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 昧 作者:塞薩爾·巴列霍

(一)
埃斯皮納爾·巴爾塔剛起床。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拖著懶散的步子,朝門口走去。他進入走廊,身子倚著柱子,從釘子上取下鏡子。不慎鏡子脫手落地,摔得粉碎,刺耳的響聲劃破了小院的寂靜。
巴爾塔臉色突變,渾身傾栗?;袒笏念?,探索引起他神經(jīng)緊張的原因。覺得似乎有人藏在暗處。然而,他什么也沒看見。于是,他把目光移向屋外那棵樟腦樹,死死盯著它的軀干。惺松的睡眼布滿血絲,眼角又紅又腫。突然,他在碎鏡中瞧見了目己的雙腳。不禁詫異地伸手撿拾地上的鏡片,希望照照自己的面容。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倒霉的鏡子已支離破碎,形狀參差。將他的面孔截為恍惚隱現(xiàn)的支塊:隆起的鼻子,敞亮的腦門,扭曲的嘴唇,變形的耳朵。他俯拾鏡片試圖拼湊,然而白費心機,無法重圓。
年輕的妻子阿德萊達剛跨進門,巴爾塔便壓低嗓門向她訴說了方才的情景:
“你知通嗎?我把鏡子打碎了!”
阿德萊達大吃一驚,冷丁打了個寒噤,以責(zé)備的口氣問道:?
“你怎么會把鏡于打碎?真倒霉!”
“噢,連我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親愛的,你聽我說……”
某種模糊的不祥之感,使得巴爾塔滿臉通紅。黃昏時分,巴爾塔在走廊用飯。他坐在石凳上,用安第斯山區(qū)男性特有的溫柔目光凝視著霞空。已是七月的天氣。遼闊的莊稼地里一片蒼翠,綠油油的菜園露出一個神氣的馬頭。那是巴爾塔精心飼養(yǎng)的愛駒“拉約”。主人瞧著它,它也對主人睜大了眼睛。這樣,足足過了幾分鐘,直到土墻那邊一只母雞唱起了一曲喪歌,打破了飯后死一般的京靜。阿德萊達在廚房里大驚失色地叫起來:
“巴爾塔,你聽見了沒有?”
“是,我聽見了。不知是哪只蠢雞,十有八九又是‘帕盧查’?!?br/>
“上帝呀,保佑我們!不知什么橫禍要飛來……”阿德萊達一個箭步跳到廚房門口,入神地瞧著雞群。“拉約”豎起耳朵,驚恐地嘶叫起來。
“得把這只雞宰了!”巴爾塔說著,驀地站起來,“母雞打鳴,太不吉利!遠在我母親去世前的一個清晨,家里曾有一只豆綠色的母雞突然啼叫。太不幸了!”
“巴爾塔,還有鏡子呢,上帝呀,什么大災(zāi)大難將要降臨我們頭上……”
說罷,她頹然坐在墻腳下的一條石凳上面,雙手捂臉,飲聲啜泣。繼而抽抽噎噎地痛哭起來。丈夫在一旁沉默不語。
迄今為止,巴爾塔和阿德萊達還是一對美滿的伴侶。當他還是個年輕小伙的時候,曾經(jīng)深深地沉醉于對她的迷戀。巴爾塔是個高大魁捂的男子,方正的臉上雖然缺乏表情,卻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快活。他精通各種農(nóng)活,將一半光陰消磨在遠離都市的偏僻鄉(xiāng)村。在歡笑和柔情中度完蜜月之后,他對小家庭的未來充滿了幻想和希望。
阿德萊達是一個溫柔可親的混血種女人。愛笑,也愛哭。在這個美滿的小天地中。她享受著年輕妻子的一切歡樂,同時又把女性的貞潔和柔情獻給心愛的丈夫。此外,阿德萊達還是個料理家務(wù)的能手。每天清晨公雞剛剛打鳴,丈夫還在夢中,她就輕手輕腳地溜下床來,虔誠地劃個十字,低聲做完禱告,爾后憑借窗縫中的一絲曙光,踮起穿著平底鞋的腳尖,穿過房間,走到庭院。等到丈夫醒來,她早已從拐角的噴泉提回兩壇清水。這兩個壇子比一般水壇約摸大出一倍。
提起水壇,還有一件趣事。兩個水壇一個是黑的。另一個涂了一層漆,都是阿德萊達的外祖母唐娜·馬格達萊娜送的。這只是為了感謝外孫女對她的真摯情感和不辭勞苦地陪她度過了體弱多病、孤苦伶仃的晚年。而唐娜·馬格達萊娜的水壇,又是她的叔叔薩穆埃爾送給她的。贈送的那一天,她榮幸地加入了神圣的耶穌神靈協(xié)會——一個名聲極大、由當?shù)仫@赫人物組成的機構(gòu)。那時她還是一個姑娘。
那個黑水壇雖是一件普通的祖?zhèn)髋f物,但漆壇卻有它的奇特之處。遠在它們屬于外祖母時,不滿七歲的阿德萊達有一次去井邊提水。因為她年幼力小,只提了一個漆壇。一條銀毛母狗“比卡弗洛爾”尾隨在小主人身后。當漆壇淹沒在漆黑陰森的閘門下時,一群發(fā)情的公狗突然從井邊經(jīng)過。“比卡弗洛爾”不顧小主人的呵斥,混進了群狗的行列,消失在附近的墻角。不大一會兒,那畜牲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后爪發(fā)狂地搔著地面,咧開的大嘴露出鋒利的牙齒和鮮紅的牙床,發(fā)出一陣狂吠。小阿德萊達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叫喊: “比卡弗洛爾!加利,加利……”可是,忘恩負義的畜牲卻躲在一塊大石后面,嘴牙咧嘴,嗅著地面,好似尋找什么東西。接著蹦跳過來,一頭鉆進她的衣衫,騷動不安,頻磨牙床。嚇得她渾身發(fā)抖,尖叫哭喊,緊緊抱住身旁的大石。水聲在漆黑的小洞里回蕩。狗眼里閃著一種難言的眸光。古怪地搐著鼻子,嗅著地面,默默地跑到閘邊,鬼使神差似地將頭伸進閘門,嗅舐映在水中的壇影,得意地搖著尾巴。爾后,又回到她的身旁,如同一個拙劣的雜技演員,來了個金雞獨立。彎曲前爪,仿佛向她賠罪求情,并狂亂地舐拭她的裸臂,竭力表示親近……
(二)
每當巴爾塔起床,阿德萊達早已灑掃庭除,用取自農(nóng)莊的綠香草扎縛的掃帚,將走廊、庭院、菜園四周、樓房、門房和通向大街的小徑拾掇得干干凈凈。梳洗一畢,便給親愛的丈夫端上一碗味道鮮美的香辣子山芋湯,額上的汗珠與騰騰熱氣融成一片。
她是一個勤勞、溫柔而又賢慧的主婦,終日忙個不停,甚至包攬了男人應(yīng)干的活路。
一天,巴爾塔前往較遠的農(nóng)莊。她干完零活,去棚下牽馬,“拉約”馴服地跟著她走。她把它拴在樟腦樹上,取來剪子給它剃毛。情不自禁地唱起“亞拉比”和其它一些秘魯民謠。優(yōu)美動人的歌聲傳到荒蕪草地上的牧人耳際,猶如向?qū)е更c目標;傳入忙碌于田間的農(nóng)民耳中,好似甜蜜的知心婉訴。淙淙水流似的歌聲,使生存斗爭中的蜥蜴和樹葉間的黑頭蒼蠅也頓時平靜下來。這美妙的時刻,與另一情景形成鮮明的對照——每當那只頭小身圓、丑陋好動的山羊損壞鄰舍的麥田時,常常令她喊啞聲音,依然無濟于事,逼得她不得不用投石器擊它。這是一件朋友贈送的玩藝,外形綴織著翠綠、金黃的絨線。她只是在不得已時才使用這個禮物,惟恐將它弄壞。
悠美的歌聲越飄越遠,縈繞山巔。在巖洞深處隱約發(fā)出扣人心弦的回響……
“拉約”乖乖聽任著女主人的擺布。
“乖乖,你明天得規(guī)矩些,主人準備帶你去見世面哩。你應(yīng)該在眾人面前顯得格外神氣!”
在女主人悅耳動聽的歌聲中,“拉約”舒坦地彎下它那倔強的脖子。
她剛忙完,丈夫就回到家里。
“你忙什么呀?”他關(guān)切地問。
她的臉上做微一紅:“沒忙什么,已經(jīng)完了,完了!”
“親愛的,我在那里擱下許多活,就是為了早些趕回來給‘拉約’剪毛?!?br/>
她甜蜜地笑了,勾起了他的無限深情。
然而,母雞打鳴的夜晚畢竟十分凄涼。阿德萊達躺在床上喃喃不休,難以入睡;巴爾塔躺在她的身旁,心緒煩悶,輾轉(zhuǎn)反側(cè)。妻子的低吟,加深著他的疑懼。自從成家以來,他還是頭一次為前景擔憂。
(三)
巴爾塔回想那天照鏡子時,曾有一張陌生的面孔從鏡中閃過,他在恐懼和顫抖中失手掉了鏡子。稍后,他覺得背后有動靜,慌忙掃視四周,不見人影。又過了一會,他想到可能是剛起床后睡眼朦朧,引起了某種幻覺,心境才有所平靜。然而,妻子夜里的啜泣,又使他回憶起打碎鏡子時的情景,不可思議地折磨著他的身心。但丈夫的責(zé)任卻驅(qū)使他安慰妻子:
“不要再因為母雞打鳴哭個不停,親愛的,睡吧,別象孩子似的!”
與其說巴爾塔這樣做是寬慰妻子,勿寧說他給自己壯膽。他仿佛感到一根奇怪的長針鉆入他的體內(nèi),把所有的血管都縫合起來,產(chǎn)生難忍的劇痛。他試圖忘卻一切,但往事總在腦際徘徊,頑固地捉弄著他。
次日,巴爾塔街省,首要大事就是買鏡子。這可憐蟲竟然被昨天捕風(fēng)捉影般的事迷惑住了?;氐郊依?,他不知疲倦地照鏡子,面部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也沒有一點怪影。他坐到樟腦橡木上,身倚圍墻,凝視鏡面。
清晨使人迷戀,晴空萬里無云。
阿德萊達的母親安圖卡的到來使巴爾塔感到突然。她是來取火的。這位生性倔強的老人因曾患白內(nèi)障而雙目瀕于半瞎。
“巴爾塔,這些日子你沒去農(nóng)莊?聽圣何塞說,草原上的那塊地準備分給雙目失明的老人。噢,他還說,星期六他從薩利納斯回來的路上,看見了你?!?br/>
他卻一聲不吭,朝著雞群扔了一塊石頭。連聲喊叫:
“喬啊……喬噢……阿德萊達,就是這只雞!”一群母雞爭先恐后地啄食晾在場院的準備用來磨面的麥子。
丈母娘走了,門依然開著。鄰家的一條黑狗闖了進來,走近巴爾塔,嗅著地面,不停地甩動毛茸茸的尾巴,忽然輾轉(zhuǎn)身子,忽然騰空躍起。強烈的陽光通過鏡面反射到狗身上時,它瞧著無底的鏡面,對著鏡中的自影發(fā)出刺耳的怪叫。
收獲季節(jié)到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巴爾塔仿佛已忘記了母雞打鳴一事。不料九月的一天,妻子站在麥堆旁對他說:
“喂,你拿馬褡鏈,我拿不動!”
“怎么?親愛的,你病了?”
阿德萊達異常激動地低下眼睛……
“嗨,從什么時候起?”他低聲問妻子,心里泛著無比的幸福。她只是抿嘴微笑。接著,一對未來的父母深情擁抱。她感到有些膽怯,靦腆,喃喃地說:
“我覺得應(yīng)從七月份算起?!?br/>
聽到“七月份”三字,巴爾塔立刻沉思蹙眉,眼前浮出一片可怕的陰云。他努力追憶,往事一幕一幕展現(xiàn)眼前,猶如夢幻:鏡中閃現(xiàn)的那張陌生面孔,母雞打鳴,鏡子脫手垂地……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那個倒霉的七月!多么不吉利的日子!
“奇怪!這種結(jié)合實在太邪了。”他自言自語,不祥的預(yù)感使他忐忑不安,渾身打顫。
送走收獲季節(jié),又迎來寒冷多風(fēng)的秋天,秋播開始后,天空烏云密布,傾盆大雨接二連三。巴爾塔和妻子搬到小農(nóng)莊,準備在那兒住上一些日子。
(四)
一天下午,巴爾塔從田間歸來,在茅屋對面的池塘邊給牛飲水,自己也感到口干舌燥,便鉆進灌木叢中的泉眼跟前,跪在地上痛飲起來。
突然,他猛地跳了起來,顫身后退,撞倒了池邊一棵小樟腦樹。他四下張望,恍覺有人在身后出現(xiàn)。然而卻未見蹤影。于是,他又回到灌木叢中,尋找那個不明隱跡的不速之客,仍然一無所獲。只看見幾只受驚的鴿子和小鳥飛上天空。一只兀鷹緩慢地飛向遠處的樹梢,爾后又展翅疾飛,消失在一片干葉之中。
幾個月后,類似的事又發(fā)生了。一天,巴爾塔停在河邊。透過河面波紋,他看見一個人影。那人影一旦碰到泉眼四周的青草,便立刻消失。他思忖:“太奇怪了,誰又在暗中跟蹤我?”他心緒煩惱,認為有人存心捉弄自己,決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稍后,他又產(chǎn)生另一種想法:莫非是年輕的妻子在和自己開玩笑?但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妻子對他一慣尊敬,決不會開這類玩笑。
巴爾塔雖然不是一個聰明睿智的男子,但辨別好歹的能力還是有的,而且行事待人十分謹慎。不管學(xué)得如何,還算上過五年學(xué)。查他的家譜,祖輩曾有人扛過槍,以后世代務(wù)農(nóng),汗水傾注在土地上。在巴爾塔的靈魂深處,也曾夢想改變境遇,飛黃騰達,但又覺得出身卑賤,難以實現(xiàn)??傊且粋€缺少教養(yǎng)的人,但絕不是一個多疑的人。
從那天起,浮于水面的怪影已第二次出現(xiàn)。巴爾塔神經(jīng)緊張,弄不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把這宗怪事告訴妻子,又唯恐被她取笑,只好憋在心里。
禮拜天,巴爾塔進城,在集市上碰到了一個老同學(xué)。他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傾吐了滿腹苦水。他臉上布滿愁云,男性的自尊心遭到摧殘。悲傷和煩惱如同一條毒蛇,將他緊緊纏住。老同學(xué)剛聽他說了幾句便捧腹大笑,隨后嚴肅地指出了他的錯誤想法,并忠告說:
“這類事無須大驚小怪,我也見過。在特定場合下,這種事會隨時發(fā)生。有時,我的腦海中突然涌現(xiàn)許多人與事。但當我想把他們變成現(xiàn)實中的人與事時,卻又迅速消失,以后則很少發(fā)生。在特魯希略,我曾請教過一位先生,他說這是神經(jīng)錯亂的癥狀,還叮囑我要注意身體?!?br/>
老同學(xué)的一席話,對巴爾塔來說實在太深奧,太不可理解了。
一天早上,他只身穿越林中曠野,沿著水渠直奔馬場。當他用目光掃視水面時,頓時驚跳后退。與此同時,岸邊繁茂的柳枝葉隨風(fēng)發(fā)出一陣喧嘩,酷似人逃竄時發(fā)出的沙沙聲。他急速回頭,朝柳樹的方向望去,只見常青藤與紅錦葵之間的柳枝已恢復(fù)平靜。
“誰?站住!不要臉的東西…… ”他驚叫起來。
他決心抓住這個隱身人,便屏息察看樹、叢、石后、閘底,卻不見蹤影。這已是第三次或第四次了。
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卻在巴爾塔思想上激起恐懼的波濤。它無止境地發(fā)展著,變?yōu)榭膳碌膽岩珊筒聹y。為了不傷害妻子,他從未向她吐露此事。這更使他的思想隨意馳騁起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巴爾塔愈來愈顯憂郁。有時索然隱居多日,精神恍如夢游,有時單槍匹馬,到偏僻之地虛度光陰。這個混血種人一反常態(tài),甚至于對妻子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常常發(fā)火。一次,他突然沖著她連聲叫嚷:“過來,聽見了沒有?坐到這兒!”
小倆口同坐在門前的一條石凳上。他漫不經(jīng)心地吻吻妻子,無緣無故地仰天長嘆:
“阿德萊達,如果有朝一日你不愛我了……”
她沉默不語,彎下身子。她一慣信賴自已的丈夫,從未因一時一事的疏忽刺他。盲目的宗教信仰和兩顆赤誠之心,把他們緊緊地連為一體。
她到院子去了,巴爾塔仍然坐在石凳上苦思冥想。每當巴爾塔瞧見鏡子,一種莫名其妙的煩惱便油然而生。一次,他在夢幻中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好似一片藍色的曠野。他深感到孤單,惶恐不安,企圖竭力擺脫困境,但卻失敗了。他覺得這個鬼地方猶如一面巨鏡,又仿佛是無際的浩瀚大海。在火辣辣的陽光下,他看到自己孤獨、模糊、高大的影子,忽兒暗淡得漸漸變成一條細線,最后完全消失,忽兒又閃電般地現(xiàn)于眼前。當阿德萊達叫醒他時,只見他滿臉淚痕。她焦灼不安地問:
“親愛的,你做了啥夢?哼哼嘰嘰叫了好大一會兒。”
“嗯,我做了個惡夢?!彼卣f。
兩口子不再說話了。為什么他讓朝夕相處的愛妻蒙在鼓里?為什么要在情侶間點燃炸彈引線?為什么接吻時情淡意薄?這一切令人難解之處,正是他胡思亂想造成的后果。
悲劇的序幕,好似一條隱匿屋頂?shù)闹x,對“主梁”進行由里及表的侵蝕。巴爾塔開始懷疑自己的妻子,但這樣做連他也莫明其妙。阿德萊達盡管察覺到夫妻感情不如以前,但對這些離奇的事情卻一無所知。忙完農(nóng)活后,她曾這樣暗示丈夫:
“巴爾塔,活兒我們都干完了,可以回城了?!?br/>
“還有許多活沒干完呢?”他神秘地回答。
自從禮拜天在集市上碰到老同學(xué)后,巴爾塔一直沒有進城。家里有多少事需要照料,他都推辭不去。有時故意刁難,有時以瑣事作借口。乍看起來,他似乎為了躲避嘈雜的城市,圖求清靜的環(huán)境,實則是急于識破和捉拿那個膽怯的跟蹤者,他推測那家伙準有所圖,因此認定這是百分之百的壞事。他不擇手段地暗中糾纏、窺視、跟蹤自己,更確切地說,這個無恥的家伙也許是為了占有阿德萊達而大耍手腕。
城里房子無人居住,走廊里群雞亂飛,地上兔類成堆。巴爾塔一旦回想起那凄涼的景象,心里就直打顫,悲痛打開了他的思緒,將往事重新推到眼前。走廊里那根令人心驚的柱子,那顆掛鏡子的釘子,都使他坐臥不安,疑懼劇增。這種情況下,惟有離開城市來到農(nóng)村一種選擇。
隨著光陰的流逝,巴爾塔的憂郁日甚一日,緊鎖的眉峰下隱藏著無窮的心事。
一月的天氣,霪雨霏霏。油黑的休閑地如同穿了一件厚厚的、打著臃腫褶縫的喪衣。忽而張開,忽然閉合。變化無常的天氣,使人心煩意亂。連續(xù)兩小時的大雨之后,庭院積滿了雨水。巴爾塔沒下菜地,交叉雙臂坐在石凳上,傾聽狂風(fēng)怒吼和屋頂發(fā)出的“吱啦”響聲,要是不發(fā)生異常情況,他決不會輕易離開那條石凳。一群受驚的豬圍著圈門,發(fā)瘋似地尖叫。他不得不拿起棍棒拼命地驅(qū)趕這群畜牲,并在門口壘上石塊加固豬圈。但這群畜牲卻毫不罷休,吼拱門前的石塊。他滿臉怒容,困惑地扯著嗓子狂喊:“畜牲,怎么啦?”?
暴風(fēng)鞭子似地抽打屋頂,使巴爾塔全身瑟瑟發(fā)抖。在這種神經(jīng)的高度緊張中,即使普通金屬或瓦礫的撞擊以及妻子的磨面聲響,都會使他心驚肉跳。
一頭才斷奶的豬崽滿身紅毛,瘦骨伶仃,因為找不到母豬而橫沖直撞,狂嚎不已。巴爾塔向它扔去一塊石頭,那可憐的畜牲才慢慢停止嚎叫,低聲哼哼了一個下午。巴爾塔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室外總感到膽怯。他匆忙朝廚房走去。當穿越積水的庭院時,突然看見水面上掠過一個模糊的黑影。他急步跨進廚房,覺得背后有人追趕。妻子正在磨房忙碌,一見丈夫趕忙放下活計。他故作鎮(zhèn)靜,身子緊挨妻子閑扯起來,妻子趁機再次提出回城,卻遭到他的反對,
“沒瞧見還有許多活兒要干嗎?等兩個月再回城吧!”
(五)
幾天后,巴爾塔突然獨自回到城里??邕M家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群禽飛舞圖,接著又看到臥室的天花板上布滿了鴿子和野斑鳩窩。受驚的小鳥四處亂飛,搜尋新的窩巢。兩只野兔無處藏身,竄逃不迭。他感到凄慘、孤獨,身子篩糠似地顫抖起來。那布滿蛛網(wǎng)的墻柱,滿墻的鳥啄洞眼,上了鎖的房門……他倚在客廳門上,緊閉雙目,竭力驅(qū)逐眼前的凄景,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淌下來。
悲痛之余,他強自冷靜,走進客廳,轉(zhuǎn)向臥室,打開門鎖,突然“喀喀喀”地咳嗽起來。他急忙走出臥室,一口膿痰直落在地上一顆釘子上面。接著他手拿鏡子照了照面容,又把它擱置一邊,直挺挺地站著,酷似一恨木棍。
“眼見那張陌生的面孔沒有?還看見什么人了?”他自我發(fā)問,環(huán)視四周,將目光投向菜園。
與其說這回巴爾塔沒被嚇倒,不如說他故作鎮(zhèn)靜。在那異乎尋常的瞬間,他并不認為在他背后和兩側(cè)閃現(xiàn)奇物,在鏡中瞧見的只是自己的形象,并非他人。然而,這又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唐感覺——鏡中的自己似在顫抖,并不難看的面孔罩著陰影,變成只有幾根粗線構(gòu)畫的輪廓。他感到體溫劇升,身上一切正在發(fā)生突變……
巴爾塔連夜趕回農(nóng)莊,躺在床上,心亂如麻,忍受著漫漫長夜的煎熬。忽兒昏昏沉沉,忽兒稍顯清醒。往事再次涌上心頭。多么陰森的夜??!他努力追憶每樁事發(fā)生的地點、時間、人物,推測事與事、人與人、事與物之間的瓜葛,與眼前痛苦的生活景象漸漸聯(lián)為一體——在那孤苦伶仃的童年,流落異鄉(xiāng)的妹妹是他唯一的親人……后來,阿德萊達和那面碎鏡……他的心情再度煩亂起來,想到有人跟蹤自已。
他曾反復(fù)自問“鏡中人影”是否存在。然而百思不解,疑竇叢生。他曾想把“鏡中人”仔細看清,結(jié)果總是歸于徒勞?;袒笾H,他不禁想起一位老同學(xué)說過的話語:“……一些企圖使之變?yōu)楝F(xiàn)實中的事物,到頭來無不稍縱即逝?!?br/>
片刻之后,巴爾塔又回想起另一類往事。幼年時的夜晚,他常與伙伴們聚會。他們有的出身名門,有的書香世家,個個見多識廣,講述魔幻故事和難以置信的怪物。一個小伙子某次曾說:“一天,發(fā)生了這樣一件奇事:突然間,我覺得兩腳越分越開,兩腿不斷延伸,個子越來越大,成了巨人。那時,我害怕極了,想猛地站起來,但卻力不從心。眼看就要和房頂相撞,我大聲驚叫,……”
巴爾塔疲憊恍惚,用太陽穴猛撞床頭,左右輾轉(zhuǎn);妻子卻安靜地躺在一旁,岳母也擠在這間簡陋的屋子。老人睡得不沉,忽兒夢囈,忽兒叫喊。
東方剛剛吐白,巴爾塔已踏著朝露,默默地離開家門。
他日益執(zhí)拗地陷入孤獨。一天阿德萊達終于開口了:
“巴爾塔,我親愛的,你怎么啦?上帝呀!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成了這個樣子!咱們進城吧!我害怕在這兒過冬??丛谏系鄯萆?,離開這里吧!”
說著,她挎起丈夫的胳膊,頭輕輕地倒在他的肩上。他頓時流露出極不耐煩情緒,厲聲說:
“已經(jīng)對你說了,不走!”?
聽了丈夫生硬的話語,膽小的妻子傷心地流下眼淚。
有時候,阿德萊達和她弟弟一同回到城里,照料家中飼養(yǎng)的家畜。但每當妻子返回農(nóng)莊時,巴爾塔心中總有惘然若失的感覺,因而對她越發(fā)生疑。疑點起初有點盲目,后來漸漸起了變化,成為實在的疑忌。
巴爾塔茫然穿越大片私田,沿著亂石縱橫的平地不歇地向前走著。清晨無雨,天空陰沉。預(yù)示不幸的烏云飄浮于陰郁的石岑上空。云岑連成一片,縮成一團,迎接即將降臨的悲劇——這也許是大自然對人類的巨大恩賜。
他步履沉重,翻山越嶺,爬上一座野草叢生的小山,歇息片刻,又攀上一塊平滑的巨石,兩腿懸空坐在上面。俯視令人毛骨悚然的萬丈深淵;眺望一座被棄的破舊柵欄,觀賞美妙的自然美景,被此起彼伏的田地和云霧彌漫的山色深深吸引。
少時,雨點始落,暴雨轉(zhuǎn)瞬席卷山崗。巴爾塔迷了方向。他膽寒四顧,惶恐悲愁,好不容易辨明路徑,悲慘的往事再次涌上心頭。阿德萊達的形象清晰地現(xiàn)于眼前。他覺得自己是那樣厭她,恨她。正是這種不幸的愛情,迫使他離家尋求孤凄之地。
他不斷地反問自己:“阿德萊達還愛我嗎?她會不會另有新歡?她也許已愛上了‘他’……”是的,他深信妻子已愛上了“他”。想到這兒,他的心境好象莽莽峻嶺一樣沉重。
(六)
清晨奇靜。巴爾塔搖晃著腦袋,用手指撣去褐色褲子上的泥巴。思緒被一個難解的疑“繩”緊緊纏住——阿德萊達果真愛上了“他”嗎?
他心亂如麻,痛苦不堪,直直地站著,任憑大風(fēng)猛吹那頂棕櫚禮帽。接著拉拉帽沿,無可奈何地陷于困境,重新坐上石棱,回想妻子的美貌溫情,出神地望著懸崖峭壁。一個逃亡者的形象突然闖入腦際,與鏡中的人影惟妙惟肖。他面色煞白,茫然無措,深信平日確實有人暗中窺視。是的!他甚至隱約聽見了那人的呼吸、低語。他站起身來,在石凹中尋找那人,幾乎動用了五官的全部功能。雙頰通紅,眼中噴火。
涼風(fēng)增添著寒意,巴爾塔重又陷入思索:如果真的有人跟蹤,這人必定躲在暗處,忽隱忽現(xiàn),沙沙作聲。抓時便逃,不抓又至,卑鄙無恥,實在可恨!
天陰得更重了。一只南美兀鷹展翅疾飛,巴爾塔面色驟變,斷定又有人跟蹤自己。這家伙是個素不相識的流氓?還是一個愛開玩笑的朋友?他為受人愚弄而萬分惱怒。對七月的那天下午借助鏡子發(fā)現(xiàn)怪物確信不疑。村里那位被妻子拋棄的先生,不也利用鏡子偶爾抓住了一個不法分子嗎?難道阿德萊達從未發(fā)覺這條嗅覺靈敏的“狗”?不,絕不會!她肯定愛上了“他”,愛上了“鏡中人”。
寒流過后,降下一陣冰雹。一個牧童趕著兩只羊朝那被棄的柵欄走去。深淵發(fā)出沉郁的聲響,石后傳來嗡嗡的回音,宛如對牧童的粗野回敬。這塊奇妙的怪石也象鏡面一樣,底部潛藏著神秘的禍根。它,也許就是隱現(xiàn)不定的人影和不測怪事發(fā)生的根源!他朝深淵大吼一聲,巨石照樣發(fā)出震耳的回響。與此同時,那張在鏡中、泉眼、水面上閃現(xiàn)的陌生面孔,又躍入他的眼簾。
當那棵久被蟲蛀的樟腦樹突然倒下時,愛情悲劇隨之而來。呼嘯的狂風(fēng)猛烈吹打著巨石上的禮帽……
更為不幸的是阿德萊達的無知愈益加重了悲劇的分量。農(nóng)家婦女的遲鈍感覺,不可能推測外面的事態(tài)。她只是感到丈夫突然變了,變得孤癖乖戾,難以捉摸,但卻看不出災(zāi)難即將降臨,更不明白其中的淵藪。不幸的女人雖曾作過探索性的嘗試,一連數(shù)日仔細觀察丈夫。到頭來仍是一無所獲。她的浮淺見識和懵懂判斷,與操勞家務(wù)和目不識丁大有關(guān)系。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比丈夫更加愚昧無知。不過,從宗教角度來看,阿德萊達對丈夫的尊重卻始終如一。她從不要求丈夫懺悔。即使吵得不可開交,也決不傷害丈夫。
黃昏時分,巴爾塔才從荒漠的安第斯山區(qū)折返回來。雷雨交加之際剛從城里回來的妻子急忙迎上前去:“上帝啊,你上哪里去了?”
巴爾塔沉著臉,雙手背在后面,直入里屋,沒有理睬妻子。
懷孕的妻子面色蒼白,憔悴憂郁之色與即將迎接新生命的人世常態(tài)很不協(xié)調(diào)。她拉住丈夫的胳臂,聲音充滿了關(guān)切:
“你去小河溝了?”?
他仍然沉默不語。冷酷的目光故意避開妻子的視線,憤怒地甩開她的雙手:
“放開我!”
隨后,他沖進屋里。阿德萊達以女人特有的克制跟在后邊。
“巴爾塔,怎么啦?到底發(fā)生了啥事?”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竟撇下我……”
她站在屋子正中,眼前一片昏暗,仰望屋頂哀聲長嘆:“唉呀!我的上帝??!”說罷,悲泣不已,棕色臉上布滿淚水,撩起灰色的衣襟凄然擦抹?!熬瓦@樣把我扔下……”極度悲傷使她的胸肺劇烈起伏??蓱z的山區(qū)女人,因愛情受挫嘗受著前所未有的折磨。那熊熊燃燒過的愛情之火,突然在照亮了美洲“櫻桃”的時候遭到風(fēng)暴襲擊,賜給她的惟有悲泣。她雙眼紅腫,垂視濕襟,心如刀割。
此時,阿德萊達的弟弟圣地亞哥突然出現(xiàn)在門前,伸著腦袋向內(nèi)察看。
巴爾塔坐在床沿,雙腳蹺上板凳,用手遮著半邊臉孔,呆呆地望著地面。
“我造了什么孽,你撇了我?”悲嘆,似乎并非指責(zé)丈夫,而是妻子對委屈苦楚的傾訴。山區(qū)婦女的最大能耐,惟有吞聲飲恨,期待上帝撫慰心靈,決定命運。
天灰沉沉的,院子里鋪上了一層冰雹,閃著銀色的光亮。年僅八歲的圣地亞哥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他無法理解人生的種種不幸。只看到一個痛哭流涕,一個緘默不語。接著,骨肉之情驅(qū)使他將刺痛之心貼到淚人般的姐姐身上。暗暗想道:“是誰讓姐姐受苦?莫非他從她手里奪走了什么東西?他為什么不還給姐姐!為什么這樣狠心?”
孩子心中一酸,喉嚨發(fā)硬,認定姐姐受了欺侮,應(yīng)該象奴隸一樣打破枷鎖。干是他朝姐姐打打手勢,聳聳肩膀,示意她趕快逃走。急得火燒火燎,甚至公開暗示姐姐不要膽怯,偷偷跨上走廊,盡速擺脫困境!
可是,姐姐不但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反而更深地沉入痛苦。
“你這樣待我已有一段時間了,我不明白到底因為什么?”
孩子用手背擦去眼淚,趁姐夫不防,模仿大人咳了幾聲,低聲問道:
“姐姐,你忙啥呀?你在找紡錘嗎?從那天起,我一直沒瞧見……”見她沒有吭聲,可憐的孩子又問:“姐夫淋著雨了……”
阿德萊達用衣袖掩著掛滿淚珠的臉孔,聽憑孩子拼命咳嗽,使勁蹭著木門,一直等到黑夜來臨。
小圣地亞哥氣憤地揚起脖子,不知應(yīng)該如何排解這場糾紛,只是模糊地想到“枷鎖”,決心幫助姐姐砸爛它。他自言自語地說:“什么東西啊?還給姐姐!為什么要欺侮她?”接著,他難過地坐在身旁的石凳上面,漸漸沉入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屋里靜悄悄的?!八麄兊侥睦锶チ??”小圣地亞哥心里有點害怕,扯起嗓門喊叫:“阿德萊達……姐姐……”
夜黑漆漆的,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他們竟然把我扔下了!”孩子嘟噥著朝豬圈望去,隱約著見了哀嚎的豬崽。他站在那里,渾身僵木,想起淚人似的姐姐和脾氣粗暴的姐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寒夜,空屋,不知去向的姐姐,嚇得小圣地亞哥幾乎哭出聲來。鼓起勇氣推開屋門,哆嗦著嘴唇高聲喊道:“阿德萊達……姐姐…… ”
突然,墻上掉下一塊泥巴,嚇得他出了一身冷開。他透過夜幕仔細辨別,似乎看見土墻那邊的人形,聽見了衣服的“窸窣”之聲,盼望媽媽從城里回來??墒?,這一切全是幻覺,真正使他受驚的僅是一頭迷路驢子的蹄聲。
后來,孩子又坐在石凳睡著了。他夢見一只烏鴉飛向屋頂,呱呱啼叫,后來,又與一只丑鳥拼搏爭食。不可理解的是,那鳥斗不過烏鴉,逃飛后再也沒有回來。
(七)
嫉怒交加的巴爾塔罵畢妻子,嗚咽地說:
“好吧,我們分手吧!”?
阿德萊達抱著一絲希望,試圖說服丈夫相信一切都是無中生有。不料他卻更加憤怒:
“你和他弄到什么地步?干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丑事?天哪!我為啥會有這樣的報應(yīng)?”
他一邊恨恨責(zé)罵妻子,一邊察顏觀色。不錯,他的確愛過阿德萊達。除了惦記異鄉(xiāng)的妹妹,他一心貼在妻子身上。他既不傷風(fēng)敗俗,又不好逸惡勞。那么是誰通阿德萊達離開自己而去愛“他”?他懷著深沉的憐憫提出了這個戲劇性的問題。甚至想使她相信,“他”永遠不會真心愛她。她不該對他隱瞞真情。然后耐心勸慰,讓她平靜,把她安置在一個神秘的地方保護起來。“是的,她確實應(yīng)該受到保護,因為她是個可憐的好人!”他越想越煩,不禁痛哭起來。這一突然閃現(xiàn)的美好念頭,似乎可望使她重獲幸福。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斷然放棄,重新陷入痛苦。
溫順癡情的阿德萊達面對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淚水浸泡萎縮之心。
“你已經(jīng)不屬于我的了!”巴爾塔含淚喊叫,決定把妻子連夜送回城里。他們穿過荒野泥谷,沿著山間小道摸黑趕路。剛一到家,他馬上給妻子換上一身黑衣,自己也穿上素裝。妻子兩眼噙淚,聽憑丈大擺布。
一束凄慘的橙光照亮了屋中的白墻。
夫妻二人度過了難熬的一夜。悲痛摧毀了他們的心靈。失眠使巴爾塔恍恍惚惚。他扔下妻子走向鄉(xiāng)村,然后又離鄉(xiāng)浪游山中?;氐侥菈K熟悉的巨石近旁。他踏著金色的陽光和閃爍的露珠爬上山頂。一群蜢蟲在眼前飛著,他的褲子從膝蓋以下全都濕透,散發(fā)著縷縷蒸汽。
他坐上石棱,望著山景清理痛苦的思緒,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心情略略感到輕松。他忘卻了傷心的住事,被大自然托上最高的石棱。突然之間,他感到有人在他背后用力一推,將他送下可怕的山巒……
直到下午,可憐的妻子還躺在床上,對丈夫的慘劇一無所知。唐娜·安圖卡坐在臥室門口,為剛剛出世、不斷啼哭的孫子默默祈禱。壇上的蠟燭吐著煙焰,迸出點點火花。老婦顫巍巍地撥動燈芯。晃動的燈光斜照著半掩的屋門,輝映著五月的陰冷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