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納米

???自新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的結(jié)盟伊始，與此岸所對立的彼岸的世界成為基督教徒所宣稱的天上的國。“上帝”，作為全知全能全善的第一推動者，成為基督徒們受崇拜的對象，亦成為后世哲學家們討論的重要對象。但哲學家們的上帝與普通教徒的上帝是儼然不同的。哲學家們所討論的上帝是抽象化的理智對象，而在教徒那里，卻是活生生的感性現(xiàn)實。絕大多數(shù)教徒們信仰上帝并不是因為所謂的“本體論證明”（Ontological argument）、“宇宙論證明”（Cosmological argument）等知識分子的自娛自樂，而是出于一種矛盾——依賴自然與征服自然的矛盾。這不僅僅適用于基督教，也適用于一切帶有神秘主義要素的類宗教意識形態(tài)。

一、自然崇拜

????正如費爾巴哈在《宗教的本質(zhì)》中所寫：“自然（The nature）是宗教的最初原始對象?！倍烤故裁词亲匀荒?？就其本質(zhì)就是“非我”——聽起來有些謝林的味道，但這就是事實，我們所談?wù)摰摹白匀弧笔聦嵣暇褪侵浮俺宋抑獾囊磺小薄６诮叹褪前逊侨酥锶嘶?，即以人的方式理解自然?！叭水斎徊⒉皇枪铝⒌貎H僅靠著自己便成了他之所以為他；他必須有另外一些存在者得到支持才能成為他之所以為他”。而人類的支撐物，便是自然。最初的人以身體與思想去度量自然，仰賴于自然的施舍而生存于世。自然崇拜本質(zhì)是崇拜“支撐我們生活的自然”，而非純粹自在的自然。因為人崇拜著的是“幫助了自己”的自然。如若自然不支撐著人類自己的生活，那人類又何必去感謝它、崇拜它呢？中國古代的民眾會祭祀灶神，因為人們認為爐灶是自己生存、生活不可或缺之物；而東南地區(qū)的漁民則會崇拜掌管海洋的媽祖，也無非是因為漁業(yè)是漁民們賴以生存的必要。動物對于人的生活很重要，便有了動物崇拜；人口是農(nóng)業(yè)再生產(chǎn)的基石，也便有了生殖崇拜。

????并且，人們對自然崇拜并不是要崇拜其本身，而是要崇拜自然背后的“神明”——一個異于自然的、以類似于”人”的方式存在的存在者。這是因為信仰者們以這樣一種邏輯來理解自然：自然背后存在著“精神”（Nous），自然在精神的驅(qū)動下保護著我們的生活，否則自然又為什么要幫助我們呢？如若自然后面不存在一種“精神”，那么自然又是如何驅(qū)動起來的呢？自然的運動超出了人的理解范圍，而人則只能以人度自然——既然人是在意志的操作下運動起來的，那自然背后也必然存在著一種不可見的意志在安排著一切。此便將自然精神化了，甚至可以說是將自然人化，并最終導(dǎo)向?qū)ψ匀坏纳窕?/p>

????在基督教的描述中，上帝以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世人；在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女媧造人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參考了女媧自己的形象。而人的誕生，又往往被視為精神的現(xiàn)世化的實現(xiàn)。在此，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驚人的相似——人自戀地為世界擬定了一種以人為核心的目的論。世界的誕生，即自然的出現(xiàn)，最終是為了人而存在的，自然是神給人的恩惠。而人在現(xiàn)世要做的，就是遵循神明所定下來的種種美德。而人感恩神，也無非是因為祂的存在是我們之因罷了。

????“外神內(nèi)人”的世界秩序圖景躍然于眼前。自然崇拜的本質(zhì)恰恰就是人對于自身的崇拜。只不過在古代社會，人本身的力量太過于弱小。人將自己認知為有限物，那么與人相對的自然也便是無限的了。人類將一切美德加諸于神之上——也便是自然之上。我們將非人的一切看作自然，也便賦予了自然無窮的可能。試問世間一切有什么不寄居于自然這一背景之下呢？當自然作為一個集合而被認知時，不那么自然也便成為了“全知全能全善”（Omniscient, omnipotent?and omnibeneficient）的存在——一神教與多神教的差別無非在于是將一切肯定性給予一個太一（The one），還是分散到多樣性當中去罷了。禁欲主義與神秘主義則在人對自身有限性的肯定上展開——我們是對自然的否定，但自然卻恰恰是美好的，那無疑人就是丑陋的、罪惡的；自然的廣闊超過了我們認知的極限，是“不可試探”的。

????血緣崇拜，尤其是對父母的崇拜，則是自然崇拜的變種。我們與其去崇拜作為人的最初的創(chuàng)造者的、遙遠的、第一因的上帝，不如去崇拜作為我們直接的創(chuàng)造者的、最近因的父母（及其所代表的血緣關(guān)系）。血緣崇拜的本質(zhì)無非是將自然崇拜所依賴的自然轉(zhuǎn)變?yōu)樯鐣P(guān)系，即不僅僅是自然養(yǎng)育著我們，更是我們的祖祖輩輩、父母親戚養(yǎng)育著我們。

????人對于必然性有著一種病態(tài)的渴求，但未來的現(xiàn)實確是滿眼的可能性。正如我們都害怕未來可能發(fā)生的疾病，可能發(fā)生的災(zāi)難，而喜歡安定的未來。人因而通過禱告、祭祀等方式渴求“神”去庇佑他們。而宗教的全部也就是通過儀式而表達對必然性的訴求?！吧系垡猿绨菟?、禱告他的人為前提......也就是說，上帝是一個存在只與宗教的存在同在、本質(zhì)只與宗教的本質(zhì)同在的對象......上帝也只存在與信仰里，只對宗教存在，只存在于信仰里，只對信仰存在?！比藗兊脑竿鞘裁礃拥?，他們的神就是怎么樣的，神即渴求。不過一個很矛盾的事實是，人們既要把一切美德歸于自然，在祭祀時卻又常常是為了“安撫憤怒的神明”。甚至于在一些原始宗教中存在人祭等以現(xiàn)代倫理來看十分不道德的儀式。

????人渴求征服自然，但又恐懼自然，便有了神；而隨著啟蒙運動與工業(yè)革命的發(fā)生，人走出了對自然的恐懼。自然宗教在現(xiàn)代社會的潰敗，究其根本是自然崇拜的潰??；而科學與理想在現(xiàn)代社會的勝利，就其根本不過是理性崇拜的勝利。人與神的關(guān)系本質(zhì)上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只不過樸素的人本目的論帶來了自然宗教，而理性與科學帶來了啟蒙宗教。對自然的宗教化是人在人與自然關(guān)系中處于弱勢地位時的無奈，一旦人類處于每向自然進軍一分，對自然的敬畏就少一分。自然宗教是將自然神化，那么啟蒙宗教就是將人神化。世界秩序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倒轉(zhuǎn)。歷史的自我中心主義前所未有地占據(jù)了人類意識形態(tài)的根本，過往的一切都被解釋為是為了人類現(xiàn)代的當下。

二、千古爭論：論感性表象（Representation）的可靠性

????費爾巴哈關(guān)于宗教的論述基于一個前提：感性表象是可靠的、實在的。馬克思的感性實在論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批判費爾巴哈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見馬克思《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批判關(guān)于感性表象究竟是否可靠是一個“純粹的經(jīng)院哲學的問題”，要從“實踐”（Practice）的角度來理解感性實在論，換言之，從“改變世界”的角度來理解感性實在論。這也是一種以懸擱的方式來解決感性表象問題的辦法。不過我們還是在此得從理論的角度出發(fā)，講一講在“解釋世界”時感性表象的可靠性為什么會成為問題。

????什么是感性表象？就是我們的所直接感知到的一切。它們似乎無比真實，但是如若我們考察一些例子，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很有意思的問題。

????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我們所看到的真的是事物最原本的樣子么？假設(shè)你的房間里有一把木質(zhì)椅子，此時陽光明媚，照亮了椅子，你看到椅子呈現(xiàn)出亮黃色；過了一段時間，天色漸沉，房間暗了下來，你再去看椅子，它卻顯現(xiàn)成了椅子上的油漆原本的米白色。但椅子就必然是米白色的嘛？讓我們把時間的因素考慮進去。這把椅子被你遺忘在房間的角落，而你也很久沒有再回到這個房間。二十年之后，你因為機緣巧合再次回到這里，你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把椅子的油漆褪色，露出了里面的灰褐色的木料。事物的顏色，作為一種偶性（Unforeseen），我們沒有辦法將其確定下來。哪怕是木料原本的顏色，也會隨著條件的改變而變化。如此一來，我們的感性受到外在影響，幾乎沒有辦法讓我們能百分百地確信我們所感知到的表象就是事物的實在。依照亞里士多德的范疇（Category）表，除了我們可以說“椅子是有廣延的”之外，我們什么實在的東西都確定不了。

????更進一步講，我們何以稱一把椅子為一把椅子？或者說，我們何以知曉一把椅子的是其所是（Being）？我們假設(shè)你面前有一堆用來做椅子的木料。如果這些木料散亂地擺放在桌面上，東一塊西一塊，你肯定不會說這是一把椅子——但如若我們將木料拼合起來，依照一定的“結(jié)構(gòu)”（Structure）將其構(gòu)成為椅子的“形式”（Form），在此，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椅子誕生了！回顧下這個過程吧，我們什么時候稱有了一把椅子，當且僅當椅子的形式顯現(xiàn)之時。柏拉圖基于此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形式是實在的，反之，我們所直接感受到的一切具體的質(zhì)料（Material），或用馬克思的用語來講的叫“物質(zhì)”，都是不實在的。這似乎很反常識，但卻一下讓人難以反駁。我們可以回到這個椅子誕生之前，難道木料就是物質(zhì)實在的直接呈現(xiàn)嘛？不是的，木料也是更為細小的組成成分按照一定結(jié)構(gòu)組成形式的結(jié)果。歸根結(jié)底，如果沒有形式，萬物什么也不是。而形式是如何被我們認知到的呢？通過理性。所以感性所提供的表象，只是為了讓我們的理性能夠發(fā)揮作用去認識世界而已。

????柏拉圖的這種學說叫做理念論（Idealism），也可叫做形式論，即馬克思用語中的“唯心主義”。理念（Idea）與形式二者一般可以混用。我們暫且不論其正不正確，本文不是正經(jīng)的學術(shù)論文，但至少我們可以知道，柏拉圖的學說開啟了西方哲學關(guān)于感性表象的實在性問題的千年爭論，并由此引申出了幾乎全部的形而上學與認識論問題。

????費爾巴哈反對宗教，恰恰依賴于“感性可靠”這一前提。為什么呢？因為如果感性是不可靠的，那么我們就必須得承認在我們所直觀到的整個世界的背后存在另一套異于世界本身的秩序。那么，我們就不得不去承認在抽象層面上宗教的根基是可能的——這里并不是說具體宗教的神明是存在的，宗教的神明是一種庸俗化的粗淺理解，柏拉圖本人也對當時古希臘流行的神話頗有微詞，而是說哲學的、抽象的作為世界支撐的精神性的理念存在的合理性。

????對于這一問題，歷史上的哲學家們討論得太多了，距今也沒有一個真理性的答案。當然，現(xiàn)在的哲學也已經(jīng)基本放棄追求永恒不變的真理這一幻想了。對于這些問題的爭論，鑒于本文篇幅及性質(zhì)，暫且按下不表。如若你對這一問題感興趣的話，去讀一讀哲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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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文獻：

《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

《宗教的本質(zhì)》，費爾巴哈

《基督教的本質(zhì)》，費爾巴哈

《范疇篇 解釋篇》，亞里士多德

《柏拉圖對話集》，王太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