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潮奔涌]

? ? ? ?這之后在位的是胤喜帝，雖然耽于詩畫，卻是個頗為敏銳的皇帝，他即位之初就意識到離國有點不對頭。

? ? ? ?其實只要多花心思，不難看出嬴無翳的反心，他統(tǒng)治著一片密林山地，要保家衛(wèi)國就該多 練一些輕步兵，雷騎兵這種東西，在密林里根本施展不開。輕騎最好的戰(zhàn)場，是開闊的平原或 者高原才對，帝都所在的地方，是東陸最平整的高原。

? ? ? ?但那時嬴無翳實在是太順從了，簡直是諸侯里忠心愛主的楷模，喜帝不好意思直接責(zé)問他，于是派了使者前去離國封賞嬴無翳并且暗中觀察。

? ? ? ?嬴無翳覺察了喜帝的用意，在九原城安排了盛大的儀仗迎候使者，每日里招待使者宴飲，并且?guī)笋R打獵，向他介紹自己豢養(yǎng)的諸多名馬，每次出獵皆有雷騎相隨，這支紅色的騎兵在使者看來簡直是天生為狩獵而建的，是嬴無翳帳下的一群獵手。嬴無翳帶著使節(jié)和表弟燃陀以及數(shù)百雷騎深入密林獵取珍貴的野獸，作為獻給皇帝的禮物，又向使者饋贈妖燒的越人少 女，每個晚上都幕天席地地痛飲。

? ? ? ?越州的風(fēng)物和嬴無翳的好客完全迷惑了使者，他收了嬴無翳的好處，只覺得這位離侯玩樂之心太盛，不管野有餓殍，一味地好酒嗜獵，還總要拉他作陪，搞得使者也覺得身體有點支撐 不住。

? ? ? ?使者回到帝都，對喜帝再三表述嬴無翳的忠誠，并說，離侯所以豢養(yǎng)騎兵，只是性格貪玩，最大的愛好就是名馬和騎射，勝于愛婦人……

? ? ? ?喜帝雖然懷疑，但還是暫時地安心了。

? ? ? ?這位使者的目光短淺歷史上已經(jīng)公認(rèn)。男人愛好廚藝的多半是因為貪吃，男人愛好經(jīng)商的多半是貪財，嬴無翳這種愛好名馬騎射的，練成了之后，怎么可能不去最大的獵場試試身手呢？

? ? ? ?天下，才是這個男人真正的獵場。

? ? ? ?嬴無翳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多，喜帝的猜忌下，第二個使團很快就會來探查他的動靜， 他決定動手了。

? ? ? ?他面臨的最大難關(guān)就是殤陽關(guān)，“東陸第二雄關(guān)”“帝都南鎖”。這座雄關(guān)橫亙在中州和宛州之間，城墻高厚，守軍精銳，無法快速攻克。七百年之前，胤朝的開國皇帝白胤以十萬人死傷的代價才攻克這座關(guān)卡進入帝都。嬴無翳沒有十萬大軍，就算有，他猛攻殮陽關(guān)的時候背后也會被忠于皇室的楚衛(wèi)國進攻，沒有絲亳勝算。

? ? ? ?嬴無翳決定翻山。

? ? ? ?翻越雷眼山，這對于人類來說是一種極限挑戰(zhàn)，因為根據(jù)記載雷眼山是無法翻越的，是 “天塹”，詩人這樣形容雷眼山，“雷眼山，連天壁，鷹飛不得渡，淵中骨連城?！?/p>

? ? ? ?雷眼山高度驚人，是一座雪峰，幾座主峰終年被積雪覆蓋，越州的山跟雷眼山比起來只能算作丘陵，沒有什么人類能在雷眼山地區(qū)生活，人跡罕至的密林中隱藏著不為外人所知的兇獸，有幾種是在古書中錄為“神獸”的，所以自古以來，也沒有什么被記錄下來的“道路” 。 雷眼山山腳附近被“河絡(luò)族”所占領(lǐng)，這個智慧種族的人數(shù)雖然遠不如人類多，卻掌握著精深的冶煉技術(shù)和機械技術(shù)，他們的武士個頭矮小，卻攜帶致命的連擊弩，可以連續(xù)發(fā)射二十支短矢,貫穿力強大，金屬武器的鋒刃可以輕易地切開離國引以為豪的“越人刀”。河絡(luò)族說不上喜歡人類，除了和少數(shù)人類商隊交易獲得一些必需品之外，他們對人類異常警覺，在河絡(luò)看來，人類是“無信者”和“瀆神者”,而河絡(luò)是篤信神明的，所以人類踏入河絡(luò)族的領(lǐng)地，結(jié)果不堪設(shè)想。

? ? ? ?但是跨越雷眼山進軍，要比繞道殤陽關(guān)更快，只要能翻過雷眼山，帝都天啟城仰首可見。

? ? ? ?開國皇帝白胤曾經(jīng)在雷眼山的北麓設(shè)置了一座關(guān)隘，這座城由三千人駐防，名為“眠龍城”，這座城市建立的初衷就是防止有人翻越雷眼山進擊帝都。白胤這個人的決定有時理由很奇怪，他是個獨斷專行的人，并不太和人討論，在他極大的權(quán)威之下，這座看起來遠沒有必要的“眠龍城”耗費巨資建立了，白胤下令說，此城“萬世子孫不得毀棄，永為帝都金湯之固”。但是這座城堅持了大約兩百年就被荒廢了，城還在，守軍卻撤出了，因為三千人徒守一 座山城，兩百年來沒打過一仗，實在是不小的開支。后世子孫還是把白胤的“金湯之固”給撤了。

? ? ? ?誰也不知道白胤何以有這樣的先見之明設(shè)置這座城市的，如果后世子孫能夠聽他的話……

? ? ? ?誰也不知道嬴無翳怎么翻過雷眼山的，他用了足足半年時間，帶著他的五千雷騎軍，全 部輕裝，徒手翻越。這群以強悍著稱的戰(zhàn)士安然經(jīng)過了河絡(luò)族的領(lǐng)地，經(jīng)歷了高度和嚴(yán)寒的考 驗，在崇山峻嶺中硬是摸索出一條道路，以冰鑿和匕首攀上堅冰，以繩索墜下絕嶺，最后安然 地踏上了中州土地。

? ? ? ?僅僅折損了三十個人，可見雷騎軍個人素質(zhì)的強橫。

? ? ? ?這是一場豪賭，如果失敗，嬴無翳連返回離國的路都沒有。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國中只有李桐一力獨撐，反對嬴無翳的勢力正在醞釀。前面只有一條路，通往帝都，拿下帝都，就能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帶兵上京的諸侯。

? ? ? ?因為無法帶著戰(zhàn)馬越過雷眼山，所以嬴無翳提早就在中州準(zhǔn)備好了五千匹北陸血統(tǒng)的良馬。這是歷史上的一大懸案，五千匹戰(zhàn)馬是一個龐大的馬群，一般販馬的大商戶一次也就帶千余匹馬上路，如何能夠把五千匹馬神不知鬼不覺地運至雷眼山下等候嬴無翳，著實不容易。但 是嬴無翳做到了，說明他這次武力進京預(yù)謀已久。

? ? ? ?人馬匯合之后準(zhǔn)備向著帝都發(fā)起沖鋒了，這時候嬴無翳才發(fā)現(xiàn)荒廢的眠龍城。

? ? ? ?嬴無翳當(dāng)時驚呆了，因為從來沒有機會實地考察雷眼山以北，他僅僅是從一份地圖上得知那里荒無人煙樹木濃密，而走出森林之后，荒野上一座大城仿佛天降般矗立著。

? ? ? ?嬴無翳帶兵入城，看到其中井井有條的設(shè)置，不禁贊嘆說白胤確實是一位罕見的軍事家，“奈何子孫無德，此天意以帝都授我！”

? ? ? ?再無阻礙了，"赤潮”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的時候，正值天啟開城，曙光中這支大軍自東而來，沐浴一身霞光。守城的軍士甚至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連關(guān)閉城門都來不及，離軍奔涌入城，“赤旗所至，獅子咆哮”。

[獅子獵天]

? ? ? ?喜帝在太清宮中，聽見外面人馬喧囂，知道有變，但此刻他已經(jīng)找不到群臣了，手中可以調(diào)用的軍隊不過虎賁百人和金吾衛(wèi)數(shù)百人。

? ? ? ?國難當(dāng)頭群臣無用，這是皇帝最深重的悲哀，但是喜帝沒有退避，這個年輕皇帝的堅毅在此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正是這種堅毅的性格，導(dǎo)致他在幾年之后忍無可忍，帶著金吾衛(wèi)沖擊 嬴無翳的府邸，被亂軍所殺。

? ? ? ?喜帝手中僅剩的武器，是皇家的威嚴(yán)。他認(rèn)為皇帝對于嬴無翳還是有用的，因為畢竟離國的軍力跟諸侯加起來的兵力相比還是太弱，嬴無翳只有挾天子而令諸侯，只要嬴無翳想要挾天 子，那么總也得對天子有點尊重。

? ? ? ?喜帝命令內(nèi)監(jiān)把皇宮“劍閣”中的名劍都捧出來，這些古劍都是歷代皇帝曾用過的，無一不是罕見的利器，皇帝死后，有些佩劍就以紫檀白玉裝裹，藏在劍閣中，子孫可以選擇佩劍以適應(yīng)不同的場合。他命宮人為他穿上天子甲胄，懷著佩劍，在太清殿上等著嬴無翳。

? ? ? ?嬴無翳大步上殿，本來期待看著皇帝瑟瑟發(fā)抖捧著國璽等他，可國璽卻捧在內(nèi)監(jiān)手里，而

年輕的皇帝站在數(shù)十柄玉裝劍中央，橫眉立目。

? ? ? ?嬴無翳吃了 一驚。

? ? ? ?喜帝要的正是這種效果，大步上前，指著當(dāng)先一柄長劍怒喝說：“嬴無翳聽著！這是薔薇皇帝佩劍 '承影’，亂世之劍，殺伐之刃，殺十萬人，乃澄清玉宇！”

? ? ? ?“這一柄，是風(fēng)炎皇帝佩劍’烈光’，以此劍斬蠻夷，直搗北都！”

? ? ? ?“這一柄，是誅逆之刃'血河’，文帝以此劍在太清宮前投殺作亂的白城王，誅其滿門！帝皇一怒，血流成河！”

? ? ? ?最后喜帝指著嬴無翳的面門，厲聲斥曰，“逆臣！看我白氏歷代祖先之鋒！爾得無畏乎？ ”

? ? ? ?這時候喜帝發(fā)現(xiàn)嬴無翳亳無期待中被震懾的表情，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 ? ? ?“逆臣！爾得無畏乎？ ”喜帝只得重復(fù)。

? ? ? ?“陛下，臣五千雷騎軍，殿外護駕。”嬴無翳回答。

? ? ? ?喜帝覺得這個鄉(xiāng)下諸侯大概是不太通文化，迄今沒有搞懂他的意思，再次重復(fù)說，“逆臣！爾得無畏乎？ ”

? ? ? ?嬴無翳終于沒轍了，只好說真話了，“陛下，臣有殺人刀五千，陛下示我玉裝劍數(shù)十，以五千刀對數(shù)十劍，臣不知畏從何出？ ”

? ? ? ?陛下，我五千把刀在外面扛著呢！您給我看幾十把好劍，我到底怕你什么啊？

? ? ? ?喜帝往外看去，五千雷騎立馬，灼目赤旗飄揚，那是一支越人組成的軍隊，他們的眼里，根本不是煌煌帝宮，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 ? ? ?喜帝的熱血一寸寸地涼了下去，怒氣和傲氣緩緩地抽離，只剩下濃烈的悲辛。

? ? ? ?嬴無翳直視喜帝的眼睛，沒有一絲畏懼。

? ? ? ?對于嬴無翳這樣的男人，先皇英靈不過是團空氣。他也曾俯首翹臀地充當(dāng)皇室的忠狗，只 是那時候他麾下的刀還不夠多，如今他刀夠多了，都翻臉打到帝都來了，他還怕鬼？

? ? ? ?不畏蒼天，更無畏鬼神。

? ? ? ?“抱緊了，我還用得上！”他對捧著玉璽的內(nèi)監(jiān)說完，轉(zhuǎn)身出宮。

? ? ? ?喜帝輸了，詩畫皇帝跟尚武流氓們講條件，是很難找到共同語言的。

? ? ? ?次日，詔書降下，離國由侯國升為公國，嬴無翳加公爵，此外，一個前所未有的頭銜被授予嬴無翳，“天啟守護使”。一個諸侯，被皇帝任命來守護帝都，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像是一個笑話。這個頭銜的隱含意味是，在胤朝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被皇帝承認(rèn)的“諸侯霸主“，橫空出世！

? ? ? ?七百年來，不是沒有人想過要稱霸，不是沒有人在心里覬覦帝位，甚至不是沒有人試圖把兵鋒指向天啟城。

? ? ? ?但是沒有一人能夠仰望天啟城的城墻。

? ? ? ?嬴無翳做到了，做到這件事的時候，他同時把長達大胤朝長達七百年的世家政治體系撕開了缺口，這是身為皇帝的白清羽也未能達成的。

? ? ? ?真正的亂世降臨了，從此家族血統(tǒng)不再能決定一個人的人生，亂世英雄，靠的是手中長刀、胯下駿馬和身后飛揚的五千面赤旗！

? ? ? ?諸侯連夜匯集大軍，漫天烽火，狼煙飛騰，數(shù)以十萬記的大軍正在前來討伐的路上，嬴無翳以一場豪賭而得的功業(yè)可能在一個月后就會易手。此時此刻，那個曾經(jīng)任性地剃光頭發(fā)、 在自己頭皮上紋“我本南蠻”的離國少年，披著赤甲揚著赤旗，滿心期待地站在天啟城的城墻 上，望向勤王軍來的方向。

? ? ? ?他已經(jīng)決意把數(shù)量遠勝于己的勤王軍滅殺在王域之中。這是他人生的下一場豪賭，即將開 始。

? ? ? ?縱覽嬴無翳的一生，成敗都在于他的賭性。

? ? ? ?他是個有耐心能等待的賭徒，但是一旦決定要做什么，就會不計代價。他會把自己的一切坦然地放在賭桌上博取十倍百倍的回報，因為他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南蠻人，他要的東西很多很多。他的心太寬廣，茫茫天下都無法容納，這就是所謂“野心”，對四野八荒的渴求。

? ? ? ?胤末亂世里的英雄很多都是嬴無翳的學(xué)生，他們直接或者間接地從嬴無翳那里學(xué)會了 “鐵 腕“，以及“天下之眼”——意指眼中能見到天下的廣闊而非一時一地——這些輝耀史書的名字包括：燮羽烈王姬野、“雪國白虎”雷千葉、“御殿羽將軍”息衍……

? ? ? ?但失敗也源于此，他進軍從來不顧后勤，他開戰(zhàn)很少顧及國家的現(xiàn)狀，他乘勝追擊的時候甚至無懼陷阱。一次又一次的豪賭，總有一天會在賭桌上輸?shù)梅治牟幻?/p>

? ? ? ?其實嬴無翳自己未嘗不知道這樣做的風(fēng)險，但他血管里流淌著激蕩飛揚的越人血，他無法克制自己的沖動。

? ? ? ?嬴無翳這種男人，總要對世界證明的無非是他在，他昂首于天地間，他的長鞭所指、馬蹄所至，迎接他的應(yīng)該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盛大的光榮。

? ? ? ?他是亂世風(fēng)云的引領(lǐng)者，是獅子，也是魔王，有他在的時代，他是整個東陸的敵人，他逝去之后，每個敵人都緬懷他。

? ? ? ?大燮神武元年，燮羽烈王姬野成為亂世的新霸主。這位嬴無翳霸業(yè)的真正繼承者于若干年后再一次叩開帝都的大門，逼迫皇帝把“燮王”和“安國攝政王”的名號授予他，他登位的儀式在宮中舉行，皇帝好似要禪讓一般捧著冠冕在太清閣上等他。

? ? ? ?姬野的這一舉動并不為嬴無翳的舊臣們欣賞，姬野廢掉了 “離”的國號而代以“燮”，等若開辟了自己的國家。舊臣們有的甚至是被刀抵著后脊來參加這場盛典的，場中彌漫著陰霾和憤怒。

? ? ? ?但是，宮門洞開，姬野身披嬴無翳曾穿過的火色鎧甲而出，緩步登上玉階。舊臣們沉默片刻之后，跪拜于階前，涕淚俱下，唱頌聲如山呼海嘯。

? ? ? ?時隔多年，恍惚中，他們再次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背影，那個只為天下而活著的男人。

? ? ? ?死去的是他的身體，活下來的是他的精神。

? ? ? ?嬴無翳極盛的時候，“右驥”謝玄曾經(jīng)在酒醉中和他討論下一步的戰(zhàn)略說：君侯，天下偌大，我們所向披靡，可總得有個進軍的方向，若天許你馬蹄所到之處皆是離國的土地，你便要向哪國哪地而去？

? ? ? ?“管他什么方向，就給我準(zhǔn)備一千匹駿馬，我要前奔，前奔，一路前奔！晝夜不息，傾我畢生之力，跑到天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