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關(guān)于她


我們這一輩中最小的妹妹出生的時候,太祖母還在世,她是爺爺?shù)膵寢?。我不太記得那時候她視力是否還好,能不能看?見妹妹的樣子。但是她應(yīng)該覺得自己是有福氣的,因為四世同堂在她的思想里,一定就是最大的福氣——即使自她摔斷腿后,整天待在狹小的房間里,沒什么事情可以做,沒什么人陪她說話。
我記事起,太祖母由于行動不便,已經(jīng)幾乎從不外出。那時我似乎并不喜歡她,興許因為她是個干巴巴的老太太,著實無趣。她坐在走廊上,我經(jīng)過她跟前,她拉起我的手,我生氣地甩開——這個幼年時的場景烙印在我腦海里,以至于沖淡了其他的記憶。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要甩開她的手,也為此而后悔,盡管太祖母并不會在意我那樣孩子氣的行為。
再往后,她似乎連走廊都很少去了。每次去爺爺家,母親都會領(lǐng)我去太祖母住的小房間,和坐在藤椅上的她打招呼。她總是特別激動,拉著我的手,稱我為“大姐”,有時是“吳大姐”,有時是“張大姐”。這確實不錯,我在平輩中是大秭,然而將我錯喚為“張大姐”,是由于奶奶姓張,太祖母的記憶已漸漸混淆。
突然有一天,父親說,要去看太祖母。他獨自一人看望回來,告訴母親,太祖母的神志有些不清了,不停地念“兩條大船,兩條大船”,但是中氣依舊很足,身體應(yīng)當(dāng)還沒大礙,我們一家人可以周末再去探望。就這樣我錯過了與太祖母的最后一面。
彼時我還在小學(xué),對死亡沒有實感,對太祖母的離開沒有什么悲哀。遠(yuǎn)在南京的堂弟一家也回來了。我告訴堂弟我看見太祖母躺在地上了,堂弟說他也看見了,我們覺得自己的膽子很大。奶奶和一隊老人在另一個房間一邊繞圈跳舞一邊唱我聽不懂的歌,我覺得很新奇,母親和妯娌們、哥嫂們在客廳說話。
一個星期后的晚上,我問母親,為什么沒有人為太祖母哭呢?母親說,奶奶在唱歌的時候不是哭了嗎?我想到以后去爺爺家,再也沒有太祖母拉我的手喊我大姐,一時間流出淚來。母親說,你看,你這不也是為太祖母哭了嗎?我的良心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


在她臨終前反復(fù)念及的“兩條大船”究竟是什么呢?直到我長大成人,才得到答案。
那一天,暑假在家,吃罷晚飯,父親說到,有人聯(lián)系他修族譜。我們就這樣又談?wù)撈痣x開很久的太祖母。
她原本隨同丈夫一起在外經(jīng)商,坐著商船在長江沿岸的各個城市間奔波。可是戰(zhàn)爭臨頭生靈涂炭,女人們只要遠(yuǎn)遠(yuǎn)看見日本兵就拼命往江中游。她懷抱還是嬰兒的爺爺下船回到家鄉(xiāng),自己的丈夫和長子搭乘兩條商船遠(yuǎn)去,從此再沒回來。
守寡的太祖母努力營生,為了在農(nóng)村里不被人看不起,她潑辣強悍。在一窮二白的年代,她供爺爺讀了大學(xué)。
太祖母的一生像一部縱向歷史,停在了21世紀(jì)初。她在十平的小房間里度過了晚年,盡管她曾經(jīng)渡過大江大河。
十多年后的傍晚,我們又聊起她。太祖母走了,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