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腰背佝僂，眼皮耷拉。不定時的工作日，終究盼來了下班的恩待。他疲憊地走著路，而不知疲憊的陽光好像老板的咄咄逼人，對待自己盡是折騰。

? 飛鳥與蟬無法在十三月相見，卻能心照不宣用鳴叫煩擾一整個夏天。像文件該來的時候不來，總在自己被老板罵得狗血淋頭之時，落井下石似的一股勁兒涌到辦公桌上。

? 真羨慕那個橘貓總是胖嘟嘟，只管無所事事倦縮在墻頭上打呼嚕。

? 不過，一想到那家香氣四溢的拉面館，心情頓時舒暢起來。不愧是下班之后的好去處。

? 一如往常，先填飽肚子，再回到與室友合租的廉價公寓。主意打定，西片稍微支棱起腰板，腳步也不自覺加速。

? 門鈴經(jīng)由西片推開門而清脆作響，老板一見是熟客，也就不怎么拘謹(jǐn)，打招呼跟個老相好似的。

? “呦！老板終于放人啦？”

? “今天做早班，但還是遲放工了…”

? “哎呀，上班族就是這樣。還是一如既往的素掛面對吧？”

? “…還是老板懂我。”

? 無需多言，熟悉的味道造就彼此默契。

? 坐到老地方，周圍依舊是舒適熨帖，櫸木建設(shè)而成的面館無論經(jīng)過多少年，貌似都隨著不同的裝潢煥然一新，同時又不失典雅。

? 冷暖適宜的空調(diào)風(fēng)與廚房傳來的飄香雜糅，著實讓人心曠神怡。

? 西片喜歡這種不太華麗的環(huán)境，比起外表奢華，他更偏愛平凡樸素。

? 唯有這樣，才能如同大自然，予以幾經(jīng)社會摧殘的自己身心靈的慰藉。

? 不久，又聽見遠(yuǎn)方客人的推門聲。

? 一個看起來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拄著拐杖，帶著顫顫巍巍的身軀，到柜臺點了一份素掛面。

? 隨后，她轉(zhuǎn)身。見到西片的一霎，似乎愣了那么一兩秒，才徐徐向西片走來。

? 西片用自己有限的視力，端詳她的容貌——白發(fā)如瀑，皺紋淺淺幾絲，端正的五官中，最為靚麗的琥珀色雙瞳，在臨近傍晚略顯慵懶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身姿不若普通老人的臃腫，更多則是窈窕女性般的柔美。

? 本一切正常，到后面就有點不對勁。

? 這么多空位，她偏偏坐到了西片的對面。

? 這種面面相覷的方式，讓西片莫名不自在。

? 雖然面對陌生人，他感到拘謹(jǐn)也是無可厚非，但這種感受，仿佛還夾雜著一種異樣的情感。近看之下，她那頭蒼蒼白發(fā)略帶幾根栗色，唇瓣也輕抹淡緋，沒有各色花卉的妖冶，只有自然的純粹。她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不差，可惜點綴了礙眼的紋路。微微抬眸，她的笑容如此和藹可親，不知出于禮貌還是別樣情感，明眸經(jīng)陽光映襯有秋波流轉(zhuǎn)，恰似這個季節(jié)難得一見的奇景。

? 就像…曇花一現(xiàn)？

? 她的食物比西片早一步端上桌，這才知道她也點了素掛面。這碗面是西片家鄉(xiāng)——小豆島的特色美食，按說點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少之又少。

? 等等，自己那么在意干嘛呢？西片一驚，連忙挪開視線。

? 不知該如何表達(dá)，亦或是不想?？傊畠扇硕紱]開口說話，任由尷尬的氛圍充斥其中。

? 拉面到了，拿起筷子，西片顧不得拉面燙嘴，大快朵頤起來，省得自己被如此氛圍壓得喘不過氣。

? 三下五除二，愣是把素掛面吃完了，西片的胃隱隱傳來難過的嗚咽聲，但此刻他顧不得那么多，起身就要前往柜臺結(jié)賬。

? 誰知，老奶奶突然開口：“等等?！?/p>

? “？！”他目瞪口呆，看向了老奶奶。她并沒吃多少，充其量只是嘗了幾口。

? 她沒有目視西片，而是緩緩道出后句。

? “我知道這樣子不小心嚇壞你了，對此我表示抱歉?！鳖D了頓，她垂下眼瞼?！翱梢缘脑?，今晚能不能到公園的長椅那邊等我？”

? 西片呆滯片刻，意識到今晚似乎是七夕祭，連墻上張貼的海報，到現(xiàn)在才看見。

? 所以她…是因為這事，向自己搭話嗎？

? 自己…被一位老太太看上了？

? “那個…這位奶奶，您不是在開玩笑吧？”西片滿臉驚疑。

? 老牛吃嫩草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雖然他自認(rèn)不是嫩草，而要用老牛來形容面前這位老奶奶未免也太過庸俗。

? 老奶奶輕輕搖了搖頭，“不是開玩笑，拜托你了，就當(dāng)實現(xiàn)我老婆子的一個愿望，好嗎？”老奶奶言語里帶著幾分懇求。

? 雖然一頭霧水又滿腹狐疑，但西片的個性向來不太會拒絕別人。

? 而且，不知為什么，面對這位陌生的老人，西片感到一種莫名的揪心，只好答應(yīng)下來。

? ——

? 當(dāng)晚霞映紅了天空，洇濕了云層，這才深知，夏天的傍晚總是來得特別快。倦鳥沿風(fēng)歸巢，鳴囀今日最后的樂章，落日逐漸西沉，也不忘把最后一絲夕照留給大地萬物。

? 就著日暮，他如約而至，在公園長椅上落座?？v觀全身，上身是白襯衫外搭深藍(lán)外套，下身是灰色休閑褲。

? 既然出來了，也能順便逛逛祭典——沖著這個簡單理由，他決定今晚好好裝扮一番。

? 雖然等了有段時間，不過老奶奶最終也步履蹣跚來到他眼前。扎起來的頭發(fā)露出一小撮于腦勺，一身粉白牽牛花浴衣和她相當(dāng)般配。

??華燈初上，驟亮的素白路燈裹著她全身，鶴發(fā)童顏的模樣讓西片不由得丟了魂。

? “走神了哦？”

? “啊…抱歉?！北焕夏棠踢@聲提醒，清醒過來的西片忙不迭地道歉。

? “沒事。”老奶奶淺笑，用柔和的目光打量著他?！澳闶且驗槠呦?，特地穿成這樣的嗎？”

? “啊…是啊?！蔽髌卦?，被揭穿心思的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 她輕輕一笑，而后轉(zhuǎn)身，朝著七夕祭前進(jìn)。“走吧?！?/p>

? 見老奶奶握著拐杖的手些微顫抖，西片主動上前攙扶，并配合她步履緩緩于花間小徑。

? 如此景象，甚是暖心。

? “奶奶，您叫什么名字？”

? 為了不讓氛圍像前陣子初遇的時候那么尷尬，西片唯有開啟了話匣子。

? 老奶奶猶豫一下，接著回答:“猜猜看?！?/p>

? “誒？為什么不說出來？”西片不禁皺眉，對她這種回答感到無比困惑。

? “抱歉，老毛病犯了?！崩夏棠痰拇让忌颇块g，透著一絲歉意。

? 好奇怪的奶奶…

? 不過，應(yīng)該是老年癡呆，忘了名字吧？

? 算了，不知道名字也沒關(guān)系。

? ——

? 夜色漸深，星月狂歡，七夕祭才剛要開始。

? 古往今來，每逢歡慶時節(jié)，總是“袨服華妝著處逢，六街燈火鬧兒童?！边@條商店街的慶典雖不像仙臺盛大，卻也熱鬧非凡。

? 走進(jìn)圓拱形出入口，頭上一排排的風(fēng)旛與千羽鶴的絢爛交織，瞬間攫取他的目光。算是為此行做了個好開頭。往深處走，其中的小吃、玩具、飲品、飾品等各種攤子，以及街頭賣藝，也同樣為這個慶典增光添彩。有些流動攤子會掛上吊飾，作為招徠顧客的噱頭。而小販的吆喝，孩童的歡笑，幾乎將平時一舉奪下夜晚的蟬鳴和蛙聲完全掩蓋，讓慶典氛圍愈加火熱。

? 西片扶著老奶奶，穿梭在一條條商店街，盡量讓其不受摩肩接踵的疼痛，還要避開碩大無朋的球型掛飾流蘇，自己卻忘了欣賞不少周圍的爭奇斗艷之景。

? “有點想吃蘋果糖了呢…只可惜這里沒有?！?/p>

? “誒？老奶奶您喜歡吃嗎？”盡管環(huán)境噪雜，西片也能聽清老奶奶的自言自語。

? 老奶奶若有所思了一陣，才回答：“…以前是喜歡?！?/p>

? “這樣啊?！蔽髌抛龀龌貞?yīng)，突然下一秒，他腦袋傳來一陣劇痛，令他有些眩暈。

? “嘶——”西片不得已騰出一只手，并揉了揉腦門。

? “沒事吧？”老奶奶見狀，連忙開口慰問，神情也堆滿了擔(dān)憂。

? “嗯…沒事。”不想讓老奶奶擔(dān)心，西片搖搖頭，并予以讓她安心的微笑。

? 太詭異了…是今天工作太忙的后遺癥嗎？

? 熱鬧之后，也需要一點清幽來調(diào)適身心享受。

? 兩人走在一條不算喧鬧的小徑，鋪在道路兩側(cè)的竹竿上，掛滿許許多多紙條。貌似承載了太多的心愿，有些竿子稍微斜楞著，透過地埋燈勾勒出紙條光怪陸離的外表。其迎風(fēng)婆娑的樣子，像一列列婀娜多姿的舞者，靜靜地為他們的到來而起舞。

? 熱鬧與冷清，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 老奶奶抿了抿嘴。

? “…小伙子，你有愿望嗎？”

? 突如其來的問話，打破了彼此之間的沉默。

? 剛剛還在沉迷風(fēng)景的西片聞聲看向了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眸沒有一般老年人的渾濁，反而如同雨水那樣澄澈。其中微閃的光芒，仿若蘊含著期許，看著讓人安心。

? “呃，目前沒有吧。”西片想了想，果斷回答。真要說的話，或許是老板和同事能對自己好點，亦或者起薪。不過這些不切實際，又看似抱怨的話語，對一個安享晚年的老奶奶來說未免不太合適，于是只能閉口不提。

? “這樣啊…”老奶奶聞言，只是語氣恬淡落下一句。隨后目光轉(zhuǎn)到前方，像是凝視著什么。

? “我也沒有愿望，或者說，我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p>

? “實現(xiàn)了？”西片再次禁不住好奇心?！八∥叶嗍?，不過是什么呢？”

? 只見老奶奶停下慢悠悠的腳步，回頭凝視著西片。

? “想見到某個人。”

? 那雙潛藏在眸子里的微光，似乎更為明亮。

? 淺笑間，好像洋溢著幸福。

? 此時的西片，對她的話更是摸不著頭腦，完全想不通她想表達(dá)什么。

? 某個人？

? 由始至終，兩人都沒碰到熟人。她也沒提起過想要見面的對象。自己也對這位老奶奶，一點印象都沒有。

? 西片開始懷疑老奶奶的來歷，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她的舉手投足似乎很奇怪。

? 怎么說呢，邀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到某個地方，卻不自報家門，以這種情況來看，搞不好對方圖謀不軌。

? 西片暗自對老奶奶拉起了心理防線，卻不肯放開扶掖的雙手。

? ——

? 回到人聲鼎沸的鬧市，游行才剛要開始，只見聚攏的人群讓開一條路，讓五彩繽紛的花車、鼓笛隊伍、神轎等按部就班。各色花卉展現(xiàn)傲人身姿、笛聲和鼓聲此起彼伏、神像于人力轎子上顛簸不已，時而咆哮著來個360度大旋轉(zhuǎn)。圍觀群眾里面，有些往高處探頭，有些用手機狂拍，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 西片和老奶奶不想處在這般熱騰騰的人潮，不約而同地站在遠(yuǎn)處，默默注視。

? 他覺得，七夕祭的氛圍，和夏日祭相差無幾，唯獨點亮夜空的煙花，只能在夏日祭的時候會客。

? 話說夏日祭…自己有跟誰來過？

? 西片視野一陣恍惚，腦中也有一股潮水，將零散的畫面沖到眼前。又像是破碎的鏡片想企圖復(fù)原。迷蒙中，似曾相識。雖說憑空出現(xiàn)的東西很難叫人信服，可老奶奶的存在，似乎無意間鞏固了這段記憶。

? 西片稍稍回神，又看向了她。她的目光始終定睛于前方，沒注意到他的視線。

? 她…到底是誰？

? 頭好痛…有些東西仿佛要沖出他的腦殼，西片覺得腦袋要炸開了。他只好甩了甩頭，減輕這頭暈欲裂的感覺。

? 游行結(jié)束，人群逐漸散去，一部分人已經(jīng)踏上回家的道路，一部分人還留在慶典。興許是意猶未盡，興許是等待下一個活動——

放天燈。

? 西片和老奶奶來到一個涼亭，兩人并肩而坐，看他們在草坪上放起五顏六色的天燈。在表面寫下對彼此或身邊人的祝福，點燃油紙。目視其逐漸膨脹，迎著氣流冉冉升起，那種相視一笑的欣慰，難以用筆墨形容。

? 老奶奶望著布滿夜空的天燈，好似感觸良多，無意間呢喃：

? “真的很像，西片（Nishikata）臉紅的樣子呢?！?/p>

? 一石激起千層浪。

? 聞言的西片，臉上登時寫滿驚詫，如同時間逆流，反映他人生跌宕起伏的破鏡，于此時一塊塊拼湊齊全，洶涌而來。他的目光，再也無法從眼前這位老人的身上移開半分。

? 瞬間明晰，原來這位老奶奶，曾經(jīng)參與過他的人生。

? 是以，最重要的身份。

? 老態(tài)龍鐘的她，也從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

? 會以，這種形式相見。

? 老奶奶悄然瞟向西片，一臉震驚的他，對這個細(xì)節(jié)無所察覺。

? 她眼里泛著的光芒，是寵溺，是動容，夾雜升空的天燈，隱含難以言喻的衷情。

? 人生總是命運多舛，他們亦然。

?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

??

? 夜，明月星稀，門庭若市，初三暑假最后一個夏日祭。

? “西片，要吃蘋果糖嗎？”

? “啊，這個…”

? 同樣身穿粉色為主的浴衣，少女向自己遞過來蘋果糖。她的目光帶著幾分調(diào)皮，卻難掩其可愛的特色。而在他眼中，分明是小惡魔的化身，僅僅是一句簡單的問話，也能從中感受到她骨子里的不懷好意。

? 該不會…又想用間接接吻來捉弄我吧？

? 雖然蘋果糖表面沒有啃咬的痕跡，但說不定她只是把沒咬到的一面展示給自己看！西片單憑這個臆測，索性對她保持警惕，只因為捉弄，一直是他對她的刻板印象。

? “果然西片很在意間接接吻呢?！?/p>

? 輕輕松松就被讀心了？！

? 聽著高木饒有興味的口吻，西片經(jīng)過下意識的震驚，也只有避開視線的赧然?！安艣]有…”

? “如果西片肯喂我吃蘋果糖，就算西片贏咯?！?/p>

? 聽到少女提出這種要求，西片擅自做出揣測。“又是…做出類似情侶的事吧？”

? “我可沒說過喔，西片要這么想也無所謂啦~”

? 真佩服這個女孩，能讓一個同齡男孩害羞不迭。他覺得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喂她吃蘋果糖實在太羞恥了。

? “牽個手不就行了嗎…”

? 西片嘀咕的聲音，盡管在人聲鼎沸的環(huán)境，也被少女聽進(jìn)耳朵里。

? 正疑惑窮追不舍的捉弄遲遲不來，西片悄悄看去，卻在與她四目相對的一霎，望見了她呆愣的神情——眼睛緊盯自己，雙頰略微泛紅，很明顯是心動的反應(yīng)。

? 西片也經(jīng)過長時間的愣怔，才迅速反應(yīng)過來，自己好像說了什么難為情的話。

? “??！我…我是說！這里很多人，要是沒有拉手很容易走丟的！”

? 少女因他的倉皇狡辯而回神，卻也忍俊不禁的笑出聲。用了一小段時間平復(fù)心情，才帶著幸福的微笑，注視著西片。

? “我知道的，西片這么溫柔，一定會看好我的。”

? “什么！這…這跟溫柔…有什么關(guān)系？”

? 西片被她這一番話弄得期期艾艾，滿臉通紅得恐怕街上的紅燈籠都要自慚形穢。

? 而她不予回應(yīng)，而是轉(zhuǎn)頭看向前方。

? “人好像變多了呢?！?/p>

? 西片也跟著看去，意識到人潮洶涌，恍如數(shù)條河川匯聚的汪洋。

? 看來，煙火大會要開始了。

? 去年的煙火大會，因自己和她的走散而無法駐足觀看，如今的火樹銀花，是否能與她好好共賞？

? 他出神，想著到底要如何鼓起勇氣，再度牽起她纖細(xì)柔弱的玉手。

? “西片?！甭牭揭宦暎煜ざ牡暮魡?。

? “啊…什么？唔！”西片還沒完全意識過來，就被她一個猝不及防的蘋果糖給塞住了嘴，口腔登時盈滿清甜的味道。

? “好吃嗎？”少女笑著詢問。

? “嗯…”西片滿臉通紅點了頭。

? “那這支就給你啦?！?/p>

? 她松開了握著蘋果糖的手，這讓西片十分好奇。取下嘴里的糖，發(fā)現(xiàn)表面完好無缺。

? “高木同學(xué)呢？”西片看著她問道。

? “我還有一支喔。”她的左手從身后取出另一只蘋果糖，笑意盈盈地回答了他，便徑自吃起來了。

? 西片大驚：“那剛剛的是！”

? “為了看西片因為間接接吻而害羞的反應(yīng)呀~”她張著的右手食指輕輕搭在唇瓣，嘴邊殘留蘋果糖的外衣屑，看起來十分嫵媚。

? 可惡的高木同學(xué)！！

? 心底羞憤的咆哮，伴隨無比清朗的笑聲，

? 這是西片，和名為高木的少女，

? 數(shù)不勝數(shù)的美好回憶，之一。

? “吶西片，待會要不要放天燈？”

? 好不容易消氣的西片，又聽到來自高木的問話。

? “天燈？這是夏日祭吧？”

? 打從懂事開始，他對夏日祭的印象除了蘋果糖、撈魚、套圈、面具之外，還有煙火大會。天燈活動好像七夕才會舉辦。

? “嗯，不過聽他們說，七夕節(jié)的主辦單位因為那時有事，所以趕在這一天補上了?！?/p>

? “這樣啊…”

? “所以看完煙花，西片還要帶我去放天燈喔！”

? 然而，這也間接成了高木，和西片擁有更多相處時間的契機。

? “等等！怎么搞得我好像答應(yīng)了一樣？”

西片早該知道，有些時候的恍然大悟，反而會換來一些不好的預(yù)感。

? “西片你想拒絕我嗎？”高木不情愿地嘟嘴，顯得楚楚可憐。

? 向來對高木有求必應(yīng)的西片，望著她這副扮相，哪舍得嚴(yán)詞拒絕呢？

? 盡管害羞，但也將視線落到她手上。

? “那…那也該…保險起見吧?！?/p>

? 他訕訕地，伸出了手。

? 這是西片不坦率的溫柔，宛如激起她心底萬千漪瀾的石頭。

? 她面帶歆然，握緊他的手。

? 這是高木羞答答的真情，宛如撩動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一把琴。

? 兩手緊握的他們，無所畏懼融入茫茫人海。

? ——

? 一道星點嘶鳴，拖著長長的尾巴竄上天空，訇然作響。更多的星點緊隨而來，相繼炸出百花齊放的盛景，蒼穹霎時如白晝。

? 地下的人們也像彩繪夜空的花火，爭先恐后地?fù)屩鴵碛幸曈X體驗一級棒的位置。而比起熙來攘往，居高臨下或許更是欣賞煙花的不二之選。因此兩人心照不宣地來到石階一旁的高臺，選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下。

? 煙花固然美，可最美的莫過于高木。

? 西片不過是偷偷瞄了她一眼，就被她迷人的側(cè)顏定住了視線。

? 專注于煙花的高木也覺察到他目光，轉(zhuǎn)過頭于此形成四目相對。

? 望著他紅暈上臉，高木也無法將喜悅收斂。

? 明暗交雜，一笑生花。這形容真是貼切，因為再美的花也比不上她。

? 沒有彼此走過的軌跡，就沒有真心相愛的情感。

? 煙花燃盡，回歸寧靜的夜空，隱約浮現(xiàn)一兩顆橘紅色光芒，只要有心，便認(rèn)得那就是希望。

? 為誰祈福，保佑平安，一份又一份的心愿，讓這顆光芒有增無減。星辰滅了幾顆，烏云紛紛讓位，貌似不想阻擋這些小東西的去路。而月光無聲撒下的清輝，看起來更像是送行。

? 這種景象在無聲訴說：放天燈的時間到了。

? 高木興沖沖拉著西片，來到賣天燈的攤位前。

? 高木:“給我兩個，謝謝?！?/p>

? 西片:“不，一個就好?！?/p>

? “嗯？”高木大大的眼睛透著小小的迷惑，只見西片露出難為情的神色。

? 雖說看著西片主動幫她結(jié)賬，甚是暖心，但心底疑惑也終究要道出:“為什么不要？”

? 西片嘆氣，無可奈何地回答:“反正我的愿望到頭來都沒實現(xiàn)…”

? “可能是覺得西片的愿望很不切實際呢?！?/p>

? “什么不切實際了！”

? 西片的愿望是什么？懂得都懂。

? 向攤位的小姐姐借了馬克筆，兩人找了個涼亭。高木正要下筆的時候，特地回過頭再次向西片確認(rèn):“真的不寫嗎？”

? “不寫?！睋?dān)心自己有反悔的念頭，西片干脆別過頭，不把目光落在她亦或是她手中癟著的天燈。

? “嗯哼。”見西片看似賭氣的樣子，高木只是莞爾一笑，隨后回頭將內(nèi)心深處的愿望，用自己娟秀的字跡記錄在天燈上。

? 向別人借了打火機，高木和西片依照別人給的指示，讓天燈得著“生命”。

? 高木雙手握著天燈底架邊沿，保持天燈膨脹時的平衡，火光搖曳，映著兩人盈滿期待的稚嫩臉孔。而負(fù)責(zé)點火的西片，手心因為長時間靠近火光變得炙熱，燙得他不禁咧了咧嘴，但為了讓天燈成功飛升，他還是堅持了下來。直到天燈迫不及待想飛上天，才肯放它自由。

? 看著自己和她的天燈，隨其他的一起平穩(wěn)升空，西片不由得涌現(xiàn)好奇心。

? “高木同學(xué)寫了什么愿望啊？”寫上愿望的一面對著高木，所以西片看不甚清。

? “想和西片永遠(yuǎn)在一起?！备吣就瑯油偌t漫天的夜空，甜甜的說道。

? “誒？！”西片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卻是止不住反應(yīng)如此之大。

? 高木見狀，予以他的僅有淺笑。

? “又想捉弄我吧…”

? 西片看向一旁，心生不滿地咕噥。知道自己沒取得他信任的高木，臉上笑容不變，只是繼續(xù)張望天空。

? 風(fēng)拂過，天燈搖搖，不知會去往何方。

? 倒映火光的眸子迷離，高木徐緩?fù)卵裕?/p>

? “西片的臉很像天燈呢，紅撲撲的?！?/p>

? 好吧，新的形容詞出現(xiàn)了。

? “什么！我哪里像天燈了！”

? 噗嗤一笑，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又把臉燙成了紅燈籠。還是說…蘋果糖，赤鬼面具、番茄汁等等，剛看到的一切包括紅色的東西，哪一個更為恰當(dāng)呢？

? “你看，臉都漲紅了還不是嗎？”

? “才沒有！”

? 總之，若能成為彼此彌足珍貴的回憶，她覺得怎樣都無所謂。

? * * *

? 怎樣都無所謂，也就代表未來有何變數(shù)，都沒關(guān)系嗎？

? 他們都不知道，當(dāng)時那盞天燈所在的地方下起了疾風(fēng)驟雨，天燈被風(fēng)吹亂了方向，甚至自焚，化成灰燼，隨雨水墜入暗海。

? 也就有了，之后云氣騰騰的可怕景象。

? 從蜜月旅行回來的兩人（詳見《熱氣球》），回到了剛?cè)胱〉臏剀靶〖遥瑫r意味著回到忙碌的生活。

? 第二天睡遲的他，連早餐都沒吃就匆匆趕去上班。高木見狀無奈搖頭，哪怕結(jié)了婚，生活也一樣不自律啊。

? 以高木的學(xué)歷，去到哪兒都有人愿意聘請她。然而自己卻想待在公寓，幫忙西片打理家務(wù)。

? 西片本來不是社畜的料，無奈兩人居住的公寓，是需要每個月定期交租。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他們幾乎沒有額外收入，加之不想麻煩父母亦或親朋戚友，西片只能暫時找著這份收入還算樂觀的工作支撐生活。

? 作為唯一的收入來源，他自然要努力奮斗，倘若能夠爭取到升職加薪，兩人就能有好日子過。

? 面對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西片只覺得要是今天不處理好，絕對又要被老板罵到臭頭。

? 本來一臉哀怨，但一想到回家，就有暖乎乎的熱水澡，及甜滋滋的妻子慰問，西片也有一瞬間的心安。

? 還是加把勁吧，臨近傍晚，快下班了。

? 以為今天像平時一樣，忙著忙著就能放工，怎知鍵盤敲到一半，桌子忽然傳來震動，擺在桌上的東西也在跟著彈跳，看著眼前不安分的情況，西片貌似覺得不只是桌子，連自己也在晃動，直到張望四周，才驚覺一切事物都在搖晃，燈柱也在一閃一閃的。

? 同事們也被這個現(xiàn)象弄得驚慌失措，面面相覷，唯有上司較為鎮(zhèn)定地命令所有員工迅速躲到桌子底下。

? 西片也照做，還好自己的工作桌底下能容納一個人的身子，等到平靜下來，西片才稍稍探出頭，確保一切安全。

? 環(huán)境被震得凌亂不堪，不過周圍的人看起來都相安無事，西片松了一口氣，同時也放下了心頭大石。

? “各位，大新聞！”有位員工用手機翻到了一則有關(guān)地震的新聞。

? 所有人順著他大嗓門湊了過去，西片也不例外。只是當(dāng)他看見對方手機顯示的照片，頓時瞳孔一縮。

? 西片不管不顧地推開前面的人，想再靠前一點?！拔?！”“干嘛呢！”無視后頭的怒罵，看仔細(xì)的西片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 手機顯示的廢墟照片，正好是西片和她所處的公寓。

? 從文字情報得知，這次7級的地震破壞了不少當(dāng)?shù)亟ㄖ?，而兩人居住的公寓，?jīng)過歲月長期的洗禮，而略有些銹蝕斑駁。遭受如此強大的震度，不可能會幸免于難。

? 好在這家公司所用的建材以牢固聞名，抗住了這次災(zāi)難。但如果是在8級或以上的地震，或許也免不了坍塌的命運。

? 西片特別擔(dān)心，他的妻子不是還在公寓里嗎？

? 她逃出來了沒有？

? 急忙撥打她的電話，忙音持續(xù)一段時間，等待自己的卻是冷冷的系統(tǒng)提示音。

? “您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 怎么會…她不像是不接電話的人。

? 心急如焚之下，他猛地沖出辦公室，用疏散樓梯直奔下樓，離開了公司。

? 希望奔向災(zāi)難現(xiàn)場的時候，她會沒事。

? 千萬不要有事啊！

? ——

? 傍晚已至，腥紅襯日。稠密的地震云不散，正如現(xiàn)在的他再怎么奔跑，任涼風(fēng)怎么吹，不見到心心念念之人，這層層疊疊的擔(dān)憂，只會在每一個箭步下徒增難受。

? 破舊的路燈下，幾只飛蟲在轉(zhuǎn)個不停。蜉蝣在浮萍上落腳歇息，將暈染暮色的河水蕩起圈圈水紋。蘆葦迎風(fēng)折腰，卻俯視到青青草地多了幾塊沙礫。仰起頭，原來伴隨美麗的和平，早就被自然災(zāi)害摧殘得體無完膚。

? 早秋，就是在這般荒涼的環(huán)境下，遞增冷冽。。

? 望見前方有一群人圍在警戒線前，西片漸漸緩下步子。出神地看著救護(hù)人員用擔(dān)架把一個個傷者抬進(jìn)救護(hù)車內(nèi)，慘不忍睹的廢墟中，他看不到那抹一頭特地梳成人妻造型，栗色秀發(fā)的熟悉身影，還有那個察覺到自己恓惶的狼狽模樣，絕對會禁不住放聲大笑的可愛容顏…

? 恐懼霎時占據(jù)內(nèi)心，他瞳孔也在地震。冷汗直冒，張著嘴卻如鯁在喉，雙手抽搐，不敢往前伸怕是誤觸到絕望，而大腦也隨身體一同故障，沒有往下想的勇氣。

? 不會有事的吧…

? 她可是高木，這么聰明，肯定第一個就逃出來了…

? 嗯，沒事的。

? 沒事的。

? 僅有的一絲理智，如此勸說自己。

? 閉上眼，這些不過是蠱惑自己的假象，高木不在，擺明意味著她逃出來了?？赡芏阍谀程幭雵樧约阂惶亍?/p>

? 這么輕易就猜中我心聲，所以就算不說，也能了然于心吧？

? “我數(shù)三聲，妳出現(xiàn)了就算妳贏。”

? 他自說自話。風(fēng)吹過，權(quán)當(dāng)她應(yīng)允了吧。

? “一、二、三…”

? 半信半疑地睜開眼，逆光遽閃，難以置信的一幕出現(xiàn)在眼簾——

? 她贏了。

? 是以，毫無聲息的狀態(tài)。

? 向日葵未能目送陽光辭別大地，就已花瓣飄零。前不久吹過的風(fēng)，挾帶碎石送往另一方，卻沒捎走沾滿花兒身上的灰黑塵土，只余一陣?yán)淅淝迩宓挠膰@。

? 本應(yīng)銀鈴般的得意笑聲，被救護(hù)車的嗚咽搶先闖入西片耳畔。

? 擔(dān)架上的人兒被一層白布掩蓋，卻掩不住無聲垂落出來的一綹栗色。

? 她被抬著，顛簸著。

? 同時，西片的心也被拉扯。

? 不…

? 眼神空洞，神情悵惘。

? 騙人…

? 五雷轟頂?shù)乃?，大腦徹底宕機似的，完全無法運轉(zhuǎn)。

? 騙人的吧…

? 就像一個故障的機械，內(nèi)心不斷重復(fù)令人揪心的話語。

? 等到神識一點一點恢復(fù)，那些騙自己的話悉數(shù)沉入深不見底的心海。而冷冷的噩耗觸發(fā)崩潰的信號，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 當(dāng)即跪倒在地，不顧膝蓋擦傷。

? 雙手攥拳捶地，任憑滲出血液。

? 不甘與悲痛，如潮水般淹沒了他。淚水掉落的地方，也不再是昔日與她孕育的凈土。

? 以往，用各種刁鉆古怪的伎倆取勝，他都用一句“可惡的高木同學(xué)”來強忍過去。

? 這次，居然以犧牲自己，來宣告自己最后的勝利，這種卑劣至極的手段，西片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

? 都怪自己，無法在第一時間好好回應(yīng)她的心意。

? 都怪自己，在緊要關(guān)頭無法出現(xiàn)在她身旁。

? 那句她想聽到的話，自己到現(xiàn)在都無法好好表達(dá)。

? 為什么…非要在這個時候…

? “嗶——”

? 又一聲救護(hù)車的催促，將西片的思緒從悲傷的沼澤中拉回現(xiàn)實。

? 望著救護(hù)人員，關(guān)上后門。

? “等、等等…”

? 目視救護(hù)車，開始揚長而去。

? “不要走！”

? 西片前一秒完全回神，后一秒便想著要追上去，哪成想一個踉蹌，踣了下去。

? 腦門也在此時，不偏不倚撞到了大塊的石頭，頭破血流。

? “不要…走…”

? 腦子嗡的一聲，意識逐漸抽離身體，他眼皮子好重，卻到最后也不愿放棄挽留。

? 只是車子漸行漸遠(yuǎn)，就著夕陽紅的最后一絲光芒。

? 我還沒贏…

? 還想…和妳……

? 再比一次…………

? ——

? 西片是被酒精味兒弄醒的。

? 沒辦法，太刺鼻了。

? 睜開朦朧雙眼，被白熾燈照得透亮的天花板，映入他逐漸清晰的眼簾。

? 陌生的環(huán)境，使他不得不緩緩坐起身，張望四周。

? “先生，您醒了？”視線掃到了走上來的護(hù)士。

? “嗯…”尚未完全清醒，西片迷迷糊糊地應(yīng)聲。

? “身體怎么樣了？有哪里不舒服嗎？”她帶著溫濡關(guān)懷的眼神與語氣，持續(xù)問著。

? 直到有所反應(yīng)，才開口說話：“沒，這里是…”

? “這里是第三中心醫(yī)院，您倒在路上，有好心人把您送來這里?！?/p>

? “嗯…”雙眼迷離，神情呆滯。

? “對了先生，想請問下，您暈倒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嗎？”護(hù)士似乎被警方囑咐，等傷者醒來必須問出一些情報。

? “嗯…”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低下頭，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好像…經(jīng)歷一個很可怕的事。”

? “是什么樣的？”護(hù)士稍微湊近他，追問。

? “好像是…"

? 西片的右手在頭毛上不停搓揉，像在搓神燈，企圖把回憶催出來。

? “是…”

? 頭上還纏著繃帶，看樣子撞傷程度不容小覷。護(hù)士在等著他的后半句，結(jié)果等了半天，他似乎想起什么，松開薅著頭毛的手，卻雙眼茫然地喃喃自語。

? “…什么來著？”

? ——

? 向來幸運的他，逃過一劫。

? 無力對抗的她，難逃一劫。

? 不公平，一直都是老天爺賦予這個世界，最悲哀的自然法則。

? 接受還是反抗，堅持亦或放棄，也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擇。

? 不過，奇跡這種事，任誰也說不準(zhǔn)。

? ——

? 哪怕他不說，肚子本能發(fā)出的抗議，也讓護(hù)士知道他已饑腸轆轆。

? 雖然醫(yī)院的膳食不怎么樣，但至少能填飽肚子，何況這里有些病人似乎沒胃口還是病魔纏身，吃不了飯，需要打營養(yǎng)液。自己和他們比起來算幸運了。

? 不過，看到對面的病人不時有家屬來探訪的時候，他內(nèi)心總會產(chǎn)生一股莫名的艷羨。

? 咦？這份怪異的心情到底出自哪里？

? 自己背井離鄉(xiāng)來這里生活，所以待在家鄉(xiāng)的父母，就算得知自己出事也沒辦法及時趕到這里。那么…除此之外…

? 好像還有那么一個人。

? …想不起來了。

? 西片再次伸手揉了揉腦門，再怎么琢磨，也無法從模糊的記憶找尋到那個影子的全貌。

? 他很好奇。既然沒有印象，那這個影子憑何出現(xiàn)在自己腦海里？

? 思來想去只會增加大腦負(fù)擔(dān)，西片干脆躺回床上閉目養(yǎng)神。

? 不得不說，這么一躺，挺舒服的。

? 護(hù)士看他這樣子，不禁搖頭嘆息。

? 診斷結(jié)果顯示，西片由于頭部受到撞擊，造成大腦損傷，部分記憶會缺失。倘若短期內(nèi)碰到能喚醒他記憶的人事物興許就有轉(zhuǎn)機

? 只可惜，他腦海缺漏的記憶，正是有關(guān)她的一切。

? ——

? 他在這里認(rèn)識到一個朋友。

? 是一名大學(xué)生，前幾天食物中毒被舍友送來這里住院救治，如今好得差不多，或許明天就能出院。

? 當(dāng)對方得知西片目前的情況，不免泛起同情心。所幸的是，他居然主動提出收留自己這個決定，令西片十分驚喜。

? 想也知道，西片忘了自己居住的公寓，就算記得也成了廢墟，相當(dāng)于無家可歸的他，聽到這個消息無異于天堂傳來的福音。

? 出了院，來到對方的家，連那個朋友也沒想到，自己的住所也成了殘垣斷壁。

? 友人沒來得及傷感，就感覺到肩頭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他的舍友帶著大包小包，沖他笑笑。將背包遞給他，興許是已經(jīng)幫他收拾好一些東西了。他接過，似乎帶著哭腔向他們道謝，他們開始笑他，哥兒們還用得著多愁善感。

? 見他們平安無事，被溫馨的氛圍感染的西片臉上也不由自主掛上笑容。

? 于是，被收留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

? 不久后，安頓好的西片在友人幫助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 薪資不錯，但就是辛苦了點——當(dāng)然了，有哪份正當(dāng)工作是輕松的？為了生活，他咬緊牙關(guān)也得堅持下去。

? 總之，生活安穩(wěn)，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

? 只是…不知為何，一旦放松下來，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內(nèi)心總覺得空落落的。

? 但也不過一瞬間，畢竟習(xí)慣一個人生活。

? 這感覺真是荒謬，他翻身正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

? 出院之后，他每一次閉眼，都會夢到自己出院時的情景。

? 他隨同友人，和一張蓋上白布的病床錯身而過。

? 盡管每次醒來都覺得這場夢很莫名其妙，但也幾乎能覺察到枕頭傳來一陣濕潤。照了照鏡子，眼睛紅紅的，好奇怪。

? 以上是西片的經(jīng)歷，那高木呢？

? 他不知道，本該香消玉殞的她不甘就這么離開人世，三途川的擺渡人，怎么也說服不了這位倔強的女子，讓她魂歸冥府。

? 靈魂若是長時間停留在陰陽兩界的夾縫中，不免會化為厲鬼，幸運的是，高木遇到了慈愛的地藏菩薩。

? “我可以給妳一次機會，不過，作為代價，妳將以70歲的年齡回到人間，即使這樣妳還是要選擇回去嗎？”地藏菩薩如是說。

? 令地藏菩薩詫異的是，高木竟不假思索地點了頭。

? “妳真的不后悔？”

? “只要能陪著他，我怎樣都無所謂?！彼l(fā)自內(nèi)心的堅定，溢于言表。

? 就這樣，她——也就是高木，以年老的歲數(shù)，回到這個世界。

? ——

? 從醫(yī)院醒來后，也許是神靈不忍心再為難這對苦命鴛鴦，孤苦伶仃的高木同樣被另一個小伙子撫養(yǎng)。雖然行動不便但能夠走動。

? 就算擁有良好的衣食住行，她也不放棄尋找西片的念頭。單憑自身是無法辦到的，她只能拜托小伙子經(jīng)常帶她出門走走。

? 尋尋覓覓，左顧右盼，哪怕一絲絲的風(fēng)吹草動也不放過。高木就這樣用不太靈活的身子，盡可能地四處張望著，期盼他能闖入自己的視野。

? 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她亟待西片出現(xiàn)的心情與日俱增。而“皇天不負(fù)有心人”這句話，無論如何都具有一定的真實性。

? 經(jīng)過一段時日，當(dāng)她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西片，一種秋日特有的愁思也得著安定。宛如久經(jīng)干旱的荒地，因雨水的滋潤重現(xiàn)生機。

? 然而，顧慮到如今這副模樣的高木稍有逡巡，只能遠(yuǎn)遠(yuǎn)觀望的她，回想昔日能夠自由自在地主動上前和他打招呼，心里不禁泛起一絲苦澀。

? 真的好懷念啊。曾經(jīng)用一句簡單的“早安”就能開啟捉弄與勝負(fù)的日常生活。

? 不過，見到如今的他能夠好好生活，她也因而倍感欣慰。

? 一知道西片所在的公司，內(nèi)心有種想進(jìn)去見他的沖動。但總是麻煩別人不太好。

? 在外人面前，自己不能太任性啊。

? 她逼于無奈合上唇瓣，并壓下這份激動的心情。

? 本以為這天會迎來失望，誰知道身側(cè)的小伙子忽然來這么一句：

? “想的話，可以帶妳進(jìn)去的?！?/p>

? 這家公司是一棟大樓，構(gòu)造頗為大氣，里面的人一見高木的蒞臨，紛紛有禮招待。

? “您好女士，不知該如何稱呼呢？”

? 有人提到這個問題。

? 換做以往，她能夠展露笑顏，道出自己引以為傲的名字。如今，她卻有些躊躇，好在大腦沒因為年紀(jì)而生銹，很快就靈機一動：

? “叫我高美（Takami）就行了?！?/p>

? 為了不讓西片知道自己以這樣的身份和他重逢，她唯有改名換姓。

? 這也是為什么，之后和他來到七夕祭的時候，沒向他透露名字的原因。

? 不是因為健忘，而是因為…

? 她，不想對西片說謊。

? ——

? 高木來到和西片辦公桌有段距離的地方，望著他兢兢業(yè)業(yè)的樣子，不由得怦然心動。

? “請問，那個男生…”她叫了叫一旁的年輕人，用顫抖的手指向了西片。

? “哦，妳說他啊，叫西片?！蹦贻p人熱情地回復(fù)了她。

? “西片…他現(xiàn)在過得好嗎？”

? “挺好的，為人也憨厚老實，就是擔(dān)心被難搞的客戶誆騙而已?！?/p>

? “這樣啊…”她淡然一笑，果然有西片的樣子呢。

? “那…他有提到一個，名叫高木的女孩嗎？”

? “這個嘛…好像從沒聽他提起過呢。”

? “誒…”她笑容驟減，不像是西片會做的事呢。

? 這一定有什么苦衷。

? 當(dāng)然，她不可能追問下去，唯有作罷。

??

? ——

? 年老體衰，自然少不了到醫(yī)院走一趟。

? 她在等待小伙子幫她掛號的過程中，突然注意到，護(hù)士偶然翻開的病歷記錄，赫然出現(xiàn)了那一個她絕不會看錯的名字。

? 她愕然，西片之前也在這里住過院嗎？

? 忙不迭向護(hù)士詢問關(guān)于西片的事，才知道他是因為撞壞了腦袋，失憶了。

? 護(hù)士的回答，撥開了她徒留心底的疑云。

? 難怪活得輕松自在，原來是失去了那份屬于自己的記憶。

? 一日，小伙子帶高木出來散步，路過西片所在的公司。

? “還要再去嗎？”

? 高木低頭沉默半晌，最后如是說道：

? “不用了?！?/p>

? 火光燁燁，回憶跑馬燈來到尾聲。

? 自己被他遺忘，確實有些傷心呢。

? 也許“高木”，是真的消失了。

? 她輕輕合上眼簾，任喧囂在耳畔縈繞。

? 這也挺好。

? 至少，他不會因為這個名字，想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 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為了不再打擾他的生活，自己早在得知真相后，狠下心腸，放下過往。身為老人家的自己，也應(yīng)該安享晚年，而非讓千愁萬緒成為余生的桎梏。

? 想是這么想，只是在那個夜晚，她幾乎流完了這輩子的淚。

? 不舍得，不痛苦什么的，都是虛假。

? 如今，老天爺仿佛刻意為之，給她和西片相遇的機會。就像以前總在上學(xué)路上邂逅，也讓她在日后步行上學(xué)的途中，懷揣一份和他相遇的期待。

? 命運總能做出始料不及的安排，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 感覺自己，似乎被老天爺狠狠捉弄一番呢。明明是自己對西片的專長。

? 只能說，天道好輪回嗎？

? “高木……同學(xué)（Takagi……san）？”

? 驀然聽見這個久違的呼喚，她睜開雙眼，滿臉錯愕，想側(cè)過雙目去確定。

? 意外發(fā)現(xiàn)，他也在凝視著自己。

? “妳是高木同學(xué)……對吧？”

? 西片的目光透出一股無比耀眼的光芒。

? 確認(rèn)過眼神，只有堅信的成分。

? 歲月在她臉上鐫刻些微痕跡，可縱使秀發(fā)皤然，在他眼里依舊清純可人。

? 他終于想起來了嗎？和自己的崢嶸歲月。

? 想要承認(rèn)的念頭從心底涌現(xiàn)，她抿著嘴，好似要阻止其破口而出，不過隨后一個深呼吸，硬是壓制了這個念頭。

? 就算知道西片猜出她的真實身份，也還是不想急匆匆把真相揭露。

? “如果我承認(rèn)……你會介意嗎？”

? “不會?！彼幕卮穑瑘詻Q果斷。

? “真的?! ”她的回應(yīng)，真情流露。

? 真是的，感情一到深處，就完全藏不住。

? 西片明顯被她的反應(yīng)嚇得一哆嗦，而后緊閉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悲傷。再就是轉(zhuǎn)過身，帶著略有些抱怨的語氣說著：

? “不要那么激動嘛……”

? 哪怕是傾訴自己的不滿，也難掩其溫柔。

? 看著他一如既往在別扭，高木眉宇含笑。

? 咦？

? 高木突然間一愣。

? 她好像，聽見了抽泣聲，似乎是從他那兒傳來的。

? 很難不排除自己老了出現(xiàn)幻聽，可透過周圍的燈光仔細(xì)看，西片的肩頭在微微聳動。

? 這個細(xì)節(jié)，讓高木相信自己的直覺。怪不得他避開自己的視線。

? “你哭了？”

? “才沒有……”

? 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連帶哭腔，完全是欲蓋彌彰了呀。

? 與其說別扭，不如說感動萬分吧。

? “你騙人。”

? 不忍心看他難受，高木毫不留情揭穿了他。

? 不出所料，他一激靈，擺明是被她嚇住了啜泣。

? 西片還是那個西片，總學(xué)不會偽裝。高木幽幽嘆息，轉(zhuǎn)而看回前方。

? 讓他冷靜一下吧，一時間無法接受是正常的。

? 突然，她感覺自己被一種力量包覆。

? 她頓時瞪大雙瞳，這份力量并沒讓自己覺得不舒服，不如說……很暖和。

? 她眼眸徐徐轉(zhuǎn)向身側(cè)，西片忽然離自己好近，是緊挨著的，像是把體溫也分給自己。

? 他厚實的大手，正以溫柔的力度擁抱她。

? 眾所周知，西片在高木面前，總藏不住一點秘密。

? 卻沒想過，他會利用這點，對她做出直率的回應(yīng)。

? 高木愣了不知多久，才察覺到來自他的嗚咽聲，好像更大了。

? 合著是抑制不住悲傷的情緒，干脆抱住自己痛哭呢。

? 輕輕用環(huán)抱，回饋他心血來潮的主動。同時用手撫摸他的頭發(fā)，試圖給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 這情景，像是年邁的慈母，安撫自己長大成人的孩子一樣，溫馨又感人。

? 周圍陷入杳然，風(fēng)與微塵將兩人包裹起來，只聽得見呼吸聲及不愿消停的啜泣聲。他們就此沉浸在這個小小空間。

? 大概有半小時，哭聲漸止。西片慢慢松開她。也因此意識到自己失禮，慌慌張張丟下一句“抱歉”后再次轉(zhuǎn)過身，笨拙地擦掉臉上殘留的淚水。

? 高木見狀，莞爾一笑。但心中的百思不解，仍未解開。

? “為什么…會認(rèn)出我？”

? 西片聞言回身，樣子看上去像在強裝鎮(zhèn)定，但微紅的雙眼顯然出賣了他。

? “可能…不小心，想到妳了吧？”

? 可能覺得自己說的話很肉麻，亦或是不太敢和她進(jìn)行對視，西片眼睛看向別處，訕訕說道。

? 往往動人心弦的，僅僅是簡單一句話。

? 見身側(cè)沒有動靜，西片悄悄回望，沒想到她的雙目，始終盯著這邊看。西片因而挪不開視線，四目相望仍舊是那么突然。

? 周圍燈光交織，映照彼此?？v使有了年齡上的鴻溝，兩人的感情亦仿如初見。

? 他看著她，昔日的栗色頭發(fā)已有如皓雪落地，像秋天的旖旎敵不過嚴(yán)冬的無情，看似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容，卻帶著一張年輕時的清雋笑臉，及一份比月華還純凈的心；

? 她看著他，還是那頭不怎么服服帖帖的烏黑短發(fā)，只是由困頓產(chǎn)生的黑眼圈，讓他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滄桑，幸好還是這副讓人安心的模樣，及一份羞澀卻堅毅的心。

? “想起來了？”

? “…嗯?！?/p>

? 一大片紅彤彤的天燈，不再局限于西片臉紅的樣子。她回想起初中時期，與他共賞的夕陽，或許有心上人的陪伴，再普通不過的黃昏竟變得極其瑰麗，極其攝人心魂。

? 說到黃昏，免不了煩惱與悲傷。因為夏日祭的事和家人吵一架，因為情人節(jié)的事整天不理西片，而他卻總是不離不棄地，來到神社后面，找到灰心喪氣的自己。

? 到底是出自關(guān)懷，還是出自真愛，那時候的自己不懂，這時候也同樣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無法言說的柔情，一直都包容自身這份本來就脆弱的玻璃心。

? 沒有那些黃昏的交心，他也沒有緊要關(guān)頭之時，奔向自己的勇氣與決心。

? “全部？”

? “…算是吧?！?/p>

? 都是她在問，這對西片來說有些不公平。所以他打算在高木提出下一個問題之前搶占主動權(quán)才行。主意打定，西片抬頭正好和高木對上視線，而她僅僅是注視著，沉默不語，貌似等待自己說話。西片被這樣盯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匆匆扭頭。

? 他開始腹誹：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想問什么，非要裝瘋賣傻，等自己開口為止。經(jīng)常對她的讀心術(shù)感到吃驚又佩服的西片，全然不知自己也有幾次和她心靈相通，就像某一天的情人節(jié)，被自己說成“小魚干日”一樣。而自己和她的默契也在與日俱增，所謂的“心心相印”，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吧？

? 一陣深呼吸，西片最終決定開口：“為什么…妳會變成這樣？”

? 職場生活讓西片苦不堪言，體力一天不如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幾乎垂垂老矣。完全沒想到，高木會比自己先一步老去。

? 一陣沉默，她好像也在猶豫，隨后傳來回應(yīng)：“這個嘛…一言難盡?！?/p>

? “我還以為…妳要永遠(yuǎn)離開我了。 ”

? “也許可以被稱為奇跡吧，我活了下來，不過，變成了這幅模樣…”高木有些感慨，“我變老了，你會…嫌棄我嗎？”

? 西片將手輕輕搭在她手上，她的手已不再如年輕時吹彈可破的凝脂般柔軟。但西片依然小心翼翼，慢慢摩挲，讓她感受這一份“獨家”的柔和。

? “怎么會，妳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別無所求?！?/p>

? 西片沒有再追問，朝思暮想的人兒沒有離他而去，對他而言，這已足夠。

? “不要再…離開我了。”

? 輕聲道出，徐緩而真摯。

? “嗯?！?/p>

? 柔柔應(yīng)聲，甘甜而溫暖。

? 霽月清風(fēng)，火光當(dāng)空。諸葛孔明因燈脫險，兩人也劫后重逢。既不可思議，又感覺有些不真實。雖然天燈被風(fēng)雨擊落，但好在墜落的地方是大海而非森林，當(dāng)晚也好在下了一場雨，才不會釀成因天燈而起的災(zāi)禍。

? 人們只是將愿望寄托在天燈身上，卻沒想過天燈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物體，奇跡才是需要被寄托的對象，而他們兩人成就的奇跡，實在是多不勝數(shù)，又怎么差這一次？

? 兩人沐浴在這個奇跡般的時光，坐了不知多久，也許是周圍不再嘈雜的時候，才緩緩扶起耄耋之年的高木，再走夜路吧。

? ——

? 人影稀少，好像放了天燈就沒了留下來的意義。七夕祭再怎么如火如荼，終會迎來悄然無聲的落幕。深夜復(fù)歸寧靜，廖星再次睜眼，只留專屬夏夜的蛙聲與蟬鳴，好似演奏兩人漫步人生路的和弦，涼風(fēng)簌簌，樹影依依，光斑撒在每個路燈下。夜色漸深，然而兩人卻因為有對方陪伴不至于覺得寒冷。

? 兩人回到一開始碰頭的公園，坐在長椅上。

? 望著前方，沐浴在陽光底下的蒼郁樹林，如今變得漆黑深邃。

? 其實這個世界源于黑暗，無論是寥廓的天空，或是無邊的大海。之所以在不同的時辰綻放不同的光輝，也只是出自地球之外的光芒而已。

? 正因如此，才需要太陽，才需要月亮和星星。銀河系因各色交雜而美麗。黑暗存在的意義，也只有光亮才能賦予。

? 白天太熱了，需要陰暗來避暑。

? 黑夜太暗了，需要亮光來前行。

? 陰陽并存，缺一不可。

? 夜色為何如此令人著迷，是因為它點綴明亮的光彩。

? 流螢或藍(lán)眼淚的出現(xiàn)，更讓這個枯燥的世界平添一份大自然的奧妙及神秘。

? 星月共同孕育的神話，也讓人們開始以各種方式歌頌這個深不可測的夜晚。

? 而他，就算用畢生所學(xué)的詞匯，也無法將如此迷人的夜晚詮釋完全。

? 不啻樸素，他也喜歡清靜，喜歡這種滌蕩人心的自然美?？上Ы谝詠?，遇到的人形形色色，理解自己的人卻少得可憐。

? 最怕曲高和寡，知音難覓。

? 所幸，陪在身邊的佳人，正是唯一知音。

? 健忘也沒關(guān)系，再一起回去某個地方，或是這里，一起復(fù)習(xí)。不光是知識，還有回憶。

? 間或還能重溫她戲謔的語氣，挑逗的每一句，當(dāng)然，包括發(fā)自真心的款款輕語。

? “西片…”高木說到一半，忽而頓了頓。“不，應(yīng)該叫‘達(dá)令’吧？我們來比賽吧?！?/p>

? 隨著久違的戰(zhàn)書，高木叫出“達(dá)令”那一刻，同樣久違的戲謔也被西片從她眼睛里讀取到了。本來因條件反射感到難為情的西片，突然就被“比賽”這個字眼，喚醒了塵封在心里許久的自信。

? “好啊。”他自在得意的神情，體現(xiàn)了好勝心完全蓋過羞恥心。

? 真的，好久沒這樣了。

? “結(jié)婚之后，達(dá)令好像從沒對我說過那句話呢?！?/p>

? 西片一臉疑惑?！笆裁丛挘俊?/p>

? “男女之間，表達(dá)最強烈情感的，那句話?！?/p>

? 一開始還反應(yīng)不過來，直到消化了高木說的話，臉上也因為羞恥心占上風(fēng)，燃起了高木預(yù)料之中的潮紅。

? 男女之間，最強烈同時也簡單粗暴的情話，還能有什么？

? 西片低著頭，看起來糾結(jié)萬分。不過來到最后，也只會順從內(nèi)心所需，抬頭就是一雙無比堅定的目光。

? 無需多言，西片從來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 “…愛し…て。”

? （Ai-Shi-Te / 我愛妳）

? 盡管難以啟齒，但還是說出來了。他吞吞吐吐，臉上的紅暈甚至蔓延到耳根子，眼神卻是直盯著高木的雙目不放。

? 聞言的高木，雖也同樣雙頰泛紅，卻透出油然而生的笑靨，予以癡情的他。宛如冬天的一片櫻瓣，落至他心潮蕩漾。

? 這張笑容，仿若回到他們初遇之時，亦或是她成為人妻時那樣，美得不可方物。只是下一秒，眼角泛淚，順著臉龐溝壑蜿蜒而下。幸福、感動、喜悅、欣慰，無數(shù)個情感傾注，使得淚珠落在地面上，開出最美麗的水花。

? 夏天的風(fēng)拂過兩人之間，同時捎走她臉上清淚的痕跡。看著點點露珠散逸空中，那種不真實感又再次于他腦中浮現(xiàn)。死而復(fù)生本身就很荒謬，何況是一夜之間老去。他甚至有些擔(dān)心，面前的人仿佛下一秒會宛如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隨風(fēng)而逝。

? 所以，縱使不再是青春昳麗的她，西片也沒有絲毫的芥蒂。他喜歡的高木，不僅擁有著可愛迷人的外表，更可貴的，是那一顆對他坦誠相待、不離不棄的真心。

? 片刻，在西片吃驚的目光下，高木居然把上半身靠在他胳膊上?？磥硭行┢v，想遷就困意唯有憑借這份依偎。

? 西片不忍心打擾她，只能讓她安心靠著，就好像，這是只屬于他的犒賞。

? 胸脯平穩(wěn)起伏，一呼一吸都不見聒噪，他聆聽，他注視。伴著潔白如玉的月光，在這安寧靜謐的深夜，感受著似水柔情的時刻。

? 與陰陽同理。兩人或許如同神話中的比翼鳥，需要相輔相成，才能振翅高飛。

? 西片雖然贏了，但他心中認(rèn)為，這份勝利，應(yīng)當(dāng)屬于彼此。

? 擔(dān)心她著涼，西片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自身比較耐寒，所以這點冷應(yīng)該不算什么。

? 再度風(fēng)起，草叢沙沙起舞，仿佛在為美妙的夜曲提供和音，鳴聲倏忽高昂，看似要進(jìn)入高潮部分，卻又落至平靜，仿若海浪的虛張聲勢。它們的演奏似乎不會結(jié)束，就如兩人的愛情，往后余生將會延綿千里。

? 一陣風(fēng)把西片腦子吹醒幾分。他大概知道，某次夏日祭她說過“沒有一直輸”的蘊意。

? 他輸?shù)裘恳粓龊退谋荣?，卻贏下了和高木的一生。

? 她贏下每一場和他的比賽，卻把一生都輸給了西片。

? 差不多，是這樣吧？

? 每次都講一半，像沒頭沒尾的冗雜小說，但其實，從頭到尾都隱藏著情話。像是只獻(xiàn)給他的告白。

? 只是不擅長表達(dá)，亦或是羞于表達(dá)。

? 原來，他們兩人都一樣。

? 在真愛面前，一直畏畏縮縮，不懂得坦率。

? 幸好，方法并非只有一種。

? 倘若無法開口，就用行動表達(dá)。

? 高木不惜老去的代價，也要和西片長相廝守；

? 西片盡管不擅長情話，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明心跡。

? 愛情，就是要雙向奔赴，才有意義啊。

? …

? 她還在睡，睡得如此安穩(wěn)。

? 自己開始腰酸背痛，可自己又不想打擾她。

? 這種情況，早就在她的預(yù)料之中嗎？

? 可惡的高木同學(xué)。

? 不，應(yīng)該是…可惡的達(dá)令。

? 達(dá)令咩，達(dá)令咩，好像更加順口呢。

? 默念著，西片不自覺笑了出來。

? 夜空中，河鼓二和織女一格外明亮，這一刻，它們的光輝超越了銀河。

? 直至，無窮遼闊的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