣……我覺得不是。」

　　「好像沒什么自信呢。你該不會被卷進什么麻煩里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要說喔，就算不跟我，也要跟爸爸商量……」

　　「啊，嗯。我知道啦。真的，改天再告訴你。先走了?！?/p>

　　就在我因為對話似乎往復(fù)雜的方向前進而離開廚房時，聽見奶奶在后面說「熱水好了，你先去洗吧」，于是我就直接往浴室走了。

　　心里的疑問如同積雨云般擴散開來。

　　洗完澡，我回到房間。

　　四月一日的晚上，我去哪了──我在洗澡時想過這個問題，但毫無頭緒。我從來不曾在朋友家過夜，可是這次卻在離家出走時外宿……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我才沒回奶奶家吧。

　　四月一日也是彰人死掉的日子。搞不好我外宿這件事，和彰人死掉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性……？

　　不對，想太多了吧。但還是要調(diào)查清楚我到底在誰家過夜，我不想抱著疑問迎來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

　　雖說還不確定接下來是不是真的會回溯時間到四月一日……但現(xiàn)在只能以相信「會回去」為前提展開行動。明天就到處探聽一下吧。

　　就在我準(zhǔn)備上床睡覺時，看見了放在桌上的筆記本。

　　我順手翻閱筆記本，剛好翻到畫了回滾時間序列的那一頁。我凝視著圖，突然感到疑問。

　　「這么說起來，回滾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啊……」

　　等我回到『二日下午六點』的時候，就算是補上所有的空白了，但之后……

　　算了，現(xiàn)在不想也早晚會知道，今天就趕緊睡吧。可能是惠梨說的幫忙擺攤這件事讓我特別疲憊，即便沒有幫忙的記憶，但身體全都記得。

　　我把筆記本放進書柜，鉆進被窩。然后很快睡著──

　　手機震動聲吵醒了我。

　　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拿起手機，等雙眼聚焦在螢?zāi)簧希l(fā)現(xiàn)來電顯示寫著「?？泼骼铩埂?/p>

　　「明里……？」

　　我接通電話。

　　「喂？」

　　『啊，奏江？對不起，在這種時間打過來，你已經(jīng)睡了吧？』

　　「是啊，我睡了……現(xiàn)在幾點？」

　　『一點喔。凌晨一點?！?/p>

　　難怪這么想睡。我忍住涌上來的哈欠詢問。

　　「怎么現(xiàn)在打給我？有什么事嗎？」

　　『沒有什么事啦，那個……』

　　明里的聲量突然轉(zhuǎn)低，雖然我把手機貼近耳朵，但還是聽不見。

　　「抱歉，我聽不太清楚……」

　　『那個……待會，可以見面嗎？』

　　「待會？你說待會……現(xiàn)在是半夜吧？」

　　『嗯……』

　　幼犬叫聲般微弱的附和聲傳來。

　　我認(rèn)識的明里不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我，更別說想和我見面了。所以她現(xiàn)在這么說，搞不好是因為發(fā)生了什么。

　　我很擔(dān)心明里，所以二話不說答應(yīng)下來。

　　「好，見面吧。要約在哪？」

　　『可以嗎？那，約在中央公園，二十分鐘后。』

　　中央公園。那是位在內(nèi)陸的小公園。在袖島提到公園，通常指的是中央公園而不是廢棄村落里的公園。

　　「了解。那，待會見?！?/p>

　　『嗯。待會見?！?/p>

　　我掛斷電話。

　　我起床，把睡衣?lián)Q成連帽上衣。雖然走過去中央公園不用十分鐘，但還是早點出門吧。

　　為了不吵醒惠梨和奶奶，我躡手躡腳穿過走廊，安靜地打開后門。

　　冷風(fēng)撫過臉頰，充滿睡意的腦袋立刻清醒了。

　　為了保暖，我一路小跑到中央公園。因為島內(nèi)有很多突然的上下坡，所以除非有非常緊急的事情，否則移動方式都是徒步。而且我的腳踏車在去東京的時候扔掉了，除非跟惠梨借，不然只能靠腳走。

　　噠、噠、噠。帆布鞋觸地的聲響聽起來格外明顯。這個季節(jié)的袖島，晚上真的非常安靜。就算是東京不曾間斷的汽車排氣音，在晚上的袖島也會突然終止。不過偶爾還是會有飆車的不良少年就是了。

　　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公園到了。

　　明里還沒來。我看向被街燈照亮的公園時鐘，比約好的時間早了快十分鐘。

　　我坐在長椅上，小跑發(fā)熱的體溫逐漸被涼颼颼的感覺奪走。

　　「……好冷。」

　　我的身體發(fā)抖。要是穿厚一點出來就好了。

　　等待的時間容易讓人有不好的想像。

　　我就這么先過來公園了，說不定應(yīng)該去明里家接她才對。雖然這里是鄉(xiāng)下，但夜路還是很危險，搞不好有變態(tài)。而且因為天色暗，也看不清楚路況。由于沒有和女孩子在晚上見面的經(jīng)驗，所以我考慮不周了。

　　現(xiàn)在打電話讓她等我過去接說不定會比較好。就在我這么想著從口袋拿出手機時，發(fā)現(xiàn)了站在公園出入口的人影。那是明里。

　　我立刻站起來，呼喊她的名字。聽見聲音的明里跑了過來。

　　「抱歉，等很久了？」

　　「沒有，剛到而已?！?/p>

　　街燈照亮了明里的模樣。她穿著舒適且厚重的對襟毛衣，雙手緊緊抓著衣襬。

　　在晚上和明里見面的感覺很新鮮，我有點興奮。

　　「對不起，這種時候還叫你出來。」

　　「沒差啦。比起這個──」

　　發(fā)生什么事了？就在我想這么問的瞬間，在廢棄村落櫻花樹下看到的明里的哭泣模樣，冷不防和眼前的明里重疊。

　　在綠袖子響起，櫻花飛舞的畫面中，明里嗚咽著哭泣。

　　由于在意那個眼淚的理由，我詢問明里。

　　「明里，你那個時候為什么哭了？」

　　「欸……？你說的是什么時候？」

　　明里驚訝地盯著我問。

　　「你忘了嗎？在我即將回滾前──」

　　話說到一半我突然察覺。

　　明里在櫻花樹下哭，是四月六日的事情?，F(xiàn)在，也就是這個時間點的明里當(dāng)然不知情。

　　「啊，不、不好意思。忘了我剛剛說的。我對回滾還有點消化不良……」

　　「這樣啊……的確很復(fù)雜呢?！?/p>

　　「真的。如果沒有你的說明，我現(xiàn)在肯定一片混亂?！?/p>

　　「我？說明？」明里詢問。

　　「是啊。昨天……不對，那個，四月六日嗎？那天我們在廢棄村落公園說的?！?/p>

　　「欸……是喔。」

　　明里表情微妙地附和我。

　　對沒有說明回滾記憶的這個時間的明里而言，我的話聽起來確實很奇怪吧。我懂她的心情。

　　「對了，這種時間想見面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也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那個，我有點睡不著?！?/p>

　　「……為什么？」

　　聽見我詢問，明里低下頭，握緊的拳頭貼上胸口。

　　「總覺得，閉上眼睛的話，重要的人就會離開，就會討厭我……全都是這種不好的想像，所以很難過?！?/p>

　　雖然是抽象化的煩惱，但看見明里緊張的表情后，我無法追問下去。

　　我不太了解明里所謂的「重要的人」，恐怕是因為彰人的死讓她神經(jīng)過敏了吧。

　　即便不了解詳情，但如果是煩惱到睡不著，甚至到了深夜把我叫出來的程度，身為明里的青梅竹馬應(yīng)該義不容辭替她分憂。

　　「我知道了。那么，跟我聊聊吧?！?/p>

　　我笑著說。見狀，明里放心般綻出笑容。

　　「……謝謝你，奏江?！?/p>

　　「不用謝啦。偶爾這樣也不錯?！?/p>

　　我立刻隨便找了個話題。

　　「明里，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今天……沒特別做什么喔。不過媽媽因為哥哥接了很多電話?！?/p>

　　「電話？」

　　「好像是，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的醫(yī)生？打來告知哥哥的狀況?！?/p>

　　「哦……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啊?！?/p>

　　既然彰人已經(jīng)過世了，送去醫(yī)院就不可能是為了治療吧。那么只剩下一個可能……也就是驗尸。

　　我因為腦內(nèi)栩栩如生的想像而咬住嘴唇。

　　為了不讓氣氛繼續(xù)沉悶下去，我開始找其他話題。就在此時，冷風(fēng)颼颼吹過，我搓了搓上臂。

　　「這里有點冷欸……換個地方吧？」

　　如果是東京的話，到處都有家庭式餐廳和速食店，但袖島沒有這種店。會營業(yè)到很晚的只有居酒屋和小吃店。但是，未成年的我們會被拒絕吧。

　　正當(dāng)我想著有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時，明里開口了。

　　「……我知道一個雖然沒有空調(diào)，但是有屋頂可以擋風(fēng)的地方喔。」

　　「是喔，哪里？」

　　明里淡然的回答。

　　「袖島高中?！?/p>

　　我們翻過校門，穿過萬籟倶寂的操場中央。

　　我小聲地對半點都沒有打算潛藏，大搖大擺走在前面的明里說。

　　「那、那個，這樣不太好吧？」

　　「沒關(guān)系。巡邏的人十點就回家了，不用擔(dān)心會被發(fā)現(xiàn)?！?/p>

　　「真的假的啊。真靠不住……不對，我不是在擔(dān)心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啦。我們這種行為，從法律上來說不太……」

　　明里停下腳步回過頭，微微仰頭看我。

　　「那么，去別的地方嗎……？」

　　嗚。希望她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好啦好啦……就這里吧。反正也不影響別人?！?/p>

　　聞言，明里綻開笑容。

　　「那么走吧?！?/p>

　　明里往右轉(zhuǎn)，朝校舍前進。

　　沒辦法，跟她走吧。

　　我們穿過操場，沿著校舍走。

　　大概走了半圈，明里停在某扇嵌著霧面玻璃的窗戶前。就在我在想她要做什么的時候，她突然抓住窗戶喀噠喀噠地?fù)u了起來。

　　「你干么？」

　　「欸？開鎖啊。」

　　「這樣就打得開？」

　　「你不知道嗎？」

　　怎么可能知道啊。我搖頭。見狀，明里發(fā)出「啊」的一聲。

　　「對喔。這個時間的你還不知道呢……」

　　我腦里瞬間浮現(xiàn)疑問，但很快就理解了。

　　聽起來，明里是在我還沒體驗過的時間里告訴我這件事的吧。既然這樣，現(xiàn)在的我不知道也不奇怪。

　　明里滿臉歉意地說「抱歉，是我沒注意到」，然后解釋。

　　「這個窗戶用的是月牙鎖，但鎖歪掉了只能鎖上一半。所以，如果像這樣一邊搖晃一邊往橫向用力的話……」

　　窗戶開了。明里得意地看向我。

　　「對吧？」

　　「哈哈，你對這里很熟呢?！?/p>

　　「我已經(jīng)在這里念兩年書了喔?！?/p>

　　明里爬進窗戶。雖然這種像是闖空門一樣的行為，讓我覺得自己像在做什么虧心事，但我還是跟著她爬進去。

　　里面是女生廁所。即便沒有人我也覺得不好意思，連忙往外跑到走廊。

　　「哇……真有那種氣氛?！?/p>

　　安靜的走廊里，即便是很小的聲音也能聽得非常清楚。

　　多虧月光讓我們不用完全摸黑，但周圍依舊相當(dāng)暗。當(dāng)視線沿著走廊往里看，緊急呼叫鈴的紅燈奇異地飄浮在半空。

　　就算是我這種膽子大到敢獨自在廢棄村落散步的人，現(xiàn)在也很怕，但另一方面又覺得興奮。這可是我第一次在晚上闖入學(xué)校。

　　沿著走廊走了幾步后，我察覺某件事。

　　「啊，糟了，沒脫鞋?！?/p>

　　當(dāng)我忙著想脫掉鞋子的時候，慢了一些才從女廁出來的明里說。

　　「我們學(xué)校本來就不用脫鞋，沒關(guān)系喔。」

　　「啊，這樣喔。我第一次來袖島高中所以不知道?！?/p>

　　「我想也是。我?guī)钒??！?/p>

　　我跟著明里，她的步伐輕快，看上去一點都不害怕。

　　「你不怕嗎？」

　　我走過去與明里并肩，她邊走邊回答。

　　「沒有昨天怕。而且，有奏江你在我就不怕?！?/p>

　　「這、這樣啊?！?/p>

　　我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希望她別說這種聽起來像在暗示什么的話。

　　只不過，沒有昨天怕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一時想不出有比晚上的學(xué)校更恐怖的狀況。

　　「奏江，你怕嗎？」

　　「我？怎么可能。完全不怕啦，只是有點腳軟而已?！?/p>

　　「那樣就是很怕喔？啊，這里是圖書室?！?/p>

　　明里停下腳步，指向一扇雙開門。就算她告訴我那是圖書室，也因為看不見里面所以沒什么感覺。

　　「要進去看看嗎？」

　　「進得去嗎？」

　　明里握住門把拉動，但門動也不動。

　　「鎖住了。」

　　「當(dāng)然的吧?！?/p>

　　我苦笑。明里似乎覺得不好意思般笑著搔了搔臉頰。

　　我們走過圖書室，爬上樓梯。

　　「話說回來，奏江你很愛書對吧?，F(xiàn)在還是常?？磿鴨幔俊?/p>

　　「最近沒怎么看欸……在忙學(xué)校的功課。」

　　「是喔，功課很重嗎？」

　　「有種竭盡全力也只跟得上進度的感覺，今年差點就留級了呢。」

　　「真的？好意外，你國中的成績很好呢。」

　　「在袖島算是吧。」

　　抵達二樓，我跟著明里往走廊前進。

　　「我也覺得自己在袖島國中時的成績很優(yōu)秀啦。但一到了東京根本不算什么，感覺不斷被人群淹沒，老實說，快喘不過氣了?！?/p>

　　我一抱怨完就覺得后悔。這種話誰聽了都不會開心吧。

　　「不好意思，話題變沉重了呢?！?/p>

　　「不會，沒關(guān)系喔。你各方面也很辛苦呢……啊，就是這里?！?/p>

　　明里停在某間教室前，門上方有一塊寫著「二年級」的金屬板。

　　「我上個月還在這里上課?！?/p>

　　明里開心地指著教室這么說。

　　我往里面張望，面積很大但桌椅數(shù)量不多，大概三十個座位吧。

　　「要進去看看嗎？」

　　「這里也上鎖了吧。」

　　「門上的窗戶開著喔。」

　　「……這間學(xué)校的安全防護措施不怎么嚴(yán)欸。」

　　明里抬腳踩上窗框借力站上去，接著打開門上的窗戶想滑進教室。但就在此時，她發(fā)出了一聲「好痛」。

　　「你沒事吧？」

　　明里回到走廊，摩娑著自己的腰說。

　　「抱歉……應(yīng)該痊愈了才對，但偶爾還是會痛?！?/p>

　　「痊愈？你受過傷嗎？」

　　「啊……嗯，對啊。但已經(jīng)沒事了，用不著在意。」

　　「是嗎……？」

　　明里臉色憂郁地點頭。

　　她好像不愿意提起這件事，因此我換了個話題。

　　「那我先進去吧，你等我從里面開門?！?/p>

　　「謝啰?！?/p>

　　我重復(fù)明里剛才的動作抬腳踩上窗框，從門上的窗戶進入教室。

　　教室里感覺比在走廊上看到的更加寬敞。桌子排列整齊，充滿木頭和打蠟的味道。月光從窗戶灑落，使整間教室亮著微微的藍光。

　　打開門鎖后，明里道過謝走了進來。然后她環(huán)顧教室，坐在了窗邊的位置。

　　「這是我的座位。」

　　奏江你也坐嘛。明里這么說著示意我坐在她前面。雖然我多少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因為機會難得而坐下。

　　「想起以前了呢?！?/p>

　　「對啊。好像回到國中了呢?！?/p>

　　「回到小學(xué)更好?！?/p>

　　「是嗎……嗯，說不定真的是呢。」

　　現(xiàn)在想想，我的國中時期根本沒有值得回憶的地方。被班上同學(xué)排擠、找碴，還被受過我?guī)椭耐瑢W(xué)背叛……真慘啊。但即便如此，我也覺得和明里在一起的時間很有意義。

　　「如果能夠變回小學(xué)生，你想做什么？」

　　明里單手撐著下巴問。

　　「做什么啊……以東大為目標(biāo)專心念書吧?！?/p>

　　「欸？那種事太無聊了吧?！?/p>

　　「明里你呢？」

　　「我？嗯……」

　　明里雙手抱胸沉思。我一邊想這是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嗎？一邊等她回答。然后明里靈光一閃般說。

　　「想去遠足！」

　　我忍不住笑了。想這么久結(jié)果是遠足嗎？

　　「遠足的話，隨時都可以去吧?！?/p>

　　「小學(xué)的時候更想去喔，因為經(jīng)常遇到下雨就取消?！?/p>

　　「啊──的確是。只會在遠足當(dāng)天下雨呢?！?/p>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莫非定律嗎？聽見明里這么自言自語，我隨意地回答她感覺好像是這樣沒錯。

　　「對了奏江，你記得小五那次遠足嗎？」

　　「小五的話……明里你滿身泥巴的那次？」

　　「對對對?！?/p>

　　真令人懷念。我翻出過去的記憶。

　　記得當(dāng)時是去本土的某座小山爬山。全班都因為這次時隔許久的遠足而開心，但明里的開心只維持到一腳踩進泥坑里摔倒，全身沾滿泥巴之前。當(dāng)時明里那沮喪的表情，我直到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

　　「那個時候除了我，你也滿身都是泥巴了呢。你為什么會跌倒？」

　　聽見明里這么說，我這才想起來。

　　她說得沒錯。明里跌倒后，我也摔進了水洼里。

　　「我是因為……被石頭絆倒了?！?/p>

　　「真的嗎？」

　　明里懷疑地看著我。

　　其實我是故意的。因為我覺得被大家笑的明里很可憐，不忍心繼續(xù)看下去，所以就把自己弄得和她一樣。我想分走聚集在明里身上的好奇目光，就算不多也沒關(guān)系，結(jié)果就是兩個人落到同樣的下場。

　　不過實話實說有點肉麻，所以我隨意敷衍過去。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記得了。」

　　「是喔……好吧。啊，說到遠足──」

　　我們有段時間都沉湎在懷念過去。

　　深夜的教室里，和曾經(jīng)單戀過的女孩子獨處。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因為緊張而失去冷靜也完全不奇怪。而我現(xiàn)在能夠?qū)Ｐ暮兔骼锪奶?，是因為我覺得和明里聊天很開心。

　　當(dāng)黑板上方的時鐘指向凌晨三點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想睡了？」

　　「沒有……還好啦?！?/p>

　　由于想和明里多聊聊所以我說謊了，其實很困。

　　在因為聊天中斷而陷入道別氣氛前，我尋找話題。

　　「啊，對了。我有事想問你?！?/p>

　　「有事想問我？」

　　我丟出今天傍晚產(chǎn)生的疑問。

　　「彰人過世那天，我們在堤防道別后，你知道我怎么了嗎？」

　　我話剛說完，明里就好像被我打了個措手不及般瞪大眼睛。

　　那是彷佛感到震驚般的反應(yīng)。雖然她有微微張開嘴巴，但除了吐氣外，沒有說出任何話。

　　「明里？」

　　聽見我不安的聲音，明里浮現(xiàn)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假笑。

　　「抱、抱歉抱歉。你問的是四月一日對吧？」

　　「是啊。奶奶說我告訴她在朋友家過夜了，但我想不出自己有會讓我在家里過夜的朋友，所以想說你搞不好知道什么?！?/p>

　　「那個……我們只有在堤防偶遇而已，晚上的事我不太清楚……」

　　「這樣啊……我知道了。」

　　沒有收獲嗎？

　　連明里都不知道的話還可以問誰？惠梨和奶奶好像也不知道……正當(dāng)我煩惱的時候，聽見旁邊傳來小聲驚呼。

　　我轉(zhuǎn)過頭，明里用手摀住了嘴巴。這個動作擋住她大半張臉，所以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

　　「怎么了？」

　　聽見我的詢問，明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過來，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重大失誤般皺著眉頭。

　　沉默一會兒后，明里放下手，浮現(xiàn)了放松下來的微笑。

　　「抱歉，沒事。只是有點擔(dān)心家里的門有沒有鎖而已?！?/p>

　　「是喔……這是常有的事呢?！?/p>

　　確實是常有的事，但明里好像反應(yīng)過度了……

　　我向她確認(rèn)。

　　「真的沒事嗎？」

　　「嗯。仔細(xì)想過后確定鎖好了。」

　　明里咧嘴露出毫無顧慮的笑容。雖然我有點擔(dān)心她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但又覺得應(yīng)該真的沒事，可能是我想太多。

　　那么，明里這么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

　　「已經(jīng)很晚了，差不多該回去了吧?！?/p>

　　「……也是?！?/p>

　　即便覺得依依不舍，我也站起來。

　　我先讓明里離開教室，自己留在里面重新把門鎖上，然后像進來的時候那樣，從窗戶翻出去。

　　「學(xué)校導(dǎo)覽結(jié)束了嗎？」

　　來到走廊后我這么問，而明里點頭。

　　「沒有特別的看點，而且其他教室也鎖著吧……啊，不過，最后有一個想介紹給你的地方?！?/p>

　　跟我來吧。明里走在前方帶路。

　　我們爬上樓梯，通過三樓，來到通往屋頂?shù)臉翘萜脚_。那里除了角落里堆放著學(xué)生用的課桌，就只有一扇通往屋頂?shù)拈T。

　　「你想跟我介紹這里？」

　　「怎么會。是這扇門的外面喔?！?/p>

　　明里從旁邊的課桌里面，取出了兩根鐵絲。大概是將發(fā)夾還是什么硬折成想要的形狀吧。我不懂明里想做什么，所以只是旁觀，然后看見她把兩根鐵絲插進門上的掛鎖鑰匙孔中轉(zhuǎn)了起來。

　　沒花幾秒鐘，掛鎖就開了。

　　「好了?！?/p>

　　「好什么好啊。你什么時候?qū)W會這種技能的？」

　　「高中想獨處的時候，我常常來這里。然后就想說，只是掛鎖的話可能打得開，最后還真的在反覆失敗之中學(xué)會了?！?/p>

　　「還真是白白浪費行動力的行為呢?！?/p>

　　「這叫做開拓精神喔?！?/p>

　　冷風(fēng)隨著明里打開的門刮過身體。

　　我們踏入屋頂。

　　我屏住呼吸。

　　潔白耀眼的滿月照亮了澄澈的夜空。往下望去，海面浮著星星點點的漁火，再往遠處眺望，就可以看見朦朧的本土燈光。

　　彷佛一幅無法盡收眼底的畫卷正展現(xiàn)在眼前。

　　「好好看……真漂亮?！?/p>

　　「嗯……我也是第一次晚上來，比想像中更漂亮呢。」

　　明里一邊仰望夜空，一邊搖搖晃晃地往屋頂邊緣走。雖然邊緣有設(shè)置預(yù)防掉下去的欄桿，但高度大概只到腰，我覺得很不安。而且因為屋頂沒有遮蔽物，所以風(fēng)非常強。

　　明里伸手握住欄桿，將身體往前傾。

　　「很危險喔?！?/p>

　　「沒事喔。你也過來?！?/p>

　　我在明里開口之前就走過去了。

　　我與明里并肩站在一起。然后，視線意外地被欄桿外的景色吸引。雖然很漂亮，但往下俯瞰時身體會因為高度而蜷縮。夜色將地面涂抹成全黑。

　　「難道你怕高？」

　　「才、才不是咧。我只是覺得有點冷啦?！?/p>

　　「是喔……」

　　明里懷疑地看著我，接著突然浮現(xiàn)想到什么惡作劇般的挑釁笑容，一言不發(fā)地將肩膀緊緊貼到我身上。

　　我心神動搖了一瞬間，但盡力維持站在原地的動作。明里身上飄過來的洗發(fā)精香味讓我鼻子發(fā)癢。

　　「這里是我全袖島最喜歡的地方。」

　　明里在我耳邊悄悄話似地說。

　　「白天也很漂亮喔。海洋和島嶼都一覽無遺，甚至可以瞭望到本土?！?/p>

　　「欸……真好呢?！?/p>

　　「對吧？啊，你看，是北斗七星?！?/p>

　　明里用手指凌空描摹那個「7」字型。

　　「很清晰呢。」

　　「東京不太看得見星星嗎？」

　　「不是那樣啦。東京的星空也有屬于它的美。」

　　「真的嗎？」

　　「是啊。而且啊，夜景也很漂亮喔，就像是地上的星空一樣?！?/p>

　　「這樣啊……聽起來很棒呢?！?/p>

　　明里稍微低下視線，然后將手伸往海對面的本土方向，自言自語似地說。

　　「好想去東京啊?！?/p>

　　「那就來吧?！?/p>

　　「可以去嗎？」

　　「可以啊?！?/p>

　　我繼續(xù)說。

　　「如果不行的話，我?guī)闳??！?/p>

　　這句話順口到我自己都驚訝的程度。

　　明里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就像是求婚一樣呢。我事不關(guān)己地想著。等慢了幾拍意識到這哪是什么事不關(guān)己，就是我自己親口說的話之后，我臉上發(fā)燒。

　　「不是，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沒什么特別的意思……」

　　名為羞恥和后悔的感情在腦袋里不斷堆疊打轉(zhuǎn)。

　　就在我羞恥到想死，甚至想從這里跳下去的時候。

　　明里突然緊緊抱了過來。

　　因為過于唐突，我只能全身僵硬地接住她。

　　明里把臉埋在我肩膀，雙手繞到背后環(huán)抱住我。甜甜的香味，以及柔軟的觸感讓我有種腦袋發(fā)麻的感覺。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思考完全停滯，甚至沒有感到混亂。

　　肩膀突然感受到吐息的溫度，那是明里在說話。

　　「──不要討厭我喔?！?/p>

　　如同被雙親拋棄的孩子般孱弱的聲音。

　　我不懂明里想傳達什么，也不知道她話里真正的意思。

　　但是，我能肯定回答她。

　　「當(dāng)然不會?！?/p>

　　我伸出因為緊張和動搖而發(fā)抖的手環(huán)住明里，因為心里有種必須要這么做的義務(wù)感。

　　我們維持了這樣的姿勢數(shù)秒，或者數(shù)分鐘的時間后，明里慢慢地放開我。

　　明里隱約泛紅的臉龐近在眼前，倒映著月光的濕潤雙眸微微發(fā)亮。

　　「回去吧?！?/p>

　　明里平靜地說。

　　送明里回家的路上，我們進行著平常的交談，好像之前在屋頂?shù)膿肀羌俚囊粯?。就像剛才在教室里閑聊那樣，提起過去的回憶，然后針對此事一笑置之或感到驚訝。自然而然到我都開始覺得屋頂那件事，搞不好是作夢的程度。

　　但是，就算這樣，我依舊開始思索起明里做出那種行動的理由。

　　那個行為是出于某種好感這點能夠肯定。只不過，我無法確定那份好感的定義。對明里而言，擁抱可能是告白的方式，也可能只是表示「高興」的情感表現(xiàn)。由于無法判斷是哪一種，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要回饋多少給她。

　　「吶，奏江?！?/p>

　　「什、什么？」

　　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我聲音猛然拔高。

　　「今天謝啰。幸虧有你，感覺能夠好好睡一覺了?！?/p>

　　「是喔……那就好。有什么困擾的話隨時都可以跟我說?！?/p>

　　「嗯，我會的。」

　　明里對我微笑。只是這樣，幸福感就一點一滴地在我胸口擴散開來。

　　我不太了解明里的想法，但無論她對我是哪一種好感，我都很開心。既然這樣，現(xiàn)在就沉浸在這份開心中，別去想那些困難的事可能比較好。

　　可以看見明里家的公寓了，作夢般的時間即將結(jié)束。

　　「明天也見面嗎？」

　　對明里的不放心，以及想和她說話的愿望各占一半，我這么詢問。

　　但是明里遺憾似地皺眉。

　　「抱歉。我明天要準(zhǔn)備守靈所以有點忙?！?/p>

　　「守靈……？啊，對喔?！?/p>

　　守靈的日期是明天，也就是四月四日晚上。我因為時間回溯所以體驗過了，但對明里而言是尚未發(fā)生的事。

　　「抱歉喔。最近白天都會因為葬禮手續(xù)之類的事手忙腳亂……因為我必須和媽媽兩個人處理所有事情。」

　　「不用道歉啦。畢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p>

　　「嗯……」

　　明里沒什么精神似地低下頭。

　　要是沒跟她提到明天就好了，我開始后悔。為了鼓勵明里，我盡量用開朗的聲音說。

　　「放心吧。我會回到過去防止彰人死亡，這樣一來，一切就會恢復(fù)原樣了?！?/p>

　　「……說得也是?！?/p>

　　「絕對會順利的，只要不讓彰人喝酒就好了嘛。」

　　「……嗯。」

　　明里看起來不但沒有打起精神的樣子，反而還更沮喪似地垂下了視線。

　　明明是想鼓勵她，但搞不好害她更難過了。我因此感到著急。現(xiàn)在想想，明里的親生哥哥幾天前剛過世。

　　不應(yīng)該輕易提起和彰人相關(guān)的話題嗎……正當(dāng)我這么后悔的時候。

　　「奏江，你覺得哥哥怎么樣？現(xiàn)在還崇拜他嗎？」

　　依舊低著頭的明里這么問。我雖然有點意外她要繼續(xù)和彰人有關(guān)的話題，但依舊開口回答。

　　「怎么說啊……以前崇拜過，但現(xiàn)在怎么樣不好說。至少不討厭喔。小學(xué)被不良少年纏上的時候他幫過我，所以算是恩人吧?！?/p>

　　「這樣啊……這么說起來，你以前就說過這件事呢?！?/p>

　　「還有，我覺得他是個笨拙的人?！?/p>

　　「笨拙？」

　　明里好奇似地重復(fù)。

　　「記得是小三的時候吧，彰人在雜貨店和我說過話喔。他問我『你和明里感情很好對吧』，然后拜托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只會打棒球，所以你就代替我對明里好吧。他這么說?！?/p>

　　明里倏地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向我。

　　「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也停下腳步回答。

　　「是啊。他還說過，明里經(jīng)常跌倒所以要多注意一點。他有好好把明里你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喔?！?/p>

　　我記得很清楚。彰人從小學(xué)開始就進了袖島國中棒球社，或者替大人的業(yè)余棒球隊伍代打，將棒球天分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那樣的彰人說有事拜托我的時候，我真的很意外。

　　「不過啊，大哥就是這樣啦。就算在意弟妹，也不太能坦率相處的樣子。我也老是和惠梨吵架。說起來我這次一回來就和她吵了?！?/p>

　　哈哈。我自嘲地笑了。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明里的表情相當(dāng)嚴(yán)肅。

　　「哥哥，對我……？」

　　她的聲音在顫抖，整個人的樣子有些奇怪。

　　就在我準(zhǔn)備問她怎么了的時候，明里突然往公寓的方向飛奔。

　　「喂、喂！明里！」

　　我慌忙追過去。

　　總算在公寓前追上了，我抓住明里的手腕，拉著她轉(zhuǎn)過來。

　　「你怎么了?。客蝗哗ぉぁ?/p>

　　我屏息。

　　明里在掉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

　　我因為不安而放開了明里的手。

　　明里就像要甩開我的視線般繼續(xù)往前跑，一路跑上公寓樓梯，跑進家里。

　　我一時愣在原地。

　　從后門進入家里后，我安靜地爬上樓梯，回到房間連衣服都不換直接倒在床上。

　　我把棉被一路拉到頭頂蓋住全身。明明應(yīng)該很想睡，但因為明里哭泣的模樣烙印在腦中，導(dǎo)致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我察覺到明里哭的理由了，是因為我提起了彰人吧。

　　這很容易聯(lián)想。知道已故的哥哥溫柔的一面后，身為妹妹的明里因此哭出來也不奇怪。她會突然跑掉，是因為不想讓我看到眼淚吧。

　　所以，我并沒有傷了明里……我是這么想的。

　　「失敗了呢……」

　　果然不該提起彰人。就算繼續(xù)這個話題的人是明里，我也必須反省。今天已經(jīng)很晚了，明天再打電話跟明里道歉吧。

　　當(dāng)想法有了個雛形，睡魔便突然襲來。我閉上眼睛熟睡過去。

　　隔天。

　　我酣睡到了中午，起床和奶奶跟惠梨吃完午餐就又回到房間。時鐘顯示下午一點，日期是四月五日。

　　我坐在床上，從褲子口袋拿出手機。

　　就像昨晚決定那樣，我打了電話給明里。

　　兩聲、三聲，在電話鈴響第四聲的時候，明里接了。

　　『喂？你好？』

　　「我是船見，你現(xiàn)在方便嗎？」

　　『那個……嗯，不過因為要準(zhǔn)備守靈所以有點忙，沒辦法講很久?！?/p>

　　「不用很久?！?/p>

　　我停頓了一下才繼續(xù)說。

　　「昨晚很抱歉。那個，我說話沒顧及你的心情?！?/p>

　　『不會，你用不著道歉喔。我才要說對不起……一想起哥哥就有點難過?！?/p>

　　明里會哭果然是因為我提到了彰人。

　　「現(xiàn)在還好嗎？」

　　『睡了一晚有好轉(zhuǎn)了。不過……』

　　「不過？」

　　手機傳來微微的吞咽聲。

　　『偶爾，可能會覺得有點心累……』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

　　明里深深的悲傷就像通過手機流了過來。表面上的鼓勵只會有暫時性的效果。

　　應(yīng)該要跟她說什么……正當(dāng)我這么迷惘時，明里就像想強行掩飾沉痛般快速說道。

　　『抱歉，我得回去了。差不多要掛啰?！?/p>

　　「等、等一下?！?/p>

　　我立刻叫住她。我根本沒想好叫住她之后要說什么，只是覺得不能放著無精打采的明里不管。

　　猶豫片刻，我盡量清楚地說。

　　「不要太煩惱喔?？倳修k法的，我會利用回滾讓你不需要傷心，所以……總之，包在我身上?！?/p>

　　最后說出來的臺詞聲勢浩大，內(nèi)容卻模棱兩可，但這是我能說出的鼓勵極限了，我想讓明里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有沒有傳遞過去。不過，我似乎聽見明里輕輕笑了一聲。

　　『……謝謝你，奏江?！?/p>

　　明里向我告別后掛斷電話。

　　我直接倒向床鋪。

　　先不論她到底有沒有笑，但明里可能真的有稍微打起精神了。不過，這也只是暫時而已吧。明里仍然處在深深的悲傷之中。

　　我想將她救出來。

　　既然如此，接下來該怎么做連想都不用想。

　　──回到過去，拯救彰人。

　　只要能夠阻止明里悲傷的源頭，也就是彰人的死亡，明里肯定能夠恢復(fù)原本的樣子。不對，她甚至不需要因為死別而傷心。

　　我突然覺得胸口好像燃起了一簇火苗，這份情感大概就是所謂的使命感吧。利用回滾拯救彰人的使命感驅(qū)使我行動。

　　「……絕對會救給你看?！?/p>

　　我下床。

　　為了拯救彰人──還有明里，我反覆思索自己該做的事。

　　「對了，得調(diào)查那件事才行……」

　　彰人死去的四月一日晚上，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因為發(fā)生很多事，我都忘了查清楚。

　　但是該怎么查？我已經(jīng)問過明里和奶奶了。雖然還沒問惠梨，但從奶奶的話聽起來，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吧。

　　其他可能會知道的人……我完全想不出來。畢竟在下的人際關(guān)系過于局限。

　　「……總之，邊走邊想吧。」

　　我走向玄關(guān)。就在穿好鞋子準(zhǔn)備出門時，奶奶的聲音傳來。

　　「你要去哪里？」

　　「稍微散個步。」

　　「今天要去?？铺沂仂`，傍晚要回來喔?！?/p>

　　我答應(yīng)奶奶后出門了。

　　單純走路的話只是在浪費時間，所以我打算預(yù)先去現(xiàn)場查看。

　　所謂現(xiàn)場就是彰人喝酒的居酒屋，以及發(fā)現(xiàn)彰人遺體的香菸販賣處后方空地。雖然早就掌握到這兩個地方，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直接過去看看比較好。

　　我往港口的方向前進……終于到了居酒屋「飛鳥」。

　　出入口處的拉門上掛著「固定休息日」的木牌。

　　雖然是休息日，但店員可能會因為進貨還是其他原因在店里。如果有人在的話，想稍微問一下關(guān)于彰人的事。我邊這么想，邊試著拉開門，但門鎖上了。真遺憾，果然沒有人在。

　　根據(jù)出入口旁的看板，固定休息日只有星期四的樣子，正常營業(yè)時間是下午五點。

　　沒辦法，改天再來吧。

　　我接著往據(jù)說是發(fā)現(xiàn)彰人遺體的香菸販賣處后方空地前進。

　　徒步大概十五分鐘就到了。

　　空地前方擺著應(yīng)該是供品的兩束花和三罐果汁，這里就是彰人過世的地方?jīng)]錯。但是，過去曾在袖島遠近馳名的彰人，得到的供品居然這么少。

　　空地內(nèi)雜草叢生。我試著往草叢深處看，發(fā)現(xiàn)一個人躺過般的痕跡。

　　不對，不是躺過般。實際上，那就是彰人當(dāng)初躺的地方吧。

　　彰人在這里因為急性酒精中毒倒下，然后死亡。一想像彰人心臟停止，失去血色的模樣，我的身體就有點發(fā)抖。

　　我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要獻上什么供品比較好，但又很快得出沒必要的結(jié)論。

　　獻上供品就像認(rèn)定彰人已經(jīng)死亡一樣，感覺很不吉利?，F(xiàn)在應(yīng)該優(yōu)先收集四月一日的情報。

　　我離開空地。

　　之后我大概在島內(nèi)徘徊了一個小時，因為只是走路所以沒有任何收獲。

　　既然沒有跟任何人攀談，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實屬正常。但這也沒辦法，因為就算突然隨便抓住一個人問「你知道我四月一日在干么嗎？」也只會被當(dāng)成瘋子吧。所以我一邊隨便走動，一邊摸索問人以外的方法，但到后來也因為累了而放棄。

　　該怎么辦啊。我坐在堤防上眺望海洋，天空已經(jīng)被染成了朱色。

　　「今天是五日所以……我想想，再回滾三次就會到一日的下午六點了嗎？」

　　從時間上來算的話，還有兩天，距離彰人死亡的四月一日的寶貴兩天。這段時間能不能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呢。

　　正當(dāng)我呆呆眺望著逐漸沉下水平線的夕陽時，突然靈光一閃。

　　「……啊?！?/p>

　　我想到一個和阻止彰人死亡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的好主意。

　　為什么現(xiàn)在才想到啊，有個最能有效活用回滾的方法不是嗎？

　　一旦回溯時間，就能將未來的情報帶到過去。也就是說，我現(xiàn)在處于某種可以預(yù)知未來的狀態(tài)。

　　既然如此，可以做什么呢？

　　──搞不好可以賺錢。

　　如果陷入能夠回溯時間的狀況，應(yīng)該多數(shù)人都會跟我有同樣的想法才對。

　　賺錢的方法有很多。例如……賽馬、股票或賽艇這種，賭博性高的方式。

　　選哪個好呢。雖然剛才舉的例子好像都可以賺大錢，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買。有沒有就算是我也能利用，而且還可以賺大錢的方法……

　　──彩券。

　　如果是彩券，我買過所以有經(jīng)驗。

　　一旦利用回滾，彩券應(yīng)該會中獎。趁現(xiàn)在記住中獎號碼，等回滾到過去，就用記下來的號碼去買彩券，成功的話就能賺大錢。

　　……欸？這個，肯定會中的吧？

　　我吞口口水，心跳加速。

　　我試著用手機查詢彩券的種類。販賣期間和開獎日越近越好，畢竟就算知道中獎號碼，要是販賣期間和沒有在回滾期間內(nèi)就沒有意義了。

　　──好，就這個吧。

　　我選的是自由選擇一組五位數(shù)數(shù)字對獎的彩券。中獎號碼今天已經(jīng)公告了，只要在三天前買，剛好來得及今天開獎。

　　頭獎獎金大約三百萬。如果中獎，那是以學(xué)生來說可以玩好幾年的金額。

　　我立刻查看中獎號碼，只要記住這組五位數(shù)的中獎數(shù)字，順利的話就能變成小富翁。

　　我對三百萬開始有了實際的感覺，雀躍不已地準(zhǔn)備記住中獎號碼──但是。

　　「……這樣真的好嗎？」

　　沸騰的罪惡感蜂擁而至。

　　我現(xiàn)在想做的事，從道德層面來說是不正當(dāng)?shù)男袨榘伞?/p>

　　順利的話確實能夠賺大錢。但在彰人生死交關(guān)的狀況下，將回滾用在私欲上這樣對嗎？感覺似乎不太對。

　　嗯，但這只是心情上的問題吧。回滾也不是我希望才引發(fā)的現(xiàn)象啊……

　　我偷瞄中獎號碼，但因罪惡感礙事，所以總是記不太住。

　　正在我糾結(jié)著要選道德還是煩惱的時候，背后突然傳來「喂」的一聲。

　　明明不是在做什么虧心事，但我嚇了一大跳，差點把手機掉進海里。

　　回過頭，后面的人是駐島警察先生。

　　「你過度反應(yīng)啰。在看成人影片嗎？」

　　警察先生踢下腳架停好腳踏車，走到我身邊。我將身體轉(zhuǎn)了半圈，改為面向內(nèi)陸并把腳放下。

　　「嚇我一跳。突然叫我有什么事嗎？」

　　「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沒打算嚇你啦。想說稍微聊聊?！?/p>

　　我差點砸嘴。運氣不好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不用值勤嗎？」

　　「輔導(dǎo)島民也是勤務(wù)的一部分。你還沒忘記那件事嗎？」

　　「那件事？」

　　「你被本土來的刑警糾纏逼問了對吧？像是被懷疑一樣，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我身為旁觀者是這么覺得啦?！?/p>

　　「……？那個，請問你在說什么？」

　　「你問我在說什么……我在說船見你發(fā)現(xiàn)彰人遺體那天的事情喔?！?/p>

　　我發(fā)現(xiàn)彰人遺體那天……記得手機備忘錄寫的是四月二日。對我而言是未來才會發(fā)生的事，所以不記得也理所當(dāng)然。

　　只不過，為了避免麻煩，在警察先生面前還是裝成知道比較好吧。

　　「說、說得也是。因為是令人震驚的變故，所以有點忘記了。」

　　聽見我含糊的回答，警察先生驚訝地皺起眉頭，但很快就認(rèn)同似地點頭。

　　「對你來說很難過吧。無論是刑警調(diào)查，還是彰人過世，畢竟那天發(fā)生了很多事……」

　　警察先生緬懷似地輕輕嘆氣。

　　「對了，你知道彰人的死因嗎？」

　　「是急性酒精中毒，對吧？」

　　「對對對。船見你也注意別喝酒喝過頭喔。這種時期喝了酒在外面睡覺的話，一般都會死的?！?/p>

　　「我本來就不喝酒……我還未成年。」

　　我一邊回應(yīng)，一邊若無其事地看向拿在左手的手機。接近下午六點了。差不多該結(jié)束話題，做好回滾的準(zhǔn)備才行。

　　「啊，還有那個。船見，要和彰人的妹妹見面至少選在白天啦。上次我就當(dāng)成沒看見，不要這么晚了還在外面閑晃喔?！?/p>

　　啊。和明里見面的時候被看見了嗎？

　　「啊──昨晚是有原因才會……」

　　「什么啊，你們昨晚也見面了嗎？越來越不像話了呢。」

　　「昨晚也？」

　　「星期日晚上，你也和彰人的妹妹見面了對吧？」

　　我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的星期日晚上，是四月一日的星期日？」

　　「對啊。大概晚上十一點左右吧？巡邏的時候看見你們在一起。」

　　這個說法很奇怪，一日晚上我應(yīng)該沒有和明里見過面。明里說過，我們只有在堤防巧遇而已。

　　「請問真的是我和明里嗎？」

　　「我是沒有證據(jù)啦……怎么，不是你們嗎？」

　　不對。如果警察先生的目擊情報正確，那就表示明里說謊了，但應(yīng)該不可能。所以是警察先生認(rèn)錯人了……我明明這么想，卻說不出來。

　　四月一日晚上我做了什么──我昨晚這么問的時候，明里的行為舉止就表現(xiàn)出了動搖，但也無法以此斷定明里是在騙我……

　　警察先生和明里的說詞，哪個才是真的？

　　正當(dāng)我煩惱的時候，綠袖子開始播放，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糟糕，回滾要發(fā)生了。

　　現(xiàn)在是四月五日下午六點，所以我接下來會跳到兩天前──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點。

　　「你不要突然不說話啦。怎么了？」

　　我聽見了警察先生的話。但是沒有時間──

間章（三）

　　從袖島小學(xué)畢業(yè)的同時，我退掉了游泳學(xué)校的課，加入袖島國中游泳社。

　　因為幾乎所有社團成員都知道，我國小時期的游泳成績，所以我很快就習(xí)慣社團活動了。顧問和學(xué)長姊們對我有所期待，同屆的同學(xué)則用尊敬的眼神看我。

　　我的社團活動時間相當(dāng)充實。但因為每天都練習(xí)到很晚，所以放學(xué)后和奏江獨處的時間變少了，之所以沒有完全消失，是因為奏江會在圖書室等我練習(xí)結(jié)束。

　　我總是第一個把泳衣?lián)Q回制服，去圖書館找等我的奏江，然后一起放學(xué)。我們通常會直接回家，但偶爾也會順便去雜貨店買東西吃。

　　那天，我們坐在雜貨店前的長椅上喝Cheerio，猛烈的夕陽余暉照在我的右臉。

　　「為什么碳酸飲料用瓶子裝就會讓人覺得好喝呢？」

　　喝哈密瓜口味的Cheerio喝到一半，我這么嘀咕著。

　　「你不知道嗎？溶解在果汁里的玻璃成分會刺激味覺喔?！?/p>

　　「欸，這樣啊。那么，會這么好喝是因為玻璃的味道啰。」

　　「不是，我騙你的?！?/p>

　　「欸……啊，是騙我的啊。」

　　咕嘟。我又喝了一口飲料。見狀，奏江臉上的表情轉(zhuǎn)為無聊。

　　「明里，你完全不會生氣呢?！?/p>

　　「是嗎？」

　　「是啊。被騙了所以你要生氣啊。話說，你最近生氣是什么時候？」

　　我陷入思考，但沒有找到生氣的記憶?，F(xiàn)在想想，確實有不少事發(fā)后才反省當(dāng)時應(yīng)該要生氣的場合。但如果是我的話，大部分會在生氣前先感到難過。

　　「我可能完全不會生氣吧。因為我不擅長生氣……」

　　「你這樣會被小看喔?，F(xiàn)在是一年級所以沒關(guān)系，但如果升上二年級就會有學(xué)弟妹了?！?/p>

　　奏江像是想到什么好點子般對我說。

　　「試著生氣看看吧?！?/p>

　　「對你嗎？不要。」

　　「就當(dāng)成練習(xí)嘛?？禳c。」

　　奏江轉(zhuǎn)身面對我。

　　雖然完全不感興趣，但我還是努力提高嗓門。

　　「喂……喂！」

　　奏江笑了一聲。

　　「算是及格吧。」

　　「及格什么啊。真是的……」

　　我因為做了不習(xí)慣的事而臉頰發(fā)燙，但是并不討厭。奏江笑了的話，我也會覺得開心。

　　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對我而言是一頁重要的回憶。

　　時光飛逝，國中的班級環(huán)境也逐漸發(fā)生變化。

　　首先，班上分為擅長運動或能言善道的同學(xué)，以及與之相反的兩邊。這兩個團體間有著非常深的隔閡，無論是下課時間聊天，或是中午一起吃便當(dāng)，大多都會在同個團體內(nèi)完成。

　　雖然我只有游泳這項優(yōu)點，但依舊一點點地被接納進「開朗團體」中。下課時間常常被班上女生圍住，實在不太找得到機會和在另一個團體里的奏江說話，所以覺得有些著急。

　　不過，社團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起放學(xué)。雖然我沒有因此滿足，但也沒有為了改變現(xiàn)狀而努力。

　　所以，說不定就是這樣。

　　奏江才會落到那種境地。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裂痕。

　　國中二年級的秋天。我走進教室時，看見黑板上寫著奏江的壞話。中間寫著「船見」兩個大字，四周圍繞著「笨蛋」、「好煩」、「去死」等等字眼……

　　「這是什么……」

　　因為不懂這是什么意思，我就這么呆站在黑板前。然后，慢我?guī)撞降淖嘟沧哌M教室，他默默動手擦掉黑板上的涂鴉，就在我慌慌張張地想要幫忙時，奏江用冷漠的口吻對我說。

　　「沒關(guān)系，我自己來就好?！?/p>

　　我大受打擊?，F(xiàn)在想想，那可能是奏江第一次拒絕我。

　　當(dāng)天我就知道奏江被不良少年盯上這件事了，朋友告訴我那是因為奏江袒護了被欺負(fù)的同學(xué)。真像他會做的事啊。我這么想。

　　從黑板被涂鴉那天開始，麻煩就沒有間斷過。奏江的課本和室內(nèi)拖鞋總是不翼而飛，同學(xué)們隨著不良少年起舞而無視他。奏江起初會生氣，但接下來就變成了默默承受，彷佛完全放棄了什么一樣。

　　我只能當(dāng)一個旁觀者。因為如果介入制止，下次就會成為被找麻煩的目標(biāo)，奏江的現(xiàn)狀證明了這點。而且，我也不希望不小心傷到奏江的自尊心。

　　因為一個人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曾經(jīng)偷偷向老師打小報告。老師只回答「知道了，會試著想辦法」，但最后什么都沒有改變。

　　我覺得只能假裝看不見的自己非?？蓯u。為了減輕罪惡感，我在社團活動結(jié)束后和奏江獨處時，盡量表現(xiàn)出開朗的樣子。我希望奏江會覺得開心，就算時間不多也沒關(guān)系。

　　在事態(tài)沒有好轉(zhuǎn)的情況下，冬天來臨了。袖島國中游泳社冬天也有社團活動，每個星期一要去本土的游泳池進行練習(xí)，其他時間就在學(xué)校進行基礎(chǔ)訓(xùn)練和柔軟體操。那天的訓(xùn)練是跑步，社團活動結(jié)束時天色已經(jīng)變暗了。

　　我去圖書室接在等我的奏江，然后一起放學(xué)。雖然很累，但為了奏江我努力說了很多話。

　　「然后啊，我之前看的漫畫很有趣喔。」

　　「嗯?！?/p>

　　「背景好像是科幻的樣子，講的是主角旅行的故事，但結(jié)局嚇了我一跳呢?！?/p>

　　「……」

　　「看了后記才知道，作者是用高中時期畫的漫畫為基礎(chǔ)畫的喔。好厲害啊。而且作者好像是女生──」

　　「那個啊，明里。」

　　奏江停下腳步。

　　「嗯？」

　　我也停下腳步看向身邊，奏江用擔(dān)心般的聲音說。

　　「你最近是不是在逞強??？」

　　胸口傳來痛楚。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我看起來像在逞強嗎？我拚命抑制想反問的情緒，裝作若無其事的回答。

　　「沒有逞強喔。」

　　「……是喔。抱歉?！?/p>

　　回家吧。奏江這么說著再度往前走。

　　我小跑著追上那道看起來寂寞的背影。雖然我立刻就追上他了，但感覺心的距離已經(jīng)遙不可及。

　　幾個月后，我們升上國三的春天。

　　「明里，你和船見在交往嗎？」

　　午休時間吃便當(dāng)時，圍在我桌邊的其中一個女生這么問。

　　「才、才沒有在交往！」

　　我反射性否定后才覺得糟糕。因為我不希望奏江聽到剛才的話，于是偷瞄了奏江的座位一眼，發(fā)現(xiàn)他不在便隨意環(huán)顧四周，確定他也不在教室內(nèi)后，終于松了口氣。

　　「但是啊，你每天都和船見一起回家對吧？」

　　「是那樣沒錯，但我們沒有在交往?！?/p>

　　「不是，沒交往的話就不會每天一起回家吧？你好奇心真旺盛呢。那種人哪里好了？」

　　她笑咪咪地說。

　　當(dāng)時的我知道笑容分為很多種。開心的笑，放心的笑，表示沒有敵意的笑……而她露出的是把別人當(dāng)成笨蛋的那種笑容。

　　「所以呢，實際上是怎樣？已經(jīng)KISS了嗎？更進一步的事也做了嗎？」

　　更進一步的事……想像令我臉孔發(fā)燙。我不是完全沒想過這方面的事，但只要想到我和奏江的關(guān)系被人污蔑，就覺得特別火大。

　　為了早點結(jié)束這個話題，我強硬地斷言。

　　「都說了，我和奏江只是青梅竹馬，我們之間沒有戀愛感情?！?/p>

　　就在我這么說的瞬間，后方傳來室內(nèi)拖鞋鞋底擦過地板的聲音。

　　我回過頭，奏江就站在那里。

　　我震驚到發(fā)不出聲音。他是什么時候回到教室的？應(yīng)該沒聽見我的話吧？

　　奏江尷尬地用手搔搔臉頰，然后清楚地說。

　　「對對對，我們只是青梅竹馬，你們不要有奇怪的誤會?！?/p>

　　說完這些，奏江就回座位了。

　　和我說話的女生咕噥著「真無聊」，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并吃起了午餐。我也再次拿起筷子，但是無論吃什么都味如嚼蠟。

　　課程結(jié)束，社團活動也結(jié)束后，放學(xué)時間到了。

　　我和奏江跟平常一樣談笑著走回家。但那天的談笑內(nèi)容空洞，只是為了不要陷入沉默而說話罷了，奏江大概也察覺這點了。

　　我一直很焦慮。

　　──得快點解開午休那時的誤會才行。

　　我猶豫的理由是，解開誤會等于和奏江告白。因為承認(rèn)有戀愛感情的話，就會變成告白。

　　如果被拒絕怎么辦？只是這么想我就覺得胸口要被撕裂了。那樣一來，我們肯定無法回到以前的關(guān)系。但就算不解開誤會，我也不喜歡現(xiàn)在這種尷尬的氣氛。

　　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回到小學(xué)時期就好了──正當(dāng)我這么想，聽見了奏江叫我的聲音。

　　「明里。」

　　因為奏江的聲音帶著嚴(yán)肅，所以我做好了準(zhǔn)備。

　　「什、什么？」

　　「我啊，有事必須告訴你?！?/p>

　　我的心跳撲通作響。奏江想說的會是什么事呢？是關(guān)于午休的事吧？一這么想，我就有些期待。如果他說出「我希望你收回那時說的話」──那我肯定會欣喜若狂地同意。

　　但是，奏江說的話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老實說，我打算去東京，國中畢業(yè)就去?！?/p>

　　我的腦袋陷入一片空白。

　　東京，是日本的首都吧──我一時抱持著那種離題的感想?，F(xiàn)在想想，只不過是在逃避現(xiàn)實而已。

　　在我發(fā)呆的時候，奏江繼續(xù)說。

　　「不久之前，在東京的老爸問我要不要過去住。我以前就對東京的生活有興趣，所以答應(yīng)他了。說是這么說，但還沒確定啦，而且我也沒決定念哪間高中……」

　　奏江看著我，好像在問「你覺得怎么樣？」

　　如果我現(xiàn)在說「不要去」的話，奏江就會留在袖島吧。他大概會留下來，因為他很溫柔所以肯定會的。

　　我不想和奏江分別，想一直在一起。想兩個人一起喝碳酸飲料，聊些沒營養(yǎng)的話題直到太陽下山。但如果只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就改變奏江的未來，肯定是不對的。

　　所以我裝出笑容。

　　「我支持你去東京喔?！?/p>

　　「……真的？」

　　「當(dāng)然。你那么聰明就應(yīng)該去東京。我覺得比起留在袖島，去東京比較好。」

　　「……懂了。我會加油念書?！?/p>

　　奏江有點抱歉似地對我微笑。

　　我又連珠炮似地說了諸如「可以去啦」、「沒問題的」、「如果有我能做的事要說喔我會幫忙」之類積極打氣的話。因為如果不說話，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傍晚六點。綠袖子的報時鐘聲彷佛在同情我一般，悲傷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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