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壹
?病人
1953年
老尼尼卡病了,病到?jīng)]法正常醒來。 午后陽光明媚,順著窗子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悄悄摸索進來,輕輕爬上老尼尼卡那布滿皺紋的威嚴(yán)的臉上。窗戶忽然被黑海的海風(fēng)叛逆地推開,玻璃的反光刺激他的眼睛眨了幾下。濃密而蒼白的大胡子被鼻息微微吹動,精神恍惚的他掙扎著想要直起身來。 “達瓦里希,您現(xiàn)在需要躺下休息,身體狀況不允許您頻繁走動?!贬t(yī)生突然闖了進來,服侍著他又躺了回去。 “別關(guān)窗,我想吹吹海風(fēng)?!崩夏崮峥▏诟泪t(yī)生。疲憊不堪的他不一會兒又陷入了淺寐。醫(yī)生拉過來一張椅子坐下,開始例行為他測量身體指標(biāo)。半夢半醒的老尼尼卡喃喃自語道: “我們的尼尼卡老去了 他偉岸的肩膀不再挺拔 這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 真的曾經(jīng)擁有鋼鐵一般的力量?” 醫(yī)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顧低頭繼續(xù)工作。 “啊,母親??! 到底有多少次 他暴風(fēng)一般揮舞著鐮刀 袒胸露背,在麥田的盡頭 突然大聲地咆哮 他肯定搬移過大山 把它們并排而列 他那滴汗的臉上 噴射著火焰和濃煙?!? “大家都記著呢,全世界人民都記著呢?!贬t(yī)生一邊奉承著,一邊埋頭接著工作。老尼尼卡卻苦笑一聲,側(cè)過腦袋,凝望著滄茫無垠的黑海,繼續(xù)低吟: “可他現(xiàn)在連膝蓋都動不了 歲月奪去了它們 他只能躺下 或者做夢 或者告訴 他子孫的子孫 他曾經(jīng)的過往?!? “祖國在您的帶領(lǐng)下,于戰(zhàn)火涅槃重生。子孫們會永遠銘記您的功業(yè)的。” 老尼尼卡早就習(xí)慣了這種無聊的奉承,他淡淡地說:“如果我的命運就是為國而死,那就讓死亡即刻就到來吧,死亡總是能給人類帶來新生。我已經(jīng)盡到了自己的責(zé)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別這么說,您至少還可以活二三十年呢!我們已經(jīng)有原子彈了,以后您一定能親眼看到我們上太空……” “那是后人的事了?!崩夏崮峥▏@息一聲,接著說:“等病好了,我想再去看看卡托和娜杰日達,我對不起她們……”這個素以冷酷堅毅聞名于世的鋼鐵之人,此刻竟泛起了溫柔與悔恨的淚花。 “會好的會好的。”醫(yī)生沒功夫關(guān)注這個老頭子神情的異樣,他看了一眼儀器上的數(shù)據(jù),皺起了寫滿憂懼的眉頭。 “蘇卡不列!安德烈你給我站?。 ? “ 哈哈哈哈哈……葉夫根尼……別追了葉夫根尼……哈哈哈哈哈……” 一陣年輕歡快的笑聲冒失地闖進屋來,老尼尼卡那堅硬如鐵的心,此刻竟莫名愉悅地跳動起來。他顫抖地坐了起來,醫(yī)生趕忙攔住他。 “混蛋!你想去盧比揚卡做客嗎?!”這個曾經(jīng)格魯吉亞男高音歌手用他足以震懾地球的大嗓門沖醫(yī)生吼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醫(yī)生只好把他扶下病床。他拄著拐杖,艱難地往窗前走了幾步。當(dāng)他看到兩個年輕的哥薩克小伙子在海灘上追逐打鬧時,他安慰地笑了起來。
貳
?末日
1976年
世界毀滅了,阿芙樂爾號太空艦的船員們親眼目睹了一切。 亞歐大陸上密密麻麻的火光與浩緲銀河輝煌璀璨的星辰、深夜黢黑的地球與空曠無垠的宇宙交相輝映。而火光最密集處,那亞歐大陸的北方,正是他們深愛的偉大祖國,世界兩極之一的超級大國。但此刻,最強大的地方也是受戰(zhàn)爭之苦最深的地方。每一處火光都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城市,而他們的祖國已經(jīng)成為一片地獄般的火海。
所有船員都咬牙切齒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等待著上級下達反擊敵人的終極命令。 終于,一個身著元帥制服的身影珊珊來遲,出現(xiàn)在控制艙的屏幕上。他面色憔悴,眼神空洞,但依然威嚴(yán)筆挺。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以沉重的語氣向船員們鄭重宣布: “我的小鷹們,我很遺憾地通知你們:就在剛才,我們偉大的祖國,已經(jīng)在上一輪核打擊中徹底毀滅。全國97%的土地受到核污染,99.9%的基礎(chǔ)設(shè)施被毀,99%的軍事打擊力量喪失,幾乎所有公民遇難。這個指揮部也將在下一輪核打擊中毀于一旦,整個人類文明也將不復(fù)存在。”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元帥終于打破了沉默:“祖國把你們安排在月球背面的原因,就是為了讓敵人知道你們的存在,但又無法查明你們的準(zhǔn)確位置,從而對他們形成終極戰(zhàn)略威懾,以換取更多談判條件。”他沉默片刻,狠狠咬了咬嘴唇,接著有氣無力地說:“但是我們錯了,我們沒想到喪心病狂的敵人真的挑起了核戰(zhàn)爭。雖然我們以最快速度進行了戰(zhàn)略核報復(fù),但還是遲了……” 阿芙樂爾號漂蕩在茫茫宇宙,像是太平洋中的一葉浮芥。 “敵人受到的損失不比我們更少?,F(xiàn)在人類文明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工業(yè)革命以來的全部發(fā)展成果。你們是人類僅存的幸運兒。阿芙樂爾號既搭載著人類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滅世武器,也攜帶了重建人類文明所需的全部知識。所以……” 船員們死死盯著屏幕,等待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來自克里姆林宮的最高指示:由阿芙樂爾號自行決定是否發(fā)射“尼尼卡之錘”以報復(fù)敵人,抑或銷毀武器向敵人投降,幫助幸存人類重建文明?!? 畫面開始扭曲變形,元帥的身影消失在雪花狀的模糊屏幕中。宇宙大爆炸的余波在嘶啞著吼叫,像是在用失傳已久的古語講述一個無解的迷。 船員們一言不發(fā),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擁有最高決策權(quán)的兩個人——艦長葉夫根尼和政委安德烈。 “投票決定吧?!比~夫根尼平靜地說。“支持報復(fù)敵人的舉手?!卑驳铝液鸵槐娙嘶驁远ɑ颡q豫地舉起了手。 “支持向敵人投降的舉手?!敝挥腥~夫根尼一個人舉手。葉夫根尼停頓了一下,又說:“或者我說得再準(zhǔn)確點——支持重建人類文明的舉手?!边@回有了不少人跟著他舉手。 歷史總是有著它奇詭的邏輯。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支持報復(fù)與支持重建的人數(shù)恰巧相同。 “看來還得換種方式?!比~夫根尼說著,他那深邃的黑色眼睛與安德烈明亮的藍色眼睛四目相對。 “一場決斗怎么樣?”
叁
?決斗
一個小時后
按照哥薩克人的傳統(tǒng),戰(zhàn)斗通常意味著在蒼茫無際的大草原上,騎著颯颯駿馬,揮舞著長矛馬刀,迎著敵人發(fā)動一場酣暢淋漓的沖鋒,用“鷹頭包”的灌鉛護手錘爛敵人的腦袋。但在茫茫太空中,以上情景都不會發(fā)生。只有兩坨包裹著臃腫的宇航服的人類肉體,呆板地漂浮在可怖的虛空中。身前,是已經(jīng)被粉塵湮沒而變得不再蔚藍的地球;身后,只有兩絲纖細的繩索連接著他們與阿芙樂爾號。
“我們現(xiàn)在是真正的命懸一線了?!比~夫根尼開玩笑說。 “叛徒請閉嘴!”安德烈沒好氣地懟回去?!拔覀兪擒娙?,與敵人戰(zhàn)斗到底是我們的責(zé)任與使命。而你這個懦夫居然想投降?呸!惡心!” “投降是真的,但我不是叛徒?!比~夫根尼平靜地說。 “我們的祖國已經(jīng)沒了!所有人都死了!”安德烈開始大吼:“我的妻子前天剛剛分娩,我終于當(dāng)了爸爸。電話那頭傳來孩子囈囈呀呀的聲音時,我已經(jīng)決定要為她付出我全部的愛。我要給她扎辮子、買小裙子穿、幫她學(xué)走路、哄她睡覺,看著她慢慢長大,出落個美人模樣……可現(xiàn)在她們都在敵人的核爆下成了無辜的冤鬼!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我的親生女兒!敵人必須為之付出血的代價!他們?nèi)慷嫉盟?!全部!”安德烈一邊怒吼,一邊勇敢地拽著繩索向葉夫根尼發(fā)起了偉大的沖鋒。 “少說話,我們沒有那么多氧氣?!比~夫根尼依然平靜如斯?!拔依斫饽愕谋?,我的親人也已經(jīng)命殞于戰(zhàn)火。但敵國的傷亡至少也在95%以上,一昧地報復(fù)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這是一場毀滅性的災(zāi)難,人類需要的是在死亡中涅槃重生,而非徹底擁抱死亡?!? 一只扳手砸了過來,葉夫根尼勉強躲閃過去,又伸手去抓安德烈的氧氣控制開關(guān),但被安德烈狠狠推開。慣性讓二人朝著相反的方向飄去。他們抓緊繩索再次向?qū)Ψ經(jīng)_去,展開第二回合的較量。 “你以為普通人會在這場災(zāi)難中幸存下來嗎?不可能!能活下來都是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的豬啰!這群蟲豸提前給自己修好最堅實的堡壘,讓自己在末日仍然能過上舒適的生活,然后便放心大膽地拿我們的性命去冒險賭博來換取他們的利益!我想消滅這萬惡之源,就像當(dāng)年尼尼卡做的那樣,何罪之有?” “還記得今年9月9號去世的那個契丹人嗎?他臨終前大搞“三線工程”,契丹在這場災(zāi)難中應(yīng)該能有不少幸存者?!比~夫根尼費力地躲過朝他飛來的扳手,繞到安德烈背后,掏出一塊被太空的絕對零度凍得堅硬無比的大列巴砸向他的太空背包。 “沒你這樣浪費糧食的?!卑驳铝覍τ妹姘杉艿娜~夫根尼表示強烈遣責(zé)。“契丹?就是那個離了農(nóng)民就什么都干不了的國家?能幸存下來就見了鬼!我才不在乎其他國家怎么樣,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我的祖國,那么還要這個世界干什么?”他轉(zhuǎn)過身來,防止自己背包里的氧氣箱被大列巴砸壞,然后撲上前去死死抓住葉夫根尼的胳膊。兩人的上肢糾纏在一起動彈不得,只好用腿互相踢打?qū)Ψ?。由于臃腫的宇航服使行動不便,使這場驚險激烈的太空肉搏戰(zhàn)看起來十分滑稽。而相互踢打的兩人則像極了兩只短腿的柯基犬,顯得僵硬且笨拙。 兩人的面罩緊緊貼在一起,能清楚看到對方的眼睛。如果說藍色的火焰是最為熾熱的,那么安德烈眼睛的藍色則代表了他對于復(fù)仇的渴望程度。而葉夫根尼的黑色眼睛則如貝加爾湖般深沉冰涼,寧靜堅毅。 決斗已經(jīng)進入了半熱化階段,相持不下的兩人已經(jīng)精疲力盡。氧氣所剩無幾,必須盡快結(jié)束決斗。 “你沒有當(dāng)過父親吧,葉夫根尼?!卑驳铝彝蝗话l(fā)問,搞得葉夫根尼一頭霧水。安德烈大笑起來,接著問:“你知道一個父親為了給孩子報仇,會采用什么手段嗎?”見到葉夫根尼依然迷茫,安德烈冷笑一聲,輕輕說出了問題的答案: “不擇手段?!? 安德烈突然瞪大了眼睛,緊接著用頭部猛烈撞擊葉夫根尼。頭盔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很快在兩人的面罩上分別磕出了一條可怖的裂縫。 “你瘋了?!”葉夫根尼大吼:“你這樣有50%的概率會把自己的面罩先磕破!” “50%?”安德烈冷笑著,“這可是我今年遇到的成功概率最高的一件事情了?!比缓笥帽M全身力氣再一次向葉夫根尼撞去,裂縫又延長了幾公分。 “快停下!停下!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有話說!”葉夫根尼大口喘息哀求著。安德烈很顯然也不是很舍得就這樣隨便地殺死自己的發(fā)小,于是暫時停止了撞擊。 “安德烈,還記得我們的太空艦叫什么名字嗎——阿芙樂爾號,與那艘傳奇的巡洋艦同名!59年前,它的一聲炮響不僅讓這個瀕臨崩潰的國家浴火重生,還把希望的火種灑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痹谒f這番話時,安德烈困惑地看到,在葉夫根尼的面罩裂縫上方,是一雙憧憬著未來的深邃黑色瞳孔。而在裂縫下方,卻露出了狡黠詭異的微笑。 “而今天,作為一個有機會成為救世主的人,我有權(quán)利相信:現(xiàn)在要創(chuàng)造一個與現(xiàn)實相反的烏托邦還為時未晚。我將帶領(lǐng)人類文明完成涅槃,建立一個嶄新的、清掃一切的烏托邦。在那里,沒有人可以決定他人死亡的方式;在那里,愛是真摯的,幸福是可能的。而被判要忍受千年苦難的人類會終于——永遠地——得到在大地上的第二次機會?!? 葉夫根尼突然爭脫,把安德烈一把推開。安德烈發(fā)覺大事不妙,趕忙撲過去拉住葉夫根尼。但已經(jīng)遲了,葉夫根尼舉起手中的大列巴,用盡千鈞之力往安德烈臉上砸了下去。 一股氣流從裂縫間噴出,安德烈用手拼命堵住裂縫。葉夫根尼旋即撤離,拉著繩索趕回阿芙樂爾號。 “蘇卡不列!葉夫根尼你給我站?。 ? “ 別追了……安德烈……別追了安德烈……別追了……” 印有大寫的“CCCP”的艙門無情關(guān)閉,葉夫根尼摘下頭盔瘋狂喘息,無線電那邊依然不斷傳來安德烈痛苦的呻吟和咒罵。 “對不起,安德烈,對不起,我必須這樣做……對不起……”葉夫根尼在無線電這頭沒完沒了地道歉,而安德烈在無線電那頭持續(xù)穩(wěn)定地輸出俄語臟話大全。懊悔與自責(zé)如波羅的海的潮水般涌滿了葉夫根尼的內(nèi)心,他用顫抖的聲音向安德烈說: “我給你唱首歌吧,就像咱們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在黑海邊做的那樣?!背聊S久,宇宙第一次聽到了哥薩克人粗獷的歌喉: “ Дремлет притихший северный город,
(北方的城市沉睡在夢中,)
Низкое небо над головой...
(頭頂?shù)奶炜盏统陵幇怠?/p>
Что тебе снится, Крейсер "Аврора",
(你夢見什么?“阿芙樂爾”巡洋艦,)
В час, когда утро встаёт над Невой? ”
(在這黎明時分的涅瓦河畔?)”
第一縷陽光從東方的地平線越過地球,從飛船舷窗悄悄探進阿芙樂爾號,照在葉夫根尼抽搐的唇上,為這個內(nèi)心飽受煎熬的人賜予了一個慷慨的吻。 “ Может ты снова, в тучах мохнатых,
(也許你夢見身處烏云中,)
Вспышки орудий видишь вдали,
(看到在遠方炮火連天,)
Или, как прежде, в чёрных бушлатах,
(或是巡邏兵身穿黑軍裝,)
Грозно шагают твои патрули?
(嚴(yán)肅地巡視,正如同從前?) ”
他用噙滿淚花的眼睛無助地望向船員們,他們面無表情地待在原地,不動,如鐵鑄的一般,并報以如鐵一般冷漠的目光。
“ Волны крутые, штормы седые -,
(巨浪在翻滾,風(fēng)暴在咆哮,)
Доля такая у кораблей,
(戰(zhàn)艦的命運正是如此,)
Судьбы их тоже, чем-то похожи,
(同樣的命運牽連著人們,)
Чем-то похожи на судьбы людей.
(他們的命運也正是如此。)
Ветром солёным дышат просторы,
(寬闊的海面海風(fēng)在呼嘯,)
Молнии крестят мрак грозовой...
(雷電洗禮著無邊黑暗...) ”
地球暗面密密麻麻的火光遠未熄滅,安德烈掙扎扭曲的身影從亞歐大陸這一邊飄到那一邊,做著人類的最后一次環(huán)球旅行。 “ Что тебе снится, Крейсер "Аврора",
(你夢見什么?“阿芙樂爾”巡洋艦,)
В час, когда утро встаёт над Невой?
(在這黎明時分的涅瓦河畔。) ”
黎明的曙光灑滿了飛船內(nèi)部,失重狀態(tài)下的淚滴到處漂浮,在亙古不變的恒星之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絢爛的彩虹。 “ Что тебе снится, Крейсер "Аврора",
(你夢見什么?“阿芙樂爾”巡洋艦,)
В час, когда утро встаёт над Невой?
(在這黎明時分的涅瓦河畔。) ”
突然,從無線電那頭傳來一聲清脆而短促的爆裂聲,玻璃面罩的碎片四處飄散。 結(jié)束了。
肆
?月光
1991年
水滴落在鋼盔上,發(fā)出一聲清響。尤莉可抬起頭,水滴又正好落在了眼睛里,她本能地用手趕緊揉了揉眼。 “阿麗薩,雪化了?!? 她擰了擰油門,sdkfz2半履帶摩托車的轟鳴聲回蕩在城市的廢墟里。這件老古董是五年前媽媽送給她的圣誕禮物,也不知道是從地下避難所的哪個角落里找出來的,據(jù)說是二戰(zhàn)時從德軍那里繳獲的,一直陪她茍活到了今天——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第15年。
這座城市大約是被一顆小當(dāng)量氫彈摧毀的,核污染已經(jīng)不是很嚴(yán)重了。尤莉可在一棟相對還算完好的大樓前停下車,準(zhǔn)備進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物資。一只小狐貍從車上跳下來,一股腦兒扎進積雪里開始刨坑,兩只小爪子在凍融的雪冰上呲喇呲喇地蹭著。 “阿麗薩,別挖了,雪里面沒吃的?!庇壤蚩蓪π『偤暗?。可是狐狐已經(jīng)拿出了刻在基因里的熱情,像一臺全功率運作的盾構(gòu)機一樣瘋狂挖洞。見沒有找到吃的,氣鼓鼓的阿麗薩又換了個地方,準(zhǔn)備發(fā)揮狐貍家族的傳統(tǒng)藝能:她四條黑絲小腿站定,重心往后一傾,后腿稍稍蓄一下力,然后上半身聳然一躍,兩條前腿一縮,讓身體完全伸展,背部又立刻一弓,后腿旋即跟著騰空,等到全身蜷成一團,四腳在空中平行之時,再將全身氣力盡注前爪,像一枚導(dǎo)彈一樣向下一突,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噗嗤”一聲,便完美地把自己卡在了洞里。
“阿麗薩你沒事吧……阿貍薩……天哪我的阿貍傻啊……”尤莉可無語地盯著阿麗薩那只來回樸棱的大尾巴,露出了一幅“老母親為自己的調(diào)皮閨女操碎了心”的表情。她只好把自己的波波沙沖鋒槍背在身后,彎下腰來抓住阿麗薩的后腿,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軟乎乎的小臉蛋上掃了十幾個來回之后,這根狐蘿卜終于被拔了出來。剛出坑的新鮮阿麗薩像一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一樣,繞到尤莉可的腳邊蹭來蹭去,發(fā)出“嚶嚶嚶”的叫聲。尤莉可rua了半天委屈的嚶嚶狐,待她情緒穩(wěn)定下來,便帶著她進了大樓。 殘垣斷壁間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東西,尤莉可便下到地下室去找。夜視能力強的小狐貍走在前面打頭,她自己跟在后面持槍警戒。這年頭活人沒見過幾個,受過核輻射的變異動物倒是不少:西伯利亞大土豆(變異土撥鼠)、西伯利亞大耗子(變異棕熊)都算是常見物種。阿麗莎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正常生物,但憑她把自己卡進洞里的智熄操作,很難讓人相信其智商沒有受到過核輻射的負面影響。她提著一盞燈光微弱的煤油燈向下探索,不一會兒燈就熄了。地下室光線昏暗,越往下走越是漆黑一片,尤莉可只能扶著墻下樓。阿麗薩精力過分旺盛,不一會兒便溜得無影無蹤。任憑尤莉可如何呼喊,也喚不回來一根狐貍毛。 “阿麗薩?妳在哪兒阿麗薩?阿麗薩……” 只有空蕩的回聲應(yīng)答。 她不再呼喚自己唯一的伙伴,也不再繼續(xù)摸索前行,而是乖巧地原地坐下,一只手扶著槍,一只手伸出食指卷自己的頭發(fā)玩,莫名其妙開始享受起這番靜謐的獨處。絕對的黑暗剝奪了視覺,絕對的孤獨又剝奪了聽覺。當(dāng)一切感官都陷入沉眠,人便與周遭的環(huán)境徹底融為一體,體悟到如死亡一般的寂靜。 “死后的世界也是這樣嗎?一點兒也不暖和,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有阿麗薩……”這個小姑娘默默地想著。突然冒出來一雙綠幽幽的小眼睛嚇得她一瞬間扣動扳機打出一棱子子彈,打在地上火星四濺,那雙綠眼睛驚叫一聲,一下蹦開五六米遠。 “哎呦阿麗薩你是要把咱倆都嚇?biāo)啦怀??”驚魂未定的尤莉可大喘著氣,那雙綠眼睛又開始嚶嚶嚶地怪叫。本來尤莉可還想著死后讓阿麗薩給自己作個伴,現(xiàn)在看來還是獨處比較好,起碼不至于再被嚇?biāo)酪换亍? “愿天堂沒有阿麗薩?!庇壤蚩呻p手合十祈禱。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祈愿,也將是她人生中倒數(shù)第二次祈愿。 也不知阿麗薩竄到了什么東西上面,踩出了點奇怪的聲響。尤莉可過去可摸了摸,像是一個大木箱子,索性把它抱了起來,沉甸甸的,里面發(fā)出了玻璃器皿相互碰摩擦的聲響,搬到外面打開一看,原來是滿滿一箱的伏特加。這種酒她小時候在地下避難所見過,人們一年只喝一次,大家會在圣誕節(jié)那天大擺宴席盡情暢飲,毫不吝惜食物,算是在物資極度緊缺的茍且生活中唯數(shù)不多的小小的奢侈。至于為什么要過圣誕節(jié),沒有人知道原因,可能僅僅是為了找個理由吃上一年當(dāng)中唯一的一頓飽飯而已。后來食物變得越來越少,人們?yōu)榱藸幨秤执蟠虺鍪?,地下避難所也因此毀于一旦,她便再也沒見過酒了。所以意外收獲的這一箱伏特加著實令她激動不已。 尤莉可自然是舍不得立即享用的,于是先把酒裝上了車。半履帶摩托車的載重很大,再裝一箱酒也是綽綽有余。阿麗薩在旁邊來回轉(zhuǎn)悠,毛茸茸的大尾巴跟著游來游去,走到尤莉可腳邊的時候還會伸出小爪子扒拉扒拉她的褲腿,發(fā)出“啊啊啊”的乞食聲。尤莉可從口袋里掏出半塊壓縮餅干扔到地上,小狐貍便心滿意足地叼著餅干跑到一邊大快朵頤去了。忙完手頭工作后,尤莉可長舒一口氣,一屁股坐到車座上,從車座底下摸出一本日歷。 “12月25日——唔,今天是圣誕節(jié)啊?!彼仡^看了看車上的酒箱子,不由動了邪念:雖然日期本身沒什么意義,但好歹有了個享受的喙頭?!爱吘故フQ節(jié)嘛,總得慶祝一下。我也不多喝,嘿嘿,一瓶,就喝一瓶……”于是乎,一只貪婪的手向伏特加們伸了過去…… 摩托車行駛在布滿殘磚碎瓦的道路上十分顛簸,但絲毫不影響阿麗莎枕著尾巴蜷成一團趴在尤莉可大腿上小憩。業(yè)已微醺的尤莉可拎著伏特加噸噸噸地豪飲,幸虧此時人類已幾近滅絕,否則她一定會因為酒駕被交警攔下罰款拘留。西斜的落日尚存些許余溫,融化的雪水流入地面的曲折裂隙中,匯成涓涓溪流,蜿蜒伸向遠方。摩托車沿著流水的方向顛簸前行,掛在后視鏡上的無線電收音機突然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話聲: “這里是阿芙樂爾號太空艦,現(xiàn)在發(fā)布全球廣播……距離……界大戰(zhàn)……已過去十五年……核污染指數(shù)已降至……茲以蘇維……義聯(lián)盟的名義……決定降落在契丹……以幫助戰(zhàn)后重建工作……請做好……準(zhǔn)備……地球人類收到請回復(fù)……執(zhí)行艦長葉夫……” “鬼知道在說些什么?。俊北痪凭楸粤松窠?jīng)的尤莉可已經(jīng)意識模糊,根本聽不清收音機里的那個男聲在瞎嘩嘩什么。便索性不再管他,隨手扔掉手里的空瓶子,從箱子里再拎出一瓶新酒繼續(xù)開懷暢飲。此時最后一抹殘霞也早已熄滅在地平線的盡頭,繁星悄悄睜開眼睛,以亙古的光輝穿透時空的限制,將關(guān)切的目光投射在地球蒼穹的夜幕上。一輪滿月也褪去了云??椌偷哪奚眩瑢⒆约吼▋羲獫嵉碾伢w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夜空。轟鳴的鋼鐵機器載著爛醉的尤莉可、沉睡的阿麗薩和一堆雜亂臃腫的物資,艱難移動到了溪流盡頭——一片煙波浩渺的湖泊。 這湖泊是由雨水和融水匯入核爆中心的坑洞形成的,沒有人類的玷污,水質(zhì)異常的清純。澄澈的湖水波瀾不驚,像是已經(jīng)結(jié)冰了一樣平靜無紋。醉得東倒西歪的尤莉可從車上摔了下來,又像泥鰍一樣從地上拱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奔向湖畔,活脫脫似一只返祖后的南方古猿。一雙軍靴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她一個狗啃泥迎面摔倒在地。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慘白清瘦的臉龐緩緩抬起,一朵盛放的鳶尾花在眼前輕輕搖曳。
“嘿嘿,花花,嘿嘿嘿,紫色的花花。”尤莉可傻笑著,一把連根薅起鳶尾花,扔掉鋼盔,把花插在自己頭上,然后像一只蚯蚓一樣向前蠕動,湊到水邊去瞧瞧自己精心打扮過的模樣。星空的倒影墜入清澈的湖水中,繁星鑲嵌在如境的水面上,其璀璨程度絕非人間珠玉足以媲美,然而與尤莉可的那一雙深藍色眼睛相比仍然相形見絀。那雙如螢石般美麗的眼睛繼承于她那素未謀面的父親,媽媽說她的父親一直藏在月球背面,他在星月間守護著她們。 “安德烈,你什么時候回來啊?!庇壤蚩裳雒娉欤鵁o言的明月,輕聲呼喚父親的名字。一顆流星從夜空匆匆劃過,她瞬間想起了流星許愿的傳說,立刻雙手合十開始祈禱:“保佑爸爸早日歸來,一定要給我吃不完的好吃的,尤莉可不想餓肚子了……嗯,阿麗薩也要吃飽……嗯,還想要一幢小房子,要有窗戶,有廚房,還要有爸爸媽媽……哦哦還想要床,尤莉可太累了,想要好好睡覺……嗯——嗯——如果可以的話,流星還能不能保佑我……啊不,我們……嗯……就是……能不能不要再打仗了呀……嗯吶,就醬紫。” 阿麗薩不知從哪兒跑了過來,用小爪子不斷拍打尤莉可的臉,醉醺醺的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突然腳下一滑,又一頭栽進了湖里,驚得阿麗莎“啊”地尖叫一聲,靈巧地往后蹦了幾尺來遠。 尤莉可的軍大衣大而蓬松,暫時使她像人魚般浮于水面。她的金色頭發(fā)四散展開,像盛放的向日葵花瓣。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輕聲禱告著,一點也沒覺察到處境的危險,仿佛她本就生長于水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那軍大衣慢慢浸透了水,她正在被無情的寒冷一點點吞噬,暗流也把她悄悄送向湖水更深處。阿麗薩焦急地發(fā)出了狗叫,在岸上朝她汪汪狂吠。但她察覺不到這一切,她只覺得自己融化在一汪月光之溫柔當(dāng)中。 “啊,好冷啊?!庇壤蚩珊舫鲆豢跓釟?,后悔剛才沒有向流星祈愿給自己的小房子里添一個暖和的壁爐。耳邊莫名其妙回響起白天無線電里的話:“這里是阿芙樂爾號太空艦,現(xiàn)在發(fā)布全球廣播……” “阿芙樂爾號……太空艦……”這個熟悉而陌生的詞匯瞬間擊中了尤莉可的記憶最深處?!安唬?,那不是流星,那是太空艦,爸爸回來了!”她拼盡全力向那顆流星墜落的方向大呼:“安德烈——我在這兒——我是尤莉可!爸爸——我在這兒——”她的手在衣服上到處亂摸,在褲兜里摸出了那把信號槍,毫不猶豫地朝月亮的方向扣動了扳機。信息彈在天空中爆裂開來,焰火向四處飛去,血紅色的煙霧盤旋消散,在月球表面圍繞出一株彼岸花的形狀。
“真美啊,就像死亡一樣。”她把拿著信息槍的手搭在胸口,悵然望向那深邃的夜空。湖水沒過了顴骨,靜靜地侵入她的肺部。皎潔的月將水光照得清亮,讓她以為自己飲下的是月光。 于是她跳起舞,便死在了月光里。
伍
?枯萎
2099年
“地面上的生活還適應(yīng)嗎?” “剛開始很不適應(yīng),頭頂上空蕩蕩的,讓人很沒有安全感,尤其是白天,光線還特別刺眼,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那就好。”克里索馬利斯欣慰地點點頭。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讓他一直止不住地嗅空氣。和風(fēng)吹動著他的白發(fā),長長的發(fā)梢在旁邊那位個頭略矮的年輕人頭頂來回騷動。行走在一片廣袤的草甸上,粘濕的泥土沾滿鞋子?!澳銈冊诨璋氮M小的地底下生活太久了,雖然夜視能力很強,身體動作靈活,可是卻受不了強光照射,個頭也長不高?!? “確實是這樣——不知組織把我派到這里有什么目的?”那位名叫楚易溟的年輕人叉開話題,關(guān)切地問道??死锼黢R利斯則非常隨意地回答:“有件小事情需要通知你,順便出來散散心——那是什么?” 那是一具白凈的骷髏,看骨骼的形狀大小,應(yīng)該是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女。她優(yōu)雅文靜地躺在一片紫色鳶尾花叢中,小巧玲瓏的頭骨微微側(cè)斜,放在胸口的右手握著一把生銹的信號槍。骨頭表面干凈白皙,正如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一樣純潔無瑕。
“生物多樣性如此匱乏的地方,居然有這么一片喜人的鮮花!”克里索馬利斯顯得異常興奮。他把手伸向那骷髏的盆骨,摘下最為嬌艷的那一朵,放在了楚易溟的手心。 “你知道嗎,鳶尾花是愛的使者。傳說這花生長在人間通往天堂的路上,我們希臘人常在墓地種植此花,希望人死后的靈魂能托付愛麗絲帶回天國。你們契丹人重生死,應(yīng)該能理解我們的文化。” “同志,契丹是俄語的叫法,漢語管它叫中國。而且,我們已經(jīng)把國界廢除了,所以請不要以國籍區(qū)分你我。”楚易溟一臉嚴(yán)肅地說。 “說得好聽叫消滅國界,其實就是通過各種手段,把世界各國強行納入到同一套統(tǒng)治體系中。哼,也算是一種另類的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吧?!笨死锼黢R利斯冷笑著說,隨即拉著楚易溟繼續(xù)前行。太陽漸漸落下,漆黑的蒼穹籠蓋四野。他倚著一坨爬滿青苔的鐵疙瘩,決定說出全部真相。 “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酶鞣N威逼利誘,把各國的人類都強行統(tǒng)一起來嗎?”克里索馬利斯淡淡地問。 “為了實現(xiàn)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的理想?”楚易溟一臉天真地回答。 “二五仔!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話你還真信呀?”克里索馬利斯沒好氣地罵道。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指了指天空,接著問:“你的夜視能力比我強,你看看天上有什么東西?”楚易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抬頭仰望。 “月亮。” “還有呢?” “嗯……沒有了啊?!? “在很久以前,天上除了月亮,還有無數(shù)的星星。” “星星?那是什么?” “和太陽一樣,是恒星,只是離我們非常遠??墒撬鼈儸F(xiàn)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是為什么?” “我還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就觀察到了這種怪現(xiàn)象,我用盡所有的觀測方式,發(fā)現(xiàn)在那些星星消失的地方,不光是恒星消失了,甚至連波和粒子都觀測不到!于是我對一顆特定的恒星進行持續(xù)觀察,發(fā)現(xiàn)它就像枯萎了一樣,飛速的熄滅、衰變,并最終徹底消失,所在區(qū)域不再有任何物質(zhì)存在。這種現(xiàn)象像潮水般吞噬了一顆又一顆星星,我管它叫“枯潮”。事到如今,“枯潮”已經(jīng)吞滅了所有星體,預(yù)計明年就會到達太陽系,適時……” “地球會毀滅,對嗎?”楚易溟補充道。 “沒錯?!笨死锼黢R利斯長出一口氣,故作淡定,接著說:“后來我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提交給了最高蘇維埃,他們認同了我的結(jié)論。而這就是組織派你來這兒的原因。” “組織對此有什么計劃?” “重返太空?!? “什么?!這么大的工程……” “所以我們只能不擇手段地統(tǒng)一各國,以便充分調(diào)動人類所擁有的全部資源。你知道的,載人航天是個燒錢的巨型工程。所以……克里索馬利斯起身正立,莊重宣布: “楚易溟同志,請接收來自共產(chǎn)國際的秘密指示:即日起任命你為人類最后一名宇航員,完成人類重返太空的終極計劃。你需要進行為期一年的訓(xùn)練,期間組織上將會給予一切必要的支持?!? “為什么是秘密計劃?不應(yīng)該向全社會公示嗎?” “那樣做除了引起恐慌以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倒不如把事情隱瞞下來,讓人類文明在秩序中度過余生吧?!笨死锼黢R利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反復(fù)揉搓。 “世界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枯萎?你弄清楚原因了嗎?” “或許是因為,造化想創(chuàng)造一個完美的新世界,需要先毀掉這個一點兒都不完美的舊世界吧?!笨死锼黢R利斯將手中的泥土拋掉,重新拾起一把,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揉搓。一向不茍言笑的楚易溟突然嬉皮笑臉地蹲下來看他玩泥巴:“喂,老頭子,話說星星到底長什么樣子?給我形容一下唄。” “嘿,叫誰老頭子呢?你小子仗著大家都時日無多了,連起碼的禮數(shù)都不講了!”克里索馬利斯憤憤地拿泥巴往楚易溟的臉上糊了上去,在楚易溟忙著擦泥的功夫,他環(huán)顧四周,拍了拍楚易溟的肩膀: “看到那些螢火蟲了嗎?,星星就跟它們一樣,一閃一閃亮晶晶。” 剛把臉抹干凈的楚易溟出神地盯著那幾點閃爍的螢光,悄悄把手伸了過去。一只螢火蟲從草尖飛起,落在了他的指尖。他把手掌輕輕張開,螢火蟲順著手指爬向手心,伏在那朵已經(jīng)枯萎的鳶尾花上。 楚易溟將雙手輕輕合攏,螢火蟲掙扎著,在沒有星光的長夜里倔強地發(fā)出自己的一點微光。 “我將變成螢火蟲。”
陸
?浮生
2100年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大廳里,克里索馬利斯的指尖緩緩離開了琴鍵。 “這首曲子叫什么?很好聽?!彬榭s在發(fā)射艙里的楚易溟聽著無線電那頭曼妙的鋼琴曲,在臃腫的航天服里幸福地抖起了腿。 “讓我想想……嗯,我記得應(yīng)該是《To the Moon 》,是一款游戲的配樂。游戲的名字叫那啥來著?呃……對了,也是叫《To the Moon 》!哈哈,看來我記性還沒有太差?!笨死锼黢R利斯像一個得到獎勵的小孩子一樣興奮大喊。楚易溟扭動了幾下身子,把身體擺成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為什么我們的目標(biāo)是月球?我們又沒有著陸裝置,難不成你們讓我頭鐵地撞過去?”楚易溟終于把藏在心里的疑問坦露出來。 “猜對了,還真是讓你撞過去。”克里索馬利斯壞笑著說:“不過請放心,時間是經(jīng)過精確計算過的,你撞到月球的一瞬間,枯潮也正好到達月球軌道。你至多直接灰飛煙滅,而不會摔成肉餅然后才灰飛煙滅?!? “無聊?!背卒轭^一歪,眼睛一閉,開始閉目養(yǎng)神。不一會兒,冰冷的女聲從無線電傳來: “枯潮已到達冥王星軌道?!? “別睡了,該迎接你的灰飛煙滅了?!敝灰死锼黢R利斯那張討人嫌的嘴一張,楚易溟的心情就會像吃了北極熊的澳洲袋鼠一樣糟糕。他打了個哈欠,強打起精神,坦然迎接自己的宿命。 “請輸入語音口令?!盇l僵硬的提示音毫無感情地執(zhí)行程序??死锼黢R利斯把話筒拉近一些,停頓片刻,說出了那執(zhí)地有聲的三個字: “物!物!物!” 火箭怒吼著,尾焰咆哮著,一支箭從大地噴礴升起,直入云霄。從1961年人類第一次進入太空,到1991年最后一批太空人類回到地球,人類文明終于再次離開了搖籃,向未知的深空發(fā)起最后的沖鋒。 巨大的不適感充斥著楚易溟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大氣層與火箭的摩擦造成了劇烈的顫抖,給宇航員帶來巨大的折磨。不知過了多久,一切終于平靜下來,助推火箭脫離,給地球的背影留下了一個壯觀的“科羅廖夫十字”。主火箭強勁點燃,狂暴地沖向死亡的深空,待燃料耗盡,火箭便與發(fā)射艙脫離,決絕地把他拋向那悲劇的定局。
“枯潮到達海王星軌道?!北涞呐曉俅螐臒o線電傳來。 “老頭子在嗎?我想和他說說話?!背卒橛袣鉄o力地說。 “嘿,小子,我在這兒呢,有什么想聊的?爺陪你。”克里索馬利斯那討人厭的聲音此時竟如此悅耳。 “你說,既然結(jié)局注定是幻滅,那么我們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義?” “意義嘛,或許有,或許沒有。人類文明哪次不是從看似注定的終局中涅槃重生的?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擁抱絕望。反正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本來就一無所有,就算結(jié)局注定是幻滅,失去的也只能是枷鎖,而獲得的,或許,就是整個世界?!? 楚易溟沒有回答,他緩緩張開手,去年那朵早已干枯的鳶尾花飄到空中,正如那具少女的骸骨,美麗依舊,卻毫無生機。他飽含著熱淚,慨然吟詩: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他沉浸在冥想中,丟掉一切感官,用心靈體悟宇宙的脈動。那已死的虛空,正傳來有關(guān)生的訊息。 “枯潮到達天王星軌道?!北涞呐曉俅螐臒o線電傳來。 “我就要先你們一步離開了?!背卒檎f。 “別這么說。”克里索馬利斯說:“以你的主觀視角來看,你的生命就是你的世界的全部,你才是最后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枯潮到達土星軌道?!? …… “枯潮到達木星軌道?!? …… “枯潮到達火星軌道。” …… “枯潮到達月球軌道?!? “同志們,再見了?!背卒殛P(guān)閉無線電,月球在它眼前枯萎,飛船義無反顧投入這場偉大的幻滅當(dāng)中。在肉體徹底湮滅之際,楚易溟留給身后的故鄉(xiāng)最后深情的一瞥,拂曉的太陽則報之以無私的余輝一縷。 人類最后一名宇航員永遠地睡去了。 “覺醒——覺醒——覺醒——” 那仿佛天籟的聲音一遍遍呼喚著他,楚易溟猛然驚醒,映入眼簾的空無一物,除了——一朵花。
“紫羅蘭?!”楚易溟驚呼。 “你本無法具象地感知我,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屬性在你思想中的映像?!? “紫羅蘭……你的映像是紫羅蘭……紫羅蘭的花語是永恒的美與愛……” “沒錯,我的屬性是完美與臻愛?!? “這不可能,美與愛只是抽象的主觀感受,怎么會是客觀存在的?” “世界萬物的終極屬性都是美與愛,人類總是活在意欲與表象之中,不能洞悉物質(zhì)的本質(zhì)?!? “我感覺自己睡了好久,頭好痛——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我在哪個世界?” “時間只是人類的概念,從來就沒有什么過去,也從來沒有什么未來,真實的只有現(xiàn)在。世界早就不存在了,我毀滅了它?!? 楚易溟突然頭痛欲裂,像是有九百三十億個熱帶風(fēng)暴在一汪池塘里掀起巨浪,他怒吼,他咆哮,他歇斯底里,他竭聲質(zhì)問: “你究竟是誰?” “我是創(chuàng)造,幻滅的因。我是存在,亦是虛無。我是秩序,是混沌的熵。我是亙古不變的永恒,也是千變?nèi)f化的瞬息。我是無限,我以外別無他物,一切皆是我。我就是你。” “這……這……這聽起來像……宇宙?” “對,我是宇宙,我是宇宙本身?!? 忽然一切都歸于寧靜,他喘息著,仰望那無限的至善之花。 “紫羅蘭,如果你就是宇宙本身,那你一定知道問題的答案?!? “我會回答你。” “我的意義是什么?” “認識我?!? “那么,你的意義又是什么?” “遇見你。” 紫羅蘭的顏色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像是融化在一幅油畫中。然后,一滴墨水綻放在花蕊間,紫羅蘭又幻化為水墨畫的風(fēng)格。墨水如雨落下,侵染了一切景象,世界再度領(lǐng)受絕對的空無一物。 “成為我的工具吧,幫助我重啟?!? 楚易溟身處一片清澈至極的湖水中,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小姑娘正漸漸沉入湖底。楚易溟本能地想去救她,可是他的身體已成為幻肢,根本無力將其托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墜入冰冷的湖底。 “不要再沉了!浮上去!快?。「∩先グ 彼^望地嘶吼。那姑娘的金發(fā)如水藻般飄搖,像一根根乞求救援的觸手。一朵盛放的鳶尾花從發(fā)梢脫落,慢慢浮上水面。 “鳶尾花……對,我還有鳶尾花……”楚易溟張開手,那朵枯萎的鳶尾花也輕輕浮起。兩朵鳶尾花相遇,相融,相離,生與死也在此交換。 尤莉可從湖底浮起,再次漂回湖面。 彼岸花凋零回落,血紅色的煙霧于月面重聚,飛回信號槍里。 流星從地平線升起,劃過深邃的夜空,黯淡在無際的群星間。 玻璃碎片聚成完整的面罩,葉夫根尼和安德烈回到阿芙樂爾號。 廢墟飛速聚攏,建起一座座城市。洲際導(dǎo)彈從市中心飛起,落回發(fā)射井中。 車輛向后行駛,碾過一道道車轍;行人向后行走,踏過一雙雙腳印。 老尼尼卡關(guān)上窗子,躺回病床,將詩句收回口中。 太陽從西邊升起,生于晚霞,又從東邊落下,亡于破曉。 雪從地面向天上飄去,血流回戰(zhàn)士的胸腔,遠方的征人從前線奔赴故鄉(xiāng),與母親相擁,親吻心愛的姑娘。 農(nóng)民用鐮刀將谷穗種下,谷子由黃轉(zhuǎn)青,來年從地里拾回種子。 命運賜予人類以苦難,人類將苦難還給宿命。 飛鳥化為幼雛,歸于蛋殼;走獸化為幼獸,回到母獸的胎盤。 古猿從大地躍起,在樹上棲居。 生物從大陸撤退,回到海洋。多細胞變成單細胞,又變成有機體。 元素形成又隕滅,分解為粒子;星辰點亮又熄滅,消散為塵埃。 熵減,無序歸為有序,又歸于虛無。物質(zhì)回歸于奇點。不曾有生,不曾有死,萬般皆空。 “涅槃吧。”造化如是想。 于是乎,便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