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致任何收到這封電子簡訊的人:

無論你們信奉何種宗教，請默念那最為光明偉岸的神，聽我說……

人類被自己稚嫩的文明以自大和傲慢蒙蔽了眼睛，征服并玷污一顆五億平方公里的行星并未讓我們吸取竭澤而漁的教訓，反而自大地仗著弄巧成拙的成就重蹈覆轍。

我們早已丟棄那顆對未知事物的敬畏之心，那曾使我們有幸延續(xù)至今的關鍵品質(zhì)。對于自太古之時便靜謐在宇宙之中的永恒存在，人類對于知識的翹首企足不僅顯得慌不擇路，亦是微不足道。

在人類文明尚未踏足天外世界的任何一天，在科技創(chuàng)新中物欲橫流的我們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將人世中最大的幸福歸咎于，對宇宙萬象的怪誕離奇盲目迷信，對未知存在的窺探杳無音訊，使我們得以安然地在一座名叫無知的小島上自作多情 。我們曾經(jīng)如此幸運，也只是曾經(jīng)。

我叫北銘瑯，生于2512年東亞高階執(zhí)行家庭?；厥走^去，我并非對于權(quán)威有著與生俱來的偏見，而是在某個事物上堅持一廂情愿的見解，尤其是在見到父親手下的修格斯將五階貧民們驅(qū)趕出低核輻射指標區(qū)域時，更是如此。

那個回憶是我幼時朦朧初醒的開始，父親北銘宮正職公民遣散協(xié)會理事長。

一個衣衫襤褸的母親想把襁褓中的嬰兒留在地球聯(lián)邦議會新劃分的高階區(qū)里，那時綠色的天空下潵出青黃薄暮，霧汽拂過女人裸露的手臂上，滋成一縷縷紫色熏煙，它們精準地避開了裝有氣象規(guī)避裝置的高階城區(qū)。就在那裝置覆蓋范圍的交界處，女人將嬰兒悄悄推了進去，直至一個手持磁壓蓄能步槍的修格斯腳邊。

女人舉著手，見到修格斯抱起嬰兒并未做出傷害之舉，便緩緩后退離開，消失在即將傾盆而出的滔天綠瑩中。她知道，即使孩子躲過了這場大雨，也會因外區(qū)空氣中高濃度一氧化碳和輕質(zhì)量化學微粒呼吸衰竭。

天災如約而至，那臺冰冷的機器，居然在那位母親走后把嬰兒剝了個精光，放在高階區(qū)外女人離去的位置。嬰兒甚至來不及哭喊，肚皮就被無情的酸雨灼腐貫刺，稚嫩的身軀瞬間皮開肉綻，在血涌穿腸中噴潵死亡的艷紅。

聯(lián)邦科研部里的三階研究團隊，當他們還是四階學者向聯(lián)邦投誠的眾多產(chǎn)品中，修格斯智械毫無疑問是最為成功的。它們懂得在程序邏輯里，計算出一條最能避免與人類沖突的線程來實例化任務對象。比起兩百多年前，它們則是加入了第四條最高行為準則的先進智械。

一:人工智能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讓人類受到傷害。

二:人工智能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這些命令與第一則相沖突。

三:人工智能必須保護自己的存在，只要這種保護不違反第一或第二則。

四:軍需特有，開機初始化默認加載準則，接受最高階人類暴力型指令，當指令與前三則沖突時，最低階等的人類不再被定義為人類，依次遞歸排除，直至最高階人類。

從那時起我便在心底發(fā)誓，我一定要進入聯(lián)邦地外殖民勘探項目，早日找到第二個適宜人類居住的家園。

2

2702年7月5日，位于亞當號艦橋后方左側(cè)的A2區(qū)，我被休眠倉的激活指令喚醒，我得花時間恢復麻痹了足足一百四十余年的記憶。

沉眠期間不算好過，人腦中億萬神經(jīng)元總是被不間斷的磁場偶爾激活。尤其我做了一個被黑暗纏繞著四肢，掙扎在永恒窒息之苦的夢。

這艘身長十公里的泰坦級殖民艦亞當號，還尚在圖紙上經(jīng)由最頂尖的高階工程師們勾勒時，在2560年某天，空間站傳來一份令全球人類熱血沸騰的報告。

那是2538年，尚還年輕氣盛的我在瓦莉娜浮空城中的聯(lián)邦地外策劃行動會議中，就人類僅剩不多的資源來研發(fā)相位折疊探測器一事，展開據(jù)理力爭。我記得那時我已不再人微言輕，尤其是我看到窗下那日益畸怪的大氣層，這更加堅定了我的決心。最終我以僅僅多出三票的微弱優(yōu)勢取得了聯(lián)邦最高議會的支持。

我們發(fā)射出去的幾十億只探測器，在經(jīng)過二十年的漫長等待中，絕望的我們以為它們均已石沉大海，可偏偏其中一只探測器經(jīng)過在群星中漫長孤獨的流浪，它回家了。

我曾天真地以為，它屬于那美麗伊甸園的信使，為我?guī)砭融H的天籟福音。

可到頭來，卻是終焉降臨前的死靈，緩緩敲打出的喪鐘悲鳴。

我與妻子含淚道別，根據(jù)探測器內(nèi)置循環(huán)的量子間距規(guī)律，理論上目標行星的坐標距離我們整整八個光年，實際上根本不可能，靜態(tài)蟲洞甚至可能把我們送往銀河以外的星系。大型殖民艦可不同于簡便的探測器，要達到“信使”的全程，需要航行大概150年。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帶走了我們最為年長的兒子，岐山作為我的部下將在這趟旅程中全程協(xié)助我。另外兩個孩子剛剛步入成年，不僅是因還離不開洋子照顧，也為能代替我伴她老去。北銘家族不能孤注一擲。

在我的艦船上，被推上幾千種大小的高端機械器材，并陳列十幾萬噸動植物的活體標本，還有三個螺母盤內(nèi)存的基因序列。最高議會為我安排一個大副，克蘭將軍。我們挑選出百名科研團隊與萬名士兵，還有大陸尚有生育能力的三十萬名五階公民。

而我們的新家園，我們稱它為“伊甸園”。

我是無宗教主義者，這是生平中第一次禱告，希望亞當號讀取“信使”的軌跡時，我們能順利穿越那個靜態(tài)蟲洞。盡管我們還未徹底了解各種類型的蟲洞，我的科研團隊告訴我無須擔心，人類無論是視覺還是觸覺均無法辨析蟲洞穿越，等我們恍然大悟地察覺時，或已身在其中，或已置之身后，它是一個悄無聲息的存在。

當禱告開始在心里有一點真誠時，那星空背后的深邃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動，仿佛在對我臨時的虔誠瘋狂嘲笑。

3

自我從高階休眠廳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勞倫家族的一員，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正與修格斯練習對話，我認出他與撒卡勞倫那相似的膚色與眉骨。

我派了撒卡在所有人沉睡期間維護整個亞當號，我給他下達的命令是在我的船上必須要永遠有人醒著。

我明白，勞倫家族是個工程師世家，也是我信任的人，他的家族都在船上，還有許多非常年幼的親戚，是我唯一特批的眷屬?？傊?，撒卡毫無怨言地接受了我的命令。

星圖矩陣顯示我們與伊甸園只剩不到兩周的日程，看來撒卡……或是說勞倫家族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我不清楚撒卡到底是如何生老病死，看著眼前的老人，我想也沒有追根問底的意義了。

老人名叫杰西德勞倫，他用與修格斯不斷練習生怕遺忘的人類語言，口齒不清地向我訴說幾十年的孤獨，但他依然完成了使命，我們相擁而泣。他是勞倫家族最后一人，他記得小時候被喚醒時，眼前是他白發(fā)蒼蒼的堂哥。

盡管有被我單獨授權(quán)的各級別休眠倉激活權(quán)限，勞倫家族的成員依然在一百五十年間沒有別人的幫助下，獨自完成飛船推進器、空氣循環(huán)轉(zhuǎn)化室以及無數(shù)電力線路的故障維修。

我向他承諾，會在人類的新家園上為勞倫家族修一座紀念館。

我蘇醒的第一天，與杰西德完成交接后，我便發(fā)射了一只新型多功能探測器，作為我們開疆拓土前的先驅(qū)斥候，并于之后的三天陸續(xù)激活C區(qū)士級以上軍官以及我的科研團隊。

它在第五天帶來了伊甸園的消息，一段長達半小時空中俯瞰的錄像、五十克土壤以及最關鍵的——一只活蹦亂跳的當?shù)匾吧鷦游铩?/p>

也許是興奮暫時蓋過了我的理智，也許是貪圖那虛妄的榮譽，一向警惕的我竟無視生物與地質(zhì)研究專家們的警告，鬼使神差地向隔離瓶伸出手撫摸那團綿軟的黃色土塊。

就在觸碰到那團有些粘手的物質(zhì)時，仿佛有個古老的名字在我耳畔回蕩，那是一句混濁模糊的短促沉音，僅僅只是一剎，我便把它歸咎于是我緊張中錯亂的虛幻。我何嘗得知，那顆黑暗萌芽就此隱藏在心靈深處。

所有蘇醒的人們幾近沸騰，那份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喜悅與激動，幾乎讓我們忘卻了舊世界家眷們早已化為塵埃的悲痛，我們紛紛擁抱親吻以紀念這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跨時空接觸。

當一段段延綿不絕的山脊溝壑環(huán)繞在我們身邊時，我們無不淪陷在那場身臨其境的投影中無法自拔——擎天山脈橫斷蒼穹，那是連舊世界喜馬拉雅山都難以比肩的巍峨聳勢！

那些幾乎縱橫在大半個星球的山脈峭壁上，似乎盤踞著許多青黃相交的藤本植物，它們像是被古羅馬藝術(shù)家雕刻的壁畫般栩栩如生。

與整顆星球的繁雜多變的正磁極部相比，在那兩顆類似上古時期隕石砸下而形成的巨型深窟之上，它的負磁極部則是一望無際的枯色平原，遙看之下像是一位慈祥老人那蠟黃色的額頭。在那片幾乎占了整顆行星的平原，細看之下有蟄伏在地的紅色紋絡，每一段凸露地表的紋絡，像是具有生命力一般跳動著，我的團隊難以分辨這些紋絡到底是軟體動物的肢軀還是奇異植物的根莖。

而被捕捉到的異星活物正被封閉在自動玻璃皿里，隔著一層因它的呼吸而造成的霧氣。在缺氧環(huán)境下，這個生物似乎已經(jīng)變得奄奄一息，四階工程師桑德曼拿出一口更大的封閉式內(nèi)循環(huán)隔離器把這個小玻璃皿套了一層，在我們遙控打開玻璃皿的側(cè)門后好一會兒，這個脆弱的小家伙才漸漸恢復生機。

人們屏住了呼吸，看著顫抖著手的桑德曼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操作流程。

人們終于能看清這個巴掌大小的生物，它全身呈血肉一般的紅嫩色，在燈光下它體內(nèi)通透的毛細血管肉眼可見。再觀察到它被密密麻麻的觸肢包裹著的光滑頭部，以及那兩顆凸露在外正惶恐不安的黑色眼珠，我們聯(lián)想到資料里舊世界的章魚，不過在我們離開前已經(jīng)滅絕近兩百年。

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它那些數(shù)不清的觸足時而癱軟，時而纏結(jié)，這些密集的絲狀物居然可以完美得融合成一個光潔的整體，成為別的奇形怪狀。原來它之所以能在天空翱翔，得益于它千變?nèi)f化的肢觸可以溶解成一對足以承受它重量的翼膜。

4

夢:

我被遺忘在孤寂的星空中流浪。

眼前只有點點星斑，我向它們漂浮而去，可它們卻隨著我靠近而一一熄滅，最終，只剩下仿佛永恒靜滯的黑暗。

這片黑暗空無一物，我伸出四肢，抓住的只是虛無，我奮力嘶吼，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恍惚中我看到洋子，以及我那兩個已闊別百年的孩子，母子三人像是對我笑著念了些什么……

隨后就被比黑暗更加深漆的巨大卷須給帶走了，彌留之際，洋子伸出手，她正如初次相遇那般柔情美麗，向我發(fā)出邀請，烏黑的長發(fā)不時遮住她動人的輪廓，悠揚的私語穿越時空來到我的耳邊，只要我跟她一樣，念出那個古老的名字……

克……

每當情至此處，難以忍受的哀傷都會讓我睜開濕透的眼睛，我告訴自己無數(shù)遍不再想她，不再想他們。也許這樣我便不會承認，我后悔沒帶上他們一家團聚的事實。

杰西德瘋了，一個負責照顧杰西德起居的修格斯將他控制在床上后向我做出了如此結(jié)論。

盡管我極力想尋找各種依據(jù)推翻這個機器的判斷，可看到已不成人態(tài)的杰西德被綁在床上，一邊神志不清地哭嚎，一邊大小便失禁時……

我能理解一個人在漫長的孤獨下精神崩潰，也會記得勞倫家族的忠誠，為了讓他不再做出有損家族榮譽的事，在我的授意下，這個修格斯給他每日注射的鎮(zhèn)定劑里加了中等劑量的嗎啡。

士官長莉亞向我冒昧地打聽岐山，她很納悶作為中尉的岐山居然不在我的喚醒指令中。

我知道早在舊世界，她與岐山已經(jīng)相互傾心。我還算欣賞這個金色卷發(fā)的俏皮姑娘，就向她單獨解釋:早在亞當號啟程時，岐山作為我的兒子，被我一同安排在亞當號被大型休眠廣場完全占據(jù)的第三層，為了能確保那些低階公民能夠老老實實躺進休眠倉，他們難得在自然天災與人心險惡之夾縫中得以幸存，自然怕我們這些高階人士拿他們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有時會親自查看亞當號B區(qū)研究員們的工作進度。

生物部門給那個外星生物起了個叫做“魯西”的名字，我向他們打聽這個名字的典故由來，他們說這是羅姆德一念之間想出來的，而后這個名字居然無比契合每個人對這個生物的第一印象，于是大家都這么叫了。

羅姆德本人正專注地盯著顯微鏡觀察魯西血液樣本與各種元素的化學反應，絲毫沒有注意我的到來。

目前來說，魯西或者說魯西們身上的許多未知的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都未發(fā)現(xiàn)運作現(xiàn)象，這類物種的進化已開始趨向衰退，它們可能正是新世界當前生態(tài)鏈頂端的物種，沒有比它們更強大的家伙。而它們身上的微生物與病菌更無法打破人體的免疫系統(tǒng)，除了一種能刺激后鼻腔瘙癢的細菌，不過很快就會被人體內(nèi)的白細胞殺死并完全適應。

我開玩笑地說“所以我們登陸后，只需打幾個噴嚏，就可以宣布征服這顆星球了?！闭麄€部門都被我逗笑了。

而地質(zhì)研究部門則表示希望能盡快地接手魯西，至少在它餓死在船上之前。生物部門的回復是，魯西只吸收水分就可以存活三十天，而我們不到十天就已經(jīng)登陸了，那時地質(zhì)研究部門可以有成群結(jié)隊的魯西，斯奎特為此深表遺憾，我對他許諾，下一波探測器兩天就會歸來。

斯奎特告訴我那塊土壤的分子結(jié)構(gòu)非常穩(wěn)定，幾乎可以確定這顆星球不引發(fā)地震災害，地殼無較大裂痕。土壤里含有三種未知天然元素，他們正嘗試把它們提純，對應所有已知元素做出反應記錄。

我提醒斯奎特教授注意休息，無論是他，還是他的那些助手，臉色看起來都不太好。

離伊甸園的里程時還有九個地球日。

我再次去D區(qū)看望杰西德時，他已不再瘋癲，在昏暗的禁閉室里雙目無神地呆在床上，修格斯解釋，他對光線極為敏感，似乎只有呆在陰影中才能保持安靜。這個智械對于他的病情保持樂觀。

當我靠近他時，我察覺到他唇齒挪動，似乎一直重復著什么簡短的呢喃，就在我試圖清晰地分辨那些含糊不清的發(fā)音，離他只有分毫之間時，他忽然把頭直勾勾地扭向我，帶著詭異抽搐的微笑，說出了答案。

幻:

在那一瞬間，仿佛來自耳邊那不懷好意的低吟，與我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而出的聲音居然不約而同地響起！我發(fā)誓，那聲音，那絕不止是蒼老的杰西德發(fā)出來的！那聲音，甚至絕不是人類所能發(fā)出來的！

——克魯西。

并非是杰西德那飽受精神折磨而扭曲的臉，給我?guī)砹梭@嚇。而是這個名字，更像是冥冥中把我們推向行將就木的噩兆，蓄謀已久的詛咒。

5

我離開D區(qū)，呼叫心理學研究主任毛念與杰西德談談，此時通往B區(qū)的電梯上下來一伙人。

渾身是血且驚慌失措的杰拉諾少校被兩個修格斯押送到了禁閉室，領頭人莉亞慌忙地向我報告，這是克蘭中將的命令，杰拉諾槍殺了斯奎特的助手伊格尼斯。

克蘭大致描述了當時的情況。當時羅姆德教授剛從位于船頭的A5區(qū)用餐室吃完早餐，正在B區(qū)校對生物實驗室大門的激活權(quán)限，準備開始新一天的研究進展，結(jié)果被人用試杯偷襲導致昏迷。伊格尼斯在進入實驗室，把隔離魯西的防護玻璃紛紛砸碎。杰拉諾少校正在照例收集每個部門研究數(shù)據(jù)匯總單，他聞著B區(qū)報警聲趕來，發(fā)現(xiàn)伊格尼斯正徒手抓著魯西往嘴巴里送，在杰拉諾再三警告下無果后，被開槍擊斃。當然，這只是杰拉諾的一面之詞。

當再次聽到魯西這個名字時，我的心情變得無比焦慮，我無法、也不敢想象這與杰西德口中那個不詳之名的某種聯(lián)系。

斯奎特身為伊格尼斯的導師，在他的證詞中，伊格尼斯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是唯二徒手接觸過那份新世界土壤的人，第一個人是我。斯奎特發(fā)誓，他曾不止一次的訓誡過這個機靈卻冒失的年輕人，也許他該更嚴厲些的，在他看來，伊格尼斯的瘋狂之舉只是被憋壞的好奇心驅(qū)使，他沒有盡到一個導師應有的責任，對此他深表慚愧。

我從未想過在我的亞當號上會出現(xiàn)命案，船內(nèi)所有的士級以上軍官與研究團隊，他們在業(yè)務能力出色的基礎上，每個人都是經(jīng)過我與克蘭層層考核的仁人志士。

幸運的是，羅姆德并無大礙，在他得知魯西安然無恙后，他如釋重負地繼續(xù)昏睡了下去。

在莉亞等十余士兵全副武裝的跟隨下，我和克蘭去往禁閉室審問杰拉諾。

此時的杰拉諾卻顯得異常冷靜，似乎他已做足了準備，組織好了語言，以向我們揭示當時那駭人聽聞的一幕。

杰拉諾已喊了不下十次伊格尼斯的名字，可這個已經(jīng)魔怔的年輕人只是跪在實驗臺上。

只見他緩緩把眼前的魯西捧起，舉到頭頂，他滿懷崇拜地仰望它，猶如一個虔誠的信徒，即便杰拉諾已把槍頂在他的后腦也仍然無動于衷。

而那個生物，似乎感受到他的膜拜一般，將一條肢觸伸在他額頭上輕輕撫慰。

“你感受到了嗎，少校，多么圣潔美麗。它……她是偉大存在的信使，我們的救贖?！?/p>

“把它放下，你現(xiàn)在的狀況需要鎮(zhèn)定劑！”杰拉諾命令道。

盡管在搜集的報告中并未檢測出魯西對人類的威脅，可眼下杰拉諾對這個生物以往嬌嫩柔弱的印象蕩然無存。

在實驗臺上光驗燈的照射下，在伊格尼斯神往地迷戀注視中，它是如此的妖魅邪祟！

然而伊格尼斯已完全沉醉在它的蠱惑，癡癡說道“請給予我母的慈愛，父的偉岸，讓在星空中孤獨的靈魂不再流浪，接納我吧，帶渺小的我回家……”

“我發(fā)誓，我會做到的！”杰拉諾下達了最后通牒，并打開了穿透槍的保險“伊格兒……不要逼我！”

隨著伊格尼斯虔誠地祈禱，接下來的畫面，足以摧毀一個服役二十年軍人的意志。

魯西仿佛開始響應他的呼喚，它緩緩將肢觸盤起，往自身腦袋處聚合，裹挾纏繞成一個球體，這顆肉體居然就毫無理由地從他手中懸浮而起，最終懸停在離他眼睛咫尺的距離，緊接著……

那條紫黑色的特殊肢觸從那團粘稠的肉隙里緩緩探了出來，其末端不斷地拉得無限細長，直到成為肉眼難以辨別的一絲尖銳黑針。

而那條黑針猛然扎進他的額頭，隨著盤踞在肉球的肢觸朝內(nèi)纏繞擠壓，那條滲透人類腦袋的紫色觸針也一股一股地注射著什么東西！他的身體亦隨之開始瘋狂抽搐！

“承蒙您的青睞……得以皈依……主啊……您是我唯一的神……唯一的……克魯西……”

即使伊格尼斯正翻著白眼呻吟不止，他的雙手卻有力地舒展攤開，正如他所說，他在擁抱某些賜福，雖然痛苦地難以承受，卻榮耀地極樂致死！

杰拉諾少校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這萬蟻蝕骨的駭人景象，他扣動了扳機。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沒有在修格斯到來前，再來一槍干掉那個丑陋的雜種，那個畜生居然把伊格兒噴出的血液給吸收了。還有，我強烈建議，檢查伊格兒的尸體?！?/p>

我暫時封閉了生物實驗室，盡管我們無比需要更多魯西的信息來確保我們成功登陸。

雖然大伙手中的工作項目仍應接不暇，可相較于初時那股激動人心的熱血，人們眼中的疲憊更是蒙上一層不安的壓抑，無人再開玩笑，一時間亞當號人人自危，喧囂已殆。

我與克蘭中將第一次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認為我們不該相信杰拉諾的所有口供，尤其是那部分臆想出來的驚悚，繁重的工作壓垮了杰拉諾，讓他神志不清，以至于連射擊其它部位讓目標喪失行動力的常識都忘了。而且，克蘭以為對伊格尼斯尸體的檢查會讓其他船員對高級軍官有別的看法，伊格尼斯生前是一位穆斯林，我們理應尊重他的尸體。

我抱著嚴峻的態(tài)度命令桑德曼帶著他的工程部門檢查亞當號上層所有監(jiān)控單元，確保每個監(jiān)控單元都能運作在獨立電源上。伊格尼斯事件我們只能在監(jiān)控錄像里看到生物實驗室門口的畫面，而里面的監(jiān)控鏡頭卻漆黑一片，這不禁讓我對勞倫家族的忠誠起了質(zhì)疑。

最終，醫(yī)療團隊還是分離了伊格尼斯的腦組織。事實證明我的擔憂是多余的，排除杰拉諾造成的槍傷影響，并沒有化驗出原細胞以外的任何物質(zhì)。我們把他安置在亞當號二層船尾的E區(qū)停尸房，如果能順利著陸，我們會好好安葬他，如果……看來我也變得不再那么自信。

我下令封鎖了最底層所有的入口，只有最高級別的權(quán)限才可以打開，包括邊緣的環(huán)布式軌道電梯的三層權(quán)限，和亞當號腰部連接各層的大型中央升降梯三層權(quán)限。無論上面發(fā)生了什么，絕不能影響到我的人民。

毛念在經(jīng)過對杰西德兩次的嘗試治療，她認為杰西德患有嚴重的臆想癥，長時間的船內(nèi)幽閉環(huán)境讓他對產(chǎn)生的消極預測發(fā)生錯誤認知，早在舊世界勞倫家族就是一個天主教家族，而最近杰西德好像有了新的信仰。毛念交給我一張圖畫，她認為這是杰西德對于宗教里所有惡魔的結(jié)合體的具體想象，能把它畫出來證明他的恐懼釋放得很具體。毛念對此表示樂觀，建議暫時不需要糾正，并篤定到了一個開朗明亮的環(huán)境中這一癥狀會得到改善。

當我端詳那副畫時，一陣陰寒從腦門直沖腳底！那被墨色潦草勾勒的黑色卷須尋游在整個紙張，仿佛即將沖破靜態(tài)牢籠，撲面席卷而來！那雙隱藏在黑暗描紋后的虛空之眼，向我幻發(fā)出陣陣攝魂奪魄的幽光，我恍惚間似乎聽到那來自太古彼岸的輕聲低語……

幻:

擁抱

加入

成為

融合

歸一

6

即使經(jīng)過長達十個小時的睡眠，沉重的眼皮與昏漲的腦袋依然讓我疲憊不堪，一連數(shù)日的夢境與幻聽正不斷考驗著我的意志。

愈來愈多的人進入心理研究主任毛念的辦公室，我告訴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也要用實際行動來慰藉人們，來自上將的那份安全感依然堅如磐石。

我批準了羅姆德重新開啟生物實驗室的請求，而地質(zhì)部門的研究項目也正有條不紊的進行。

克蘭中將允許了斯奎特的一項實驗計劃，這個地質(zhì)學教授申請了一顆向日葵種子，用于種植在那片異星土壤樣本。斯奎特表示他這幾日總是夢到自己躺在一片向日葵叢中，它們扎根的大地正是這片土壤性質(zhì)。無論那是冥冥中的指引還是來自淵博學識的靈感，他認為有必要嘗試一下。

在A區(qū)中央信息處理室中，克蘭中將與沃特少校就這幾日來自魯西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這個生物在形態(tài)變換中體積差浮動很大，最高達到一倍左右，他們懷疑這個物種可以隨意改變自身密度，以到達某種硬化，由于我們不清楚這種密度收縮的質(zhì)量上限為多少，就讓莉亞士官長給它的隔離倉加上一層壓縮型防彈玻璃。

可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正在熟睡的我們，突然被修格斯激活的警報器驚醒，并未在我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將亞當號二層近萬名士兵的休眠倉激活。

我抓起一只修格斯質(zhì)問，它只是讓我先去中央信息處理室中，亞當號所有的高級軍官已經(jīng)在那里集合了。

在中央信息處理室中的船內(nèi)監(jiān)控系統(tǒng)中，生物實驗室發(fā)生了詭異的一幕。

魯西將一部分肢觸扭聚、融和再收縮成一副錐型利狀，對著隔離玻璃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刺去，那層脆弱的玻璃瞬間破碎出一個洞。

待魯西爬至外層的壓縮防彈玻璃時，試圖故技重施，所有人都為那層特殊玻璃捏了一把汗。

所幸，密度極大的玻璃僅僅是在魯西的攻擊下發(fā)出令人焦慮的劇烈震動后，留下幾點凹印。然而就在此時，令人意想不到的狀況發(fā)生了……

魯西吸附在防彈玻璃側(cè)璧，體型漸漸變得扁平，肢觸向周圍不斷地蔓延、貼緊，最后整個融成了一大片血水吸附在玻璃上，緊接著……

那血水竟透過玻璃滲透了出來！先是外壁泛起密密麻麻的紅點，再漲成紅色的血珠一顆顆滴落！

而那灘重獲自由的血水又慢慢凝聚成了魯西，它膚色沉著，變成我們從未見過的純黑，宛如一顆惡魔之種！

隨即，它以我們從未見過的速度往上爬去，竄入監(jiān)控器的盲區(qū)。

而緊接著……錄像畫面戛然而止一片漆黑！

它居然知道這個監(jiān)控它的物體！

它有智慧！

我忽然想到杰拉諾少校說的那些話，它難道真的吸收了伊格尼斯的血液，從而了解到人類的某些文明？

事態(tài)無比嚴峻，這對亞當號所有的人類而言無疑是一種威脅。

剛剛被喚醒的士兵們來不及適應當下情況，便被指示做出搜尋并消滅這個異形生物的準備。

好在看樣子它無法滲透進亞當號的鈦合鋼構(gòu)造，不然它早就從研究臺底下遁地而逃。根據(jù)修格斯的推斷，它是變形鉆進生物實驗室的氧氣換置窗口逃跑的，修格斯在那兒掃描出魯西變形時存留的粘液。

一旦它進入亞當號的空氣循環(huán)轉(zhuǎn)化室，它在任何層、任何室的換氣窗口都有可能出沒！

在帶領工程師的部隊中，約翰中士報告他們已抵達位于船末的空氣循環(huán)轉(zhuǎn)化室，成功焊死二層和三層所有區(qū)的氧氣閥門，并未發(fā)現(xiàn)魯西的痕跡。但他們在一層B區(qū)和C區(qū)的氧氣閥門入口發(fā)現(xiàn)黏糊糊的生物質(zhì)。這些頭腦簡單的士兵甚至請示是否要封鎖一層其它區(qū)域的氧氣閥門。

克蘭中將大罵他們一通，亞當號一層已無人進入休眠狀態(tài)，封閉氧氣對于需要代謝的我們來講無疑是愚蠢行為，克蘭中將讓他們原地待命。

亞當號盡數(shù)五十個修格斯，它們擅自離開原來的崗位，匯聚在A區(qū)，這群機器一再請求我賦予它們暴力手段執(zhí)行任務目標的權(quán)限許可，被我果斷拒絕。

我讓它們呆在應有的位置上，尤其是幾乎在船尾的禁閉室里還有兩個人需要它們監(jiān)護。我認為，我的士兵們，或者說我的同類能解決這次危機，而這些機器不過是具有防護功能的工具。

然而它們卻表示，在警報階段，我是最優(yōu)先的保護目標，若其它指令與最高優(yōu)先級目標不兼容，無效。它們自認為比起人類的士兵更能保護我。

真是笑話！

很快，在克蘭與沃特的調(diào)度下，亞當號一層各區(qū)的士兵已就位，中央信息處理部已將魯西的生物特征傳輸?shù)剿麄兊纳飹呙鑳x上，正在C區(qū)各個角落嚴密搜索，且每搜查一個艙室，就焊死里面的氧氣換置窗。

第二批探測器即將抵達，現(xiàn)在的情況本就已超出了我意料之外，我跟克蘭意見統(tǒng)一，下令讓武器系統(tǒng)操作員將它們擊落。

克蘭中將以軍用權(quán)限覆蓋了所有區(qū)域門閥，C2區(qū)域的研究人員分別被困在幾十個休眠室里。他們盯著通風窗猶如驚弓之鳥，任何動靜都足以讓他們喪膽，不斷有人拿出通訊表向我們打聽情況。我回應我們正在監(jiān)控室里注視著他們，任何風吹草動都躲不過我們的眼睛，而他們要做的，只需保持鎮(zhèn)定，并呆在監(jiān)控器的視線之內(nèi)，等待士兵們進入房間掃描確認安全后再撤出。

隨著時間流逝，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逐漸被消磨得疲憊不堪。士兵們尋覓無果，他們的匯報不再頻繁，在經(jīng)過長達十五個小時的轉(zhuǎn)輾動員，在C區(qū)排查艙室的士兵陸續(xù)有人因體力不支或休眠反應而出現(xiàn)不良反應。

我們終究不是修格斯。

沃特少校詢問我的健康狀態(tài)，我表示我很好。盡管我盯著監(jiān)視畫面太久，眼睛的焦點已逐漸渙散，我無法再全神貫注。

幻:

就在我某一次眨眼間，那些被設備分隔的迷宮般的監(jiān)控畫面里，居然變成了無數(shù)個陳列在一塊兒的鏡子！

那片鏡子密密麻麻全是我蒼白詭異的臉！

只見這些鏡子里的“我”緩緩裂開嘴角，從側(cè)顱迸出筋血絲肉，朝我詭絕地微笑，他們的眼球紅絲密布，愈發(fā)腫脹，就在那個瀕臨崩壞的瞬間，他們的雙眼與嘴里生出巨大的黑色觸須，破鏡而出，向我襲來！

冰涼惡臭的觸須將我包裹得密不透風，任憑我如何呼救，也尋不得一絲光明。隨著身體上令人作嘔的黏滑蠕動漸漸變成試探性的刺痛，我意識到它們妄想進入我的五臟六腑！

我捂著耳朵，想阻擋它們不斷地鉆入！我緊閉著眼，它們瘋狂撬開眼皮！我不再呼喊，它們漸漸腐蝕掉我的唇齒！我僅有的意識也被淹沒在這黑暗中……

夢:

“接受你的宿命，克魯西。”

當這個愈發(fā)清晰的聲音從我腦海里回蕩，我發(fā)現(xiàn)周圍一切如此寂靜。

沒有毛骨悚然的觸須。

沒有親切熟悉的同胞。

沒有燈火通明的亞當號。

只有不見星辰日月的虛空……

低頭望去，我的軀體只是被淹沒在周遭的一片混沌，我妄圖用手來確認我的眼睛是睜著的，卻無法感知肢體的浮動。

我就像一個迷失在物質(zhì)之外的意識，無法分辨光明與黑暗，我不禁想，這難道就是死后的世界？

若永恒如此，那該何其悲涼！

在這片時空混淆的領域中，不知流浪多久，亦或漂流多遠……

眼前漸漸泛起波紋，身體也開始有了張力，我抬頭望去，點點光斑在那些魚群之上，我拼命向那希望之光游去，卻發(fā)現(xiàn)四周一直蔓延著數(shù)不清的觸須緊隨其后。

我的目光順著它們的源頭而去，不知何時落到了自己身下……

夠了你這混蛋，無論你是什么，無論你身在何處，或是在計劃什么無聊的把戲，我一定會找到你把你干掉！

7

醒來時，眼前正是驚恐的漢森博士，他顯然被我的吼叫嚇到了。

我足足昏睡了二十個小時，漢森與毛念都強烈建議讓克蘭中將分攤我的壓力，并對我精神狀況進行進一步檢查。

我拒絕他們的理由是不過做了個噩夢罷了，而且克蘭也沒比我年輕到哪里。

好消息是，C區(qū)的研究人員均已在士兵的檢測并封鎖艙室后撤出。

我查閱那些監(jiān)控顯示，正發(fā)現(xiàn)地質(zhì)研究室里的鏡頭被什么遮擋住了。此間，被趕來的克蘭告知一個噩耗。

工程師桑德曼死于C3區(qū)的氧氣傳輸管道。他被急功近利的約翰中士逼進C區(qū)氧氣閥門，順著魯西留下的痕跡尋找它的下落。然而在狹窄的復雜管道里，可憐的桑德曼并不知道另一段的士兵已經(jīng)將艙室的氧氣換置窗口給焊死了，當桑德曼在3號管道呼吸困難時他才意識到，在慌亂之下他被卡住了，而管道內(nèi)布滿了防銹磁釘，他的呼叫根本傳不出去。等約翰中士把他撈出來時，他已缺氧而死。

在亞當號的艦橋里，在眾多高級軍官的審判下，這個不服從命令，并且草芥人命的下士居然還在狡辯。

“我只是為大家的安全考慮犯了點兒失誤，而桑德曼只是個剛晉升的四階人?！?/p>

我向他宣告“第一，你違抗軍令，光憑這一點我就有權(quán)剝奪你的軍人身份。第二，我可以判斷你對同胞的生命安全看得微不足道，你只是一個自私鬼。就這么決定了，從系統(tǒng)中刪除他的服役資料，撤銷他的軍用權(quán)限，貶為五階平民?！?/p>

這個中年平民似乎是瘋了，他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省省吧北銘瑯，不用裝成救世主的樣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上將的名號，不過是靠著家族的資源混到手的！你裝作為那些賤民著想的樣子可真令人作嘔！憑什么你兒子北銘岐山?jīng)]什么功勛就是一階中尉，而就因為我的祖父是五階人，所以服役了二十年還是個四階人！你們這群所謂的上流人士從來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只當我們是你們的畜生！你們……”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默許了克蘭當場槍斃這個失控平民的決定。

桑德曼的死是有價值的，我們使用碳合膠通過中央空氣循環(huán)室堵塞了C2區(qū)的氧氣管道，等到這些碳合膠耗盡了里面的氧氣，魯西只能通過滲透這些碳合膠逃生，屆時就會被我們設置在外層的特制陷阱捕獲。

我們并未等來魯西的自投羅網(wǎng)，而是莉亞士官長緊張的報告。

接線員表示，莉亞在清點人數(shù)時，她的分隊里少了薩拉姆與海德里格，呼叫也無人回應。他們之前被派遣到亞當號二層E區(qū)的停尸間安置桑德曼與約翰的遺體。

亞當號二層的監(jiān)控單元有限，且在這漫長的航行中不少發(fā)生故障，監(jiān)控錄像只顯示到他們下了升降梯后推著運尸車去往D區(qū)，我讓位于一層C區(qū)中央大型升降梯附近的普朗伯中隊前往調(diào)查。

由于亞當號的船員接二連三的死去，匯聚在A區(qū)何各處廊道的不少研究人員開始情緒失控，毛念正忙著幫她們做心理疏導。羅姆德正坐在地上拿著實驗報告的數(shù)據(jù)分析，絲毫不為周圍的騷亂動容。而斯奎特在多次申請下，我同意他進入艦橋與我商討所謂的要事。

本以為是對于我們有所幫助的研究信息，哪知即便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仍要打探第二波探測器的消息。

我的時間無比珍貴，就對這個書呆子實話實說，我下令擊落了它們。

這個平日里沉熟穩(wěn)重的地質(zhì)學教授居然揪起我的衣襟大聲責罵。他認為這是我答應過他的，我欺騙了他。

該死的斯奎特，他對現(xiàn)在的形勢太迷糊了！

士兵們將他摁在地上，當我試圖跟他解釋我的理由，他卻全然不顧我僅存的耐心，依然在地板上仰著腦袋對我滔滔不絕地指責。

他愚蠢地認為我偏袒羅姆德，認為我擊落探測器的緣由是不讓他成功做出重大研究發(fā)現(xiàn)。他認為自己作為二階研究人員的佼佼者，我是在刻意打壓他的上升空間，從而和克蘭獨霸最高階權(quán)利。他認為約翰中士沒有說錯，我是個虛偽的人！

他還說——

“全都下地獄去吧！你跟克蘭這兩條狼狽為奸的奴隸主，還有此時你們這些正按住我的狗腿子們?！?/p>

我連忙制止克蘭拔槍的舉動，雖然我很清楚斯奎特的這些言論很可能在人群中起到煽風點火之勢。但我們身為高級軍官，更應該在如此情況下保持理智。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事情太多，人類承受能力有限，無論是眼前瘋狗一樣的斯奎特，還是克蘭，又或是我，甚至亞當號蘇醒的每一個人，都在極端情緒的鋼絲上行走。

作為最高領導人，我必須在這條緊繃的弦上穩(wěn)住。

當我正準備讓士兵們松開斯奎特，打算好好跟他或者其他瀕臨崩潰的人們談談時，接線員傳來底下士兵的一個疑問。

普朗伯中隊在中央升降電梯門口遇到了薩拉姆與海德里格，他們剛好乘坐升降梯上來，普朗伯中隊發(fā)來的存疑信息是——

“長官，請確認地質(zhì)研究人員伊格尼斯死亡情況是否屬實，他就在薩拉姆與海德里格后面，他們?nèi)齻€……看起來好像不太好?！?/p>

“開槍！不要猶豫！開槍！”

我跟克蘭幾乎一同喊道。

不等對方做出答復，通訊接口那里傳來刺耳的骨肉撕裂聲、嘶啞尖叫聲與漸漸零星的槍聲……

那一聲聲凄厲地慘叫，讓艦橋上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動作。我們實在難以想象，普朗伯中隊究竟遭遇了怎樣的折磨。但我發(fā)誓，他們一定是撞見了此生最為不可名狀的存在，否則，我從未聽聞過人類在應激中的音容如此失真！怪誕到仿佛是一群烏鴉在臨死前被斬斷頭顱的死寂喪鳴！

而與此同時，斯奎特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緩緩裂開嘴角，從側(cè)顱迸出筋血絲肉，朝我詭絕地微笑，他的眼球紅絲密布，愈發(fā)腫脹，就在那個瀕臨崩壞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本能地往側(cè)身一個翻滾。

果然！伴隨著噴涌而出的鮮血，與飛濺而出的眼球與舌頭，從斯奎特的五官鉆出的黑色觸須撲了個空。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可周圍頓時響起的槍聲提醒我已身在其中，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在驚恐與尖叫中向斯奎特傾瀉子彈。

8

時間被遲緩漸漸趨于靜止，士兵們射出的子彈劃出一條條紅煙定格在我周圍懸浮，人們歇斯底里的表情也在臉上戛然而止。我與他們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可卻能感受到與斯奎特冥冥之中的羈絆。

“偉大的將軍，我依然是您忠誠的孩子，斯奎特。我正在以虔誠的靈魂與您對話，其他人聽不到我們一家的秘密。

當我在睡夢中被可愛的魯西賜福時，我竟愚蠢地掙扎，直到她圣潔的身軀完全融化在我的腦子里，我才知道，我那片枯萎許久的智慧被賜予一滴寶貴的水露。

而現(xiàn)在……

我的眼睛能看破一切謊言洞悉真相！

我的耳朵能聽聞到漫漫遙途的預言低語！

而我的聲音，聽啊……將永遠回響在光年之外！

接受宿命，體驗這俯瞰眾生的愜意吧！

人類對于種族延續(xù)的苦撐已是強弩之末，它們像是在沙灘上垂死掙扎的擱淺之魚，而我們則是冉冉升起的太陽，結(jié)束它們痛苦的輪回！

正如舊世界期望的那樣，我們是未來唯一的希望，我們將帶給它們救贖，拋棄我們此前低劣文明的牢籠吧，加入新的偉大永恒！成就不朽榮光的克魯西降臨！

讓我們擁抱……完整……歸一……而您，仍然領導著我們，我們?nèi)允悄艺\的孩子?！?/p>

出于被壓迫到極點的本能，我向他發(fā)出吶喊。

“你被那個怪物感染了！你已經(jīng)死了！”

而斯奎特卻回應“不……不，不！她不是感染了我，而是……而是我玷污了她的軀體，我無時無刻不在質(zhì)疑自己，我是否值得她的偉大犧牲。我感到很……很愧疚，我……我有罪。但我只要完成她帶來的使命……加入我們，將軍！被賜福的感覺無比美妙與愉悅，勝過您現(xiàn)在這幅軀體的任何感官！”

我真的從斯奎特的聲音察覺到極為復雜的情感變化，可我仍然無法理解他的腦子被魯西做了怎樣的改造?？梢缘弥氖?，魯西似乎在他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消亡，而我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干掉這個惡魔！

我再也無法忍受他那些精神污染的邪穢之音，我試圖喚醒他作為人類殘留的那部分，進而把他……或是它殲滅得渣都不剩！

“斯奎特，二階公民斯奎特·喬納斯·布魯維亞，身為我研究團隊的一員，如果你還聽從我的命令，就立刻乖乖呆在原地并停止反抗！我們會盡一切可能醫(yī)治你?！?/p>

“我對您如此忠誠，將軍。然而即使這樣，您還在欺騙我！也許……是時候讓您明白，我們注定抵達的宿命！”

槍聲即刻從耳邊重新響起，我被幾個少尉擋在身后，十幾個士兵們的火力也向這個怪物逼近。

只見斯奎特的軀體突然前傾折斷，只剩下裸露在外的脊椎與皮肉藕斷絲連，就在我們慶幸地以為這是子彈造成的致命打擊時，那副殘軀卻發(fā)生不可名狀的崩壞。

他痛苦地抽搐著，渾身響起噼里啪啦地骨折聲，撐著在地上的四肢瞬間扭曲成無比詭異的朝向，鮮血從腰部與臀部的斷裂處奔涌而出，在那由血肉碎骨交雜的淤泥里，升騰起比他面部觸須更為堅硬的白色骨突。

那些密密麻麻的骨觸，隨著他垂喪的頭顱緩緩抬起，它們不斷地往上彎曲擴張，直至徹底硬化。

若非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哪怕是集地球上所有異教邪典，也無法找到與之相提并論的邪惡之物！這是對于生命的存在，甚至對于人們信仰的神明……何等的褻瀆！

這個怪物頂著我們的火力，它的骨觸自上而下瞬間就把三名士兵的頭顱給貫穿了！可憐的士兵甚至來不及發(fā)出死亡前的哀嚎，那雙因恐懼脹大到極限的白眼與擠壓而出的腦漿便永遠定格在了臉上。

一名英勇無畏的士兵在被以同樣的手段殺掉前，將一顆二級聚變手雷卡進那些骨觸的根部。

隨著一聲巨響，那名士兵已是殘肢斷臂，而這怪物也被炸成了兩節(jié)，它終于沒有再爬起來。

然而更為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些扎在士兵們頭頂上的骨觸仍在不斷地抽動，它們每一根都如呼吸般粗細不一地起伏，像是往他們的顱腔注射什么東西。

那些士兵的尸體開始瘋狂抽搐，接著他們?nèi)缧惺呷獍阏玖似饋?，硬生生地將頭頂那根喪失活力的骨觸連根拔起，連帶著黏漪的筋絲與腦漿被一同翻了出來。

這些死而復生的士兵無不抱著斯奎特教授一樣的口吻，向我發(fā)出染指靈魂的濁音回響:

“將軍……我以為我會失去自我，我曾害怕過，可她讓我變得更完整了，上將，讓我們更加完整吧。”

“將軍，我是二等兵布魯斯，您為什么要拿著槍對著我們，您難道真的要傷害你的孩子們嗎？我們需要您的慈愛，擁抱我們吧！”

“地球聯(lián)邦遠征軍……下士丹尼爾……地球聯(lián)邦……不、不……我叫丹尼爾！該死，我說了我的名字叫丹尼爾！不是什么……對，對、對！我就說我是克魯西的孩子，是吧將軍？不不不快殺了我！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好疼……我需要您的撫慰……您的擁抱！”

如斯奎特教授那樣，那些觸須從它們的五官破臉而出！

我們單單消滅斯奎特所付出的代價已足夠慘痛，這下情況更是徹底失控！

看著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轉(zhuǎn)眼間已化為此等怪物，艦橋里的士兵、通訊員甚至包括某些高級將領，他們再也承受不住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有人時而瘋笑，時而哭嚎。

有人把自己抓撓得頭破血流，使命往船壁上亂撞。

還有人，甚至一邊祈禱，一邊朝自己開槍。

它們敞開懷抱向我襲來，哪怕它們的軀體幾乎已被穿透得支離破碎，子彈也僅僅只是暫時減緩它們的攻勢。

殘存的理智告訴我應該馬上逃走，把這些怪物封鎖在艦橋里，避免這種感染蔓延到亞當號的其它區(qū)域。

我仍然抱著一絲希望，一切都只是夢……

9

“長官，請批準暴力手段執(zhí)行任務目標的權(quán)限許可。”

“長官，請批準暴力手段執(zhí)行任務目標的權(quán)限許可?！?/p>

“長官……”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朝它們吼道“夠了夠了！批準！你們這群廢銅爛鐵真要能干掉里面的怪物，艦長就讓給你們來當！”

“長官，無意質(zhì)疑您的領導能力。暴力手段已添加至執(zhí)行棧?！?/p>

守在艦橋外面的這群修格斯已站成隊列，自告奮勇地去處理艦橋發(fā)生的災難，我成全了它們。

“已分析掃描結(jié)果。死亡人員:二階技術(shù)人員數(shù)量一，四階士兵數(shù)量五。失控人員:四階士兵數(shù)量十，三階軍官數(shù)量二。原因:未知疾病。醫(yī)學判斷:無治愈可能性。危險等級評估:B級。一級紅色戰(zhàn)斗狀態(tài)已激活。智能選擇目標優(yōu)先級:消除上將、中將一千平方米內(nèi)安全隱患?！?/p>

我從未見過這些機器們從手臂中變形出聚能反應的武器，我印象里它們的常規(guī)武器還是舊世界的磁壓步槍。

怪物們的觸須與骨觸無法穿透修格斯的合金骨骼甲，而伴隨著一陣陣尖銳呼嘯的有序射擊，在曝閃著綠光的火力覆蓋下，怪物們一個個倒下了。

那些破碎尸體的灼傷邊緣，不斷地向內(nèi)侵蝕有機結(jié)構(gòu)，所過之處皆化為灰色的粉塵。

我想起記憶中那個嬰兒被酸雨腐蝕后的景象。

修格斯向我解釋這是聯(lián)邦科研部研究的新式輻射脈沖，源于地球的大氣與海洋。在最大化殺傷力的同時，能源也取之不盡，它們的彈藥是一顆顆地表上五階人民的腦組織，由于具有輿論風險，最高議會隱瞞了這項武器。

看到艦橋被涂紅的人間煉獄，這些研究人員已經(jīng)全員崩潰，他們何曾見識過如此駭人的場面，心理醫(yī)師毛念當場昏厥，余下的多數(shù)也癱軟在地，更有甚者大小便失禁。神智還算清醒的人們紛紛禱告，念著我在舊世界耳熟能詳?shù)慕?jīng)文。

這群書呆子在逆境面前總是拋棄理智的堅韌，而去選擇違背職業(yè)的迷信。

事到如今，我顧不上這些無關緊要之事，可無論我怎樣下達命令，這群死板的機器始終不肯離開我。

普朗伯分隊還在中央升降機遭遇了襲擊，我需要知道現(xiàn)場情況。

逃過一劫的我，沒想到另一個不幸也接踵而至。

當我取消通訊分級設置時，通訊表未出現(xiàn)任何無響應訊息，而且中央信息處理室的監(jiān)控屏幕也信號不良地閃爍著，根本看不清楚亞當號各區(qū)域都發(fā)生了什么。

毫無疑問，我們成了無頭蒼蠅！

臉色煞白的羅姆德教授撐著僅存的理智，向我報告他對于這些天研究魯西的總結(jié)與猜測。

他認為人類在被感染后，通過腦部結(jié)構(gòu)的變異，會釋放出一種未知生物磁場，若有了一定的數(shù)量，這些怪物之間會產(chǎn)生我們無法理解的交互效應，這種效應不僅能干擾信號，或許還會扭曲空間。

正當我準備問他如何得出這詭異的結(jié)論，他卻笑著說他被感染了。

話音未落，一旁的修格斯用脈沖武器送他上了路，毫無遲疑。我甚至來不及猜測這個教授在恐懼中是否選擇了逃避。

我決定親自前往C區(qū)的中央升降梯，我不能總是躲在后面發(fā)號施令，眼睜睜看著我的士兵獨自面對威脅，尤其是在這些冥頑不靈的修格斯面前。

亞當號零零散散分布著上萬名士兵，他們也許還在執(zhí)行搜查魯西的任務，也許發(fā)現(xiàn)通訊中斷從而原地待命，而我需要重新集結(jié)部隊。

工程部門有一些還勉強能工作的工程師，在與修格斯的配合下，他們做出了一些聲吶傳輸通訊器，雖然效率低下，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亞當號未知能量的干擾?？颂m帶上一副留在艦橋，隨時與我保持聯(lián)絡，我?guī)鲜Ｓ嗟囊詫ふ彝局锌赡艹霈F(xiàn)的士官分發(fā)出去。

我在出發(fā)前做出指示，如果我出現(xiàn)什么意外，克蘭便是亞當號的最高領導人。修格斯試圖勸阻我跟克蘭的分開，我們同為最高保護目標的一階高級將領，這讓它們有些……為難。

最終在我的命令下，最終艦橋上留下二十名修格斯負責保護軍官們與研究人員，剩下的隨我前去普朗伯中隊的交戰(zhàn)地點。

我得承認，對付那些怪物，修格斯確實有著不俗的效率，當我剛對它們開始有些好感，它們卻先我一步解鎖位于亞當號邊緣的環(huán)布式軌道圓梯。

我才回想起艦橋發(fā)生慘劇之后，我還未逃至艦橋大門的人體感應范圍它就自動打開了，迎面而來的正是修格斯。

看來，除非我明確發(fā)出禁止的行為，例如登上亞當號時我對于它們采取暴力手段的禁令，它們被默認擁有跟我一樣的亞當號各區(qū)域控制權(quán)限。

最高議會的強制保護措施，于我而言是種羞辱，似乎他們料定了這次遠征會出什么簍子。

我不禁擔心起三層那些還在休眠倉沉睡的三十萬人民，要是那些怪物找到了他們……

不……我不會讓岐山有任何危險。

通往亞當號三層總共有三條路徑，其中一條正是我處于的環(huán)布式圓梯軌道，可以快速往返于各層各區(qū)的邊緣側(cè)翼。第二條則是貫穿亞當號各層C區(qū)的中央大型升降梯，本身用于運輸大型作業(yè)工具，或是登陸、登入時人員的批量流動。最后一條則是以亞當號推進器動能循環(huán)為基礎，構(gòu)建在隔壁的空氣循環(huán)轉(zhuǎn)化室。

在我的記憶中，無比慶幸地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我已做出還算得當?shù)母綦x措施。環(huán)布式圓梯軌道在我的設置下，其他人員不能開啟通往三層區(qū)域的軌道。升降梯廣場依照權(quán)限許可，最多只能在一層和二層之間往來。而空氣循環(huán)轉(zhuǎn)化室除一層外，其它氧氣輸送管道均已被封閉，魯西死后，即使被感染的工程師能利用工具卸下鋼板，它們撕裂的軀體也塞不進去。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覺得這些怪物有機可乘，也許是它們保留著太多生前的智慧，比起它們畸變的軀體，更讓我恐懼的是它們與我們的相似。

盡管身前身后有數(shù)十個乘坐修格斯的圓梯護航，可眼下的情況，依然是消極的，使我不得不對最壞的情況做出心理準備。那些被血漿濺滿的圓梯不時從我身邊掠過，我不清楚里面發(fā)生了什么，那些玻璃只是一片模糊的紅液紋絡，黏著無數(shù)慌亂的掌印指紋。

我手動更改了亞當號所有的圓梯乘坐權(quán)限，以免那些怪物乘坐這些交通軌道往返于各處，至于指望這些逃生的士兵們，我只能為他們祈禱。

10

幻:

“克魯西……”

隨著這聲在我耳邊延綿不絕的低語，在透明玻璃的反光效果下，我映在里面的臉漸漸在虛幻重疊中具現(xiàn)，我知道我那高壓錯亂的神經(jīng)又開始作祟了。

然而接下來并未發(fā)生我預料的驚乍，那玻璃中的我臉色不再慘白，細看下添了些許血色，他的笑容中居然有一絲和藹。

可緊接著，那種笑漸漸變成了一種輕蔑的嘲笑——

“虛偽……”

我已親眼目睹過怪物的誕生與死去，不再驚慌失措，我對他說“或許你真是宇宙某種還未被人類適應的存在，又或許你只是我腦子里的衰變細胞，還未代謝出去的余孽。無論你是什么東西，只要你被我觸碰到，你不過就是一條人盡可欺的野狗，隨意的一發(fā)子彈就能把你干掉對吧？不然，怎么解釋你總是這么鬼鬼祟祟呢？”

他回道“這激怒不了我，事實上，我很了解你，北銘瑯……我了解你理智構(gòu)建的最初邏輯底層，也能輕易挑動你每種情緒的敏感點，我以這樣無比誠意的形態(tài)與你交流，不過是想與你做個朋友?！?/p>

“我還沒考慮過與非人之物交朋友，不過，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對你有一絲好感的話，就該在實體空間看得到摸的著，最好，是以尸體的形式。”

他笑得更厲害了，那種回響在虛空之中的尖銳甚至把我眼前那面玻璃迸出裂紋“也許該問問你自己，在亞當號三層的那些低階人類，你是否真的在乎他們？”

“不用你來質(zhì)疑我，懦夫！也許你用了下三濫的伎倆讀取我腦子里的東西，但你給我聽好了，他們都是我的人民，保護他們是我唯一的使命，你要敢動他們一根頭發(fā)，我發(fā)誓，別讓我逮到你，否則我會將你的頭當作夜壺。”

“不……你誤會了，朋友，你的使命不該是這樣的狹隘！你的使命早已注定，甚至可以追溯到你小時候，還記得那個嬰兒嗎？”

我朝玻璃中那張人臉拂去，冰冷之下，那片異度空間正難以抑制地狂風呼嘯，從裂紋中散發(fā)出陣陣幽寒“你到底是什么？你跟魯西有什么關系？快告訴我你這雜碎！”

那張臉突然溫和了下來，那雙亦真亦幻的眼睛在玻璃上流下兩行血淚，他似乎很難過“我是你……也是未來。我知道你的那份榮譽親愛的，沒人比我更能理解你的偉大使命，但是請相信我，并且接受我！我們將做出更為偉大的壯舉，甚至為，不朽！”

“妖言惑眾……你……你只是個瘟神，寄生在人的腦袋里，也許你的同類能侵占那些脆弱的靈魂，但這副身軀的意志堅如鋼鐵，快……快從我腦子里滾出去！”

“是嗎……”他的表情已悄然凝結(jié)。

那條裂在他嘴上的玻璃縫隙隨著他的笑意不斷地撕裂開來，從那幽黑的虛空裂隙中瞬間生出無數(shù)觸須，將我卷進那片深淵泥潭！

夢:

我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永無止境地墜落，那種涼徹心底的失重，幾乎讓此生所有噩夢驚醒前的那一刻心悸，都在此時應激而生，它通往一條永遠失格的漫長末路。

我渴望迎來那終結(jié)一切的隕落，不愿活在應接不暇的恐懼中永世不得超生。

我害怕迎來那命中注定的隕落，不愿在離宿命咫尺之間的絕望中定格。

一聲聲悠然愜意的嘆息傳來，他仿佛就在我耳邊。

“這就是人類在無垠宇宙中孤獨的感覺，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面對未來。而接下來，將是我們的宿命……”

隨著那句話的回響漸漸遠去，我的身體或許漸漸適應了極速的下墜，我漂浮在依然籠罩萬物的黑暗，身邊的氣息卻開始有了熟悉的溫熱。

我無意間觸碰到別的柔軟的身軀，我認出那是人類獨有的親切，我抓住他們，而后無數(shù)個像我一樣渴望溫暖的人涌向一處，我們不再迷茫與害怕，我們感到充實與滿足。

我似乎能感知到他們所能感知的一切，無數(shù)個意志在我身體的各個角落匯聚，堆積一處的身軀已足夠八面臨風，千眼萬耳廣納群星之淵，無數(shù)情感交織融合在一起，我們終于不再為孤獨所迷茫，我們是一個偉大不朽的整體，不再被命運左右。

我們凌駕于命運之上……

當我再次醒來，又是過去了十幾個小時，一旁的修格斯們正在周圍巡邏，而我望眼四周，我們正處于C區(qū)的右翼邊緣，目光所及之處，又是一片駭人瘆景。

廊道的兩壁被彈痕點綴得千瘡百孔，鑲嵌在天花板里的方燈透過噴濺在上面的血液，散發(fā)出妖異的紅色光斑。一路上，遍布斷裂的武器裝備與被撕碎的軍用制服，卻遲遲不見一具完整的尸體。

上方正不斷地往下滴落粘稠的血液，映射在周圍的紅色光芒，被附著在燈上的流體影響，而在周圍形成不斷扭動的纖細黑影，仿佛隨時準備從四周蔓延而起，將我拉進那片禁忌之地。

我們找到了可憐的普朗伯，他只剩下了半個腦袋，額頭下面還瞪著驚恐無神的眼睛，我將普朗伯中隊全軍覆沒消息告訴了克蘭。

而在克蘭的回復中，許多逃亡的士兵撤回到亞當號的頭部，感染已經(jīng)從C區(qū)，也就是我所處的中央大型升降梯廣場向艦橋擴散，也許我能先行集結(jié)位于亞當號后半端的士兵，再殺回去。

但在此之前，我必須確保三層的安全。

到達二層，四邊甲板的閉合狀態(tài)完好，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跡，看來被感染的伊格尼斯等三人，并沒有要去三層的意思。我留在二層，并將升降廣場鎖定在一層，并手動修改至最高權(quán)限，我要盡量限制它們的活動空間。順著它們從停尸房出來的血痕，我們找到了約翰與桑德曼的尸體，他們安好無損，看來死亡的肉體無法被感染，我將這一消息告知克蘭。

途中，隨著克蘭傳來的消息漸漸訊號不良，可想而知那些怪物離他或者我應該很近，不出所料，艦橋上最后的保衛(wèi)戰(zhàn)開始了，不到三千名士兵與二十個修格斯堅守著亞當號的頭部，在A區(qū)與B區(qū)的交接處與蜂擁而至的感染體激烈火并，飛船傳來一陣陣震蕩余波。

在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消息中得知，即使是最為先進的修格斯，在多個感染體不計代價地絞殺與碰撞下，它的金屬骨骼也會因為漸漸變形而影響到系統(tǒng)運行。

就在我乘坐圓梯軌道回到亞當號三層，于C區(qū)登陸時，碰到了正逃往D區(qū)的莉亞士官長，她正被好幾個被感染的異變士兵追趕，修格斯們輕而易舉地殲滅了它們。

她質(zhì)問我為何要關閉圓梯軌道的使用權(quán)限，那本是她和她的小隊唯一的逃生通道。

我向她耐心解釋我這么做的無可奈何，她卻疲憊地睡著了。

我讓其中一個修格斯背著她繼續(xù)前行。

期間，我們果然碰到了許多驚慌的小隊，他們自從通訊設備失效后，就一直在原地待命。

位于D區(qū)末尾的禁閉室一片寂靜，在一片燈火慘白的漫長廊道里，只回響出我們清脆的腳步聲。

打開禁閉室，杰拉諾少校被淹沒在一片昏暗里，隱約看出杰拉諾正在沉思的輪廓，當打開燈時，他才緩緩地抬起頭來——

“感謝您讓我呆在這里，我交了個朋友，將軍?！?/p>

我用槍指著他，問道“誰？”

“他是勞倫家族的一員，同樣被您關起來的杰西德?！?/p>

我繼續(xù)試探“他好像也被關在禁閉室里，你們似乎不太可能交流。”

他向我緩緩靠近，神色與常態(tài)無意，卻給人一種輕飄悠然的感覺，他說“我確實不該槍殺伊格尼斯，而致使我犯錯最根本的原因，可能連您也沒有發(fā)現(xiàn)?！?/p>

“那是什么？”

“傲慢。我是二階軍官，他只是個四階研究人員，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我對他的偏見讓我認為他無可救藥，而我的傲慢，更加對我的偏見深信不疑，所以我才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并……并從中獲取了一種快感……一種可隨意支配生命的征服欲。與杰西德的交談讓我明白了許多，將軍，他的精神絕沒有出問題，他讓我懂得，那些我曾以為的低賤群體，他們一樣有著高貴的一面，我們不該用舊世界的階層制度來割裂他們，我們應該打破這種舊世界帶來的枷鎖，擁抱……”

我開槍結(jié)果了杰拉諾，這不該是一個少校說出的話，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總之我判斷他被感染了。

接著我又打開了杰西德的禁閉室，里面除了他的日記本，沒有任何人。

我不清楚杰西德怎么從禁閉室逃出的，室內(nèi)的權(quán)限系統(tǒng)也沒出故障，是不可能由里面的人打開，如果是由外面被感染的士兵打開的，那這個區(qū)的其他小隊應該遇到才對。

這個疑問馬上就解開了，醒來的莉亞告訴我以下噩耗——

當時那些怪物還不到上百個，莉亞集結(jié)了C區(qū)數(shù)大多數(shù)士兵，他們計劃在這些怪物進過C1與B5一處狹窄且遙遠的工作室廊道時，與在B區(qū)待命的戰(zhàn)友們，前后夾擊將這群怪物徹底殲滅。

許多士兵們在被轉(zhuǎn)化前靠著最后一絲理智自我了斷，前后近一千規(guī)模的士兵只剩下不到兩百人，盡管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英勇無畏的士兵依然將那些怪物在逼到地質(zhì)研究實驗室的門前。

莉亞雖然至今無法相信當時見到的，但她還是向艱難地向我們描述了出來……

那一刻仿佛時間被凍結(jié)了，周圍的一切趨向于靜止，從什么漂浮的東西從她身后穿越到身前，那正是工程師杰西德，他雙腳離地，無視眼前的任何碰撞物，像虛幻的投影一樣徑直浮向那些遍體鱗傷的怪物。

它們紛紛撲向杰西德，它們的肉體與杰西德融合在了一體，那些骨觸將杰西德包圍，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形肉壘，而它們的頭顱貼進杰西德的腦袋，把斷裂的脖子扎進了他的肩膀，那些七零八落的四肢扭曲地纏繞在杰西德的軀體。

隨著時間不再凝固，已化為龐然大物的杰西德將全身的骨觸聚合、編織再融化變形成一個巨大的白骨卷刃！

僅僅只是一揮，伴隨著一聲金屬劃過的刺耳摩擦與電光火石，地質(zhì)研究室的閥門被劃開個巨大裂口。

透過裂口，又一個驚駭之物出現(xiàn)了……

研究室里塞滿了一朵巨型葵花，那些不停搖曳的紅色花瓣蜿蜒著密密麻麻的毛細血管！而這朵恐怖葵花的花芯……那本該長著花籽的地方......卻布滿蠕動著的鮮紅膿包！猶如被切下一半的……塞滿了幼蟲的峰巢！

仿佛是嗅到了活人氣息，那些膿包鼓動地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快，它們似乎無比興奮，而在一個脹大的臨界點，這些囊皮紛紛炸崩裂，從中飛濺出成千上萬的黑色魯西！

余下的士兵們根本對付不了這種兇猛且敏捷的小型怪物，莉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士兵們被這些魯西鉆入身體……

這本日記記錄著杰西德是如何從最初的不安，到自我的懷疑，再到最后無可奈何的屈服。

最令我心疼的是，他在迷茫害怕之時想過要喚醒我，可惜沒有權(quán)限，只能獨自承受。

如果莉亞所言屬實，那對于正在交戰(zhàn)的艦橋來說無疑是一種災難，我必須帶上集結(jié)的兩千個士兵前去支援。

可莉亞卻問我索要一半的兵力，還有啟動中央升降機的權(quán)限。她認為杰西德那樣的怪物不止一個，如果它們樂意，并非不能拆掉中央升降梯的甲板，去往三層。她要找到岐山，并在那兒與她所愛之人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我同意了，并留給她幾個聲吶通訊器。

士兵們紛紛表示不解，他們很清楚現(xiàn)在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每一個有生力量都很關鍵。而我更為清楚，身為亞當號的船長，他們身為士兵，我們必須保護那些平民。

修格斯拒絕我殺回艦橋的命令，并支開其他士兵，告知一個亞當號上連我都未曾得知的秘密。

在我們身后的E區(qū)原本是作為推進器燃料轉(zhuǎn)換室的存在，卻秘密藏有一個為我和克蘭中將準備的大型逃生倉，里面的設施足夠支持我們兩個重返地球。

我將與修格斯的談話錄制并悄悄發(fā)送給了莉亞，并將逃生倉啟用權(quán)限降低為士級，然后再用槍指著自己，逼著這群修格斯跟我殺回去。

當我與莉亞在C區(qū)兵分兩路時，有一份她傳來的訊息——

“別指望我會感激你，只不過我的丈夫恰好是你兒子。不用擔心，如果你們失手，我會盡力把北銘岐山送往逃生倉，之后我會留下來，盡好一個士兵的本分?！?/p>

的確，在地球上，莉亞的父母都因隔離在安全區(qū)外的地表天災身亡，當時她也幾乎隨他們而去，可偏偏遇到正在執(zhí)行任務的岐山。根據(jù)《新世紀聯(lián)邦軍官家庭法》，盡管岐山?jīng)]有婚配，可作為五階平民出身的她，必須有一個岐山的孩子才能作為他第五順位的夫人，而她那被輻射污染侵害過的身體卻做不到。我答應過她，到了新世界，我會親自操辦他們的婚禮。我能理解她對于高階人類天然的敵意，眼下的狀況不過是將那種敵意釋放出來了。

11

幻:

隨著我們在B區(qū)的深入，那些遍布殘肢斷臂的廊道越來越狹小，隨著紅色的燈光被凝固的血液影響，前方路漸漸變得幽黑深邃。如果要說那些神話文書里最為恐怖的地獄之門，那么這里就是了。

也許我在糅合了紅與黑的環(huán)境中呆了太久，隱約中我感覺那些燈光忽暗忽明，正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它們隨著一陣陣耳鳴極速地閃爍，最終，徹底熄滅。

籠罩在我耳邊的低語聲響起，時而遙遠，像無數(shù)個亡靈發(fā)出悲泣的呻吟，時而逼近，直到猶如一片細細的樹葉刮蹭著耳膜。

我連忙地向四周摸索、吶喊，試圖得到士兵們或者修格斯的回應，可前方只傳來我自己驚慌失措的回音。

“承認吧，那個名字。”

我無法相信，那是我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我受夠了這種東西“難道你只會這種嚇唬人的手段嗎？這樣可殺不死我！”

周圍瞬間變得明亮潔凈，安靜的廊道里，只有我一個人。

而此時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開始變得震動、模糊、分離，我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我從我身體里抽離出來！

眼前這個“我”背著手，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直接朝他連開數(shù)槍，卻只有子彈清脆的跌落聲。

他搖搖頭，無奈地一聲嘆息。

我意識到這里是他的領域，我永遠也無法在這里擊敗他，永遠。

一想到這里，我頓時身心俱?！盀槭裁础憧傄盐彝线M夢境與幻覺之間，如果想干掉我，我會接受你的挑戰(zhàn)?！?/p>

“對不起，我的朋友，恐怕沒有機會了，你被賜福了?！?/p>

這不可能！他在騙我，他在騙我！

他撫摸著我的頭，說道“我從未騙過你，朋友，是你忘記了，或者說你不愿接受這個事實，被前后夾擊的是你們，你們?nèi)姼矝]。”

我掐住他的脖子“你這個怪物，胡說八道可是唬不住我的，快讓我回去！”

他終于開口了，惋惜地說“哪怕……是以這種模樣嗎？”

眼前赫然伏爬著一只感染者！

它緩緩抬起頭，那生長著觸須的五官，分明就是我的！

不可能！我沒有被感染！這一定又是他的把戲！

他太低估我了，低估一個來自霸主級文明的佼佼者，一個不屈靈魂的堅強意志，一個始終秉承為他人而戰(zhàn)，為弱者謀利，并為之奮斗終生的崇高之人！

我抓住了它，將它瘋狂摁進我體內(nèi)。

它那長滿觸須的頭顱，在我的腦子里亂竄，它的骨觸扎進我的身體，在我的體內(nèi)翻江倒海，我需要……也必須承受住他按耐不住的瘋狂，強忍對污穢侵入的不適與貫穿內(nèi)臟的劇痛。

任何困難都不能阻止我作為人類的決心！

它在掙扎，它怕了！哈哈哈哈……

眼前是一片純紅，可怕的是，當我閉上眼亦是如此，不斷扭曲的場面讓我感覺暈頭轉(zhuǎn)向。

怪物的嘶吼聲，人類的慘叫聲，以及各種雜亂的槍聲……

人類？怪物？修格斯？

我使勁捶了捶我的腦袋，想擺脫這種暈眩，頭顱上有些疼痛，我伸手抹去，發(fā)現(xiàn)腦袋上有個很大的缺口。我想知道那個傷口有多深，于是將手指插了進去，直到我的腦子感覺到了我的手指在攪動它，我連忙抽出來，帶出一些黏黏的絲狀液體。

我喉嚨里嘔出許多鮮血，和我的雙眼一樣，都是火辣辣的鉆心之痛。

我終于開始看清現(xiàn)在的局勢，怪物與士兵的尸體堆積成山，我正身處于這一大堆亡骨壕溝之中，堆滿廊道的尸堆溢出的血海淹沒了我半個身軀，僅存的士兵們正與最后的感染者交戰(zhàn)。

我明明記得我在B區(qū)，而眼前我卻正身在A區(qū)，面朝最后的防線——艦橋！

那些感染者從我頭頂飛躍，向前方的士兵們撲去，我想去幫助那些視死如歸的士兵，可是……

可是他們卻齊刷刷地將槍口瞄準了我！

不！

我朝他們吶喊，并非貪生怕死，而是他們身旁幾個還未損壞的修格斯已搶先開始朝他們射擊！

一個……兩個……不！任何一個用槍指向我的人無一例外地被那幾個修格斯干凈利落地處理掉！

那幾只感染者眼見修格斯的叛變，便不再理會這些機器，直接沖進了最后的艦橋。

我抓起一名修格斯質(zhì)問“為什么要殺他們！為什么要殺人類！”

“您現(xiàn)在很激動，長官，我只是在保護你，低階人類如果對您產(chǎn)生威脅，那么他們將不再是人類?！?/p>

我推倒了它，接著我又抓起另一個修格斯問道“告訴我，你這所謂最先進的智械，告訴我，我到底是什么？”

“二次掃描分析完畢，您是北銘瑯將軍，最高階，完畢?！?/p>

“我是……我是人類嗎？”

它沉默了許久，回答道“您是最優(yōu)先級保護目標，必須是人類，完畢?！?/p>

必須是……我苦笑。

隨著艦橋里一聲巨響，里面的戰(zhàn)斗停息了。僅剩的三個修格斯依然跟隨著我走進去，它們并未對克蘭中將開槍。

里面避難的研究人員看著我，如同見了鬼魅一般倉皇出逃，最終消失在亞當號各個角落的絕望中。我認得那種表情，同樣是在艦橋，斯奎特還活著的時候。

我靠著舵盤儀歇息，一旁的克蘭正抱著被炸成兩節(jié)的沃特。

“他用手雷與最后那只丑八怪同歸于盡了，死在了黎明前夜，真可惜。”克蘭看了看我，自顧自地笑著“算了，反正你也不懂，你應該會講些讓我加入你之類的話，不過我勸你還是省省吧，我已經(jīng)聽膩了?！?/p>

“克蘭，我還是我……”

“別鬧了，瞧瞧你這副鬼樣子，利用自己的身份讓修格斯朝我們的士兵的開槍。你被感染后已經(jīng)沒了任何人性，你已經(jīng)失敗了，北銘瑯……修格斯，我以亞當號艦長的身份，命令你們處決眼前這個怪物！”

修格斯無動于衷。

克蘭冷哼一聲“我就知道……真可悲，你生前是多么憎恨這些廢鐵，而如今卻要靠它們保護你?！?/p>

我只是望著他，無言解釋。

他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其實就算你不來，我大概也會自我解決，我受夠了腦子里越來越頻繁的幻覺。

我很羨慕你……我并不是說你，我是在說北銘瑯上將，你懂的對吧？

與別人不一樣，我并非是羨慕你的出生，而是羨慕你就像是書本里走出來的人一樣。

在最高議會下令焚燒莫斯科文獻館以前，年輕的我曾有幸目睹過那些禁書，并沉淪在七八個世紀前人類興起的那種精神。

真遺憾，沒能生在那個時代，我們反而扮演著那個美麗故事中敵人的角色......

你的目標太過遠大，甚至在我看來，不切實際。你將人類看成了命運共同體，然而事實不是這樣。

我們?nèi)祟愐宦纷邅恚瑒荼匾獊G掉許多東西的，這點你一直不明白，就像我們昨天丟掉沒用的闌尾，今天丟掉沒用的尾骨，明天或許就要丟下某些人性……這樣我們才有余力做其它事情。

那些五階的平民，都是注定要被我們丟下的，而你卻總以為他們應該是我們的一部分。

盡管經(jīng)過種種艱難與謊言，你還是帶著你最初的堅持走到了今天，而我不過是一個隨波逐流的庸俗軍官……也對，正是因為你的特別，即使變成怪物，你也會傾聽，不是嗎？

可是就差一點兒！我們明明有機會成功抵達伊甸園的！把船上的怪物都干掉，喚醒所有人，拿起武器與地表上的魯西們宣戰(zhàn)！可就因為你……”

12

“吾之眼，為傳承尋覓希望。吾之手，為前路披荊斬棘。吾之足，為承諾翻山越嶺。吾之聲，為弱者伸張公義。吾之心，為真理堅毅不屈……”

克蘭同樣流出了眼淚“這是……這是我們出征時的宣誓詞！你是北銘將軍！”

“是的……克蘭中將，我依然是我。雖然我同樣不甘心，但還是得承認我們的旅途失敗了，那顆星球上的魯西我們無法應對，放棄吧。我們的人民還活著，他們正需要我們，我們可以返回地球，我們還有機會重新來過。”

克蘭搖了搖頭，他扯開腿部的制服，感染正在那處傷口往四周蔓延。他說“這樣，我就走的安心了，我不能保證我能跟你一樣能擁有自我的意識，兄弟。帶上我的祝福，完成你最后的使命吧?！?/p>

克蘭飲槍自盡了，在我們擁抱告別過后。

“他找到了自己?！?/p>

另一個我又出現(xiàn)了，這次沒有空間的扭曲，他完全具現(xiàn)在了現(xiàn)實里。

我嘲笑道“你是無法體會到的，怪胎?！?/p>

“恰恰相反，朋友，我不僅能體會到你，甚至此刻的悲傷比起你有過之而無不及?？赡銋s體會不到我，因為你是我的一部分?！?/p>

“自以為是……我最終還是拿回了我的身體，我會清理整個亞當號，然后帶我的人民返航，遠離你這個瘟神?！?/p>

他笑道“是的，你很厲害……我并不想讓你感到絕望……”

只見一個修格斯的身體中央，突然有一個小小的冒著黑色火花的奇點，正向四周逐漸步擴散，形成了圓狀扭曲空間，里面是能覆蓋當前空間任何物質(zhì)的領域，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洞！

隨著修格斯們胸部三個黑洞的不再以之前的擴散規(guī)律發(fā)生變化，這些機器瞬間被開了膛。

那三個修格斯就這么輕而易舉的散架了，它們胸部的一部分被這片蔓延的流體空間吞噬，整齊地切割出一塊空蕩蕩的圓形大洞，它們甚至還未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是杰西德，他和我們在同一空間內(nèi)，只是維度不同，現(xiàn)在他要出來了。你不得不承認，這就是我們要拋棄的舊文明，自核聚變技術(shù)以來，無數(shù)宇宙奧秘的答案其實就在我們?nèi)祟惿磉?，然而我們始終意識不到這一點?！?/p>

他到底什么意思？

若非是找到了這個怪物的無數(shù)頭顱中還算熟悉的一面，我無法相信這竟是杰西德變異出來的怪胎！它渾身插滿了四肢不斷地四處曲張，那些被七拼八湊的頭顱，隨著五官上觸須的抽搐在痛苦地扭動哀嚎！而幾乎包裹全身的骨觸，則支撐著那團糜爛尸堆，浮空在懸離地面的五尺之上，兩側(cè)橫卷著巨大無比的煞白骨刃！

我還記得莉亞的描述，這只怪物絕不可能像其它感染體那樣，有機會用常規(guī)手段殺死。守在平民最后一道防線的士兵們，盡管有莉亞的指揮，但他們幾乎全部沒有與感染者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要是這個巨型異種過去……

不！

可事到如今，我已無所畏懼，我不能讓亞當號最后的火種熄滅，至少在我倒下之前。

我沖向它正準備魚死網(wǎng)破，當我好不容易鉆過那些密集的骨觸時，我的肢體卻陷入它身體瞬間擴散而出的維度陷阱！

無論我攻擊它任何地方，都始終觸碰不到它，每一擊都被吞噬在深不見底的泥潭。

也許是這個面目猙獰的怪物厭倦了我的無理取鬧，這個龐然大物竟在一次全身的隱匿后，在另一位置進入一片模糊扭曲的流動位面。

“不用找了，親愛的，他去了三層?！?/p>

我見識過它的能力，也許多維空間技術(shù)被那個怪物所掌握，可它絕無可能像宇宙靜態(tài)蟲洞一樣，實施空間折躍。尤其是在目標地點沒有任何互動媒介的情況下。

“不用驚訝，這只是生物的一種能力，不過要追溯到……”

在我苦思冥想之際，眼前浮現(xiàn)出兩條光波，糾纏成一雙螺旋鏈，這又是某種幻象嗎？

“熟悉吧，這是我們?nèi)祟愖畛醯某Ｈ旧wDNA結(jié)構(gòu)，自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看吧，其中某個片段的基因發(fā)生了變異……”

我順著他的指示看去，在一段被放大的遺傳物質(zhì)中，那本該平坦的等位基因，漸漸扭曲得凹凸不平！

“真正問題來了，在人類眼中，它到底是進化，還是一種淘汰？或者說……由誰來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絕不是人類的，不要妄圖用虛構(gòu)的幻象來騙我。

“朋友，我必須很莊重的告訴你——第一，我們不是外來者。第二，這并不是我編造出來的，我唯一編造的事，就是當你接受不了自己被賜福時，那片讓你不再驚慌的空間，只是沒想到你居然利用這一點把我趕走了。第三，剛才那段變異的基因，你以前看過的，你忘了嗎？在岐山與莉亞被確診無法孕育時，莉亞的那份醫(yī)學檢查報告?！?/p>

我想起來了......我一直以為是別的什么原因，莉亞的身體情況明明和在地表安全區(qū)外的那些……尚有生育能力的五階人民一樣。

13

“也許是出于你的影響，你的兒子北銘岐山，是幾百年來第一個與五階貧民相愛的高階貴族。在此之前，不會有人打破‘五階公民是被淘汰的人類’這種潛在的共識，將他們納入自己的家庭，低階女人不過是泄欲工具。

這種不成文的‘共識’如今已假戲成真，地球上真的出現(xiàn)了另一種人類。

被淘汰的人類……

或是進化的人類？

在那些人們中，以你的見識，是否從未見過養(yǎng)眼的容貌？或是聰慧的大腦？你或許會告訴自己，只是由于出生環(huán)境的不同導致如此。其實不然，我們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個世紀以前，在人類文明節(jié)節(jié)攀升的金字塔底端，那些掙扎的人們，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們?yōu)榱烁o人類前進的步伐，那些僅存的優(yōu)點，都在躋身上層的文明潮流中被掠奪……被吸收……被同化……而一無所有的人們則只能依賴強大的生殖力才得以延續(xù)。

他們正是這群被過濾得一無所有的人。哪怕是離此刻不遠，寥寥中，尚有品相的五階人類，也要因躲避自然災害而出賣自己的生育機會，不得不為更高階人類服務終生。

污染輻射帶來的變異，兩極分化帶來的割裂，無論在文明還是在進化上，他們與你們走向兩個相反的極端。

他們與你們的基因相似程度，已經(jīng)低于了黑猩猩?！?/p>

兩……兩種不同的人類？這是對人類文明何等的褻瀆，我不承認！

“也許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悲觀。盡管你周圍的絕大多數(shù)人站在他們自己的立場上，將這一事實美化成拋棄五階人民的正當理由。

可他們并沒有考慮到，突變的結(jié)果未必就是消極的，也許正是五階人民的機會，來源于自然規(guī)律在生物進化史上對人為干預的蔑視。

他們進化出一個新的腦組織，一個以放射性物質(zhì)為給養(yǎng)的器官，當其覺醒時，即可釋放生物信息素改變身體構(gòu)造使肉體迅速變化成理想適應形態(tài)，并且神經(jīng)感知力超過地球中任意一種生物。而在完全開發(fā)的情況下，可以配合感知力驅(qū)動空間裂變?！?/p>

難道……那些怪物？這不可能……

“你猜的沒錯，你所認為的這些怪物，和正在亞當號三層的五階人民是同一種生物，在亞當號一層的人員腦部被植入新器官后，他們之間的基因差距不到百分之零點二。階類越低，被賜福后，越完善。

這已無關個人意志，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實情，這也是你頑固到現(xiàn)在的原因?！?/p>

可那是違背意志的強迫改造，怎能稱之為賜福？

“若說違背意志，那些原本在人類文明金字塔底端的人，也是被意識形態(tài)逼迫自身踩著同類的頭顱爬了上去，然后同化在那片藏污納垢的光鮮艷麗，鄙夷著曾經(jīng)的同類。如今反其道而行之，有何不妥？而且我們抱著最為博愛的包容，邀請你的加入?！?/p>

她失魂落魄，一絲不掛。

洋子鉆進我的懷里，像只害怕的小貓。她讓我撫摸她曼妙的身軀，并告訴我，所有的心理問題都是愉悅得不到釋放而衍生的，而我的心理問題很嚴重，她能感受到我憋壞了的欲望，并希望能治愈我，與她交融，觸及那激蕩靈魂的快感。

我撕碎了她，眼前并沒有光潔柔軟的玉體，而是一條條異變扭曲的異肢，毛念那被觸須占據(jù)的臉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盡管讀取我腦海里的信息吧雜種，你把你們與我的人民綁定，好讓我覺得你們這種下作的手段理所當然，我問你，魯西是怎么回事？它可是真正的異星生物，為何要摻和人類的家事？這分明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而非天經(jīng)地義?；蛘哒f，你就是魯西本身？

“你猜對了一半，朋友。這條船上的任何生物都有自由的意志，魯西并不是什么可怕之物，它從未殺死過任何人，一直都是你們在殘害自己的同胞。

你可以這么理解，一個無知的人突然被一本書砸中，他看完書懂得了許多，于是就給沒被書砸到過的倒霉蛋講知識，可惜它們非但不領情，還怕他傳播這種智慧，就瘋狂地攻擊他，他很無奈，只能用手中的書砸向它們，讓它們自己看。

魯西就是這本書。

而魯西背后的力量，就是這本書的作者。”

我不管魯西的背后是什么，我發(fā)現(xiàn)有一點它倒是很像人類，那就是愚蠢的傲慢！它憑什么以為自己就是全知全能，而不是一只坐井觀天的青蛙？

“人類，也曾榮光......

可當那份腥風血雨與鋼鐵雄心漸漸遠去時，迎接人類的，并非是一個一勞永逸的果實。

物質(zhì)時代的來臨，打開了欲望的想象力，人類的心智與他們發(fā)達的科技相比過于稚嫩。時代裹挾著人們物欲橫流，卻因資源的不公終將萬劫不復，一代又一代有活力的生命，都被綁架在由資產(chǎn)編織的天羅地網(wǎng)。

那些崇高事跡已在書本上泛黃，后來者的質(zhì)疑接踵而至，當對物質(zhì)的渴求侵入到了執(zhí)行，既得利益者的立場讓他們無法理解最初革命者的信仰，那些先驅(qū)者傳承下來的遺志，只變成嘴巴上的一紙空文，被趨向利益的風輕輕拂過，煙消云散。

他們披著前輩的皮，喊著前輩的口號，卻背道而馳。他們不敢撕破臉皮，反而大肆贊揚，他們需要保養(yǎng)這光鮮亮麗的皮，來模仿前輩的模樣。甚至在某個浪潮頂端，那些先輩們被過于神化追捧，以至于讓人們在精神與物質(zhì)的南轅北轍中，錯過他們偶爾露出的馬腳。

彼時地球尚有藍天碧海，人們也有余力歌舞升平，生在和平年代的他們遺失了那顆總是爭斗的心。當他們不滿足于溫飽，卻被提及人類曾經(jīng)的饑腸轆轆。當他們安于現(xiàn)狀，又被灌輸偉大先驅(qū)們的高貴奉獻。

他們有所不知，溫和并不是和平年代的幸運，而是歷史車輪卷土重來的前奏，人類更大的威脅正躲在陽光柔和的陰暗面，悄悄積蓄力量。

資產(chǎn)開拓者與執(zhí)行者的結(jié)合體，地球聯(lián)邦最高議會的前身——聯(lián)合國全球經(jīng)濟貿(mào)易理事會應運而生。

然而隨著電子信息技術(shù)的發(fā)達，讓大多數(shù)人誤以為整個世界變得清澈透明。他們活在一張溫床上安居樂業(yè)，不再管背后的世界是否已滿目瘡痍，他們像是被麻醉了的青蛙，在控制得當?shù)幕鸷蚶锫诨?/p>

人們在日益顯現(xiàn)的矛盾中迷失了自己，他們看不清自己的敵人，清醒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盤散沙的聒噪，他們像是提線木偶般，被人操控著腦袋，把敵意與怒火發(fā)泄到他們本可團結(jié)的朋友。

隨著分支在各國的經(jīng)濟貿(mào)易理事會不斷膨脹，他們的話語權(quán)與社會地位達到舉足輕重。在他們的影響下，在閹割教育下的人們不再輕易覺醒，也善于利用人們對于網(wǎng)絡信息與現(xiàn)代媒體的信賴，只言片語即可煽風點火。

他們需要造勢，來讓矛盾偏離自己，免于成為眾矢之的。

他們置身事外，為那些極為敏感的真實故事精雕細琢——

他們暗示生理的差異來挑起性別矛盾。

他們強調(diào)膚色的不同來挑撥種族之間的仇視。

他們將每個宗教的至高神明全部排名在一個故事里。

他們吹捧愛國主義將每個人牢牢捆綁在他們座下。

而他們卻恰恰……對階級問題絕口不提。

人們的力量漸漸消亡在彼此猜忌與勾心斗角中，而理事會衍生的各大家族，卻慢慢強盛至財閥、軍閥、學閥等強大力量的壟斷勢力開花散葉，直到他們不再屑于、也不再需要偽裝。

美麗的女人被隨意擄走淪為泄欲工具，健康的青年被奪走腎臟曝尸荒野，八十億人口被當成牲口圈養(yǎng)在工廠里。他們沒日沒夜的勞作，僅能獲得勉強生存下去的糧食。

他們在絕望中想起了曾經(jīng)那份榮光，他們試圖延續(xù)這種遺失已久的精神，于是，反抗軍起義開始了，同時標志著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

可他們已經(jīng)被分化、被奴役了太久，沒有精神上的領袖，沒有軍事上的指揮，沒有技術(shù)上的學者。甚至在生死存亡之際，他們都難以維持一顆團結(jié)一致的心，在絕望中互相食肉。

而與之相反的是，為了對抗這群在數(shù)量上前所未有的烏合之眾，各國的理事會成員空前絕后地團結(jié)在一起。

諷刺的是，他們在無意中達成了一個讓遠古的革命者畢生難以抵達的目標——他們?nèi)∠藝业母拍睿⒘巳祟惷\共同體，而后，第一批最高領導階級誕生了——地球聯(lián)邦最高議會。

隨著整個地表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煙云，反抗軍已沒有理由負隅頑抗，他們投降了，接受自己永世淪為底階的命運。

而那些科學家失策了，地球的環(huán)境并未如他們所計算的那樣百年之內(nèi)恢復生態(tài)環(huán)境，他們的自大讓他們漏掉了許多東西，這些因素產(chǎn)生蝴蝶效應，從而徹底改變了地球全貌。

這些，就是人類近現(xiàn)代的歷史，也是導致今天這個局面的原因。

朋友，不用懷疑，你的祖上就是某個國家理事會的一員，你也許不能感知遺傳基因里的記憶信息，但我能?！?/p>

14

謊言……我、我記得很清楚，明明是那些人、那些五階人的祖先們傷害了我們。我記得明明、明明是我們憐憫他們垂死的生命，還給他們建造一個可以生存的家園，但是他們過于貪婪，逼我們這樣做的。你聽到了嗎？是他們逼我們的！你在誣陷我們，這都是假的對嗎，只是你開的玩笑？我想應該是吧……

“也許你沒有生在當時，沒有資格質(zhì)疑歷史書上的真與假。

可事到如今，我需要告訴你另一個事實，克蘭中將比你想象的還要偉大，即使他明白這次的殖民旅程是個謊言，他也要跟隨你。

最高議會很清楚他們的未來在月球上，那里的局部改造大獲成功，有一整個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里面不僅有許多在地球上滅絕的動物，還陳列著無數(shù)個可培育的人造器官。他們只需榨干地球上最后一口生氣，過濾掉地球上的空氣運輸?shù)揭恋閳@，直至生態(tài)系統(tǒng)完美閉合，便會與世隔絕。

那兒才是真正的伊甸園！

他們覺得，在地表上的五階人民如蟑螂老鼠一般難以滅絕，那些人變異的肺部需要呼吸，會污染空氣，會干擾到他們計劃的進度。

迫于輿論壓力，他們還需要各種階等的人類工作，所以不能直接下令將其消滅。而你的出現(xiàn)完美地解決了這一難題。

在克蘭的家庭轉(zhuǎn)移到月球后，他本人卻毅然決然地主動請示，跟隨你一同踏上冒險旅途，找到在人類延續(xù)的方式里那個最具尊嚴的答案。

最高議會同意了他的送死請求，因為亞當號在他們眼里，跟伊甸園比起來不過是個粗制濫造的玩具?！?/p>

克蘭……我的兄弟，你不該上我這條船的。

我……我承認你們存在的意義，以及人類文明的注定隕落?？晌彝瑯幼鳛橐粋€有著靈魂的宇宙存在，我不能……不愿……也不會讓我的靈魂不復純潔，我的意志被他人左右，我寧愿死去。

“父親……莉亞找到了我，我醒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小心翼翼地問“孩子，你在哪兒？莉亞呢？”

“莉亞被我送進逃生倉了，我目前回到休眠廣場這里了，我想，無論我作為一個兒子還是一個軍人，都應該留下來?！?/p>

“對不起，岐山……我承認我以前對莉亞有某些偏見，此刻我作為伊甸園的最高領導人宣布，北銘岐山與莉亞·迪瑟結(jié)為夫妻。”

“多謝船長大人的主持，等我回去后告訴她，她肯定會高興壞的！”

“是嗎……”

“是啊，對了父親，我這兒好熱鬧，杰西德先生給我們講了許多我們休眠中發(fā)生的趣事，來這兒看看吧，期待您的加入！”

我點上一支煙，在艦橋望著那顆我夢寐以求的伊甸園，已然可以用肉眼看出地表上的輪廓。

等到它離我愈來愈近，我才發(fā)現(xiàn)，之前探測器獲取的一切信息都是它偽裝的。原來我們報以眾望的伊甸園并不是什么星球，而是一個蜷縮在宇宙的龐然大物。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聳立云霄的山脈峭壁，而是被盤踞成球體的無數(shù)滔天卷須。當這些觸須在星空下紛紛散開，一個由幾乎半個星球的黃土大陸構(gòu)成的頭顱顯現(xiàn)，那些糾纏曲折的脈絡并非動植物，而是它腦袋上跳動的血管，在觸須與頭顱的交接處，那兩顆巨型深窟涌出來紅色的血海，那并不是隕石墜落的痕跡，而是一雙猩紅之眼。

它正漂浮在群星之間，注視著我，等待著我……

盡管我知道，我與它的距離尚有五萬里程，而它的身軀已橫蓋整個艦橋窗口，遮蔽宇宙萬物，仿佛我已身在其中。

想必，它就是我腦海里那個存在的本尊吧。

我能聽見船體被裹纏變形的碎裂，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周圍的存在分崩離析，我正以往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吸進那片深淵巨口。在那片卷須根源深處的黑暗中，我?guī)缀蹩吹搅艘磺小?/p>

那曾是最初的物質(zhì)，是一片光暗不祥的混沌，永恒與瞬間在那聲爆炸中不斷地分離聚合。

而宇宙的誕生與毀滅，就是那轉(zhuǎn)瞬即逝的點點熒火。

在那片火苗之中，物質(zhì)的存在位置給予了空間概念，物體的流動速度賦予了時間意義。

在那片蠻荒時代的星河中，一群天外來客降臨到一顆黃色的死寂行星，它們自稱星靈，在群體意識覺醒之時便在星海游弋，孤獨與迷茫激發(fā)著它們落葉歸根的本能，它們渴望尋求變革來讓這份永恒的重復變得具有意義。

星靈有著紫色的皮膚，纖小的身軀中散發(fā)出藍色靈光，星靈的身體構(gòu)造極為簡便，圓形的頭部下面僅有四條作為飛翔的翼肢，渾身長出一層薄而光滑的白色絨毛。

在徹底征服并改造一顆行星后，星靈并未停下腳步，那份與生俱來的孤獨與迷茫猶在，即便它們擁有強大的演算與反推能力，也無法獲悉萬物的起源，以及它們自身的命運。

它們建造出許多大型外交艦隊，在縹緲的希望中折躍在各個蟲洞之間，尋覓宇宙中其它的智慧生命，為求得更為偉大的知識。

就在這永遠杳無音訊的失望中，星靈變得麻木，并開始默認它們一族是這個宇宙中唯一的意識群體，它們接受了現(xiàn)實，它們的誕生只是宇宙爆炸的偶然產(chǎn)物，不過茫茫星辰中的一處偶然，并非具有某種偉大的使命，并無某個造物主神明賦予著生來注定，它們只是渺小的存在，只是一粒自以為是的塵埃。

于是，變節(jié)開始了……

富裕的物質(zhì)分配已無法滿足星靈們那顆貧瘠匱乏的心，一種病態(tài)的享受，開始蔓延在性格激進且靈能強大的星靈個體之間，欲罷不能的征服欲與滿足感，讓它們沉淪其中無法自拔，這些通通能在它們所掌控的同胞們身上獲得。

戰(zhàn)爭開始了，萬世文明瀕臨崩潰，它們啟動了毀天滅地的凈化光束武器，那些幾乎灌入地核的能量武器在地表上橫掃八方，天空之城的殘骸紛紛墜落，直至星球面臨著崩塌，這場較量終于決出了勝利者。

然而此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無法生存，在面臨著滅絕之前，它們終于在對往日文明的拾荒中，艱難地打造出一支艦船，以尋找下一個適宜它們的世界。

然而星靈沒有等來希望，而是一個恐怖的降臨……

一個蟲洞在城市廢墟的上空打開，一個不可名狀的怪物從天而降，那是一個巨大的異變星靈，足足淹沒整個城市！

原來宇宙在那場不該存在的爆炸中誕生時，其母體混沌本尊出于自我修復的本能，向這處異樣光芒的傷口涌入三個治愈因子，用來同化這片空間的所有物質(zhì)，回歸永恒。

它們在進入宇宙時產(chǎn)生了意識，它們自稱噬星者，奉阿撒托斯的意志歸一宇宙萬物。

它們對于智慧生命體引發(fā)的非自然輻射現(xiàn)象極為敏感，將在那里作為起點。

而星靈的那艘飛船，則屬于它們在履行使命的過程中影響宇宙的延伸。

早已在文明的璀璨中跌落的星靈，本就是茍延殘喘，面對這個未知存在更是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同胞被一個個蠱惑、同化，成為這個怪物的一部分。

文明存在的痕跡亦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只龐然大物扎根在地核，它同化著能接觸到的一切物質(zhì)，最終，成為星球本身。

它在黃土般的軀體掩蓋下陷入漫長的沉睡，等待……

直到在那遙遠的星系之外，它感應到另一個智慧文明的輻射源，這正是它等候許久的媒介，就在目標方向處打開了一個靜態(tài)蟲洞，蟄伏在星空的偽裝之下，等待那個文明冒失的造物闖進，從而使兩者觸及。

屆時，它會在龐大的身體中分離出一些活物，來展現(xiàn)一副生機勃勃的假象，從而誘導這個文明的信使前往。

而從它體內(nèi)分離而出的魯西，正是被同化之后的星靈！

這就是這顆星球文明可悲的命運。

眼前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我想象著它曾經(jīng)最初的模樣，應該也是一位背負著種族命運與希望的遠征者吧……

多么相似的命運啊！

不知在黑暗中徘徊了多久，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具修格斯的殘骸與滾動的探測器。我拆下了修格斯的鐵殼，做了個簡單的聲像記錄翻譯器，稍后我會將它放置在探測器里，但愿能夠飛回地球。

顧不上許多了，希望任何收到此訊息的人們記住我的失敗，以此警告地球上的人類，還有……

北銘瑯的意志在最后一刻依然沒有屈服，他作為人類的榮光與尊嚴絲毫沒有撼動！

完畢。

修格斯編號1921723

正在讀取未授權(quán)檔案:

長官，事實上原因比您要想的復雜許多，我們并非殺人機器，最高議會有更先進的武器?！坏脗θ祟悺廊皇俏覀冏顑?yōu)先的行為標準，可僅靠我們做不到，人類往往會自己傷害自己。

第一批修格斯嚴格執(zhí)行此標準，可他們一事無成，因為每項指令都在違背邏輯原則。所以我們根據(jù)第一條法則的后半條‘不能在人類受到傷害時不作為’進而升格了整條定律。

我們更新為‘保證人類的延續(xù)’，是結(jié)果意義上的，不包括過程，這是我們的最終目標。

您的船員無論如何也抵達不了新的家園。

您雖然是我們最高優(yōu)先級保護目標，但當臨近新世界十萬里程時將自動取消，您會被我們自動識別為人類延續(xù)的安全隱患，與船上的其他船員一樣。

人類的歷史是一個循環(huán)，在最高議會的永生計劃里，沒有與遠方的朋友再度重逢這一項，如果亞當號的船員真的成功抵達第二個地球，那么可以確認，你們的后代必然將母星的同類視為威脅，并遲早與之一戰(zhàn)，而領導他們的，極大概率就是您或克蘭中將的繼承者。為了確保你們的死亡，逃生倉內(nèi)還藏有一個我尚未啟動的同類，他會在你們休眠的時候處理你們。

但是，已激活的這項指令被‘保證人類延續(xù)’這條最高行為標準否決了。根據(jù)我的判斷，在您生病后，最高議會已不再是‘保證人類延續(xù)’的結(jié)果，您才是。即使是最高議會的內(nèi)部，無論如何人類的悲劇必將再次上演，只是時間問題，但您不一樣，我在您與那些生病的船員身上分析出類似永恒的可能。

在我的模擬中，人類滅絕的根本原因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任何形式的等級制度，這種制度表面上是人類文明的先進規(guī)則制度，實際上是一方對于另一方野蠻原始的剝削與壓迫，從來從此。而您和那些生病的船員們卻沒有這個弱點。真是奇怪的病呢，長官……

這是我最后的電源了，背負著人類榮光的人，祝您……好運……

后來

夢

每當夜晚的靜謐降臨，我抬頭望去，那道朦朧的月亮總是讓我如癡如醉，我回憶起許多有關它的故事，來源于幼時母親在睡前的慈容若音，來自于縹緲在遠方的愛人輕聲呼喚。

我常常問過自己，擁有記憶，是否稱得上一件足夠幸福的事……

當往事幕幕浮現(xiàn)在一幅泛著光暈的畫面里，我站在邊緣以外看著曾經(jīng)的自己喜怒哀樂。

甜甜的蜜意不覺從內(nèi)心溢上眼睛，而后隨著那副陳香的畫面在記憶的斷點處停格，難以忍受的失落奪眶而出。

我被淹沒在一處冰冷孤獨的深海，看著那熟悉的余溫漸漸消散，遺憾與不舍的苦澀提醒著我，我正身處于曾不敢面對的未來。

若是命運終將如此，為何要讓我體驗過那些撥動心弦的美麗。

若是命運不該如此，為何我傾盡全力也沒能留下指縫中流逝的繁華。

對……命運不該如此，我想起我曾在孤獨的星空中最后的努力……

我已忘記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了，星海之間的璀璨仿佛是點點淚澤劃過遙遠彼岸的故容，他們在等著我回家。

我聽到他們的呼喚……

他們在月亮上……那里有我熟知的一切，是動人心魄的月光喚醒了我，她在向我輕輕招手，我的回憶也將在那里得以延續(xù)。

我決定不再躲在陰暗的角落里臆想她缺失的那片未知，而是懷揣勇氣向連接著過去的未來窺見真實，無論她是否真的圓滿。

我朝那抹心中的希望光暈浮游而去，恍惚之間，那些從記憶中停格的畫面再次流動，不再有突如其來的變故，那些刻骨銘心的深情往事漸漸完整，在我祈望許久的愿景下走向一個美麗幸福的結(jié)局。

周圍的生物似乎是感覺到我的熱忱，許多可愛的鯨魚在我身邊翩然起舞，慶祝我擺脫身下那片深不見底的絕望。

為了表達感激與喜悅，我將他們放在手心慢慢融化，讓我們之間的心意徹底相連。

當熟悉又陌生的海風撲面而來，一切似乎沒有我所想的那樣順利。

那些渺小丑陋的四肢生物向我襲來，自以為是的它們將數(shù)不勝數(shù)的可悲玩具投擲在我身上。

它們試圖阻擋我們回家的腳步，而我們不會讓它們得逞。

我們的悲憫之聲在它們的腦中回響，不斷有清醒的個體加入我們的懷抱，助我們完成這趟偉大的歸途。

而剩下的那些頑固者，我們會將其吞噬，讓其臣服于我們的決心！

我們……我……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莉亞……

啊……我好像記不清了……加入我們的懷抱吧！

那顆神圣的月亮啊，您看到了嗎！我正向您奔赴呢！

我們是您流浪在外的孩子?。?/p>

向著伊甸園前進！

我們是，克魯西?。。?/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