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云里霧里的，木然地看著那高高在上的太后老祖宗，看著她嘴皮子一張一合說：“帶她去沐浴更衣，保和殿謝了恩，隨著禮一起去了吧?！?/p>

懵懂之中，她就這樣被塞進(jìn)紅彤彤的轎子，就像是一塊要上桌的年糕，渾然不知自己是朝著出宮的路去了。撩開小小的一塊布，只看見巴掌大的天，那曾經(jīng)是她熟悉的一切，漸漸地遠(yuǎn)去了，那些她跑過的路，轉(zhuǎn)過的彎，那些她見過的沒見過的人，那些在風(fēng)中飄浮的沒有著落的紅燈籠，明明是喜慶的顏色，卻那樣脆弱。

“我們這兒是去哪兒？”

跟在轎子邊的小太監(jiān)有些諂媚地說：“恭喜主子，您被選為試婚格格，一會兒到了駙馬府，再和駙馬一道領(lǐng)旨謝恩吧——”

紅鸞的腦子轟地一炸開了。

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出宮。小喜子見多識廣，告訴過她那宮外面好大好熱鬧，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男人?？伤丝虆s沒心思去看。滿目搖晃的無盡深紅之中，閃過的是方才那女子眼中的寒光。

那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固倫公主，而自己就是那根釘子那根刺。

一路被迎到駙馬府，紅鸞記得嬤嬤說過新郎會背著新娘入洞房，可是她的“新郎”可是小駙馬爺，怎么可能見得到？便只是隔著蓋頭昏天暗地地謝了恩后，被喜婆接進(jìn)屋子連帶著叮囑：“格格是替公主來的。今夜和駙馬圓房，明早我來探消息，有什么該說的，定要本本分分地說?！?/p>

“……該說什么？”紅鸞這開蓋頭的一角，喜婆笑得賊眉鼠眼的，湊在她耳邊嘀咕幾句，紅鸞聽得半懂不懂的，只是不知為何臉一下就紅了。

“可我——”

“恭喜格格，老身先退下了?！毕财乓膊辉偌m纏，扔下羞赧的紅鸞到了新房門口，就跑個沒影了。

紅鸞自己撩著裙角邁進(jìn)了屋子，屋子簡簡單單布置了一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紅色，算是應(yīng)景。算起來，還是窗外的一盞紅燈籠，紅得最是奪目。

小心翼翼放下蓋頭來，一時間滿世界都只是紅色。蓋頭上蹩腳的彩鳳，讓她想起那天看不真切的紅鸞鳥的繡圖。

她也要像公主一樣出嫁了嗎？可男人究竟是啥樣子的？像小喜子一樣嗎？一樣溫暖的懷抱嗎？一樣癢癢的鼻息嗎？一樣跳得不行的心跳嗎？

可惜那終究不是小喜子啊。

宮墻隔了兩重天，此生怕都見不到了吧。

不知為何，從未嘗過難過滋味的紅鸞，心里像是被什么給抽了似的，突然就繃緊了，說不出的疼。

這疼痛，隨著“嘎吱”一聲門的開啟，更加慘淡。

進(jìn)門的男子步子很輕，動作也很溫柔，他不著急掀開蓋頭，反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她身邊。榻子凹了進(jìn)去，紅鸞心頭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朝旁邊竄了去，可是手卻被他緊緊地攢住了。

“你！你干什么？！”脫口而出后，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這個人，就是她的夫君了。

不知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她的手微微顫抖著，扣住了他手背上的肉，他似乎低聲沉吟了一下，然后隔了老遠(yuǎn)，“呼”的一下，吹了蠟燭。

黑夜讓一切沉寂，也讓紅鸞徹底沸騰了。

抱著一死百了的心，她自己猛地掀開了蓋頭，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盯著那張臉的輪廓打量，看不清鼻子眉眼，只是看見高高的官帽，黑黢黢的，甚是嚇人。

他的手還是不放開，溫度越來越熾熱。

“放開我?！彼噲D掙脫，他卻先松了手，誰知道還沒松一口氣，經(jīng)覺著臉上多了一絲被撫摸的觸感，一個激靈她毫不猶豫地狠狠就是一口咬上去。

“你！”

“你什么你！大不了就賜死吧，本姑娘才不怕?！?/p>

“想不到紅鸞主子出了宮脾氣又見長啊?！蹦腥说吐曅α?，紅鸞雷劈一樣愣住了，他的臉慢慢的探進(jìn)照著榻上的月色里，那鼻眼那輪廓，竟是——

“怎么？認(rèn)不出了嗎？那這樣呢？”他露出那熟悉的發(fā)髻，狡黠地眨眨眼，就像八年前初見的那個少年。

“可怎么會……你不是太監(jiān)嗎？”紅鸞還懵懂著，就看見他一陣子壞笑，突然意識到自己八年來都被騙了，一個勁兒地捶打著他，“還敢說叫人家信你！信你！信你個大頭鬼！”

“快來看看我這個鬼頭大不大？”

紅鸞的手指在他的牽引下深入他的頭發(fā)，柔軟的密發(fā)，如初見時的模樣。她突然撲騰一下站到了床上去，他一扭頭，她直接撲到了他的背上，小手緊緊地扭在他的胸前。

“背我?！?/p>

“什么？”

“你已經(jīng)壞了我的名聲了。”她小聲在他耳邊說著，然后淺淺地親了他的耳垂，他一個激靈，她再一回神的時候，已經(jīng)伏在了他寬厚的背上。

“哈哈——”她大笑著，“紅鸞飛起來了——”

他背著她在這狹小的屋子里旋轉(zhuǎn)，仿佛天地都是他們的，一直都是，永遠(yuǎn)都是。那紅燈一直都在角落，閃著不起眼的紅光，卻能照滿全部的世界。

燈滅，紅衣落地，屋里屋外同樣熾熱地?zé)^，然后是入夜的凄寒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