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里奇談】幸運篇短篇入圍19號《阿列夫之吻》
梅莉恢復(fù)對話能力之后,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那群永無止境的醫(yī)生,護士,警察,記者,同學(xué),導(dǎo)師,朋友,家人,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記憶;不但是忘了事發(fā)當(dāng)天的所有事,就連作為瑪艾露貝莉·赫恩的自己的一切——過往的記憶,朋友的名字,用眼見證過,用手觸摸過,用筆書寫過的事事物物——也全都無法回憶起來。
此話并不完全是謊言。但她至少還記得一些碎片。比方說,一些朦朧的圖景,例如下午三點,街角的露天咖啡廳。再比如,一個叫做宇佐見蓮子的人物。從通訊記錄中,梅莉機械地了解到,這位名叫蓮子的人物是她最重要的搭檔。
她的名字對失憶后的梅莉來說更像是一個幻影,一道由街角路燈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所有的所有,聽上去都像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但至少,有一件東西,是梅莉記得的。一個東京產(chǎn)的工藝品,底下是黑色六邊形的臺座,刻著“永恒之吻”這幾個字。臺座之上是兩名用銅線編成的熱吻中的愛人。這個工藝品是她恢復(fù)意識后的第三天被擺放在病床旁邊的桌面上的。據(jù)說,案發(fā)當(dāng)天,它就在現(xiàn)場。
恢復(fù)意識后的治療是痛苦的。充滿了橡膠味,麻醉引發(fā)的神志不清,痛覺,憂郁,還有無法排解的空虛與恐懼。人們說出的話語也在梅莉腦中變得混沌起來,支離破碎,語無倫次。梅莉只覺得他們麻煩,凡是聽不清的問題,她都用搖頭回應(yīng)。人像一個接一個地漸行漸遠(yuǎn)。無法起身,病床以外的世界,似乎都已經(jīng)與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思維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意識需要0.55克白色的藥物才能保持片刻清醒。虛弱的身體好似在光滑的表面滑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一臺永遠(yuǎn)收不到信號的電視機。與其保持開啟,不如早點狠下心,拔掉電源了事。
在不那么想去死的日子里,梅莉會嘗試看看那個工藝品。
永恒之吻。拿起底座時,梅莉總會下意識地讀出永恒二字。即使記憶還很朦朧,但梅莉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她與某人的珍貴回憶。這個某人正是宇佐見蓮子。盡管有實感的記憶一件都沒有,但當(dāng)梅莉的手開始在銅絲小人的表面婆娑時,當(dāng)她的眼光注視起小人交纏的舌頭時,當(dāng)工藝品的冰涼的底座觸碰到梅莉平放的大腿時,一種令人懷念的溫暖,以及想要抓住什么東西的欲望,確確實實地從久遠(yuǎn)的黑暗中傳遞過來。它似乎是梅莉送給蓮子的,又似乎是蓮子送給梅莉。誰送給誰根本不重要,梅莉只記得它一直守候在她們兩人身邊。
永恒之吻。閉上眼睛時,梅莉能幻想出熱戀中的情侶相擁而吻的畫面。永恒的畫面。
或許是永恒之吻的存在給了梅莉堅持下去的勇氣。入院一個月后,梅莉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傷口愈合得很慢,身體依舊虛弱,梅莉回憶起在信州的療養(yǎng)院的日子。她開始下床走動,兩三步的運動量都會讓她上氣不接下氣,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堅持讓護士用輪椅載她到花園中央的樹蔭下,拄著拐杖走上個兩圈,讓外界的空氣充滿自己干癟的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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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月后,身體的情況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可是她的記憶,卻依然曖昧不清。梅莉變得無欲無求,只有那一件事在驅(qū)使著她本能地生存下去。
又過了一個月,梅莉沒有通知其他人,讓曾經(jīng)是朋友的一名同齡學(xué)生驅(qū)車載上自己,悄悄離開了這所見證了無數(shù)煎熬的病院。
私家車在秘封俱樂部集資購買的獨棟住宅門前停下(在這個人口稀疏的時代,大學(xué)生擁有買下房屋的財力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闊別已久,梅莉拿起藏在六邊形地毯下的備用鑰匙。一切既親切又疏離。記憶仿佛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那個在半年前命懸一線的瑪艾露貝莉·赫恩。長舒一口氣,目光停留在正門的雕花門鎖上。她勉強記得,她和蓮子的第一次對話,正是圍繞著這把古怪的門鎖展開的。有那么一個瞬間,梅莉感到自己無法打開這扇門。
但她還是開了。打開電燈,室內(nèi)一陣灰蒙蒙。事發(fā)當(dāng)天正是臺風(fēng)天,不知怎么,最后一個離開房間的人沒有鎖上窗戶。后來,又有無數(shù)雙的警察的腳在這里的地板上踩過。他們承諾將所有東西物歸原處,但顯然,他們并沒有說到做到。
望著凌亂的一切,與地板上的鞋印,蓮子走進屬于兩人的衛(wèi)生間。兩人的毛巾放反了。
物是人非的錯位感引發(fā)了更深層次的孤獨。
8月30日,是她與蓮子初次相遇的日子,也是新橫濱中心“觀景平臺殺人事件”發(fā)生的日子。案件的調(diào)查很不順利,所有的線索都已斷絕,媒體擅自地將其稱為“古典完美犯罪的再演”、“第五次工業(yè)革命以來的千古懸案”。不過,那其實也沒有什么所謂了。
躺倒在蓮子的床上。閉眼。溫柔的夢境悄然而至。
蘇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次日的凌晨。夢的殘片迅速地從意識中消失。窗外的天色一片漆黑,月亮躲藏在云層后面,唯一的光源只有遠(yuǎn)處的路燈孤盞。失去了主人的枕頭被淚水弄得黏糊糊。臟兮兮的家,灰蒙蒙的家。只有一個人的家??仗撏淌闪诵撵`,扼住了梅莉的喉嚨。
梅莉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臺燈開關(guān),卻不知怎么地摸到了永恒之吻的底臺。梅莉想起來了,自己正睡在蓮子的床上,自己本想去摸自己那一側(cè)的床頭柜,卻摸到了兩人床中央的那張桌子。無數(shù)個夜里,梅莉睡在左側(cè),蓮子睡在右側(cè)。彼此之間只有小小的空隙與一張小桌子相隔。小桌子上放著她們從東京買回來的“永恒之吻”,銅線編織的工藝品,纏綿的兩人,象征著彼此的愛永不分離。
此時,方才夢境中的對話閃過腦海。
“梅莉,你相信人世間存在永恒么?”
“我相信愛是永恒的?!?/p>
“那不過是詩人的提法,投機取巧的詭辯罷了。我厭惡一切形式的浪漫主義?!?/p>
“可是,就算是最羅曼蒂克的人,也會有無法排解憂郁的時候吧。正是為了戰(zhàn)勝憂郁,人類才誕生出文學(xué),誕生出形形色色的文化。”
“說起這個,你聽說過習(xí)得性無助的概念嗎?聽說,就算是動物,也會怕死哩?!?/p>
“我就不怕死啊?!?/p>
“……所以啊,如果說世上真的存在永恒的話,那便是萬事萬物都存在著一條終將湮滅的命運了。死亡,只有死亡才是永恒?!?/p>
“……怎么搞的,就是為了得到你這個結(jié)論,所以你才故意問我的么?”
“嗯哼?!?/p>
“那么,我就成為一頭用永恒的愛超越死亡的動物好了?!?/p>
打開臺燈,怔了怔神,梅莉舉起手中的永恒之吻。底座上,曾經(jīng)的主人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刻下了兩個拉丁文單詞。一個是“愛”,刻在底座的右邊。一個是“死”,刻在底座的左邊。它們似乎是在主張自己是底座上的兩個小人的姓名似的。
臺燈的光很微弱,臥室空蕩蕩的。
一個念頭再次在梅莉的心中產(chǎn)生,但她堅決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她的主治醫(yī)生,同學(xué),還有她的導(dǎo)師都一再強調(diào),走出創(chuàng)傷的唯一途徑,就是用適當(dāng)?shù)牟秸{(diào)遺忘這一切。
但是,梅莉感到有一種義務(wù)在驅(qū)使她將過去的一切回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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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莉開始收拾兩人的家。她沒有幫手,她也不需要幫手,盡管自己還沒完全從事件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fù)過來,但她覺得這件事非自己獨立完成不可。這是她們兩個人的家,梅莉想要親手把它收拾好。
除灰,清掃,將擺錯位置的東西物歸原位。家是人類生活的地方,是和自己最重要的人共擔(dān)風(fēng)雨的地方,有人生活的家才有意義。
甚至,有一次梅莉找出了一份剪報,上面密密麻麻地貼滿了歷史上最殘酷的那些殺人案的記述,例如澳大利亞20世紀(jì)中期的女童誘拐懸案,著名的白教堂開膛殺人鬼等。且不提剪報的古老形式與每則案件旁邊密密麻麻的筆記,最讓人感到驚異的是,這本剪報明顯屬于梅莉而不是蓮子,因為這分明是她自己的字體。而梅莉甚至完全不記得自己還有這方面的愛好。
與熱情一并復(fù)蘇的還有梅莉的欲望。她能朦朧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卻無法弄清它的本體。不過,這種事也無所謂了。梅莉買來一種叫做無限蠟燭的合成品,蠟燭采用了特別的材料只要點上火,蠟燭將能持續(xù)燃燒上萬年之久。梅莉在每個房間都點上一支,沒有特別的原因,她喜歡想象它們永遠(yuǎn)燃燒下去的樣子。
還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梅莉變得漸漸不再能做夢了,也很難再看到那些遍布在四周的靈異。相比結(jié)界對面的世界,梅莉認(rèn)為自己更應(yīng)把沒有蓮子在的這個世界過好。相對性精神學(xué)的理論也逐漸從她的腦海中淡忘,無窮無盡的膜宇宙在視野之外的黑暗中流動。
時間過去得很快。梅莉還沒有準(zhǔn)備返回校園,她想在這里再多待一段時間,至少讓她好好回想起與蓮子有關(guān)的所有記憶。她總是找出各種的理由讓自己忙起來,把書柜按照主人生前的習(xí)慣整理好,把窗簾按照兩人以前的習(xí)慣定期更換。甚至,她還在床前的墻上布置了一整面照片墻。這個主意是蓮子在暑假前提出的,但是沒關(guān)系,梅莉一個人也可以把它布置好。
偶爾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梅莉也會用留下來的咖啡機給自己泡上一壺。喝咖啡的人少了一個,咖啡總是喝不完,讓梅莉十分苦惱。但她總是能拍拍自己的肩膀,讓自己再次充滿活力。收拾桌子,收拾碗碟。梅莉甚至久違地做了一次菜。她打算證明,自己依然能夠動力十足地活下去。
證明?向誰證明?
一天結(jié)束,癱倒在床上時,梅莉想到了這個問題。
對面的墻上掛滿了兩人的合影,她雙眼無神地盯著那些歡笑著的臉,發(fā)現(xiàn)其中至少還有一半的場景,是自己怎樣都無法回想起來的。仿佛是要拒絕自己一般,無論做出怎樣的努力,記憶都只肯用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緩慢步調(diào)回到自己的腦海。
兩張床夾縫的桌子上,永恒之吻依然擺放在那里。梅莉側(cè)頭,理所當(dāng)然地看到了對面那張空無一人的床,理所當(dāng)然地,意識到了一個再明確不過的事實。
以后,那張床也不會再有人睡了。
因為,宇佐見蓮子死了。
夜間九點,秘封俱樂部的“家”早早地熄了燈,拉上了窗簾,鎖上了門。
滿月之夜,云層稀薄,大氣澄明,月色綺瓏。明亮的月光平等地傾灑在大地之上。街道路燈敞亮,遠(yuǎn)處高樓林立,城市還沒有過早地陷入沉睡,四處燈火通明。
蠟燭吹滅。室內(nèi)陷入漆黑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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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或許是一種比自己想象中更容易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生物,又或者,無論多倔強的人,最終還是得屈服于現(xiàn)實。梅莉最終回到了久違的大學(xué)校舍。臨走前,她最后一次鎖上了那間獨棟住宅的門。盡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竊竊私語,但梅莉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選擇性地過濾那些東西。她的導(dǎo)師沒有過分為難她,加上因事故耽擱的那個學(xué)期,梅莉又在大學(xué)中度過了一年有余,順利拿到了學(xué)位證書。此后,她沒有進一步深造,也沒有選擇精神學(xué)相關(guān)的職業(yè)。她斷絕了一切來往,沒有回到母國,而是在舞鶴東北的海角租下一棟寬敞的別墅,就此隱居起來。
梅莉否定了自己的一切欲望,無限的空虛折磨著她的神經(jīng)。在無所事事的日子里,她以《厄舍大府的倒塌》為對象,仿寫了一系列古典恐怖作品。在給僅有的幾個還在聯(lián)系的朋友看過以后,朋友將一個家住東京的編輯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給了她。讓她自己也頗感詫異的是,編輯高度贊揚了她的作品,尤其是她過人的想象力。她早期的幾部短篇恐怖小說繼續(xù)以Dr. Latency的筆名發(fā)表,哥特式尖塔的陰影與昌盛到令人不安的藤蔓在她的筆下蔓延。
對陳腐的恐怖把戲感到厭倦之后,她被迫轉(zhuǎn)向描繪一些她更熟悉的事物——名為秘封俱樂部的社團還存在時,她與蓮子兩人穿過結(jié)界看到的事物。無垠的月海,縞瑪瑙的高墻,茂林間的神社,槳帆船漂浮的微光之海,象群嘶鳴的黃金商隊……筆下的角色與人物很快活靈活現(xiàn)起來,背景變得璀璨耀眼,仿佛在做著一場值得懷念的舊夢。在這個太過忙碌而無暇顧及美,太過精明而無暇顧及夢的時代,她所描繪的夢幻圖景擁有著相當(dāng)稀缺的價值。評論家們擅自將她的作品與鄧薩尼勛爵,乃至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幻夢境相比。
成為成功作家的梅莉,偶爾會想起編纂《燕石博物志》的日子里,她讓同伴代筆的時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自己還是回到了兩人一起出發(fā)的起點。
可是,如今的梅莉已經(jīng)不再做夢了,也不再看得見結(jié)界。她學(xué)會了如何捂上眼睛過日子,學(xué)會如何取悅自己的讀者,如何討巧地使用那些不必付出真情實感就能起到作用的寫作技巧。學(xué)會如何適當(dāng)?shù)剡z忘秘封俱樂部,讓它的歷史永遠(yuǎn)停留在8月30日的那一天。
時間過得飛快。身為夢幻題材的作者,梅莉自然對神秘學(xué)的那些把戲如數(shù)家珍。不過,她幾乎是在有意識地回避夢境這個話題。在僅有的數(shù)次不露臉的采訪中,她都對此避而不談。還有一點令人值得注意的是,當(dāng)采訪者試探性地用濟慈的作品詢問她作品中的思想淵源時,她卻直截了當(dāng)?shù)乇憩F(xiàn)出了對浪漫主義詩人的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自相矛盾的思想與深居簡出的作風(fēng)引發(fā)了不少好事者的猜測,令人關(guān)注起作家本人的生平來。最終,還是有人從她的筆名中找到了《燕石博物志》,進而推導(dǎo)出了更多的證據(jù)。Dr. Latency的真實身份被世人所知,大家都知道了她正是當(dāng)年殺人案件的幸存者。
媒體熱衷于挖掘一切可稱為社會熱點的東西,哪怕是梅莉這樣的小眾作家也不放過。他們設(shè)法還原出了不少內(nèi)容,甚至包括“觀景平臺殺人事件”的許多從未被公之于眾的警方資料。梅莉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新聞,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試圖淡忘“宇佐見蓮子”的名字,可是當(dāng)這個熟悉的名字如此高強度地出現(xiàn)在新聞的標(biāo)題里,出現(xiàn)在電子雜志的內(nèi)頁中,當(dāng)她模糊不清的照片被一次次的轉(zhuǎn)發(fā),事發(fā)當(dāng)天的情形被一次次地轉(zhuǎn)述,抑制至今的思緒便輕易地爆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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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歲生日當(dāng)天,梅莉宣布封筆。
也正是在當(dāng)晚,闊別已久的清醒夢再度造訪了她。
她所在的空間混亂而無序。她坐在黑暗的空氣當(dāng)中,任由后悔的情緒折磨自己的心靈。近二十年的否認(rèn)與逃避,可是無論她如何試圖逃離蓮子,蓮子總會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她的作品中。她的懦夫行為,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末了,黑暗伸出一只手,抹去了梅莉的眼淚。隨即開口:“回去吧?!?/p>
回去?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地方能夠回去呢?我甚至還是沒能把蓮子這個人完完整整地回憶起來。記憶的拼圖依然碎成一地,這么些年來,我難道不是通過想方設(shè)法的逃避才能勉勉強強地生活下去嗎?行尸走肉般的自己,還有什么資格回到那個地方呢?
“能夠回去的,你的欲望還沒有完全消失,這是你活著的證據(jù)?!?/p>
從舞鶴的臥室中驚醒,梅莉下意識地去摸桌上的臺燈??墒牵幉铌栧e地,梅莉卻摸到了自己早些時候放在相反方向的那個東西。打開燈,梅莉仿佛做了一場二十年的夢大夢初醒,仔細(xì)地檢查起自己的房間:左側(cè)放著一張床,右側(cè)什么都沒有放,但是空出了一張床的空間。中間放著一張小桌子,仿佛是要將自己與什么隔開似的。桌子上放著永恒之吻。
自己并非是將蓮子忘記。只是無論如何逃避,和她的關(guān)系總是藕斷絲連地纏繞著自己。
她承認(rèn)了。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40歲的梅莉?qū)⒂篮阒抢卫蔚毓潭ㄔ谛欣钕涞牡撞?,從舞鶴的住宅中出發(fā)。她的第一站,是京都的金閣寺。古老的金銅鳳凰在建筑的頂端振翅飛揚,流動的時間輕拂過它高傲的羽毛。然而比起這座實在的鳳凰,梅莉感到還是鳳凰在水中的倒影更接近詩意層面的永恒。
此后,她又拜訪了不少神社,佛廟一類的地方。在秘封俱樂部還在活動的日子里,她最愛和蓮子游歷這些布滿神秘結(jié)界的地方。如今,她的能力已經(jīng)弱化到連結(jié)界的存在都無法確認(rèn)到了。想到這里,一陣凄楚感又漫上心頭。
大半個夏天過去了,渾渾噩噩的她終于下定決心回到那扇不愿打開的門前。前一天晚上,她再次做夢。夢中的場景依然令人不安,她開始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蓮子,你知道嗎……須臾的人類,只有通過最瘋狂的自我毀滅才能達(dá)到永恒的境界……
所以,蓮子,和我一起去死吧?
睜開眼睛,欲望的本體在梅莉面前露出真身。
夢的聲音又開口了,然而,這次的聲音卻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
“你可以就此放棄。前方的結(jié)果,未必是現(xiàn)在的你想要的結(jié)果。”
但是,那就是我欲望的終點,不是嗎?
夢的聲音消失了,梅莉向前伸手,握住了那欲望的本體。欲望幻化了自己的形體,變成了永恒之吻,纏繞彼此的“愛”與“死”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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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點54分,梅莉從不詳?shù)膲艟持行褋?。夢境的記憶再次輕快地從皮質(zhì)腦的縫隙中穿過,躲藏進潛意識的角落。梅莉撓撓頭,檢查了一眼桌上的鬧鐘。這個時刻對于她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但是她低頭檢查了一下日期,8月30日——依然還是那個日子。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潛意識始終保管著一切的真相,只是出于某些原因,它從來不愿與自己分享而已。
出門,開車。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這一帶在自己離開的近二十年間產(chǎn)生了不大不小的變化。梅莉感到自己的靈感再度敏銳起來,就像二十一歲那年的8月30一樣,她再次從既視感中讀到了某種奇異的警告。停車,目的地就在前方。梅莉猶豫了一下,她沒有拿上其他行李,只把永恒之吻拿了出來,握在手中。
闊別已久,梅莉拿起藏在六邊形地毯下的備用鑰匙。過了這么多年,鑰匙竟然還放在那里。她在雕花門鎖面前猶豫了一剎那,因為她預(yù)見到房門的那一側(cè)隱藏著波濤洶涌。清晨六點的陰影遮擋住了她的半身。梅莉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8月30日,40歲的梅莉在獨棟住宅的門口消失。
睜開眼,她注視著客廳內(nèi)的一切,驚訝于家具的嶄新程度。這里的東西,難道不是被閑置了將近20年嗎?還有,每個房間的角落里都點著一根蠟燭。自己難道不是都把它們吹滅了嗎?房間內(nèi)的布局也頗有一絲不協(xié)調(diào)感,仿佛來自更早的時光。走進衛(wèi)生間,架子上空空如也,沒有放著任何人的毛巾??諝庵袕浡鴷崦恋臍夥?,似乎凝結(jié)成了某種固體,就連灰塵都隨著時間一并凍結(jié)了?;仡^望去,大門的另一側(cè),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蟄伏著。
夜鶯啼叫。音樂遠(yuǎn)去了——我醒著,還是在酣眠?
梅莉悄悄地走過去,旋開雕花門鎖。門外的風(fēng)景變成了一片無窮無盡的白色,夜鶯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從腳下傳來了靜謐的波浪聲,似乎是在六邊形地毯的正下方。梅莉?qū)⒂篮阒堑牡鬃旁诘靥旱闹醒?。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看見了六邊形的阿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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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夫是無限。阿列夫是永恒。阿列夫是希伯來文的第一個字母。阿列夫是世界的本質(zhì),阿列夫是一個無限的球體,球體無處不在,球心卻不在宇宙的任何一處。阿列夫是一個直徑三厘米的白色透明圓球,圓球的內(nèi)部是所有世界的疊加。阿列夫是一個六邊形的兔子洞,六邊形的形狀是象征著宇宙的圖書館的隱喻。洞的另一側(cè),是名為存在之海的不可思議之國。
梅莉跳進六邊形的洞口,在阿列夫的中央向下墜落。在阿列夫的內(nèi)部,她同時看見了一切存在的總和——神代的人物,穿上羽衣的輝夜姬,振翅的鳳凰,焚毀的金閣寺,切腹的文學(xué)家,妄加評價的現(xiàn)代人;圣山,哭墻,屠殺,搭建在謊言之上的民族主義;爵士,波薩諾瓦;偏執(zhí)的愛人,敖德薩市郊一名平凡農(nóng)夫的臉,代表大會的馬車;殺死阿道夫·希特勒的手槍,消失在第313幀的生命。她自然也看見了那年的8月30日,自稱天衣無縫的殉情計劃的漏洞——如果救援來的太及時的話,失血過多的自己會被搶救過來。梅莉看見了過去的歷史,現(xiàn)在的歷史,將來的歷史,以及我們的時間之外的時間,我們的歷史之外的歷史。
如果說存在是一片海洋,那么時間就是流動的洋流。時間是一種流動的錯覺,它們以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形式交替影響著彼此,只是從宏觀上看,時間的流向有著某種方向性,如同水流一般。存在的海洋中只有邏輯上的先后,迭代次數(shù)的不同。時間不是單向的,過去可以影響將來,將來也可以用某種方式回到過去。物質(zhì)世界是某個流動過程的瞬間產(chǎn)生的投影,而所謂的夢境,在絕大部分情形下是看到了其他渦流的影像——相對性精神學(xué)至少預(yù)言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夢與現(xiàn)在本質(zhì)上是統(tǒng)一的。
永恒則是一種凹陷,是多維平面上的無窮遠(yuǎn)點,時間在永恒上不再連續(xù)。永恒好比是吞噬一切的海旋,流動的信息熵被永恒吸入,坍縮至唯一一種可能性。在存在之海中,唯有一種黑洞般的永恒撕裂了一切,那是所有的多元宇宙,所有的物種,所有的存在都共享的一條永恒真理:凡事皆為須臾,萬物終有一死。
名人亦死,平民亦死。神子亦死,凡人亦死。死亡是一個無法逃避的黑洞。在死亡面前,無論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妖怪,什么樣的神佛,都不過是風(fēng)車前手持長棍的唐·吉訶德罷了。
在無窮無盡的阿列夫中,梅莉看見了無窮無盡的自己,無窮無盡的自己正面對著無窮無盡的阿列夫。她逐漸把注意力放在與自己相關(guān)的人事物上,因此,她看清了關(guān)于宇佐見蓮子的一切,從她裙子內(nèi)側(cè)的夾層,到她觀測星塵的本領(lǐng),看到了她身上惹人憐愛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終于回想起了宇佐見蓮子的一切。梅莉也意識到,當(dāng)她在向下墜落的途中,透過阿列夫看清一切后,自己的欲望與偏執(zhí),只會將故事導(dǎo)向唯一一個結(jié)局——她會把事情從頭再來一次。這一回,她會把那個可恨的漏洞修復(fù)完畢,把死亡的儀式做到完美,做到極致。因為,她也看清了被自己一度遺忘了的,自己的本性。
落入水中,一顆名叫梅莉的水分子回到了她的海洋。時間因她的執(zhí)念開始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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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睛,凝固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梅莉眨眨眼,雕花門鎖的門敞開著。門的外面,佇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哦。你先到了?!?/p>
18歲的宇佐見蓮子留著長發(fā),她將自己那頂標(biāo)志性的黑色帽子扣在胸前。昨天晚上她陷入莫名的失眠,直到三點鐘才勉強睡下,精神多少有點萎靡不振。清晨六點的陽光照亮了她的半身。今天是她們兩個的第一次見面。在陌生人面前,她一向比較拘謹(jǐn)。
“你好,我就是宇佐見蓮子。你就是瑪阿露貝……瑪艾露貝莉·赫恩同學(xué)嗎?之前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過了……打算和我……合租這間屋子嗎?”
金發(fā)的女大學(xué)生站在玄關(guān)內(nèi)側(cè),點點頭。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蓮子的臉。
“可以的話,我想,和你一起把它買下來也是可以的?!?/p>
蓮子感覺氛圍怪怪的。還有,眼前的人雖是初次見面,卻總感覺相識已久。
“……是在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
對方笑了笑,像是在懷念著什么東西。蓮子走上臺階,皮鞋踩在門口的六邊形地毯上。梅莉也走了出來,兩人間隔僅半米之遙。
“你喜歡這把鎖嗎?”
“哎?”
“初次見面的宇佐見小姐,你喜歡這把鎖嗎?”
面對意料之外的提問,蓮子一下子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這把鎖乍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的,但是梅莉還是能認(rèn)出它是屬于哪個流派的作品。狹窄的握把上刻畫著兩條巨蛇,巨蛇咬著對方的尾巴,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我想……瑪艾露貝莉同學(xué)這么問的話,應(yīng)該是喜歡吧。”
抬起頭,她與眼前的人四目相對。不知為何,心跳跳得很快。深呼吸。這一刻,她第一次靜下心來打量站在自己眼前的這位瑪艾露貝莉·赫恩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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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三年中,蓮子自然會意識到對方是一名怎樣令人出乎意料的人物,她的不可捉摸是怎樣的令人著迷。
她是哲人與野獸的復(fù)合體。她的眼睛總是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事物,思想總是能得到令人驚異的結(jié)果。穿過結(jié)界,兩人總是能在一起目睹常人無法想象的萬千世界。
坐在咖啡廳的沙發(fā)里,聽她朗誦一段彼得拉克體的十四行詩。與她的對話總是怎么聊都不會感到厭煩,不管是討論什么,哪怕是在討論一張單純的巧克力包裝紙,她都能把對話進行得有滋有味。為了她,蓮子寧愿拋下所有的一切。秘封俱樂部的微觀世界,有且只有兩個人的空間。她的臉,她的垂發(fā),她的笑靨,無論看多少次都令人感到無法形容的美——這一切,如今的蓮子并不知道,但這一點也不重要。
因為,比一見鐘情更進一步的戀情叫做命中注定,這種戀情無需本人的口頭承認(rèn),也無需前后文的上下呼應(yīng)。目光在發(fā)著低燒,欲望已不再隱藏。
突然間,對方一把抱住自己的身體,而她還沒有準(zhǔn)備就緒。
俯身,強吻。她沒有動搖,她也沒有拒絕。
舌頭與彼此的氣味交纏,氣息輕輕拂過彼此皮膚的表面。
夏日,微風(fēng),有人在拉小提琴,潔白的云藹,地上的陰影消散,清晨六點的烈日照亮了彼此的臉。
攀巖的手指抵達(dá)了山巖。
炎日下的四目相對,在窒息感產(chǎn)生的幻覺中,蓮子從對方的金色眼瞳中看見了阿列夫的殘留。
她看見了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名為梅莉的女子必將與名為蓮子的存在相遇相愛,相逢相別的命運。她看見在永恒的死亡正上方,有一道流動著的光芒跨越了數(shù)學(xué)意義上的無窮遠(yuǎn)點。這道光芒貫穿了人世間所有的吻,羅馬的吻,伊特魯尼亞的吻,龐貝的吻,東京的吻,上海的吻。
頭頂夜空,不同之時代,不黯之星辰,不變之注視,不一樣的人不斷重復(fù)著一樣的行為,將彼此的深情容納進同一個儀式。在無窮無盡的阿列夫中,蓮子看見了時間的流動方式,看見了每一個自己與每一個梅莉在每一個玄關(guān)口的每一個吻。理所當(dāng)然地,她也看見了在另一個還未到來的的8月30日,新橫濱中心的觀景平臺上,她與梅莉瘋狂的殉情之吻。這是秘封俱樂部最后的演出,利用梅莉的結(jié)界達(dá)成的“無法偵破之殺人懸案”。看不到星星的夜空下,兩人瘋狂地傾訴著自己最后的愛意。金屬的鋒度進入體內(nèi),血腥味在舌苔表面擴散。觀景平臺外是聒噪的煙火演出,顏色從視野中消失,生命在剎那的光照中迎來終點。
可是,在18歲的8月30日里,詩人的憂郁與沒有止境的虛無主義還沒有來得及造訪兩人的心靈,她們還沒有來得及絕望,沒有來得及將提前到來的死亡作為最后的選項。來日方長,年輕的靈魂還犯不著為終將到來的毀滅擔(dān)驚受怕。玄關(guān)前漫長的深吻,即是說“初次見面”。無需見面便墜入愛河的兩名戀人都愿意把這個吻持續(xù)得再久一點。
體溫升高,永恒的愛在交纏的舌頭表面流動。金銅的鳳凰拍打羽翼,宛如劃過黑夜的流星。六邊形的臺座無數(shù)次地重復(fù)著自身,構(gòu)成無窮無盡之宇宙。時間在永恒之吻的交點上蔓延,跨越死亡,最終擴散成無限的阿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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