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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顧直播課學員學習前后對比

2023-03-24 20:10 作者:周三顧暴躁教寫作  | 我要投稿

?第二期直播課馬上要開班了,有黑粉或者觀望粉問,能不能展示下學員學習成果。其實,過去一年早就展示無數(shù)次了,沒看到的人默認沒有展示,我也沒辦法。這么多學員,總不能都展示,也不能挑最好的展示,那干脆就發(fā)一個我覺得比較能代表這個群體的整體進步的吧。他學習后寫的作品,我依舊不認可,但這就是他一年來真實的改變。


學習前作品:

祭祖

暑熱散去,秋風習習,天空一片湛然悠遠。建成一家來到古蓮花池賞花。古蓮花池,曾是清朝皇帝一處行宮別院,如今被打造成城市名牌,向市民開放。盛夏時節(jié),蓮花綻放,一派燦爛景象。

如今花已敗盡,只剩一片綠蔥蔥的蓮葉鋪滿池塘。大雨過后,蓮蓬頹敗枯槁,遠看像個疲憊落寞的游客。好在池塘邊垂柳蕩漾,雨水的洗滌讓它們重煥生機,柔韌的枝條撫摸著秋風,風也變得溫柔起來。建成正舉著手機搜索殘存的景致,就接到了父親連順的電話。

連順說,中元節(jié)族里要舉行祭祖典禮,問他是否有時間參加。建成的工作剛好暫告一段,有三五天的閑暇,可對祭祖典禮卻興味索然。

鄉(xiāng)間舊俗,祭日、清明、麥收、中元節(jié)都要祭墳掃墓。往常都是各家各祭祖上三代,只有年關(guān)時,才到祠堂里齊祭遠祖。這次是為了慶賀新祠堂落成,又恰逢中元節(jié),族里決定召集所有子弟,齊祭列祖列宗,以示隆重。

王家大院,究竟有多少人,沒人說得清。有些人早年間就搬去了外地,幾乎從不回鄉(xiāng)。在村里的,只有連順這一輩還相互熟絡(luò)。到了建成這一代,有一小半讀了書,將家安在了城市里,另一多半,早早輟學務(wù)工,已娶妻生子多年。迥異的人生遭際,使幼時玩伴已成點頭之交。

遠祖的事跡更已渺茫,只有墳頭能證明,那些人曾經(jīng)活過。建成連太祖都沒見過,更不知道與那些遠祖有何關(guān)聯(lián)。老輩人也說不清,哪個墳頭里埋著哪位祖宗,只知道村子西南角上多是近祖,西北角上多是遠祖。近祖的墳塋還殘留著幾封低矮的土堆,遠祖的墳塋早被數(shù)百年的耕種推盡抹平。年關(guān)時,一群人走到村頭,向著西南方向的亂墳崗子,胡亂插幾炷香,再到另一個村頭,隔著一條干枯河道,向著西北方向的麥苗地,放幾枚炮竹,就能回家吃餃子了。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也未曾見過團結(jié)局面。建成聽父親連順講過諸多陳年舊事。他家祖上家境殷實,后來被劃成富農(nóng),田土房屋被瓜分一空。以前的落魄戶搖身一變,成了大隊長。大隊長對王老漢一家時有刁難,曾讓挺著大肚子的王老太按鍘刀,儲備牲口飼料。王老漢憤然反抗,又挨了一次批斗。后來王老漢檢舉大隊長監(jiān)守自盜,帶支書抓了現(xiàn)行,大隊長被擼了職務(wù)。兩家由此積怨更深。建成讀小學時,大隊長的兒子成了他的老師,退伍軍人,性情暴烈。建成那時還不明白,為何老師總讓自己罰站,直到焦躁威嚴的太陽心有不甘地披上云被,他才從放學鈴聲中重獲自由。

所謂家族,從來是個虛幻的概念,像秋天的云,稀薄而淡漠。

建成回來,是給祖父母上墳。

建成自小由祖父母看大。有兩年時間,連順夫婦投奔了在北京的二弟,一起賣盜版光盤,建成便隨二老生活。祖父不會吼罵,祖母沒有抱怨,吵架也不像父母那樣熱烈。而且祖母做的飯菜更香,花樣也多。建成一直覺得,那兩年,是他童年里最快樂安逸的時光。有過這樣的童年,足以消解人生許多遺憾。那兩年,他養(yǎng)了貓,也養(yǎng)了狗。

建成讀高中時,王老太去世。鄉(xiāng)間有種說法,三年一小關(guān)五年一大關(guān),意思是老伴兒里有一個人先去了,另一個如果能扛過第三年或第五年,就能長壽,扛不住的,撒手就必在三五年內(nèi)。鄉(xiāng)間有關(guān)生死的俚語,總透著神秘,讓人不屑又隱隱忌諱。王老漢將將挺過三年小關(guān),在建成剛讀大學那年,去世了。

建成在外讀書工作,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極少,祭掃的機會就更少。連順在鄉(xiāng)時,尚能逢節(jié)照料墳塋。近年來,連順姐弟五個,除換閣外,都常年在外,墳前不免寂寞。前年秋季,建成調(diào)到了離鄉(xiāng)二百里的小城,回鄉(xiāng)變得方便起來。這次能到墳前一拜,建成略覺寬慰。

家鄉(xiāng)的變化悄然又巨大。農(nóng)村那些老舊陳腐的觀念和神神道道的儀式,隨著老輩人的凋零,變得越來越稀薄,越來越不被在意。禍福貧富早已不由鬼神做主,年輕人既不懂得敬神拜佛,也不屑于那些莫名其妙的規(guī)矩。勞作在土地之外的人們,已不再受縛于泥土中長出的教條。

可少了那些把戲,各樣節(jié)日的氣息,也就淡了。建成不知道,親眷之間少了往來,是否也與那些把戲的消失有關(guān)。

他想起小時候過年時的盛況。每年的大年初二,是外甥拜年的日子,閨女姑爺拜年常在初四。那時候,三個姑姑等不到初四,在初二這天就全家出動,奔赴王莊,二三十人齊聚一堂。這是年味最濃的時刻,二老在世時,每年都有。

二老去世后,初二的光景成了祖墳上的炮竹,聊勝于無。

建成開車進了村,街面上,新矗立起的高房大屋,不知道是哪家的新居,路上奔跑吵鬧的少年,也不知是誰家的頑童。記憶里的村莊換了面目,故鄉(xiāng)漸成異鄉(xiāng)。

建成把車開進家門,取下紙錢,交給了母親。吃過中飯,父親和二叔去了祠堂觀摩,他陪著母親聊天,等待姑姑們到來。

中元節(jié)上墳,照例家里的男丁和外嫁的閨女都要到。上墳路上,人們見了別家隊伍里少了人,就要竊竊私語,揣測是非。早些年,兄弟姐妹間的紛爭,常與上墳有些因果。

照例,今年換根沒來。誰也沒問起,似是多年的默契——祭掃只是另外四姐弟的義務(wù)。

王老漢夫婦養(yǎng)育了五個子女,換根行大,換閣行二,連順行三,連通行四,換爽行五。換根年過六旬,已搬到城里跟著閨女養(yǎng)老了。建成從沒見父親挑過理。只有他自己,想到大姑跳廣場舞的風光,有些沉默的意見。他又想,也難說父親他們真沒意見,可能大家同她磕磕絆絆半輩子,誰也不愿意招惹老大姐了。

二老在世時隨長子連順養(yǎng)老,換根離連順家最近,就在鄰村,而來往的最少,且分淡旺季。建成想起,那時祖母在小院里侍弄著一片菜地,盛夏時候,黃瓜豆角茄子只要有水喝,就瘋狂生長,能供應(yīng)三五家鄰居共食,這時節(jié)是換根來走動的旺季。二老去世后,一年都成了淡季,到如今絕了蹤影,總有五六年了。

建成有時覺得,大姑其實是個開明人,能迅速接受城市里的生活觀念和方式,不像許多莊稼地里過活一輩子的人,在城市里多感不適。城市里本沒有那么多祭掃的日子。

又想,盼望過上開明的日子,其實也是人之常情。近年來,開明的農(nóng)村人,越來越多了。

換爽家稍遠,來的就少,來前會打電話。當天建成和大白小黑就都能饕餮一餐。大白,是他養(yǎng)的貓,小黑,是他養(yǎng)的狗。

換閣來得勤,從不空手,且不分淡旺季,添衣做鞋,從來趕在季候前頭。但她有她的抱怨。有一次建成在她家,聊起二老的往事。換閣說,你奶奶最不疼的就是我。神情暗淡蕭索。換閣說,你奶奶最疼你大姑,你爺爺疼我。

建成小時候怕二姑換閣,被她責罵過一次,十分難堪,很久不再進她家門。表哥李如抱怨,你罵我也就算了,罵人家建成干嘛,你看,都不來找我玩了!后來,李如從這些冷峻嚴厲的責罵里,受了許多益處。讀寄宿高中和大學時,李如隔三差五打回電話,唉,也聽不著你罵我了,渾身不得勁兒。換閣笑過再罵一通,李如就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后來建成年齡增長,又愿意往二姑家去了,倒也不是找罵,就是愛聽她說話。二姑夫是位本分的人民教師,教學上常在鄉(xiāng)里評優(yōu),人情往來上卻有些靦腆。換閣一過門便當了家,操持內(nèi)外。換閣不像連順愛談奇聞怪事,說的都是多年來,家堂內(nèi)外的周旋輾轉(zhuǎn)。因是親身經(jīng)歷,說起來格外有感染力。聽二姑說話,建成就覺得世事本該如此,否則便是丟了做人的底線。再后來,經(jīng)了人事,才逐漸體悟出踐行的艱難,體悟出茍且者或有難言之隱,就更加欽服二姑的凜然。

去二姑家,建成還有一層念想,多聽些祖父母的往事。父親連順只在興頭來時才講,且是他早已熟知的掌故。

有一次,建成又纏住二姑說,給講講我爺爺奶奶的事兒吧。換閣說,他們有啥事兒講啊,想著想著嘿嘿一笑,便說起來。

“那一年,你爺爺奶奶搬到了鎮(zhèn)上,賣磁帶。我半個多月沒見他們了,怪悶得慌,就騎車去了。還沒進家門,就見你奶奶在墻角抹淚兒,準是又吵架了。我下了車子就上前問,怎么了?給你氣受了?你奶奶擺擺手說,沒事兒,你別管。問了半天,原來誤了飯點兒了。你爺爺是個急脾氣,到點兒就得吃飯,吃不上就罵人。那天你奶奶也不知道忙乎啥,耽誤了,你爺爺就不依了。當時我就來氣了,年輕的時候打架,怎么現(xiàn)在老了老了還給氣受???我放下東西就進了門??龋銧敔斣诖采咸芍?,他沒真睡著,聽見我來了,在那躺著裝呢。我憋著火說,你怎么我娘了?你爺爺說,怎么了怎么了,問你娘去!我說,你天天當個甩手掌柜的,不會幫著做點兒啊,伺候你一輩子了,耽誤一會兒能怎么了!你吃飽喝足了睡大覺,人家外面抹眼淚,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人!你爺爺見我不向著他,跟我干起來了,吵吵半天,說,我說這煤球是白的就是白的!我說這鞋是帽子,它就是帽子!敢跟我干仗——反了你了!”

換閣說:“我那個氣啊,說,你說這鞋是帽子,那你扣腦袋上吧!你爺爺一下沒話說了,就鬧脾氣。滾走!這是來看我呢,來讓我生氣呢!滾走,別來了!我說,走就走,你別叫我來!叫我來我也不來!你把我娘氣死了,看誰管你!說完就走了,一路騎一路哭。后來我就真不去了,不去吧悶得慌,去吧又生氣,就忍著?!?/span>

說到這兒,換閣忍不住又嘿嘿一笑,說:“你爺爺還是疼我,見我一個多月不去,是真惱了他,他又心虛了。有一回你大姑去看他們,你爺爺說,根,你這陣子見閣了沒?她忙啥呢,怎么也不來了?我怪悶得慌,你見了她讓她來啊?!?/span>

建成聽了,笑得差點背過氣去。他起大拇指說,厲害啊姑,簡直英明神武!換閣也笑了。

換閣家還有輛老牛車,一直舍不得處理掉。李如說過幾次,這么多年不種地了,留著這玩意兒干嘛,白占地方。每次說起,換閣表情都訕訕的。沒用就沒用,放著去吧,礙你什么事了。李如笑笑,說我知道,那車是我姥爺打的,你是留個念想。換閣就嘆一口氣。

換閣到了,建成迎進屋,沏上茶,坐定了聊起家常。換閣帶來的紙錢里,有兩套紙衣。換閣說,你看這衣裳怎么樣?建成說,挺好,單另買的?換閣說,我剪的,每年都給你爺爺奶奶剪兩套,冬夏換著穿。她低頭撫弄那兩件紙衣,語氣十分溫柔。

這光景讓建成眼圈一酸。祖父母過世多年,大家的悲傷都已淡漠,所剩的只是各自默默的懷念,也或者連懷念也淡漠了。這些年,只有二姑,祭掃不輟,侍死如生。

突然炮竹聲響起,來自祠堂方向。連順走進家門說,走著,到點兒了。

新落成的祠堂,三間高梁大房,通體一屋,雕瓴畫棟,坐南朝北。族譜由一張書滿逝者的畫布,換成了單獨的牌位,行楷雕刻,端莊從容。始祖的牌位額外鑲了框,描了金邊,巍峨在祠堂正中,其余牌位按照輩分逐次降低散布。牌位前一張十米長的供桌,已擺了各家拿來的肉蔬祭品。祭品前端放著一個大香爐,燃著三炷長香。香爐兩旁各有一只粗碩的蠟燭??瓷先?,確是莊嚴肅穆的景象。

興建祠堂的提議,已有十來年了。族人們商討過兩次,終因定不下籌措費用的方案,不了了之,族譜照舊掛在一處破敗的舊房子里。這處舊房,是族里一戶人家的舊宅院,狹窄逼仄。每到年關(guān),族人們就聚在舊屋內(nèi)外,向列祖列宗磕頭行禮,屋里人膝頭粘土,屋外人雙腿落泥。

今年春節(jié)時,不知為何又舊事重提,族長叫了連順去喝酒。建成和母親對何以特叫他去商議,有些不解。連順既不是村官,也不是富戶。連順回來后,說族里想征用他家的老宅。對此全家倒無異議,但同前兩次一樣,關(guān)鍵不在選址,在籌措費用。

席間談到幾個方案。其一,族里出個章程,打個預(yù)算,各戶攤派。大概每家兩千,事情就有搞頭。但這個方案,有各種潛在的風險。首先,眾口難調(diào),兩千塊雖然不算多,但一定有不肯爽快出資的。其次,萬一工程未竣,費用告罄,那就任它爛尾去嗎?讓村里人說王家大院,子孫蕓蕓,卻操持不起個祠堂,可真是一群孝子賢孫。丟不起那人。

其二,各戶自覺出資,愿多出的多出,上不封頂,愿少出的少出,但每戶不低于五百。這就連預(yù)算也沒有了,很可能籌資了了,同樣丟人。

連順這幾年在城里做裝修,攢了些家資。有錢底氣壯,于是說道,不管啥章程,總免不了集資,集資我就出一萬塊,別人我不管。席上有一位本家的富戶,是退了休的銀行行長。連順話鋒一轉(zhuǎn),說,我一個木匠,還出這些,你們這些外面發(fā)財?shù)?,不得更多點兒?說來說去,行長表了態(tài),你們湊錢吧,湊多算多,湊少算少,剩下的我兜著,修就修個氣派。席間另一位本家長輩說,往氣派里修,怎么個修法?能湊多少,要花多少,可沒個數(shù)了,要是湊不上來,你都兜著?行長說,我都兜著。長輩又說,這不是一兩萬塊錢的事兒,你回家跟媳婦兒再商量商量。行長說,不用商量。眾人仍覺不妥,思量再三,又有人說,咱們提這事兒可第三回了,要是還干不成,不夠村里人笑話的。行長一杯酒盡,說,這回怎么也得干成,你們就放心吧,怎么也是老祖宗的事兒,各人全憑心意,也別定各家最低多少錢了,不出我也干,都不出,我也干。

行長下定了決心,春節(jié)一過,不等各家集資就張羅起來,請了風水先生,選了地址,畫了圖紙,買了建材,聲勢浩大地動土興工起來。行長事事親為,不斷追加投入。歷時半年多,趕在中元節(jié)前,終于將祠堂建成。集資所得只有十萬出頭兒,按說蓋一座像鄭家大院那樣的三間平屋,也綽綽有余了,但行長一心要好,樣樣都要講究,實際花銷據(jù)說有三十多萬。

興建期間,微信群“王氏家族大舞臺”里,常有人拍些圖片視頻,向大家展示工程進展。這群建了數(shù)年,常有人熱心分享養(yǎng)生知識和搞笑視頻,也有人吵架罵街。有次有人在群里發(fā)了張照片,是剛出鍋的饅頭,有人回“連征,憋囊呢?”“憋囊”在建成家鄉(xiāng)是“吃”的意思,但用在牲口身上。連征是個倔巴,一說話就口吃,但心靈手巧,誰家的家電壞了,都找他修理,他從不要任何報酬。建成見了他一直叫征叔,那個回消息的人,跟建成同輩。進群第一天,建成就設(shè)置了消息免打擾,錯過了祠堂寸土寸瓦的崛起歷程。連順打來電話時,祠堂已煥然而成。

了結(jié)陳年夙愿,行長可謂居功甚偉,可族里并非人人都念行長的好。有人說,嗨,他為啥對這事這么上心???還不是怕查他。這些年他貪了多少?雖然正常退休,可共產(chǎn)黨的天下,現(xiàn)在這形勢,哪個敢說全身而退?他拿出些錢,修了祠堂,真查住了他,也追不回了,好歹積了點兒功德,不算啥也沒撈著。建成能想象到說這話人的語氣和神情,可他判斷不了,是貶是贊。

另外有些人鬧了笑話。王起磊一分錢沒掏,大家紛紛譏諷,說他臉皮太厚,忘了祖宗。建成母親說,人家也在外邊打工,可能不知道這事。連順不屑道,他怎么不知道?老祠堂底下開過會,都通知到了,他又不是沒在。再說他兒子在家呢,就不跟他說?群里也有照片啊,他怎么不知道?就是死鱉摳門。

另有一個叫連章的,家里四世同堂,出了一千。大家又紛紛取笑,他們這祖孫四代,一代一個二百五,你多出一百塊錢,也不至于落下個笑柄啊。建成母親又說,你管人家呢,出一千也不少,誰像你,剛掙不了倆錢兒,就人前蹦高兒,顯著你了。建成問,連章在家呢還是在外呢?連順說,在家呢,昨晚上還一塊兒打牌呢。

無論如何,祠堂終歸建了起來,輝煌氣派,十里八莊內(nèi)無出其右者。

到了祭祖的時刻,眾人紛紛來到。行長的兒子端著一臺攝像機,記錄著王氏家族數(shù)百年未曾有的盛況。祠堂里,人人臉上掛著光彩。有個長輩審視著端莊的牌位說,你們看,咱們祖上六代單傳,到現(xiàn)在咱們這百十號人,可真是壯大了。有人說,第七代這位老太太功勞不小,生了三個兒子,分了三大股,才有咱們這些人。也有人心思更縝密,悄聲說,六代單傳,可夠玄乎的,不知道哪一代是抱養(yǎng)來的呢。另有人說,以后咱們年三十聚會,就不去族長家里了,來祠堂多寬敞。有人補充說,一人從家端兩個菜,熱鬧又省事兒。有人說,這里多冷啊,又沒暖氣。沒暖氣不能裝?。孔屃凶媪凶谝才秃瓦^個年,不挺好嗎?建成想到,族長家每年聚過都會有人留下打半宿麻將,心下覺得在此聚會怕是聚不起來,麻將卻一定打得起來。

人群中有個穿皮夾克的跛腳光頭,膀闊腰圓,表情漠然,建成本以為是哪個遠來的族人,待他換上臧紅袈裟,才明白是個大和尚。大和尚是祭祖的司儀,行長請來的,祠堂興建時,也是他指點的風水。連順聽說,修祠堂的泥瓦匠們對這位大師傅不大服氣,說他們常年各地修廟筑塔,祠堂的道道兒再清楚不過,這位大師傅業(yè)務(wù)不太精熟。但各干各的事,各掙各的錢,泥瓦匠并沒多說。

大師傅在供桌一側(cè)坐定,敲一聲磬說,大家安靜了,人都到齊了嗎?祭祖馬上開始。族長掃視一圈,說連章家的人還沒到,等嗎?大師傅說,祭祖有時辰,不能等。沒通知到嗎?族長說,通知了。大師傅不再答話,稍事整理,看了手表,又敲了一聲磬,朗聲道,王氏家族祭祖典禮,現(xiàn)在開始。說完拿起念珠,閉上眼,嘴唇顫動起來。行長兒子舉起鏡頭,繞大師傅一圈退去。很多人見狀掏出手機,紛紛拍照,肅穆的祠堂里頓時響起密集的微信提示音。大師傅念的什么,無人知道。有個小滑頭,在建成身旁觀摩,突然學起樣來,嘟囔道,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建成聽得真切,極力忍住才沒笑出聲來,心下對這小鬼又有些不滿。

大師傅合著眼,念一陣敲一下,有一次木槌從磬上方揮過,并無磬音響起,只聽到了幾聲竊笑。

下一個環(huán)節(jié),請列祖列宗歸位。建成聽到,大師傅將他祖父的名字“端”念成了“瑞”,心中大為不滿,踱到二叔連通身旁,悄聲說了。連通也聽出來了,已告知行長,請大師傅重新念過。

念完名字,大師傅又誦起經(jīng)文,邊誦邊掏出了手機。手指飛劃,點開了一個文件,看著手機念完了剩下的經(jīng)文。建成注意到,行長面無表情,另有幾個人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誦完經(jīng)文,大師傅指揮眾人按長幼次序敬香,每人三炷,面對牌位三鞠躬后插進香爐。建成輩分低,排到了隊伍末端。敬過了香的,離開隊伍隨意站開。等到建成鞠了躬,爐內(nèi)已滿是香頭。他這才醒悟,為何越后面的人,越顯笨手笨腳。前面人插的散亂,后面人想往空隙里插,就要當心燙到。

等眾人敬完香,大師傅又指揮眾人祭拜,仍按長有次序。在旁邊坐定抽煙的老頭兒們又被喊到了前頭,沒等人群站定,就聽大師傅叫到“一叩首——”,建成還沒找到自己妥當?shù)奈恢?,便慌亂跪倒?!霸龠凳住?,建成抬起頭,看到有人剛磕,再叩的人,腦袋像撲騰進鍋的餃子,七上八下載沉載浮。三叩首過,大師傅叫聲“起”,就宣布祭祖典禮結(jié)束。

建成看看表,歷時大概兩個小時。正左顧右盼,看是否有人回家,大師傅又喊起來,大家稍等一下,啊,咱們儀式結(jié)束了,但還有幾句話,想跟大家念叨念叨。既然咱們修了祠堂,嗯……總是件有意義的事,這個……家族的凝聚力,應(yīng)該更強,大伙兒應(yīng)該……更團結(jié)。血濃于水,大家血脈相連,得時刻記著自己是……王家,王家一份子。哪家有事,大家得齊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guān),眾人拾焰火柴高嘛。

大和尚說完,響起寥落的掌聲。建成扭過頭,怕別人看見自己扭曲的表情,心里默念著那句眾人拾焰火柴高。

正在這時,讓建成感到祭祖完全變成喜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連章祖孫四人款款而來。


學習后作品:

第一章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片森林,每一片森林的每一個夜晚,都活躍著無數(shù)鬼魅。而我,則是混跡其中的一只夜梟。

這些年,我長短途奔波在各個城市里。晝夜顛倒的工作除了讓人感到疲累,也補償了許多清麗的朝暉和爛漫的晚霞。我有時會舉起原本用來捉奸的相機,將這些小提琴般輕盈悠揚的景色捕捉進鏡頭。霞光從不像那些行色警惕四處堤防的男女,它們大大方方地在天際展示身姿,像專門為沉醉生命的人致意。這是我乏味枯燥的日常里神魂得以逃離散逸的時刻。赤膊相見的場面我已不覺得多么香艷,經(jīng)年的麻木能使人獲得一種免疫,街頭的販夫走卒和陳年老店更容易引起我的興味。鏡頭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它能切斷人與這世界廣袤而幽秘的聯(lián)系,使畫中人成為一個隔絕宇宙里的主宰,也使那些熟視無睹的畫面生出某種陌生的神秘感。我想,攝影的魅力正在于這種無聲勝有聲。

王玥熱衷于將我這些雞零狗碎的“作品”投稿給一些雜志,得了幾次冠冕堂皇又名不見經(jīng)傳的獎項后,她像遂了心意,帶著玩味的神情說,你以后做個攝影師也不錯呢。我便覷了眼看她,說人體寫真我倒是在行,就是那些“模特”身材都遠不及你。說了幾次,她惱了,說我們又不是奸情。我知道犯了忌,以后便再沒提過。

我鏡頭下的“模特”從來沒有自己的女人,只是各色的偷情男女,我的客戶也自然是那些男人的中年妻子。很少有男人托我來調(diào)查他們的老婆,他們常常是需要被調(diào)查的對象。大多數(shù)男性人到中年,房子車子和孩子的問題基本都得到解決,各項成就和失落也大都深知其味。人生進入一個相對順遂的階段,平凡和庸俗就成為常態(tài),誰也不能像毛姆筆下的特里克蘭德,拋妻棄子地去追求點兒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們受不了這樣的傷筋動骨。于是似乎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在生理衰退到喪失欲望之前,除了攢姘頭,人生已經(jīng)沒有什么樂趣可言。我說這話的時候難以將自己排除在外,唯一能開脫的是,我一直單身,并且心虛地認為這是為了保持某種自我,盡管這自我越來越面目模糊。

捉奸的職業(yè)生涯使我常感到婦女的解放事業(yè)仍然任重道遠。即便到了21世紀,仍有大把執(zhí)迷不悟女人心甘情愿地將青春奉獻給家庭和丈夫的事業(yè)。自己沒有一技傍身,人格也就不再獨立。一到中年神馳色衰,便容易被那些青春茂盛的女孩子鳩占鵲巢。除了男人的見異思遷,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女性似乎也有些難以推卸的責任。她們應(yīng)該更早地意識到無論怎樣的愛情和婚姻,最終都是殊途同歸,一場錯付。

王玥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她決心將不婚主義奉行到底,既不顯得勉強,也不顯得失落。我從不愚蠢地打聽又在意女人的過往,也就不清楚她這種堅定從何而來,只知道這份灑脫在她的美麗之上更添了魅力。我們心照不宣地知道不是彼此的唯一,享受著這種距離帶來的安全和愉悅。

然而有一次,我險些打破這些年一磚一瓦建立起的圍墻,闖進上帝和魔鬼聯(lián)手打造的惡作劇,妄圖跟她結(jié)婚。

那是前年夏天,我跟王玥去草原騎馬,因為逞能而摔斷了右腿。傷筋動骨一百天,王玥便悉心照顧了我三個月,即便名副其實的妻子也難以更加盡心盡責。她的舉動起初令我驚訝,后來是不安,最后又被感動。是她的清醒打破了我的幻想。她笑著說,我敢承認愛你,但不敢跟你結(jié)婚,你知道,我們都要后悔的。我說不清是輕松還是失落,只記得那天殘陽如血。

王玥的話像一支特效藥,消退了我對婚姻的高燒。而那個叫章鈞的男人,則徹底熄滅了我殘存搖曳的火苗,將我從陷阱的邊緣拉了回來。我常常慶幸,如果不是他將血淋淋的真相攤在我面前,我或許也將萬劫不復(fù)。

第二章

章鈞、梁樂樂、周梅,這幾個名字串聯(lián)了一個普通又詭異的愛情故事,成為我職業(yè)生涯里唯一一起“靈異事件”。匪夷所思的惶惑感使我一直猜測那之后他究竟是怎樣一副光景。這使我時隔兩年在從北京返回上海的途中,鬼使神差地繞道了承德。

兩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因為急切地想解開疑團,沒有對這里墓地般的肅殺格外留意。如今故地重游,要不是對這里的布局還殘留著依稀的印象,我真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意料之中,這里已經(jīng)荒廢了。北方冬季刀刻般的寒風將莊園里的樹木削得枝杈分明,像一叢叢墓地里鉆出來的詭異枯骨。我端起相機,對著陷在“墓叢”中的別墅拍了一張遠景。這光影使我不滿意,風有些大,將太陽吹得老眼迷蒙混沌一團。作為一個生在江南水鄉(xiāng)的人,我常對北方冬季的凜冽懷有畏懼。它仿佛一個頭頂稀疏的老人,時而昏聵又時而清醒地評點人生,使受他教訓的人心有不甘,又無從反駁,待你不吐不快時它又不經(jīng)意地泄了氣,閉眼沉默了。

莊園里長滿高低不平的荒草,亭子上掛著糾纏凌亂的枯藤,殘葉混著冰雪肆意扎在背陽的角落里,走近池塘,水已干了,只看見凍裂的塘底。眼前荒涼蕭殺的景象讓我有些遲疑,疑心也像章鈞那樣穿越了時空——兩年前的經(jīng)歷不過是黃粱一夢。

我在別墅跟前停住腳步,風便忽然消失,只從晃動的枝杈尚能確信它還在無休無止地搜捕著人間的生氣。站在被風遺漏的墻根,我重又感受到太陽的溫度,身上立馬暖和起來,抬眼看著二樓那扇碩大的已經(jīng)被塵漬遮蓋的落地窗,記憶也逐漸真切起來。

第三章

那天我剛剛辦結(jié)了一個案子,受一位富商妻子的委托調(diào)查他丈夫出軌的證據(jù)。本以為是個小案子,卻由于富商行事謹慎而遲遲沒有進展。我?guī)е膫€助手隱身潛行跟著富商四處輾轉(zhuǎn),歷時兩月余直到人困馬乏,才將他跟情婦顛鸞倒鳳的場面拍到。

富商妻子拿到照片后,沒有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而是津津有味地翻看起來,一邊看一邊嘖嘖搖頭:“還以為他品味提高了呢,沒想到還是這路貨色,哪里就值得這樣煞費苦心呢,不過是這幾個姿勢,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新花樣嘛?!?/span>

有兩個助手入行日短,尚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強忍笑意面面相覷。

好在事情辦妥,富商妻子爽快支付了報酬。我給助手們放了假,他們拿著獎金各自快活地奔赴愛巢了。他們走后,我打給王玥,說兩月未見,你的“作品”回來了。

所謂“作品”,就是我隨手拍的那些城市景致。她既然喜歡,我便隨拍隨傳給她,當然還有一層用意是,讓她不要忘記我。有三類女人在分手時最絕情,一是打定主意不結(jié)婚的,二是漂亮的,三是有獨立經(jīng)濟能力的。王玥樣樣俱全,何況我們的關(guān)系連戀愛都談不上,自當殷勤些。有一次她說,你這是在向我報備行程嗎?我聽出她在確立關(guān)系,知道這是個危險信號,一旦順桿爬必然被她一套太極云手推得云山霧罩,甚至她會因為害怕糾纏而從此再不理我。我怎肯中計,便說那對正在鏖戰(zhàn)的模特讓我不免有些心潮澎湃,想起你實在是情難自已。她哼道,那你就給我看這個?我說紙上談兵不如實戰(zhàn)操練,活春宮還是等我回去再與你一道演練。自此“作品”就成為我求歡的暗號。

王玥剛笑罵著掛了電話,門鈴響了。本以為是快遞,打開門卻看見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

墨鏡是女性客戶的標配,我知道,生意上門了。

我將女人讓進辦公室,她摘下墨鏡,臉上的神情是我見慣的落寞。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穿一身淡黃色風衣,將自己包裹的像一個迷。謎語猜多了都會知道,謎底往往都在謎面上。職業(yè)習慣只讓我留意到,她的風衣牌子是Burberry,她的右手無名指上沒有戒指,也沒有淡白色的痕跡。

私家偵探這個行業(yè)不喜歡接待未婚女人,她們經(jīng)濟上多半尚未獨立,付不起高昂的費用;心智上欠成熟,常常會因為眼見為實而失態(tài)。還有些不甘心的女孩誤以為我們能幫她挽回愛情而糾纏不休。我不是心理醫(yī)生,也不是愛情導師,這些年的捉奸經(jīng)歷更讓我明白,愛情和婚姻大多時候反不如我跟王玥這樣的露水情緣來得圓滿。

從她的衣著上我知道她家境殷實,便打算先耐心聽她講完。

她叫梁樂樂,在銀行工作,前男友叫章鈞,是她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yè)后兩人考進同一座城市的不同院校,大三時開始在校外同居,像很多情侶那樣在閑暇時間里出雙入對。一天章鈞說學校要求學生回校住宿,便搬走了,自那以后常常三五天不見人影,聯(lián)系也變少了。一個月后,章鈞留下一封郵件就此人間蒸發(fā)。她慌張地奔到章鈞的學校去找,直到闖進男生宿舍,宿管不得不叫來輔導員,她才知道章鈞已辦了休學。她又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他父母,卻被告知對此毫不知情。如今時隔五年,章鈞毫無音訊。她從朋友那里偶然聽到我擅長尋找那些隱藏蹤跡的男人,才不遠千里從石家莊趕來上海找到我。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我稍稍整理下思路,開始像往常一樣詢問起細節(jié)。

梁女士,休學失聯(lián)這種事并不常見,他的父母沒有報警嗎?

梁樂樂搖搖頭說,他的確休學了,但沒有失聯(lián),他父母能聯(lián)系到他,只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消息。

那他父母沒有告訴您他在哪里?

他們也不知道,他父親要他返校,他只說自有安排。她媽媽還嚷我,說是我把他們的兒子氣跑了。

那您有什么猜測?

他應(yīng)該是去找周梅了。說完神情黯然起來。

這就不必再問了。男人為一個女人拋棄另外一個女人,這種事情人們早已司空見慣,對我來說更是毫無新意。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男人用不辭而別的方式分手,無論原因如何,結(jié)果都是決心不再回頭了,找過去也徒然自取其辱。但我以此糊口,就絕不會多嘴而自絕財路。

我接著問她對周梅了解多少,她說只知道一個名字。我問他們兩個什么時候開始的,她說不清楚。我又問當初章鈞搬回宿舍是真的學校要求,還是因為這個周梅?她說那時候章鈞也還不認識周梅。

我困惑起來,追問道,他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不辭而別?

梁樂樂突然抬起頭,眼神炯炯像燃起了鬼火。她凝視著我的眼睛說道,趙先生,您相信穿越或者平行宇宙這樣的說法嗎?

我一愣,一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樂樂定定地看著我。我起初想笑,卻被她盯得有些發(fā)毛,不由得戒備起來。做我們這行,就怕遇到精神狀態(tài)有問題的客戶。我慢慢繞到辦公桌后。

她收回目光,聲音憂傷地說,他在離開之前,給我寫過一個故事,周梅是故事中的人,是他在我們畢了業(yè)分手以后才遇到的。他們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孩子意外去世后他自殺了,卻穿越了回來,回到跟我談戀愛的時候。一開始我也覺得他是為了離開我而胡亂編造的,但這幾年,我越來越認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說完她重把墨鏡戴上,陷在一片安靜里。

我有些錯愕,可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胡言亂語。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我見過男人形形色色的謊言,但萬變不離其宗,不過都是些低端的把戲。穿越這種鬼話,倒是聞所未聞?,F(xiàn)在的小流氓們已經(jīng)敗壞到如此地步了嗎?

我開口道,梁女士,穿越這種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我沒辦法說信或不信,如果您要我找他,我需要一些更加實際的線索,而不是一個故事。

梁樂樂從包里取出一個U盤說道,我沒有線索,只有這個故事。我知道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我還是希望您看一看,您是專業(yè)人士,也許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她起身將U盤和一張銀行卡放到辦公桌上,接著說道,趙先生,我唯有拜托您了。我從朋友那里聽說了這一行的規(guī)矩,但不清楚您的收費標準,這張卡里是五萬塊錢,密碼在卡上寫著,算作預(yù)付款,如果不夠,我再給您轉(zhuǎn)。

我正盤算如何唬她此事稀奇而麻煩,見她懂行又利落,倒省去我一些口舌。于是收下U盤和銀行卡,說有了線索會及時聯(lián)系。

她道了謝轉(zhuǎn)身離開,走到玄關(guān)的時候,又轉(zhuǎn)身說,趙先生,我兩個月后就結(jié)婚了,如果您能找到他,我希望可以在那之前。

我點頭,說盡力而為。

梁樂樂剛走,我的手機又響起來,是王玥。我才想起答應(yīng)了今晚去找她,便將U盤抄進包里,穿好外套匆匆離了辦公室。

第四章

我不記得王玥是我的第幾個女人。我承認自己是個浪子并常常以此自得。我從女人身上得到的經(jīng)驗和教訓是:你可以愛上她,但不要讓她愛上你。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士不可脫也。

女人一旦愛上你,就要大刀闊斧地改造你,似乎她們從女媧那里繼承的不僅僅是令人感動的母性,更有令人駭然的創(chuàng)造力,或者也難說這種創(chuàng)造力本就是母性的一種早期演練,像月經(jīng)是對妊娠的熱場一樣。男人不會痛經(jīng),可他們對女人的孜孜癡纏又不免使精神上受些千刀萬剮的折磨。這大概是女媧的良苦用心,使人間愛恨在冥冥中維持某種平衡。我不愿受女媧的約束,因此在發(fā)現(xiàn)某個女人將要把自己的身份從情人變成愛人時,便立即逃遁。

許多人在愛情里落得郁郁寡歡慘淡收場,另一個原因是懷有天長地久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

人們對愛情的認定過于狹隘,以為除了從一而終的相守,其他任何形式和程度的關(guān)系都不配叫做愛情。如果她們也像我一樣見過這許多形形色色的愛情,也許就會變得相對理智一些,明白男人的愛情是隨處生滅的,任何一個讓男人產(chǎn)生欲望的女人,都有可能催發(fā)他的愛情。本來,誰也沒有從娘胎里就愛上誰,這東西既然生不帶來,多半也是死不帶去的。愛情跟云和雨,雪和風,以至任何一樣東西都沒有什么不同,會產(chǎn)生也自然會消失。只相信它會發(fā)生是迷信。女人對愛情的迷信實在令人困惑,她們渴望愛情的長久竟然像皇帝渴望長生不老一樣。

我跟王玥交往已經(jīng)四年,這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不迷信。

王玥是那類很少見的女人,她熱愛運動,是個舉鐵達人,身上的肌肉很有質(zhì)感,常令我自愧不如。我起初是被她跟年齡不相稱的外表吸引,接著發(fā)現(xiàn),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活力是三十歲女人的感覺,而性格又溫和通透地像已經(jīng)過了四十歲,可實際上她不多不少得正35歲。她梳起馬尾的時候,有一種毫不做作的少女感。我知道,這就是都市傳聞中的妖精。

我常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我無法把握的神秘感,像聽伍佰的《挪威森林》??僧斔谖疑硐峦褶D(zhuǎn)呻吟時,我又能實實在在地獲得跟她靈與肉完美契合的沉浸。有時候我們會一整天光著身子,不停地做愛。我如今人到四十,身體開始更加明顯地衰退,相比前些年,同時保持聯(lián)絡(luò)的女伴已經(jīng)少了很多,只在跟某個情人或主動或被動地斷了聯(lián)系后才去尋覓下一個。女人是上帝賜給男人的枷鎖和快樂,我離不開她們。而這些年里一直保持關(guān)系的就只有王玥。

在我的情人中,王玥是最美的那個,也是最令我省心的那個,她的分寸感常令我感到棋逢敵手,甚至隱然落在下風。這令我備受折磨,我的心神常常忘情地渴望回到幼稚的青年時代,以為足夠多的愛情就能讓女人心甘情愿地往前再走一步。跟她在一起時,她總有辦法讓我清醒些,一旦離開,我又常常恍惚起來。

王玥這樣的女人,自然是令眾多男人遐想和追求的對象。在她撲滅我的求婚欲望后,我以為尚有更強勁的情敵,便忍不住調(diào)查了她,這件事令我感到難為情,此前我從未對別的女人做過同樣的事。

她在三十歲前的確是個風流尤物。我將她的追求者們一一摸清底細,看出她似乎遵循著一個原則——從不與已婚男人約會。這簡直與我不謀而合,我也從來不與已婚的女人夾纏不清。當然這更主要的出于職業(yè)上的警覺,我可不想成為某位同行的“模特”。另一個相同之處是,她的情人數(shù)量也呈逐漸減少的態(tài)勢,近兩年里就維持在兩三個以內(nèi)。對于女人而言,情人的減少可不是個好現(xiàn)象,要么說明她的魅力在衰退,要么說明她難以避免地跟某個人日久生情了。王玥當然不屬于前一種,于是一個離異的中學教師進入我的視線。

他跟我完全是兩路人,我是穿梭在黑暗中的夜梟,以捕捉賊溜溜的老鼠為食,他是一個敢于在陽光下拋頭露面的孔雀,以抖擻炫人耳目的羽毛為生。我自然不相信任何男人光鮮的表面,那不過是迎合世界的面具。可我調(diào)查了許久,發(fā)現(xiàn)他除了王玥,竟然真的跟其他女人毫無牽連。我查到了他的一個社交賬號,他的個人資料里沒有暴露任何真實信息,只有一些生活隨筆,有一個名叫“懶羊羊”的網(wǎng)友常在他的動態(tài)下留言,我細細看過,知道那是王玥。這人還常有詩作見刊。

閑極無聊的時候,我偶爾也從王玥的書架上尋一兩本來看。我喜歡毛姆的機靈勁兒,有個極稱我心的評價說“毛姆是個服務(wù)意義超強的作家,完全明白讀者們喜歡什么樣的故事,并心情愉悅地寫給大家看,這使他的作品只能屈居二流?!蔽铱床怀瞿切┮涣髯髌返母呙髦帲幌M懈嗟拿穫?。

而對于現(xiàn)代詩歌我卻從來避之不及,那里面有太多的光怪陸離和故弄玄虛。我能洞察平庸男人的把戲,卻對這些矯情男人的囈語毫無興趣。不過我似乎又明白了王玥為什么如此欣賞我的“作品”。

跟王玥親熱完,她已沉沉睡去,我吸了一支煙變得精神起來。望著窗外燦爛繁華的夜色,這個世界顯得得既真實又虛幻。我想起了梁樂樂那個“穿越”回來的男友,打開電腦,接上U盤,準備看一看這個荒誕的穿越故事。U盤里只有兩個文檔,一個名字叫《故事》,一個叫《最后的告別》,我猜到故事肯定比告別長,便先從告別看了起來。

樂樂:

當你看到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辭而別。不必找我。

在離開之前,我要將能解釋的,盡量解釋明白。我所講的,不是故事,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尚未發(fā)生的,都是我的真實經(jīng)歷。

之所以寫下來,是因為口述總讓我思緒混亂心神難安,這種方式能使我稍稍從容。

有很多次我都被迫停下,似乎無法完成我的講述。想不到許多年過去,一旦要從頭細數(shù),往日種種竟然歷歷在目,那些痛苦和難堪也如影隨形地跟我一道再世輪回。這些痛苦令我動搖,似乎在告訴我,我還深愛著你。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穿越時空,帶著我的成長,成為一個值得愛的人再愛你一次,也許我就不會失去你,也許我們就能從此廝守。現(xiàn)在我有了這樣的機會,該倍加珍惜,即便為此放棄彌補那些更為深邃的痛苦。你從來都值得。

可我不能,我已經(jīng)耽擱了太久,我得繼續(xù)走下去。我不是為你而來,甚至不是為我自己而來。我從沒來得及告訴你,感謝你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你在櫻花樹下合十許愿的身影,是我一生難忘的溫情脈脈。但,我得離開了。

后面的“故事”,我只能簡單地告訴你。

你結(jié)婚以后,我去了上海,遇到了周梅。我本來以為不會再愛上誰,但時空再一次展示了它的魔力。我跟周梅結(jié)了婚,我們的女兒叫夭夭。我愛她們。

可是,我出軌了。我的女兒,因為我的出軌而去世。我不能再活著。

死去以后,一個叫時空獵人的怪物找到了我,說能帶我去彌補自己的過錯,但他不能將我?guī)У阶钕肴サ哪莻€時刻。

那天深夜我在你身旁醒來,你正枕著我的胳膊酣睡。直到黎明的光照進我們蝸居的那間小屋,我才想起所有前塵往事,才漸漸明白,那個時空怪物所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對于時光只怕毫無意義,時光對人卻彌足珍貴。告訴你我們將來究竟是怎樣分手的,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們遲早要分開,不值得再為我浪費青春了。

我清楚一無所知會令人多么苦不堪言,因此將這一切都寫下來,即便這種嘗試毫不輕松。這是我對你最后的愛意和善意。

無論怎樣,是否有我,你都會過得很好。

看到時空獵人的時候,我啞然失笑,這家伙果然是個神棍。但這郵件里并沒有什么有價值的信息,看來還是要從他講的故事著手。

第五章

現(xiàn)如今是剛開學,時間尚早,章鈞和梁樂樂本可以再安穩(wěn)廝守數(shù)月,直到遙遙在望的暑期。

D大歷年都有暑期支教的公益活動,今年樂樂和李武濤都會參加,他們將被分配到同一個支教點?,F(xiàn)在想來,也許那并非偶然,章鈞記得樂樂說過,李武濤是那個支教點的組長。不過這些并不重要了。

那是位于青海大山中的一所小學。關(guān)于那里發(fā)生的一切,除了樂樂后來告訴章鈞的,就只有他的想象。

臨行前章鈞去送樂樂,向宿管阿姨借口搬行李進了她的宿舍。在宿舍里他們親熱了一番,樂樂怕誤了時間,有些心不在焉,章鈞就抱怨說要分開好久。樂樂吻了他的額頭,說等支教結(jié)束了在老家見面。章鈞把帶來的外套塞進她的行李箱,說山里氣溫降得快,注意保暖。

那時他們對這二十天里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都沒有任何預(yù)感。

生活一點兒不像童話的地方就在于,生活本身足夠自然,沒有那么多或明或暗的起承轉(zhuǎn)合,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到達支教點后會休整兩天,并不立即上課,樂樂跟領(lǐng)隊請了假說要先去當?shù)氐拈|蜜家落腳,并保證不會耽誤報道。她想的是閨蜜家有電腦,能跟章鈞視頻通話。這時候,智能手機還沒興起,手機QQ還只能發(fā)文字消息。

閨蜜一家熱情招待了樂樂,她抽了臨睡前的時間跟章鈞開了QQ視頻,說在離他這么遠的陌生地方,突然特別想他。章鈞一面安慰一面又暗自得意,覺得這種相隔千里的思念有一種詩意的美。

樂樂如期去報道了。支教點十分簡陋,沒有電腦,更沒有網(wǎng)絡(luò)。起初的幾天他們還保持每天大概兩次通話的頻率,她總是抱怨山里信號不好,說每次打電話都要到特定的位置打很多次才能接通。

章鈞雖然思念樂樂,卻也感到了難得的清靜。在學校時他們總膩在一起,他常感到做了男朋友,其他一切身份都兼顧不得了。這樣難得的清靜,讓他有一種呼吸暢快的輕松。

樂樂說她見到了大山深處的貧窮,這實在超乎人的想象。桌椅高矮大小都不一樣,卻全都臟乎乎的。老師們在宿舍里放一張床,就算辦公室了。她說物質(zhì)方面的落后還在其次,山里孩子最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匱乏,他們?nèi)丝瓷先ィ己艽?。她還說感到這種差距無法通過人力改變,告訴他們外面的繁華,是一種殘忍。章鈞聽了也沉默了。

她說:

不過這里真是山清水秀呀。天特別得藍,這輩子沒見過藍得這么透亮的天,藍得人心都要化了。到了晚上,滿天的星星呀,你見過銀河嗎?我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是銀河。有時候看著看著,感覺魂兒都要飄進去了,叫人忘了身下的大山,整個人像一根羽毛飄在空曠無垠的宇宙里。我們支教隊的同學,每天晚上都一起躺在山坡上看星星,經(jīng)常聊著聊著就都不說話了,各自默默地看,看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直到有人受不住涼起身離開,大家才慢慢回過神來。

章鈞聽了也十分向往。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他們的通話漸漸變成一天一次又變成兩天一次。章鈞以為是信號的原因,沒有察覺有些事情已經(jīng)起了微妙的變化,只在心里籌算著等樂樂回來去哪里見面才好。

有時候他接到樂樂的電話,常聽到別人催促的聲音,她似乎很忙,往往說不了兩句便斷了線,再打過去就很難接通了。

終日無所事事地思念實在煎熬,他就去了李峰家。樂樂還吃過李峰的醋,說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過于親密了。他那時候哪里明白,女人的愛是要將男人的身心全都包裹住才肯罷休的,即便同性間的志同道合也不見容。他有時候想到曾經(jīng)被樂樂如此熾烈地愛過,并不只覺得麻煩,更有感動。

他沒想到的是,在李峰家的時候,他接到了樂樂的QQ消息。樂樂說李武濤向她表白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男生向樂樂表白的戲碼常常上演,有的她告訴了章鈞,有的過后她自己也忘了,章鈞從不在意。他們雖然分分合合,章鈞卻從不擔心有人乘虛而入。那時他潛意識里還不相信有人能取代他。他會明白的,這是因為樂樂還沒有真得對他失望過。

樂樂不知道怎么辦,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想到她遠在千里之外,而自己對那里的情形一無所知,他就更加慌張。

他后悔告訴了李峰,李峰的話只讓他更加煩亂。這還行?唉老章,我總覺得成不了,以前你倆嘰嘰歪歪也就算了,這種事誰受得了?

李峰的父親是個好為人師的話癆,也親切地開導他,他卻只想逃離。

回到家里他開始不停地給樂樂打電話,打了十幾個才接通。樂樂說馬上要上課,有什么話下了課再說??伤鹊酵砩?,不見樂樂來電,也不見她的QQ消息。

此后幾天也一直沒有樂樂的消息,似乎大山里一片寧靜無事發(fā)生。他恨死她了。

他不想讓母親覺察出異樣,只得一個人在田間小路上徘徊,常常不知不覺就走出了三五里遠,回過神來就只看到玉米異常茂盛,正將田間小路擠得密不透風。

他有時候賭氣接連打出二三十個電話,想一直打到她接聽,但卻收不到任何回應(yīng)。

每一個沒接通的電話,都使他更加狂躁。他記得樂樂跟他說過一天只有兩節(jié)課。那么剩下的大把時間,她在干什么?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難道方圓幾里以內(nèi)全沒有信號嗎?

他只想聽到樂樂的聲音,無論說些什么,都比杳無音信更令人心安。他又忍不住懷疑,究竟是真的信號不好,還是樂樂找的借口。猜疑和忌妒啃噬著他的心,使他惱羞成怒。

多年以后他在送失戀的老張去精神病院的路上,聽著老張口口聲聲地要女朋友回來,說只要她回來自己就立馬好起來了,他就明白,老張不過是當初的自己罷了。

樂樂終于發(fā)來了消息,說要跟他平心靜氣地聊一聊。他們聊了很久,這次信號沒有再中斷。

她說,校領(lǐng)導們舉辦了一次招待會,感謝隊員們來到這樣荒僻的地方支教。晚宴上校領(lǐng)導們頻頻向她敬酒,她覺得不喝不禮貌,便來者不拒。四五巡后,校領(lǐng)導敬酒更加熱情,她就有些支持不住。李武濤替她擋了幾杯后,校領(lǐng)導們還不肯罷休,李武濤就摔了酒杯,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章鈞的想象力只會比樂樂的描述更為豐富。他痛恨那些中年糟男人,一半是因為他們的不知分寸,一半是因為他們?yōu)槟莻€他從未意識到的情敵,在絕佳的地點創(chuàng)造了絕佳的英雄救美的機會。他甚至感到這更像一場陰謀,一個指向他,讓他失去樂樂的陰謀。這真有些矯情。

那當然不是真的陰謀,至少不是針對他,更不可能是為了配合李武濤。多年以后,章鈞對這個世界的詭譎和男人的下流有了更多了解,也見了許多觸目驚心的支教大學生遭受性侵的新聞,才心有余悸地想到那些校領(lǐng)導們未必不是同樣的人面獸心,于是對李武濤忍不住暗暗感激。此外,他一直有些無力感,該保護樂樂的是他章鈞,李武濤是什么身份呢?可當時他遠在千里,對那一切無知無覺。

從樂樂的言辭中,章鈞知道她大受感動,便沒有再問這次“英雄救美”究竟發(fā)生在李武濤表白之前還是之后,不重要了。

他不無惡毒地質(zhì)問樂樂,所以你就開始敞開心扉,忘乎所以,跟他卿卿我我了嗎?

樂樂有些惱怒,說不要把人想得那么下流!

他不知道樂樂是在辯白自己,還是在維護李武濤。但她的話讓他相信兩人還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

樂樂坦白說,她對李武濤有好感,但也就止于好感了,會同他保持距離,不會因為他而跟章鈞分開。

人就是這樣,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他還是年輕,對時空的偉力毫無知覺。

得了樂樂的承諾,他生出一股勝利者的姿態(tài),很多天的不快一掃而空。他甚至想,等哪天在D大跟樂樂偶遇李武濤,見他們親密依舊,他會不會落荒而逃呢?第二天,他就又去找李峰了。

章鈞在法理課上學到過一位法國哲學家的名言——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他在無數(shù)次的辨證中逐漸確信,其中包含著深沉的智慧,似能使人超越經(jīng)驗而獲得先知先覺的能力,進而就能避開生活中的許多陷阱,不使自己落于危困。

他不過是紙上談兵。哪有人能輕易逃過命運的愚弄。

那天他正在李峰家上網(wǎng),QQ彈出了樂樂更新說說的提醒。點進去,她說,“這兩份感情,分不清真假了?!?/span>

他如遭雷擊,愣在當場。前晚的承諾言猶在耳,今天竟然分不清真假了,并且敢于把這種感情的分裂主動公開。他隱約感到,這短短一天時間里,在千里之外的青海大山中,必定又發(fā)生了一些令樂樂情難自已的事情,甚至超過之前的“英雄救美”。情勢已經(jīng)萬分危急。他的愛情正像斷了線的風箏,在看不見的青海大山里搖搖欲墜了。

愛情的堅固不同于建筑,當?shù)卣饋硪u,一座建筑倘能挺過首震,多半也能挺過余震。愛情的動搖,卻是一次比一次更為猛烈。這話說得雖然貼切,對章鈞而言卻不過拿來印證,于事無補。

他五內(nèi)如焚,在心情激蕩之下寫了一篇日志,設(shè)置了公開瀏覽。年輕人多有嘩眾取寵的毛病,喜怒哀樂都愿意博人眼球。隨著瀏覽量迅速上漲,他確信幾乎所有QQ好友都已知道他剛遭遇了情變。有人在下面發(fā)了評論安慰,有人發(fā)來消息詢問什么情況,更多泛泛之交保持著沉默。他知道樂樂也會看到這篇日志,他無非想借此告訴她,她的背叛被公之于眾了。

這實在是一件蠢事。悲憤地宣揚自己的挫敗不會博得同情,即便得到也無異于自取其辱。男人該打碎了牙和血咽,面上還要云淡風輕。只是當時,他無處獲得這種堅強。

報復(fù)的快感褪去以后,痛苦更加深邃。他像當初填報志愿后一樣在柴堆里枯坐,然后決定去青海找樂樂。他甚至后悔當初沒有同去,那樣也許這些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他跟李峰借了一千塊錢,并考慮到電池不夠用,一道借走了李峰新買的諾基亞手機。

李峰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章鈞,嘆了口氣。剛才還義憤填膺,轉(zhuǎn)眼就回心轉(zhuǎn)意,讓他感到面子上掛不住。同時,他又對自己獻祭般的沖動有種強烈的絕望,這一去只怕永無翻身之日了。這令他有些退縮,可又絕不能袖手旁觀。走出李峰家門的時候,他望著茫茫的天際想,青海在哪里呢?

以前鬧分手,多是他一個人冷靜幾天,等思念勝過了委屈再向樂樂低頭。雖然每次樂樂都回嗔作喜,可他總感到自尊和人格又削減了一分。這次千里迢迢去挽回樂樂,他知道,以后再也沒有尊嚴可言了。年輕人總愛自傷自憐,他感到自己為了愛情正要粉身碎骨。

網(wǎng)上曾有一個問題——為什么男朋友明知道只要哄一哄女生就好了,就是死活不愿意?有個網(wǎng)友貼了一段《六國論》:“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zhàn)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于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沒想到愛情的糾葛竟能被古人的一篇政論回答得清清楚楚。也許這世間的許多古怪原本就是相通的,他們的愛情也并沒有什么驚世駭俗之處,逃不過昭昭定律,想來不免悵悵。

得知他要來,樂樂似乎很高興,說支教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讓他不必來青海,兩人在西安碰面。他又疑神疑鬼地計較起來,不是信號不好嗎?為什么這次回復(fù)得如此及時,甚至有些急切?

因為是臨時起意,他只買到了站票。實在扛不住困意的時候,就歪在車廂的廁所門外閉目養(yǎng)神,又不斷被人推醒。就這樣在人滿為患的車廂里,他昏昏沉沉地捱了三十多個小時,到達了古城西安。在此后很長的歲月里,他有時會想起自己這趟遠行,除了仍感到些屈辱,竟也為自己曾經(jīng)的狼狽不堪感到不枉此生。不這樣奮不顧身,怎么算愛過。

他上車的時候樂樂說她還沒動身。他原本以為會先到西安,當他渾身膩汗一臉倦容地走出車站時,樂樂已在等著他了。西安正午的陽光正熱烈地照耀每一位途經(jīng)此地的旅客,這太陽跟家鄉(xiāng)的沒有不同,一樣令章鈞感到眩暈不知身在人間。他不知道這些旅客中有幾人是像自己這樣懷著一腔孤勇來挽回愛情的,倘若恰巧有那么幾個,他就不至于感到如此勢單力薄。但人的悲歡并不相通,在他苦心孤詣的時刻,別人也都陷在各自的人生里自顧不暇。

青海的紫外線并沒有在樂樂青春的臉龐上留下痕跡,她的輕盈靚麗仿佛尤勝往昔。他頓時有些自慚形穢,要先找家旅店洗漱一番才有開口對峙的勇氣。

還在火車上時,他就像當初預(yù)演表白一樣推算見面后的情景。他要問樂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如此輕易地動搖,他更要當著李武濤的面宣示主權(quán),甚至不惜動武。在經(jīng)了更多人事以后,他慶幸當時李武濤是從青海先行離開,否則此行千里,只怕要親手將愛人推向情敵了。

洗漱完畢,他看著樂樂依舊燦若云霞的臉龐,不知為何,腫脹的情緒皮球就像接上了一支軟綿綿的氣口,悄無聲息地泄掉了。他太久沒有見到樂樂了,怎么忍心剛見面就橫眉冷對。

樂樂似乎打定了主意,對李武濤閉口不談,卻拉著他要去逛西安古城。樂樂說,生平第一次來西安,怎么能不去逛一逛,這次回去,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來了。

樂樂向來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子,從不隱藏自己的想法,并且任何時候都能心意堅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兩年多來他的空閑時間一般都會被樂樂安排妥當。多數(shù)情況下,他會抱怨一番然后放棄自己的計劃。可他惦著心事,不能心無旁騖地陪伴。倘若有時候竟然反骨聳立,拒不服從,他們就要大吵一架,之后樂樂撇下他再去約其他同學。時間久了,他感到力不從心,像是一輛瀕臨報廢的舊車,被安裝了一臺嶄新而馬力十足的引擎,隨時就要散架。

樂樂也生出許多怨言。也許就是這時候,李武濤已經(jīng)悄然走進她心里。

這時,他仍感到樂樂的話很有道理。的確是第一次來古城,的確不知何時再來了,想去逛一逛,這是人之常情。作為男朋友,拒絕這樣的要求太不近情理了。可他是來戰(zhàn)斗的,不是來旅游的。更令他疑惑的是,為什么樂樂反倒還有這樣的心情?他千里奔襲,正要火力全開的時候,敵人悄然退去了。他重拳一擊,什么都沒打中。

于是他們剛剛見面便又分開了。樂樂一人去逛古城,他找了間網(wǎng)吧登上了樂樂的QQ。由于異地登錄,所有的聊天記錄都無法顯示,只看到她與李武濤的對話框停留在最上面一行。章鈞想在樂樂的空間里尋找更多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他回到旅店的時候,樂樂已經(jīng)逛完了古城墻,先一步回來等他了。

章鈞說,可以和我談?wù)劻藛幔?/span>

樂樂不說話,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根本沒有什么值得談的。

章鈞咆哮起來。什么叫分不清真假了?難道就因為他的出現(xiàn),我對你的感情竟然都不夠真了嗎?他和你相處二十天,竟然就能跟我們兩年多的感情相提并論了嗎?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憑什么這樣對我!你說話呀!

樂樂凄然一笑,說我這不是和你在一起呢嗎。語氣溫柔的像晚歸的母親歉疚地安慰著哭啼的孩子。

他頓時啞口無言。

是在一起,但這是因為他在火車上站了三十多個小時,如果自己不來,樂樂會去找他嗎?不,她不會,甚至連想也不會想。

他還是心軟了。是啊,樂樂這不是和他在一起嗎。他不就是來挽回樂樂的嗎?只是,這就算挽回了?

他為樂樂洗了頭。旅店里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他打了熱水,盆下墊了小凳子,樂樂躺好把頭讓出床沿,章鈞以前也常為她這樣洗頭。樂樂濃密的長發(fā),讓他終于感受到一絲熟悉。

洗完頭樂樂再次邀章鈞去游古城,他還是沒有心情。樂樂說那就休息吧,晚上再去。

樂樂睡著了,他已經(jīng)將近兩天沒有好睡,卻毫無困意。他偷偷拿起樂樂的手機,跟李武濤的對話框里還是一片空白。他猜到了私密空間的密碼,終于看到了樂樂寫在日志里的心聲。

她的確還沒下定決心離開章鈞,但已經(jīng)開始做各個方面的比較。李武濤跟自己同校,交往更方便。李武濤更理解自己,更懂得照顧自己。李武濤更爽利開朗些,不像章鈞那樣總有些苦大仇深的心思。章鈞名下只有一條,已有兩年的感情基礎(chǔ),舍不得。

章鈞真說不出這是不是一個好習慣,樂樂總擅長在重要的事情上條分縷析地權(quán)衡利弊?;蛟S正是這個習慣使她日后在職場上頻頻高升,但在愛情里,在他的愛情里,他唯有苦笑。

當年高中畢業(yè),樂樂也將章鈞與另外幾個追求者認真做過比較。所不同的是,上次章鈞全面勝出,這次他卻岌岌可危了。所謂兩年的感情基礎(chǔ),有什么無可匹敵的力量嗎?事實已經(jīng)證明,愛情并不是美酒,七百多個日夜的窖藏,未必敵得過二十天的新釀。

雖然樂樂還舉棋不定,他已感到敗下陣來。他狼狽到無以復(fù)加,該遁去了。他想立即離開,將樂樂一人撇在千里之外,等樂樂在落日余暉或者茫然夜色中醒來,發(fā)現(xiàn)他已悄然離去,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大散關(guān)外吹來的夜風,會不會令她也感到一陣孤立無援?這種決絕是他目前唯一能掌握的主動了。

原本在他的潛意識里,樂樂不過是被彼此隔絕的時空施了魔法,當他出現(xiàn),樂樂就會立即醒悟,毅然決然地回到他的懷抱??墒聦嵏念A(yù)想判若云泥。

應(yīng)該說,他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他查了火車班次,最早的班車要等到第二天的中午。

六點左右,樂樂醒來了,問他怎么沒睡。他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凄絕的柔情,說,咱們?nèi)ス涔懦前?。樂樂欣然答?yīng)。他們吃了羊肉泡饃就出發(fā)了。

燦爛的燈光和深邃的夜色,將大雁塔和鐘鼓樓映襯出古樸的神秘。樂樂騎在章鈞肩膀上,在人群中歡呼游蕩。他們真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情侶。

回到旅店,樂樂熱情地撲倒他。從她迷亂的神情里,章鈞有一種失而復(fù)得又將棄將離的疏離感。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房間里時,他醒來了。他仔細洗漱過,穿好衣服,便窩進沙發(fā)凝神看著樂樂的臉龐,像考察一件藝術(shù)品,要將她所有的細節(jié)都刻進心里。他將最后的愛意留在了昨天,也強迫自己的心死在了昨天晚上。就在今天,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了。

樂樂睜開了惺忪的眼睛,與他相視一笑。她說,你醒得這么早。他輕聲說,我定了十一點的車票。樂樂神色一暗,說還沒盡興。他更加溫柔地說,你可以多玩兩天呀,我要回去了。

樂樂會跟他一起返程,是他沒有料到的,他情愿樂樂像以往一樣自顧自地去游玩。他只想一個人呆著。

在火車上,樂樂靠著他,跟他講支教時遇到的趣事。他默默聽著,想起每次開學放假,都是兩人一同坐火車,樂樂也是這樣一路言笑晏晏。往昔歷歷在目,他的決絕在潰散,心在死灰復(fù)燃。

一聲清脆悅耳的嬰兒笑聲響起,是樂樂新?lián)Q的短信提示音,是李武濤發(fā)來的消息。要是沒有這些糟心事,他一定也把這個俏皮的提示音設(shè)置到自己手機上。可當時,他只倍覺刺耳,似乎這笑聲里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親密,也就藏了對他的嘲諷。

他拿過手機看了,是問樂樂是否已經(jīng)到家。

他說,你既然要跟我在一起,就把他刪掉吧。

樂樂沒有理會他語氣里的陰冷,漫不經(jīng)心地拿回手機回復(fù)道,還沒有,跟章鈞在一起。

章鈞想,回這樣一句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李武濤不要這時聯(lián)系,以免他們的私情泄露?他覺得這話有些難聽,也不愿相信這是實情,又或者他根本沒來的及反應(yīng)就被樂樂接下來的話沖散了。

她說,我跟你說了,不會因為他跟你分開,但他還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干涉我。

他轉(zhuǎn)過臉定定地看著樂樂說,有我無他,有他無我。

樂樂神色有些痛苦,但不為所動。

忍無可忍了,他一股沖動涌遍全身,伸手去奪,樂樂抵抗起來。

在他看來,樂樂的抵抗并非捍衛(wèi)自己的交友自由,而是明白無誤地宣告了李武濤在她心中的重要程度,這凍住了他的心臟。

對面的人警惕地看著他們,那人肯定知道他們是情侶,那人肯定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突然翻臉,那人肯定也猜到大概了,那人又怎樣看待一個在愛情里氣急敗壞的年輕人呢?

那時的他一定面目猙獰,像一個狂暴分子。

這件事過去后,他為當時的粗暴羞愧不已,倒不是因為嚇到了樂樂。他一直自詡是個謙和的人,絕不要像父親對待母親那樣。但那時他失了智,暴露了他從未意識到過的脆弱和虛偽。

最終還是他敗下陣來。接下來的旅途中,誰都沒有再說話。

本來他已經(jīng)決定自行退出了??衫钗錆亩绦藕蜆窐返姆磻?yīng),再次刺激了他。他心底的愛意熄滅,羞憤熾烈起來。他不能就此罷休,他要奪回尊嚴。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使樂樂忍受了許多糾纏。

他對樂樂說,我們分開太久了,一起多呆些日子,感情就會回到以前那樣,讓我跟你回家吧,還住到你們縣城的那家旅館。

他想離她近些,似乎這樣就能抵消缺席二十天所帶來的一切惡果。

樂樂沒有答應(yīng)。

她為什么連這也不答應(yīng)呢?

他又回到了家,重在封閉的小路上游蕩。他不清楚李武濤在以什么樣的頻率跟樂樂聯(lián)系著,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故技重施,登錄樂樂的QQ賬號,看是否會攔截到李武濤發(fā)來的消息,借此判斷他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他甚至等著QQ賬號顯示被擠掉的界面,這就表示,樂樂在用QQ了。樂樂用QQ做什么呢?

那時他們都靠QQ跟外界聯(lián)絡(luò),跟一切熟悉或陌生的人聯(lián)絡(luò)。可在他的臆想中,樂樂只會聯(lián)絡(luò)李武濤。

樂樂終于不堪其擾,改了密碼,對他發(fā)來的消息不再理睬。也許是覺得章鈞太過頻繁地逼迫了,不知道如何答復(fù),又或者她感到厭煩,那些消息看也沒看就清空了。那些話都是他深思熟慮,克制再三后才發(fā)出去的??煽粗鴮υ捒蚶锩苊苈槁榈南⒅豢吭谟覀?cè),他知道離樂樂又遠了一步。

幾天以后,樂樂給他發(fā)了短信,說她已經(jīng)明確拒絕了李武濤,但也不想再談戀愛了,她想歇一歇喘口氣,以后不要再聯(lián)系了。

在他們分分合合的經(jīng)歷中,只在表示決絕時才使用短信,這似乎是因為QQ仍能給人一種當面對話,并容易滔滔不絕的想象。樂樂肯定是不想進入這樣的情景,明白用短信的方式,章鈞更能心領(lǐng)神會。

可他仍不甘心,憑什么自己好端端的愛情,被攪得雞飛狗跳?鑒于上次樂樂對李武濤的回絕并不徹底,甚至更加動搖,他不敢確定這次是否一樣。夜長夢多,他不能再次坐以待斃。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不信任吧。當時他就意識到了這種裂痕一旦出現(xiàn)就無法彌補,但樂樂既然已經(jīng)提出分手,對于不再相愛的人談信任與否似乎就毫無必要了。

那時他的父親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他跟母親兩人。他向母親謊稱學校有事,要提前返校。如果父親在家,他敢說這樣的謊嗎?父親能攔住他嗎?他不知道。

家鄉(xiāng)四處都在修路,大客停運了,想要離開只能去十里地外的另一個村子。他騎上摩托鉆入初秋的晨霧,潮濕的霧氣迎面沖來,將他的手臂凍得瑟瑟發(fā)抖,幾乎握不住車把。雖然路上一輛車也沒有,他還是不得不放慢車速。他沒想把自己搞得多么悲壯,但刺骨的寒冷還是加重了他內(nèi)心的哀傷。他把摩托車放到了同學家,托同學想辦法再將車送回去。

幾經(jīng)轉(zhuǎn)乘,到達樂樂家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他在以前樂樂給他指派的旅店住下。

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他心里略定,打算好好休息,第二天上午再聯(lián)系樂樂。樂樂已經(jīng)將他的QQ刪除,電話拉黑,他能聯(lián)系到的只有她弟弟。

第二天樂樂聽說有人在金水賓館等她,她就知道是章鈞來了,猶豫一番決定還是去見,可能她不想讓章鈞鬧上門。唉,他怎么會呢?

樂樂把他約到隔壁小區(qū)的廣場,重復(fù)了早就告訴他的話,說不會改變心意,以后不要再來了。

最后一絲希望破滅,他喪魂落魄地走在烈日灼灼的馬路上。連日的茶飯不思,已讓他有些支撐不住,他感到自己要虛脫了。他停在一家小店前,要了一大碗炸醬面,想要恢復(fù)些體力,卻難以下咽,只感到有一股血氣梗在胸腔里,正在不斷上涌。

他并沒有真得吐出一口血來,但他相信了這種情形不是古人的夸張或杜撰。如果是在沒人的地方,他倒會慫恿著這股血氣噴涌出來,他會好好欣賞一下??赡鞘窃陲堭^,他不愿嚇到別人。勉強喝了一瓶水,他準備到旅店取回行李,不得不提前返校了。

雙腿帶著他往前走,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末日游魂,游蕩在愛情的廢墟里。好在沒有人認識他。

本以為他們的愛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想到竟然又起死回生。這樣“神奇”的時刻,以后還會上演,只是那時他們都無力感慨了。

回到旅店,他看見樂樂正在房間里。他的行李箱被打開了,樂樂手上攤開著他的日記本。樂樂是想看看他的心嗎?那何必又翻日記本。何況那些天里他根本一個字也寫不下。

他不知道樂樂為什么又找來,并且似乎已經(jīng)等了很久。如果他沒有在小店里枯坐那么久,沒有在路上像喪尸一樣游蕩,他應(yīng)該能早點見到樂樂?;蛟S再晚回來一會兒,樂樂就離開了,而那樣他就根本無從知道樂樂還來過。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抱了抱樂樂,嗅著她的發(fā)香心如死灰。

然后他聽見樂樂說,我們不分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腿腳有些發(fā)軟。房間陰涼的氣息刺激著他虛弱的身體,使他的魂魄仿佛散溢出來。他感到好幾個自己在房間的上空四面八方地注視著他們。

樂樂抱住他說,不分了。

他的意識回到身上,眼淚流了出來。他想,什么都不要計較了,就這樣下去吧,只要樂樂還在身邊。雖然他不明白樂樂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那也不重要了。

他終于把樂樂奪了回來,就在他顫顫巍巍,終于一腳滑下懸崖就此認命的時刻,樂樂一把將他拉了上來。

樂樂被擠得有些疼,笑著說,又在想壞事嗎。他就順勢吻住了她。

他們都不投入,等他大汗淋漓地從樂樂身上下來,樂樂說,以后我們就只能是這樣的關(guān)系了嗎?

他無言以對。他不滿樂樂在這種時候問出這樣的話,似乎這次神奇的復(fù)合只是在可憐他,為了讓他得到身體上的饜足。這算是心有別屬的一種補償嗎?

返校以后,他更加頻繁地去D大找樂樂,不再冒些有他無我的傻氣,對偶遇李武濤也不再抱有雀躍,他甚至害怕這種偶遇,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他小心翼翼地維系著看似十分融洽的感情,也恢復(fù)了些氣力能把痛苦寫下來。他設(shè)置了“僅自己可見”,卻沒有更換密碼。他想,樂樂應(yīng)該不會再登錄他的賬號了,不會看到這些東西。

這天他們相擁躺在床上,他感受著樂樂的身體,心里一片迷茫。樂樂把頭從他懷里抬起來說,有件事我跟你說了,你不要生氣。他心里哀嘆一聲,以為她跟李武濤又恢復(fù)了朋友關(guān)系。正想轉(zhuǎn)身睡去,只聽樂樂說,我看了你的日志,都看了,才知道你究竟有多難受,我不知道這件事對你的傷害這么大,我才知道誰也比不上你,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彌補,以后只要你不跟我提分手,我再也不會主動跟你提。

他像在無盡的自由落體中終于安全著陸,陷進了一團棉花里,身心俱沉了。戰(zhàn)火終于停息,滿目瘡痍的戰(zhàn)地仿佛下了一場綿綿細雨,或許不久就會再次綠草如茵。

樂樂刪除了李武濤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一改之前的任性,處處體貼,極盡溫柔。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

可他總感到一層隔膜。

當初在槍林彈雨中只求自保而無暇顧及疼痛,現(xiàn)在少了追敵才發(fā)現(xiàn)傷口。他想包裹一下,但無從下手。他只會跟自己的傷口呆呆對望。

他們似乎度過了這次危機,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軌道,并且彼此更加珍惜了。

一天天過去,傷口似乎沒有好起來的跡象。他只感到無盡的疲憊。

又過了一段日子,那傷口好像對他說,你看,你還是很疼吧。他點點頭,對它說以前是銳痛,現(xiàn)在不了,是悶悶的,這算好些了嗎?傷口想了想說,好像是結(jié)痂了,但想發(fā)火。

嗜痂之癖實在是個古怪的心思,他常常想到青海的星空。大山清涼寂靜,星空燦爛繁華,樂樂和李武濤并肩坐在青草地上,仰望星空。他們說了些什么,他們什么也沒說,他指了一顆星星給樂樂,樂樂講了媽媽講過的故事。樂樂笑了,像在憧憬什么。

這些猜測不過是他自尋煩惱,但他當然不會為了印證自己的想象力再追問那二十天里的真實情形。刑法課上不是說了么,疑罪從無。既然一切都不確鑿,跟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又有什么兩樣。就在此時,他那慣有的辯證思維又出來作祟了,他心里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刑法上還講過,不能被證明和根本沒發(fā)生,是兩回事哦。他忽略了這個聲音。

這些猜測里唯一讓他確信的是,樂樂在那些跟李武濤安寧地分享星空的夜晚,肯定沒有想到過,千里之外的夏夜一片沉悶燥熱。

這根刺讓他無法平靜,直到樂樂無意間再次談到那片星空,他才趁機稍稍將這根刺拔離了心臟。

樂樂指著照片說,你看,我們就是在這里看星星的。照片里樂樂傾向鏡頭,一臉笑意,他的外套正鋪在一片草地上。他正想,還好當初將這外套拿給了她,這點兒痕跡也許能讓她不至于全然忘記自己的存在吧。這樣想,他就覺得這外套成了一個駐守高地的功臣。這時,樂樂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你不要生氣啊,這張照片是李武濤拍的,他也坐過你的外套。

于是,他的想象里又增加了一個確鑿的細節(jié)——李武濤藏在鏡頭后,樂樂一邊笑一邊向他靠近,然后兩人并肩坐在了他的外套上。他笑了笑,把外套脫下,塞進了垃圾桶。樂樂的臉色很難看,他雖毫無表情,心里卻像是把樂樂也丟了。

傷口修不好就修不好吧,還能怎樣呢?這不是已經(jīng)好起來了嗎?至少比當初在旅店里徒有其表的復(fù)合,已經(jīng)好太多了。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樂樂對他說,你能把孫琳和蘇丹丹刪了嗎?

他說,為什么?樂樂說,刪了吧。他說,為什么?樂樂不說話了。

樂樂想了想又說:我是女生,比你更懂女生,就像你們說的男生更懂男生,我能看出來,她們兩個對你有好感,而你對她們也有好感,每次遇到她們,我都能感受到敵意。

他的傷口說,你現(xiàn)在可以發(fā)火了。

他沒有發(fā)火。

第二天樂樂說,我已經(jīng)把她們兩個刪掉了。

他一陣腦大,說你怎么還有力氣折騰我?你能不能消停消停?你不讓我干涉你的交友自由,憑什么干涉我的?

樂樂說,我已經(jīng)把李武濤刪掉了。

他說,你愛刪不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刪了他,我就也要刪了她們嗎?

樂樂說,這是一樣的。

他說,我有跟她們互訴衷腸嗎?我有跟她們一起出行嗎?我有向她們表白嗎?我有拿她們跟你比較嗎?我哪里跟你一樣?

樂樂哽咽起來,強忍著說:我已經(jīng)接受了考驗,不會再對任何人動心了,也許你不相信,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反倒是你,還沒有接受過考驗,我擔心將來哪一天,你也犯下這樣的錯誤,那時候我不知道怎么面對。

樂樂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心都要碎了。他不知道怎么就這樣一步步地變得鐵石心腸,竟然逼她說出這樣的話。可當時,他只想做得更決絕些。

他想說,像我這樣面對。

到底忍住了。

他站起身冷哼了一聲。樂樂見他要走,拉住他的衣袖,聲音從未有過的低回憂傷。她說,我說過,只要你不提分手,我就永遠不提分手,但是,你不要讓我這樣難過,好嗎?

他甩開樂樂,自顧自地走了。

他終于感到一陣徹底的報復(fù)的快感,這感覺酣暢淋漓傳遍全身,讓他打了一個機靈。

他修改了QQ密碼。

他不記得這次是怎樣和好的了??傊€是呆在一起,忍受更加殘破的愛情。

他退了社團,沒有把那兩個女生加回來。其實樂樂是對的,女性的直覺呀,真得蠻準。她們跟樂樂的性格太像了,他的確容易被這樣的女生吸引。如果不是沉溺在對樂樂的愛情里,他多半會對其中一個表白。從這個角度講,他并不是和樂樂一樣,而是跟李武濤一樣。人成熟以后就會明白,當你有了戀人,就要主動跟異性保持距離。這種自律不能算自我閹割,而是對另一半的尊重。只不過,那時他們都還年輕,渴望友誼又不懂分寸,理所當然地認為異性的友誼與愛情互不沖突。等他們更長大一些,對人對己了解得更深一些,就會想通,同時擁有愛情和異性友誼并不是天賦人權(quán)。

畢業(yè)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繼續(xù)為各種瑣事糾結(jié)爭吵。比較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穿畢業(yè)服一起拍照留念。遺憾多了,倒也沒有過分計較。那時他們都已悟到,吵架并不能吵出什么結(jié)果,誰也改變不了誰。他們已經(jīng)對愛情雙雙絕望了,不過是依著慣性,讓這個夢盡量再滑行一段時日。

說人生是在不斷失去,還是客氣了。人生是不斷收獲破碎。

畢業(yè)以后,樂樂的母親將她安排進了銀行。他的工作不太順利,法律專業(yè)找工作不難,找好工作卻也不容易。他是個特別晚熟的人,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做什么都做不長久,自命不凡讓他浪費了很多時間。樂樂對他有些失望,說給不了她安全感。那時候章鈞挺反感這個字眼,這所謂的安全感究竟是什么呢?它的面目那么模糊,誰也不曾告訴過他,或者樂樂其實說過,只是他沒有理解。本來他們有機會走到一起的,但他太晚熟了。這怪不得樂樂。

剛畢業(yè)的時候,他的工資剛夠應(yīng)付房租和生活費,實在捉襟見肘。十一國慶假前,樂樂提議說要去一起去泰山看日出。

他說,以后又機會再說吧,現(xiàn)在財務(wù)緊張,沒心思去。

樂樂堅持要去,說以后工作忙起來,哪里還有這么長的假期,沒錢的話,可以先跟同學們借一借。

他感到不可思議,說咱們同學們都是剛畢業(yè)參加工作,都是一窮二白的身家,誰有那個閑錢呢?再說了,旅游這種事,都是自己有閑錢了自己享受,哪有借別人的錢先給自己享受了的?怎么張這個嘴?

樂樂說,你又不是沒工作,借了又不是不還,那有什么難為情的?再說也借不了多少,我這里還有些存款呢。

他說,怎么還?我畢了業(yè)參加了工作,不得先給家里買點兒東西?我一個月自己花都還嫌不夠,借多少都不好還。

樂樂說,你怎么老想著你爸你媽就不想想我?

他說,我這怎么就算不想著你了?我給我爸媽買點兒東西,就是不想著你了?那你怎么不想著我?

樂樂說,我要不想著你,還跟你一起去看日出?我又不是反對你孝敬父母,只是能不能從權(quán)處理,畢竟這樣的假期一年只有一個。

他覺得樂樂的話有些道理,但考慮了自己的情況,還是沒有答應(yīng)。他們又為這件事冷戰(zhàn)起來,直到國慶假期結(jié)束,兩人都沒相互聯(lián)系。樂樂約了別人去爬泰山,至于這個別人究竟是誰,樂樂沒說,他也懶得問了。

再后來他才明白,當時他不肯借錢根本原因不像他說的那樣道貌岸然,而是因為那時他對自己的前途十分迷茫。他不敢花錯一分淺,也不愿多花一分錢。

說起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但在他們?nèi)諠u稀薄的感情中,這件小事所引起的不快,已經(jīng)接近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是另外一件事。

章鈞的堂哥結(jié)婚,他想帶樂樂一起去參加婚禮。當時他并不明白,其實樂樂很想去,但一想到他工作不穩(wěn)定,甚至有時候居無定所,總是搬來搬去,她就有些心煩。他一直纏著樂樂同去,她說了一句讓他傷心的話。

樂樂說,我覺得我們的婚禮不會辦成那樣隆重的場面,我不想去。這話說得真是再明白不過。

當時他沒說什么,只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沒有像往常一樣等樂樂,自顧自地出門了。

這天晚上,章鈞約了四五個同學在他租的房子里聚會。他為什么要破天荒地搞一次聚會呢?以前他從來不主動組織這樣的活動?;蛟S也是在學樂樂吧,孤寂的心需要一些熱鬧填滿,哪怕這熱鬧并不叫人滿意。

正在推杯換盞,樂樂打來了電話,說想見他。

他見樂樂主動聯(lián)系,冷戰(zhàn)就算結(jié)束了,就邀她一起來聚會。

樂樂不想來,要在外面見他,單獨呆著。

他說,大家都是來我招呼來的,其余幾個人相互并不熟悉,我這一走,別人怎么辦呢?

樂樂有些心急,催他出來,說一次普通的聚會,有什么要緊。

他想,他不應(yīng)該把責任推在這句話上,但也的確是因為這句話,再不肯一丁點地俯就樂樂。

他說,我出不去,見不見的沒什么意思。掛了電話,繼續(xù)跟同學們喝酒去了。

又過了幾天,樂樂熬不過章鈞,主動來找他,說那天是想為上次的事跟你道歉,不應(yīng)該說那樣的話,才想約你出來單獨呆著。

他不想說話。

樂樂說,你掛我的電話,我心里又害怕,又難受。

樂樂苦澀的神情沒有向以往一樣讓他心疼,他說,你向來都是我行我素,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連道歉也要強迫人聽你的安排。傷人的時候不管不顧,道歉的時候還是不管不顧,你那是要道歉嗎?你從來沒有跟人真心實意地道過歉吧?

說話到這,他覺得具體的事情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接著說:

事事都要聽你的,只要不聽你的就是脾氣古怪,就是不通情理。我跟你在一起以后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真丫的就一怪胎,怎么連中國話都說不明白。我現(xiàn)在承認了,不是我說得不夠清楚,是你壓根就不懂得尊重人!你壓根就不覺得別人還有合理性!我感覺自己不是找了個女朋友,是找了個媽,我自己也根本不是男朋友,是個要俯首帖耳的孫子!我的安排總是不重要,我想做的事總是不如你要做的事更有意義,總是可以隨時隨地中斷。你怎么能自私自我到這種地步,?。窟@兩天你知道難受了?我不過是用你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你,用你對待自己的方式對待我自己,不管對方愿意不愿意,只要自己愿意就死磕到底!我這是跟你學的,我突然就發(fā)現(xiàn)他媽的這感覺還真好!我以前總是不敢跟你說重話,覺得你能感受到我對你的呵護愛重,可我現(xiàn)在醒過神兒了,你根本就沒長那根筋?。∥乙缬媚銓Υ业姆绞綄Υ?,咱們兩個早他媽完蛋了你知道嗎?你覺得我跟你在一起快樂嗎?你覺得你愛我嗎?你不過是用愛我的名義愛你自己!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嗎?你陪我看過一場漫威的電影嗎?這點兒愛好很奇怪,得藏著掖著,根本不能提被人發(fā)現(xiàn)是嗎?跟你在一起,我他媽有一丁點的自我嗎?我現(xiàn)在算是想明白了,我他媽愛你不愛你?我愛你!我他媽快樂不快樂?我他媽連自我都沒了,還他媽談什么快樂,???

他越說越激憤,說到后來就只想著破罐子破摔了。其實這些話在樂樂來的時候他都還毫無準備,沒想到就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

樂樂一語不發(fā)地走掉了。

這件事以后,他覺得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他們沒有被當初更嚴重的感情危機打敗,卻在不間斷的內(nèi)耗中,各自漸行漸遠了。

章鈞獨自去參加了堂哥的婚禮,婚禮果然隆重盛大,是他一輩子也給不了樂樂的夢幻。

兩人的關(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處于分手狀態(tài),之所以還藕斷絲連,好像是在期待一次更加生硬的分歧,來做一次徹底的決裂。好像這樣就顯得四年的感情有始有終,不那么虎頭蛇尾。而這藕斷絲連里也沒有一丁點的溫柔。溫柔已經(jīng)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他通知樂樂一件事,樂樂忍下了。過幾天樂樂又通知他一件事,他覺得差點兒火候,就沒有理會。就這樣你一腳我一腳地踩著同一條鋼絲,試探著究竟什么樣的深淺能終于將它踩斷。直到章鈞遭遇了一次詐騙。

等他醒悟過來,除了憤怒,更多的是感到羞恥,他是學法律的呀,怎么竟然也上了當?

財務(wù)上出現(xiàn)了個大窟窿,他既不敢告訴家里,也不敢告訴樂樂,就悄悄地借錢。借了一圈,借到了樂樂的朋友頭上,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理由。樂樂朋友沒借給章鈞,說萬分抱歉。他說千萬別告訴樂樂。

這天他們下班后,去了約好的西餐廳,酒足飯飽之后,樂樂斂著淡淡的笑意試探地說,章鈞,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問你,怕你多想。你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為什么在借錢?還借那么多。

他的臉色難看下來。

樂樂說,那天你找趙霜借錢,她轉(zhuǎn)頭就告訴我了,我本來想立馬問你,又覺得你瞞著我可能有什么難言之隱。這些天我一直在留心,可還是不明不白。你要是真有什么難處,咱們可以一起想辦法,你告訴我好嗎?

他眼見事情敗露,竟然沒有感激樂樂的體貼,只感到被揭穿的窘迫,讓樂樂不要再問,他自己解決。

樂樂見他臉色難看,更是著急??伤拿恳痪渥穯枺谒爜矶际氢g刀子割肉,割得他渾身發(fā)緊。他死活不說,竟然拂袖而去。

從那以后,兩人誰也沒再提分手,就分手了。這是唯一一次誰也沒明確說分手的分手,可能是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

這次財務(wù)危機,章鈞已記不得花了多久才度過去??傻人忂^勁兒來,想再找樂樂,她已經(jīng)交了新的男朋友。

那時候,智能手機已經(jīng)普及了,大家迅速適應(yīng)了微信,不再用手機QQ了。他看到樂樂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陳先生,第一次做你的女朋友,請多指教?!?/span>

后來他想,讓他難受的不是樂樂找了新的男朋友,是她終于成長了。她開始明白,兩個人想要在一起和和睦睦,是需要相互指教而不是相互調(diào)教的。他知道,樂樂說這樣的話,是真得有人要取代他了。

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奮不顧身地去挽回,既沒有那份心力,也知道挽回不了了。他刪掉了樂樂的微信、電話、QQ。

愛情像是成年人的積木游戲,如果總也做不好,索性就推到重來,或者干脆放棄了。他為樂樂感到高興,她還是那個心性強韌的女孩子,有推到重來的勇氣。他呢?他不知道。

沒多久,他聽同學說樂樂已經(jīng)訂婚。他裝著早已知情毫不在意的樣子又閑聊了一會兒,才大大方方地找了個借口離開。等他從人群中出來,一個人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走,又渴望重回到人群中去了。讓他意難平的是,樂樂竟然這么快地走了出來,竟然能從容地走進婚姻了。他想找個人隨便聊些什么,翻了翻通訊錄,一個電話也沒打出去。

網(wǎng)絡(luò)大數(shù)據(jù)真是個神奇的東西,無時無刻推送著完美契合人們當下心境的信息。他在網(wǎng)上看到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你耗盡心力,將自己搞得傷痕累累而教給TA的東西,恰使TA成為別人的完美戀人。”這話錐心得有些惡毒。他想,難道所謂成長就是安之若素地面對這樣的苦澀嗎。

又是半年過去,繁重的工作使他不能再長時間地思念樂樂。有一天,他正準備出差,收到了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你還好嗎?

這時他還沒有忘記樂樂的號碼,知道這并不是她,又確信這只能是她。打過去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他發(fā)短信問是誰,沒有回應(yīng)。又問對方怎么知道他的號碼,等了半天,對方回復(fù)說,家里孩子碰到手機,不小心胡亂按出去的。他就確信,這只能是樂樂了。他說,你不接電話,我就要上飛機了。

等出差三天回來,他從同學那里聽說,樂樂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不久以后,他離開了那座城市。

他們的愛情終于結(jié)局,再沒有蒼黃翻復(fù)。

第六章

看完這個故事已經(jīng)凌晨四點鐘,煙盒空了,王玥還在熟睡。我穿好衣服輕輕出了門,夜間的涼意使我的大腦清醒了些。買完煙,我重新回到電腦前,打算理一理思路,若有所失的情緒卻總也揮之不去。

王玥悄然走到我身后。你怎么還在工作,很要緊嗎?

我將她拉到我懷里,說道,剛看了一個青年人的愛情故事,有些悵然。

愛情這東西,不都是大同小異的嗎,你這個江湖老手,怎么倒惆悵起來。

是啊,我怎么會惆悵起來。

好了,不想了,回去休息吧。

你想過結(jié)婚嗎?

我看著她的臉,想從她的反應(yīng)里窺見些蛛絲馬跡。

王玥的神情有些變幻不定,說,我倒是挺想要一個孩子,可能年齡大了吧。說完就準備起身。

我拉住她。王玥,你知道我的情況,知道我這個人,但是你想過,也許我們能組建一個家庭嗎?

你是在向我求婚嗎?她轉(zhuǎn)了臉不看我。

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心里恐慌起來,后悔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蠢話。

自從她若有似無地打消我的求婚欲望,我一直不敢再試探她的想法,也或者,我并不真正甘心放棄左右逢源的生活,敢于放棄好不容易建立的安穩(wěn)秩序,敢于否認婚姻里必然出現(xiàn)且隨意出現(xiàn)的瑣碎。我常提醒自己,太貪心會一敗涂地。我不愿失去她,因此我不能得到她。

王玥沒有追問,拉著我的手說,去休息吧。我又痛恨起自己的懦弱,以及對這懦弱的泄漏。

等我獨自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鐘。房間里沒有了王玥的身影,只彌散著她各種護膚品混合的香氣。說不清為什么,這香氣總讓我不愿離開又不敢細細品味。

王玥在床頭留了一張字條:敢讓我愛上你,我就嫁給你。

我隨手將字條丟掉。

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我聯(lián)系了梁樂樂,約她下午三點來我的辦公室。又給助手們發(fā)消息,通知他們趕回來接手新任務(wù)。

等我離開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張字條。想了想,將它撿起來折好,放進了上衣的口袋。

第七章

梁女士,我已經(jīng)看完了您的材料,很抱歉,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十分有價值的線索。有一些問題,我需要向您詳細求證。

您問吧。

在我看來,這極有可能只是一個編造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老實說,實在普通,無時無刻都在發(fā)生。我想問,您根據(jù)什么認為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梁樂樂似乎有些失望。趙先生,您可能看得不夠仔細。從他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這五年時間里,有很多事情都像他說的那樣應(yīng)驗了。難道您沒有留意,他提起過智能手機、微信這些東西嗎?如果他不是穿越來的,怎么能預(yù)知到這些情況?

這并不難解釋。那些技術(shù)在當年就已經(jīng)在研發(fā)中,否則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普及。他很有可能是通過某些渠道了解到了相關(guān)的信息。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驗證起來非常困難,其實也沒必要。

這一點我也想到過,只是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個對科技格外感興趣的人,您說的那種可能性,很低。另外,我的一些個人經(jīng)歷,跟他講的也實在太吻合了。

請您講一講。

當年他離開的時候,是2013年的四月份。起初我對他講的這個故事一點兒都不信。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我才開始懷疑。有一點他說的對,其實就在他離開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對李武濤產(chǎn)生好感了,我甚至幻想過,如果李武濤向我表白,我會怎么辦??蛇@些心思,當時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偶然一閃而過。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不是一個特別懂女人心思的人,否則當年我也不會想到去李武濤那里了解男生的心思。他是怎么在這一切都還沒有征兆的時候,就像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的呢?

還有其他疑問嗎?

關(guān)于暑期支教,他如果詳細瀏覽過我們學校的網(wǎng)站,的確能知道。但當時我都沒有留意過,他又為什么會知道呢?哪一個大學生會瀏覽學校官網(wǎng)的每一個角落?何況還是外校的。好,就算他知道這樣的活動,他又為什么會知道我會參加,李武濤也會參加?他離開的時候,我們都還沒有報名呀。另外,青海那里的情況,如果不是有人跟他詳細講過,他又怎么清楚?

的確,這些都是疑點,都指向穿越這個看似更加合理的解釋。但這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梁樂樂搖頭,接著說道,我太想解開這個迷了。我報名參加了那次活動,去了青海,那里發(fā)生的事情,跟他講的都十分吻合。那里的星空和貧窮,都像他講的那樣。

青海的情況是客觀的,貧窮很普遍,這些就在當年,也并不難了解到。

好,那么趙先生,我還有一個難以理解的地方。

請講。

他的語氣為什么那樣老成?您不覺得,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大學生,在大三的時候,擁有那樣通透的心智,是幾乎絕無可能的嗎?您想一想,您自己在他那個年紀,有這樣的認識嗎?

這個問題倒問住了我。

我想了想說,梁女士,令我疑惑的不止這些,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作為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大學生,背負著家庭的出路,如果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又究竟是什么事情至于讓他瞞著父母休學?

所以您也認為,他是真的,真的穿越來的嗎?

我搖了搖頭,說我還是不能相信。

那您到底是怎樣認為的呢?您……到底能幫我嗎?梁樂樂焦急起來。

如果您不能提供更多的線索,穿越這個問題只能懸置了。我剛才說了,求證這些疑點其實沒有必要。無論他是真得穿越而來,還是編造了一個精美的謊言,只要他還在這個世界上,那就有跡可循,沒有人能憑空消失。

那您大概需要多久?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找一個人不需要太長時間,尤其是一個輟學的大學生,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請您耐心等待。

梁樂樂走后,助手們都到齊了。張琦說,老大,我女朋友剛請了假從昆山過來,啥事兒也沒辦呢,多大業(yè)務(wù)啊這么著急?

我把梁樂樂的情況做了簡述,見大家還是不大情愿,便笑笑說,難道你們沒有一點兒好奇心嗎?你們做這個行業(yè)的時間都不短了,有誰遇到過跟這類似的情況?這個案子,我分文不取,酬金都是你們的,張琦帶隊,10天內(nèi)找到人,還有額外五萬塊錢的獎勵。各位,快馬加鞭查找線索去吧。

本來這件事我想親自調(diào)查,但王玥的話讓我有些分神。我摸出那張字條,不知道如何是好。跟她是斷是續(xù),趁著這段時間,我要想想清楚。

第八章

找人這件事實在簡單,人的容貌會變,身份會變,閱歷會變,姓名會變,各種社交賬號會變,唯獨身份證號碼不會變。像梁樂樂這種案子,其實最簡單不過的了?,F(xiàn)代社會沒有身份證寸步難行,只要章鈞不是逃犯的身份,找到他易如反掌。梁樂樂真要找他的話,不必等五年,但我明白她為什么等到現(xiàn)在。除了同學會,最容易舊情復(fù)燃的時刻就是婚前。

果然,僅在三天以后我就收到了的消息,說在河北承德的南郊處發(fā)現(xiàn)了線索。我并沒有立即通知梁樂樂,想先親自去見識下這個神棍。

按照助手發(fā)來的定位,我驅(qū)車來到一座別墅莊園外。來的路上,助手已經(jīng)向我匯報了調(diào)查的詳細過程,發(fā)來了章鈞的個人信息,并附有幾十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經(jīng)?,F(xiàn)身在各種公益活動,有放生的,有賑災(zāi)的,有助學的,有在孤兒院的……看上去是個老好先生。

這些照片并不都是正面,但從身形上看是同一個人,大致的外形是一個戴眼鏡的禿頭男人。張琦發(fā)來語音說,老大,這人身份證上卻的確是91年的,其他所有信息也都吻合,應(yīng)該就是章鈞了,就是看上去怎么都快四十了?

相由心生?

我下車以后,與張琦匯合。他迎上來說,這哥們兒是個有錢人啊,老大你瞧,這院子少說占地五畝,沒想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倒別有洞天呢。

我們商討以哪種方式去驗明正身。十一月份的承德,風已似刀,我拉起大衣點煙,卻被戳了幾下,只聽張琦說,哎哎,老大,來了!

我抬起頭,看見照片上那人一身灰衣黑褲,正向我們緩步走來。

那人在我身前站定,笑起來說道:玉林兄,久違了。

我一愣。張琦也愣住了,悄聲問,老大,認識?

那人說,豈止認識,我們是故交。玉林兄,進屋奉茶吧。說罷就前面帶路走了。張琦跟我面面相覷,老大?

我掐滅了煙,狠狠吐了口吐沫。操他媽,邪門兒!

那人將我們帶進他的莊園,三層的別墅坐落在院子北面,院子極大,顯得那別墅矮墩墩的。院子里修了一座小亭子,連著兩條回環(huán)的走廊,亭下挖了一座池塘,遠遠看見似乎有魚撥動水紋。此刻北方已是天寒地凍,雪后的樹杈上已掛滿了冰棱,這池塘卻并未結(jié)冰,該是裝了保溫設(shè)備。我忍不住嘲笑這人裝腔作勢,北方的魚還怕凍嗎?

進了別墅,客廳極為遼闊,淡雅中帶著幾分肅穆,氛圍怪異。我見過許多豪華的別墅,裝潢極盡奢華,擺滿名人字畫或者古董器具,借以顯示主人的財大氣粗和個人品味。然而這里的風格,怎么說呢,太單調(diào)了,簡直可以說毫無風格,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那架金絲楠木屏風并沒有給這客廳增添些金貴氣,倒顯出些家道中落勉力支撐的局面。

他又將我們帶進了書房,這里的陳設(shè)倒是熱鬧。南面是整片的落地窗,窗前蹲坐著一架夸張的木質(zhì)茶臺。東面一個寬闊的壁爐占滿了整個墻面,西面是同樣碩大的書架,我留意到上面最多的書籍是佛經(jīng)。而房間的北面,正供著一座地藏王菩薩,香爐中正有裊裊煙氣升騰。

那人請我們在茶臺前落座,便一言不發(fā),專心致志地泡起茶來。

他從容不迫地將茶杯倒?jié)M,遞到我們身前,這才開口。

我是章鈞,玉林兄,你是來找我的吧。

你認識我?我問。

當然。

你怎么會認識我?

是樂樂找了你?

你是說梁女士?

他點點頭,頓了半晌又笑起來,真是無巧不成書,她竟然找了你,難道她去到上海,是找周梅去了嗎?

我再次問道,你認識我?

我生前,跟你是故交。你之前在上海做律師,后來轉(zhuǎn)行做了私家偵探的嘛。

生前?我聽到這個字眼,頓時感到后背冷颼颼的。

他見我一副全神戒備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對不住,老兄,我是個大活人,至少跟你沒什么區(qū)別,摸摸?說著他伸出一條胳膊。

我不敢去摸。

他嘆了口氣說道,既然你來找我了,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唉,我也寂寞好久了。

我鎮(zhèn)定下來說道,既然你是活人,不必裝神弄鬼了。你知道我們的來意,有什么就明說了吧。

你問。

你是穿越來的?

是。

你有什么證據(jù)?

他攤開雙臂朝自己身上看看,你要什么證據(jù)?

我一時語塞。

他說,這種事情任誰知道了,也會覺得不可思議,不會相信。我現(xiàn)在塵緣將了,如果你不來,我也不會跟誰提起這件事了。

我心中有一萬個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章鈞將茶盞飲盡,又續(xù)了一杯說道,既然你不知道要問些什么,我就從當年的情況說起吧。

(未完,但是這里最多只能發(fā)四萬字)

周三顧直播課學員學習前后對比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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