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山
這天,愚公開始移山了。
他召集眾人,描述著兩座山被移除后美好的前景,那時交通將不再閉塞,這里將迎來繁榮,孩子們也將有更寬廣的未來。所有留下的人都不必毫無選擇地在深山中老去,所有離開的人終于能回望故鄉(xiāng)。他說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正對著人們麻木的目光。被山圍住的他們?nèi)缤珊缘暮?,他們的波瀾已?jīng)泛盡,只留下頹然如山不再變化的靈魂,踱在山中被固死的生活。
寥寥無幾,但總算有人贊同,愚公臉上泛起微笑,露出了凋零一半的黃牙。有幾顆是小時淘氣掉的,有幾顆是干活傷到掉的,更多的已記不起了,如果回頭望去,便能看到那些牙齒一個接一個落在地上,從過去連到現(xiàn)在,仿佛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錨,勾連著大大小小的回憶,又被海流掩去,仔細看時便模糊不清。
愚公不是一出生就是愚公,在他還不是愚公的時候,確切地說,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曾問過父親——就如同他的孩子問他一樣——山是從哪來的。他的父親也做出了一樣的回答,不知道。因為還沒有他父親,沒有他爺爺,甚至太爺爺,太太爺爺?shù)臅r候,山就已經(jīng)在那里了。那時的他看著沒有被山遮住的星空又問道:是神把山放在這里的嗎?他父親沉默了一會,與他一起看著頭頂?shù)男强眨念^說:或許吧。
第二天,之前響應的人一個都沒來,愚公只是嘆了口氣,到了時間,便帶著孩子們出發(fā)了。
他們干的很踏實,也很熱情,懷著希望,看著一擔接一擔的土被挑走。山中的生活給了他們堅韌不拔的意志,給了他們深厚的耐心,他們同樣用這些回應大山。他們喊著號子,切實地推進著理想。
他們把土石運到渤海邊,冬夏換季才能來回一次。多少年過去了?當時牙牙學語,跑著跳著跟在身邊的孩子已經(jīng)成了青年,就像愚公過去一樣,就像這山北的每一個人都曾做過的一樣,他也開始遙望著山與星空。
愚公一直都不明白神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神法力無邊,神力大無窮,一個人一生的幸福或者不幸,生或死,快樂或痛苦在神的面前都太過羸弱,一口氣便可吹倒千層的樓宇,動動手指便可以顛倒一切的好壞。于是人們祝禱,祭祀,犧牲,五體投地,頂禮膜拜,他們的頭死死地壓在地上,沙礫嵌進了或褶皺或細嫩的皮膚。可是神真的聽到他們的禱告了嗎?神真的會回應嗎?一念及此,愚公不由有些悲涼。甚至,他想到,究竟是先人們原就出生在山北,還是山突然有一天飛到了他們的眼前?
我要移山。這個念頭是何時出現(xiàn)的?或許是他開始被人稱作愚公的時候吧。
愚公的頭靠在鋤頭上,回過神來,面朝大山,他沒有閉上眼,而是死死地盯著這個由石頭與土攪在一起的怪物,盯著這個世世代代擋在他們眼前一動也不動的巨人。汗珠就滴在它的身軀上。半晌,他直起腰背,看向懸著太陽的天空。他眼神如山般濁重,也如山般巍然。
這天,愚公與智叟相約爬山,他們從早上出發(fā),爬到了中午到了一處山腰,這已經(jīng)是他們能登達的最高的地方,再往上就是一片峭壁,非人力可及。智叟是遠近聞名的智者,而愚公是遠近聞名的愚者。當一個人的特性十足鮮明時,他的名字便會被慢慢遺忘,名號名號,號往往多于名。當僅用幾個字便可以概括一個人時,誰又會在乎他其他的部分?愚公偶爾去尋智叟,一去便是半日,人們只當他是去請教,尋求幫助。一來二去,二人也是有些相熟。他們席地而坐,吃著準備好的干糧,閑聊著。
愚公道:請君觀之,我等畢力平險,移山之事,已有所成,待夷此險,直通豫南,天地寬廣,不亦樂乎?人何不可撼山,今日是矣。
智叟道:謬矣,謬矣,人力所及,不過尺寸,不及山之毫末,汝生幾何?山生幾何?汝之生涯,不過旦夕禍福,山之生也,與天地同壽,以有窮峙無涯,不自量也。
愚公道:雖則,然吾有窮,亦有后,后亦有后,其終不作。而山雖不動,亦殆于時,春秋千載,人之猶居,山之焉存?
智叟道:山不自生,故得長生,人力所向,終有其囿,舉頭三尺是神明,神之為神,因以為人之不能。山既通神,豈人之可易乎?不若虔心誠意,以期上達天聽。方為上上妙法。
愚公道:甚矣,汝之不惠。神明倘存,禱祝不休,何以不聞?若依我言,神明皆死盡,山川俱無靈??穗U峻惟以人力,獨期神力而無為,不亦蹉跎矣?汝嘗見神乎?吾今七十又六,祝祭七十,猶未嘗也。神之去也如是,又何假外求?人可勝山,亦可勝天,縱有神,亦足克。
智叟嘆道:汝心之固,固不可徹。
愚公道:惟以心固,不縈生死。雖我之死,有心存焉,世世代代,無窮匱也。
智叟沉默地看著他,他眼中一片沉靜,智叟看到的卻不是山,而是天空。映著流云,寂然的天空。智叟終究沒有說話。
愚公與智叟的對談不脛而走,人們干活愈發(fā)起勁,他們有了名為信念的東西,比山更踏實,更久遠。而愚公則被人們高看了一眼,人們覺得雖然他愚,卻也沒那么蠢。而愚公依舊帶領(lǐng)著人們,走上山坡。只是他似乎愈發(fā)蒼老,須發(fā)也愈發(fā)蒼白。
后來過了三天,那天夜里,屋外隆隆作響,地動山搖,人們想親眼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壯著膽子走到屋外,他們看不到星空,看不到月亮,只有一片漆黑和轟然的聲響,人們的哭喊聲淹沒在其中,人們急忙躲回屋子,以頭搶地,祈禱著,祈禱著,直到天亮,再無聲響。
一早,晨光撕破黑暗,想要確認什么一般,一夜未眠的人們陸續(xù)走出屋子,呆立著,看著眼前開闊的平原。不知誰起了頭,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跪下,額頭死抵著地面,摩擦著。大地啜飲著他們的鮮血,而他們哭著,笑著,慶幸著自己的祈禱。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了愚公,他死在一塊山石之下,身子完好無損,頭卻被碾在了那大石頭下,甚至看不見血肉模糊。據(jù)說夜里他原本想去爬山,可沒走到山腳下,便被砸死了。人們很害怕,很憤怒。有人扔出了第一塊石頭,于是人們發(fā)瘋了一般撿起地上的石子,沙礫朝那軀體扔去,一邊扔,一邊叫喊著,咒罵著。還有人找到曾經(jīng)運送土石的擔子,箕畚,從遠處運來較大塊的石頭,供人們投擲。人們滿懷恐懼與狂熱,石塊,土壤淹沒了愚公。那是一聲聲再見,向過去道別,向未來揮手,滿盈著淚水與笑聲。
最終愚公身上的東西也堆成了一座小山。那山被人們一遍又一遍地加土,添石,夯實。雖然小,卻無比沉重。沒有人再敢動這座山,可他們也不想來到的外人看見,于是他們在周圍種了樹,從此那一帶多了一片森林。沒人再提起愚公,人們避而遠之,只有智叟去了他的墳前,帶著悲傷,不無嘲弄地笑著,像是在說:看吧,我說什么來著。
眼前的山消失了,只是心中又多了一座山。智叟說的沒錯,山岳長生。人生本愚,山固人愚,以為無為,故無不治。
不論怎么說,新的生活總算開始了?;蛟S這就是最好的年代。
…………
這天,某個村莊,人們早上起來,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是一座大山。它是那么高,那么險峻,確認這并非做夢后,人們陷入了震驚與絕望,于是紛紛開始祈禱,懺悔。
這座山明明昨天還沒有的,就好像,一夜之間飛來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