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巷子
特約作者:可可

寫下這個(gè)題目,我問自己,我回到了嗎?我還能回到老巷子嗎?那些土墻窄門不見了,那條南北向的土路,不見了。這里是我的老巷子,我固執(zhí)地對著藍(lán)汪汪的天空,對著偶爾飛過的鴿群說。高高的紅磚墻下巷子寂寂,我聽不到曾經(jīng)的呼兒聲,喚母聲,聽不到雞鳴狗吠悠長的驢叫聲……我在巷子里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我等著五衛(wèi)大大拿著棉墊子走出來,坐在她家窄巷口,等著四大大戴著黑絲絨的帽子,輕咳著坐在她家門口,等著和母親梳同樣短發(fā)的福星嫂,盤髻子的蟬大大……我等著她們一個(gè)一個(gè)走出來,坐在自家的門口。她們來了,一條巷子就回來了。

終于一扇門打開了,那是四大大家,我知道那扇門里,主屋的門口有一株高大的柳葉桃,總是開大朵大朵的粉花,她家沒有與我同齡的孩子,除了跟著母親,許多次我一個(gè)人從門縫里溜進(jìn)去。院子靜悄悄,柳葉桃靜悄悄,我站在高大的柳葉桃前,小心翼翼地呼吸,仿佛聲音大一點(diǎn)就會驚動(dòng)什么。那是我在村里見過的最大盆栽花卉。后來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走京廣線,鐵路兩邊都是一叢一叢的柳葉桃,那么多的柳葉桃在荒涼的鐵道邊花枝招展,我再次被柳葉桃的美震撼。許多年過去,我又見過許多柳葉桃,在南方,它實(shí)在普通得就像北方的杏樹桃樹槐樹榆樹,可是那最初相遇的驚訝與美好,卻始終難以忘懷。
四大大門里走出的三全恒,是她的三兒子。他還像年輕時(shí)一樣寡言,我亦如小時(shí)候一樣害羞,打過一聲招呼后,他騎著電動(dòng)車往南去村外的地里,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著他那一代人的青春歲月,想著父親母親這一輩人的諸多艱難與相互扶持。

各家的院墻都是新的,院子里原來的土地不是打了水泥就是鋪了紅磚,小時(shí)候這家院里高出的土臺那家院里留著的斷墻都沒有了,羊圈豬圈馬廄也幾乎沒有了,二奶奶門外的臺階也沒有了,但是臺階上母親那一代人的笑聲還在,納鞋底時(shí)穿針引線的哧啦聲還在,絮絮叨叨的家長里短聲還在,坐在母親膝下或旁邊玩耍的我,還在。
我在巷子里走著,走著走著那條土路就出現(xiàn)了,最南頭潤牛大大家水道里的水流出來了,召才奶奶家水道里的水流出來了,我家的水流出來了,我常常站在巷子里,趴在水道口看那些白白的肥皂水像小蛇一樣蠕動(dòng),爬出來,忽然又變成小河,又變成細(xì)流,有時(shí)是洗衣粉水,水流馱著泡沫呼呼地跑出來,有時(shí)是清水……巷子兩邊高,中間低,雨水從南邊的坡上流下來,各家的洗衣洗澡水流下去,巷子中央被沖出許多細(xì)小的石子,有水的時(shí)候亮晶晶的,我喜歡穿著涼鞋踩那些彩色的石子,就像趟水走在村外的小河里。

到冬天就沒有人往街上倒水了,有多少水自家院子都可以儲存消化。潑在院里的水一層摞一層就是我們玩耍的樂園,打冰車,把燒紅的火箸火鉗往冰雪里戳,都是我們喜歡玩的游戲。
巷子從南頭的村口走到北邊的大坡,坡面就都是石頭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石頭,不平整但是結(jié)實(shí),下了坡就到了寬敞地方,算是村里的前街廣場了。下了坡就出了巷子,就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我去的最多的是村里的小學(xué)。我家在村子的西南角,學(xué)校在東北角,學(xué)校往東便出了村,我家往南也出了村。
許多次我都想沿著村里的每條巷子都走一走,幾乎每條巷子里都有我的舊相識,我并不想敲響他們的大門,我只想沿著巷子走一走,聽聽小時(shí)候我們在一起走過跑過的回聲。

這個(gè)初秋,我站在自家新砌的院墻外,茂盛的棗枝棗葉鋪滿了院子上空,遮住了屋頂,有自家的,也有鄰家的。我的身后是那幾棵老楸樹,沒變的似乎只有它們了,記憶中它們就是老的,黑黑的樹干,從未茂盛過,想開花就開幾朵,不想開就不開,不知道它們何時(shí)又是怎樣來到這里,人們只有實(shí)在沒事干,或有鳥雀在樹頂起落時(shí),才仰起頭看上兩眼。
楸樹長在坡上,夏天臭蒿在那里瘋長,牽?;v情攀爬?,F(xiàn)在臭蒿牽牛花還在,又多了許多叫不來名字的野花野草。只是坡上那截土墻不知什么時(shí)候消失了,我們一次次爬上土墻,一次次撲通撲通跳下,我們在墻根玩綿綿土,找螞蟻窩,有壁虎爬過,有螞蚱飛過。它是我們的一個(gè)高處,也是一個(gè)界碑,只要過了墻,我們就逃離了父母的掌控,就可以玩得恣意暢快無法無天。如果是去田里打莓莓撇甜棒,只要竄回墻里,就算擺脫了看田人的追蹤,徹底抵達(dá)了安全地帶。

一出村就是召才奶奶家的地,地里每年都種著玉米,現(xiàn)在是矮矮的密密麻麻的大片辣椒,我一時(shí)竟有點(diǎn)蒙。據(jù)說地已租出去兩年。是啊,召才爺爺走了,召才奶奶背駝得幾乎與地平行了,她已是我們這巷子里父母那輩最后一位老人了!看著他家朝南開的兩個(gè)簇新的高大門樓,門樓上張貼的喜聯(lián),這已經(jīng)是另一代人的巷子了,他們將有他們的記憶。
巷子里響起鴿子的咕咕聲,咕咕,咕咕,咕咕……和我小時(shí)候聽到的一模一樣,我已不想分清它來自潤牛大大家還是召才奶奶家,我看見自己站在巷子里,仰著臉望著鴿群在碧藍(lán)的天空盤旋又盤旋,走遠(yuǎn)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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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作者

王艷芳,山西原平人,微信昵稱可可。喜歡用文字和影像記錄生活,希望每天都能遇到更好的自己。
來源:原平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