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了不起的蓋茨比》，往往會感到應接不暇。這是難免的，不僅僅是由于人物朦朧的形象與一句話就掠過的大片時間，更在于作者從一開始就隱隱的訴說了全部、將尋找真實的線索總結成一句句座右銘式的話語以及情節(jié)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蛘哒f，哪怕是忽略掉這些表現(xiàn)形式，菲茲杰拉德想講述的，仍舊具有一層又一層的面具，譬如開頭的那句“每當你想要批評別人，要記住，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么好的條件”。

如果要分析人物，蓋茨比無疑是全書最神秘也是最浪漫的人物形象，他雖然做著違法的走私白酒生意，卻毫無意外的是個具有道德感的人，或者說，他接待身邊的人的態(tài)度，幾乎是無懈可擊而又令人惋惜的。然而我卻不能妄加評判，因為一開始我并不清楚，他撲朔迷離的形象，到底哪一面更接近真實。

所以不妨先談談卡拉威先生，這本書的講述者。

卡拉威先生是一個與任何人打交道都會自以為將對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的人，但是他也是一個在道德上無比勢利的人，從卡拉威先生的話語中，緩緩的讀出一個人做過的事、一些人做過的事、以及他對這些人或有聲或無言的評判，總會引起讀者將故事中的人物與現(xiàn)實作比較的強烈沖動。他在故事的開始所唾棄的，即讓他對“人世徒勞之悲哀和易逝之歡欣”失去興致的那些蓋茨比身邊的“賓客”，他作了這樣的評價：“是那在他夢想破滅之后的污濁灰塵”。

“灰塵”這句評價，可以說并不是“信口開河”，因為在故事的講述中，他曾經(jīng)形容這些人為“飛蛾”，在一句看似無心的比喻之中，這些被暗喻的卡拉威先生的態(tài)度，最終重新在一句驚訝中脫口而出，你會看到同一個詞之間卡拉威的細微感情變化，以及伴隨著用詞的改變他最終的情感。

他的道德勢利讓他從各色人物一出場，便對各人形成了鮮明的態(tài)度，而略有不明所以的角色，就會迅速成為故事中的描寫對象。作者似乎是在努力的讓讀者的注意力不被不太重要的人物吸引，又似乎是在完善者卡拉威先生的形象，彷佛他只對那些他第一眼看不透的人物，才會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而又似乎是在說明，哪怕是卡拉威先生的話，也往往與人物真實的形象有所偏差，因為他并不是能看到一切的“麥克堡先生的眼睛”，相反的，他所看到的越多，有時候反而會讓他產(chǎn)生疑惑。

卡拉威先生在敘述中講過許多故事，有些故事雖然是在描寫過去，但看起來卻更像現(xiàn)實。

在第一章他從他表妹家出來時，他是這樣想的：“他們不像有些富人那樣人情淡薄”，以及“黛西英愛做的是抱著孩子逃離這座別墅，但她顯然沒有這個念頭”。我們大可以看到，這是完全符合現(xiàn)實的，金錢足以維系哪怕并不堅實的家庭，哪怕湯姆剛搬到紐約就已經(jīng)有了相好。

這是略有些諷刺的，甚至讓卡拉威先生感覺有些反胃。事實上，這一句話也暗示者故事高潮時他們的表現(xiàn)，龜縮在金錢組成的壁壘后面，茍且在一起，不去管蓋茨比的死。哪怕蓋茨比是為了愛情才擔下肇事逃逸的罪名，哪怕是因為湯姆開著蓋茨比的車到處顯擺，并且暗示是蓋茨比撞死了他的妻子，才導致蓋茨比死在了他那愉悅了無數(shù)賓客卻獨他一個夏天也沒去過的游泳池里。事實上，蓋茨比先生不論是死是活，他都極有可能已經(jīng)死了。夢想破滅，他花了幾十年，甚至違反法律，就是為了拿到愛情的資本：金錢。然而他追尋的愛情，最后卻辜負了他，這種沉重的打擊無疑會讓他之后發(fā)生重大改變，也許他的死只不過標志著他最好的時間的落幕，作者不過是通過具象的死亡，讓一切偽善的東西暴露出來，而不是讓我們?nèi)H僅為蓋茨比感到不值。

這本書的導讀寫過“蓋茨比的死標志著美國夢的破滅”，這是極有道理的，然而作者也毫不留情地痛斥著金錢社會下所謂的道德的脆弱，落后腐朽的思想不斷散發(fā)著惡臭，哪怕是主人公蓋茨比，也是一個八面玲瓏、關系通達的人物，也做著違法的走私生意，甚至有著承擔開車撞死了人的責任也不用太過擔心的隱形權力。作者也借對沃夫西姆的刻畫，表現(xiàn)出哪怕是這種明顯的危害社會的人物，都具有所謂富人所不具有的同情接納與賞識的眼光。事實上，堅定蓋茨比走上違法的，可能正是那些靠著鉆法律的空子來牟利的人，他應得到的財富正是被他所不了解的法律奪走。所以在他眼里，法律的正義性本來就受到質(zhì)疑。

??? 熱鬧，是卡拉威先生見到的最平常的景象，不論是蓋茨比家徹夜不息的宴會，還是燥熱的天氣里孩童們的歌聲，或者是富人區(qū)日夜不停的拜訪活動，處處舉行的比賽，都在訴說著大都市才有的繁華。然而在這種無休無止的喧鬧之中，人物所感受到的，卻并不是縱情的快樂，反而是無法壓抑的煩躁與難受。在平常的日子里充當調(diào)節(jié)劑的，甚至只能是貝克的裝傻充楞。相比而言，每個人又都在這浮華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安寧之處。然而熱鬧之下，卻是無盡的冷漠。彼此之間充斥的欺騙、表面言笑，各懷著高傲的心原諒別人的一舉一動，一直都是滑稽可笑的。

??? 唯一時常陷入痛苦的，便是蓋茨比。他從他的夢想中獲得的，只是一點點的撫慰與更大的痛苦。但事實上，又有誰感到的是真正的快樂呢？所有的人都在麻痹之中，感受到的永遠只是光陰的虛度。

??? 作者對細節(jié)的刻畫可見一斑。前面湯姆還在暗暗嘲諷蓋茨比“無名小卒”，緊接著出現(xiàn)的便是卡拉威用同一詞對其的反諷。在描述一個制片人與女主演的時候，他用嘲諷的口吻諷刺著他一點點靠近女演員的行動。用漫不經(jīng)心的故事填充蓋茨比的形象，最后又引回這個制片人身上，來為應接不暇的故事來了收端。

??? 在這些故事里，日日開宴的主人，卻是個滴酒不沾的人，他的生活準則，富有魅力的性格甚至一度讓卡拉威私底下確信他卻是某個印度富商的私生子。然而說自己上過牛津時的支支吾吾，又一度讓卡拉威懷疑他說過多少真話，但卡拉威依然堅定不移的相信他的財富來源十分合法。在后續(xù)真假難辨的故事中，我們或可以相信，他本來是有機會繼承一大筆財產(chǎn)的，所以他也許才覺得自己的財富不過是對自己努力以及失去的東西的一種報償。蓋茨比也有著自己的驕傲，在拿出黑山頒給他的勛章的時候，他的表現(xiàn)無疑是表示著他曾在戰(zhàn)爭中獲得過這種贊賞或撫慰，但他的態(tài)度又讓卡拉威先生覺得他在撒謊。事實上，蓋茨比是無法就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從未有過的感情撒謊的，他的道德成了他做所有事情的借口，甚至讓所有人相信這種借口下的行為都是合理的，然而，故事?lián)渌访噪x的真相，總會有人說出真實的一面。

??? 尤其是在談到作為一個人生活的信條的時候，這種在虛偽中無法抑制的真實就會久違的顯現(xiàn)。就比方蓋茨比激烈的說出：“當然是可以回去的”的時候。這句話看似是在描寫他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其實是在說他相信所有失去的不知為何的事物，終歸可以找回。但縱使生活回到了某個起點，慢慢重新再來，當真就能找到丟失的是什么嗎？虛偽和浮華無疑是可以擾亂一切的，無論怎樣的固執(zhí)，換來的終歸只能是同等的失落。這相信過去可以重來的邏輯無疑解釋了蓋茨比所作的一切的緣由。他固執(zhí)的施舍一群又一群的飛蛾，只是覺得所想見到的人會出現(xiàn)，這也許是根據(jù)過去的一切編排的，但黛西終歸沒來，這或許已經(jīng)暗示著人今雖在然實為彼了。

??? 這對人物處處的暗示，這對人物細節(jié)、故事情節(jié)的旁敲側擊，對與讀者來說無疑是一種負擔，有多少人只是掃了一眼就匆匆開始用眼睛掠食另一部所謂的“好書”呢？故事一開始卡拉威先生想不懂為什么湯姆開始閱讀一些大部頭落后而腐朽的書，也許只是為了反映湯姆內(nèi)心日漸強大的空虛。但反過來描述，他又是在嘲諷誰呢？又有多少人根本就尋求不到書本這種凈土呢?

??? 觀念轉變，也是在各人物中反復顯現(xiàn)的東西。舊有觀念與新時代的碰撞，造就了家庭中總是有人不滿現(xiàn)狀的滑稽狀況，陷入愛情的看不清別人想要的是金錢的現(xiàn)實，能給金錢的又在尋求一種畸形的“面子“：一方面背叛家庭，又一方面極力維持家庭的表象，給自己一個退可守的心里安慰。湯姆的話或許就是這種觀念的最好表達?！彪y道現(xiàn)在最流行的，就是放任來路不明的無名小卒和你的太太勾勾搭搭嗎？哼，如果這樣是時髦，那你們大可以認為我這人很古板！“最后連卡拉威先生，或者所有人都在暗暗發(fā)笑，笑這個人的道貌岸然，彷佛他正堅守著所謂道德的最后一條防線。

??? 事實上呢？正如卡拉威對蓋茨比說的：“他們?nèi)菭€人，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比不上你一個”。當然，這句話無疑是情急之下的過譽，很可能連卡拉威先生自己都沒想到，那些爛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當卡拉威先生聽著他們在蓋茨比的宴會上編造的各色謠言，聽著一群又一群的人對蓋茨比惡毒的咒罵的時候，他不過是一邊嫌惡他們，一邊原諒這種人所具有的通病。這句話給蓋茨比的話或許只是他感情的一種爆發(fā)，只是在他愈發(fā)混亂的腦中隱約感受到的真相。在最后的關頭，卡拉威先生已經(jīng)鬧不清他到底該如何支持蓋茨比，因為蓋茨比也觸碰了他的底線。但在回過那么久的時間，聯(lián)系到他在開頭對表妹的希望，我們或可以知曉作者的態(tài)度：悲傷。

??? 書中多對話，于是每一次大段的描寫都顯得精妙而富有概括力，比如卡拉威第一次參加蓋茨比先生家的宴會，介紹樂團來臨時：紐約來的轎車停了整整五排，而各處走廊、客廳和陽臺站滿了明艷的女賓，她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頂著稀奇古怪的發(fā)型，披著窮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紗巾。吧臺忙個不停，諸多盛放著雞尾酒的推盤飛也似的飄到外面的花園。

??? 我并沒有引述完全，因為會顯得冗長，但就是這些描寫，時代的繁盛，宴會的繁忙與雜亂就已經(jīng)可見一斑。再比如對黛西家庭的描寫：因為黛西是個妙齡少女，而她所處的又是紙醉金迷、尋歡作樂的勢力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輕歌曼舞盡日不息，聲色犬馬終年不休。薩克斯管徹夜吹奏著如泣如訴的“畢爾街藍調(diào)“，上百雙金色、銀色的舞鞋踢起閃亮的灰塵。

??? 正是因為這種精妙的描寫，這部小說才被稱為“一部小說單獨地定義了一個時代”。但事實上，作者塑造的除主角之外的角色，多為出現(xiàn)在現(xiàn)有的生活中的極端，這部小說里最“中規(guī)中矩”的兩個人物，大概就是汽修店老板與貓頭鷹先生。作為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的兩個人，這兩個人在最特殊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殺死了蓋茨比，另一個成為蓋茨比先生的葬禮上除卡拉威先生、蓋茨比的父親、牧師之外唯一出現(xiàn)的人。他也是唯一在蓋茨比的賓客中贊嘆蓋茨比的人。這兩個人一個作為被蒙騙、被擠壓的人，一個作為較為真實的知識人，是在那樣的時代里十分稀有的人。在故事的情節(jié)中，這兩個模糊的人最能表達出不和諧的感情。

??? 然后就是不得不提的綠燈，那昭示著蓋茨比的夢想的碼頭綠燈。綠燈出現(xiàn)了三次，暗示著蓋茨比對夢想的三個階段：追求、實現(xiàn)、現(xiàn)實。然而蓋茨比并未意識到，他所追尋的夢想早就落在了他的身后，成為了他盲目的牽絆。

??? 這本書著重塑造的對象還有喬丹·貝克。一個以各色架勢掩飾著自己的運動少女。在她的身上，正如卡拉威感受到的，謊話是她不必深究的缺點，需求是她身體帶來的天性?？ɡ詈笠闳慌c她分手的緣由，正是發(fā)現(xiàn)她的生存離不開湯姆那群人，她早已經(jīng)對此妥協(xié)，加入其中并為此掩護。這個人物與蓋茨比的對比之處并不強烈，她更多的承當了講述故事的角色，不論是蓋茨比的故事，還是湯姆的故事，都是通過她的講述才被知曉，只是卡拉威在點出她的愛打聽事之后就沒再說出太多看法，尤其是在聽她講述過往黛西對蓋茨比隱約的感情時，她隱約說出了對黛西一類人的羨慕之后，卡拉威也隱約感覺到她的生存之道，與那些人結好關系，不在乎他們做的事。某種程度上卡拉威的表現(xiàn)與他有些相像，只是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人生哲學，所以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卡拉威，也不會為了卡拉威就放棄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

??? 事實上，湯姆在與蓋茨比攤牌時，指責蓋茨比是違法的酒販子，卻毫不提起富人對酒的大量需求，盲目的轉化自己的猜測為真實。這個情節(jié)除了揭開蓋茨比的故事，還暗地說出蓋茨比對自己所做的真實態(tài)度，凡是在道德上站不住的事他都感到窘迫，這也注定了他的悲劇，終究會有一天死在繁雜的利益關系里。

這種“虛構的歷史”，反而讓人覺得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