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在《詩經(jīng)》的《麟之趾》一篇中，詩人以麒麟為喻，歌頌了一位出身高貴的貴族公子。麒麟作為中華文化中盡人皆知的圖騰，它究竟是一種純屬虛構(gòu)的圖像呢？還是一種曾經(jīng)在中平華大地上真實存在過的動物？

在所有關(guān)于科學(xué)和科學(xué)家的電影當(dāng)中，這是我最鐘愛的一部——《愛因斯坦與愛丁頓》。

倒不是愛因斯坦偉大的科學(xué)精神征服了我，僅就學(xué)習(xí)物理來說，我的天分實在太劣，絕不足以領(lǐng)會大師的學(xué)術(shù)思想。征服我的人是這部電影的編劇彼得·莫法特。他寫的下面這個橋段居然讓我這個物理學(xué)的門外漢輕而易舉地明白了“廣義相對論”的基本原理：

影片中，科學(xué)家愛丁頓在一次家宴上現(xiàn)場演示了這個原理。他讓自己的妹妹和一位英國皇家天文學(xué)會的同事把餐桌布抬起來，說“讓我們設(shè)想這張桌布就是太空”。緊接著，他把一塊面包投入桌布的中心，桌布隨即在重力的作用下形成凹陷。

（愛丁頓）“如果我們把這塊面包當(dāng)作太陽的話，太陽被投入到宇宙空間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同事）“它會圍繞自身，在宇宙空間中形成一個特定的形狀?！?/p>

接著，愛丁頓又把一個蘋果從桌布的邊緣滑了下去。蘋果從邊緣開始，以螺旋運動的軌跡逐漸靠近位于凹陷中心的面包（也就是愛丁頓假設(shè)的太陽）。

（愛丁頓）“很明顯，蘋果是傾向于直奔太陽而去的，可它卻做不到，為什么？”

（同事）“因為它必須沿著太空中形成的曲線形狀來運動?！?/p>

（愛丁頓）“這就對了！太空是有形狀的，而這就是萬有引力的作用。太空的形狀決定了天體的運行軌跡；反過來，這些軌跡又向我們揭示了太空的形狀是什么。我們可以設(shè)想，當(dāng)星光靠近太陽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呢？”

（同事）“會彎曲！”

（愛丁頓）“沒錯兒，這就是愛因斯坦的結(jié)論?！?/p>

……

如果說科學(xué)的精神是要從桌布、面包和蘋果這樣具象的事物中抽繹出原理來，那么文學(xué)的精神則正好相反：無論它要講述多么抽象的道理，表達多么晦澀的感情，都必須首先把它還原成桌布、面包和蘋果。缺少了有血有肉、具體可感的形象，文學(xué)的生命力將會趨于枯竭。

這個還原的過程區(qū)分出了文學(xué)的佳什與拙作，檢驗出了作者的天才與凡庸，無數(shù)的人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倒在了這個過程中，比如下面的這首作品：

麟之趾，

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麟之定，

振振公姓，

于嗟麟兮。

麟之角，

振振公族，

于嗟麟兮！

——《詩·周南·麟之趾》

這首詩中贊美的“公子”應(yīng)該是一位血統(tǒng)高貴的貴族男子?？蓡栴}是，傳說中的“麒麟”是什么樣子？它的形象又在哪一點上像這個男子呢？

在解釋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將會首先遭遇這樣一個困難，那就是關(guān)于麒麟究竟是一種傳說的動物還是真實的動物，如果是一種真實的動物，那它又會是什么動物，直到現(xiàn)在，都是眾說紛紜，尚無定論的事兒。

據(jù)我個人的拙見，我是相信麒麟的真實存在的，因為《左傳》把這件事兒說得有鼻子有眼：

（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以為不祥，以賜虞人。仲尼觀之，曰：“麟也?！比缓笕≈?/p>

——《左傳·哀公十四年》

《左傳》說，公元前481年春天，魯哀公在西行狩獵的時候捕獲了一頭麒麟，但是他和手下眾官員都認不得這頭長相奇怪的動物是什么，一度誤以為是不祥之兆。直到請來孔子做鑒定，才澄清這頭動物原來就是麒麟。

這個記載說明，對麒麟這種神秘的傳說動物的命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春秋以前的許多年。在那個時候，麒麟曾經(jīng)活躍在魯國境內(nèi)，是一種尋常的動物。然而，隨著時代的推移，麒麟越來越稀少，越來越罕見。直到魯哀公之世，大多數(shù)人已是只聞麒麟之名而未睹麒麟之形。博物多識的孔子應(yīng)是依據(jù)古書中記載的動物性特征判定魯哀公的捕獲就是麒麟的。

我們不必輕率地質(zhì)疑《左傳》的記載，因為《左傳》中的這頭麒麟很可能不是后世摻雜了若干想象的這副模樣：

而更有可能是這副模樣：

王暉先生在《麒麟原型與中國古代犀?；顒幽弦瓶肌芬晃闹袑懙溃?/p>

麒麟單稱麟, 又作麐, 古文字中作“蔽”, 古代被視為四靈獸之一。麒麟身上有鎧甲式的外表及圓泡釘式的紋斑“ 肉甲”而被稱為“麐” ( 蔽) 或“ 麟”, 因有頭頂部的一只角而被歸于鹿屬動物。但據(jù)頭上獨肉角、鎧甲式外表、圓泡釘式“ 肉甲”與馬蹄類圓蹄, 其原型為印度犀牛。印度犀牛因為氣候環(huán)境的變遷, 不斷南移, 中原少見,偶爾來至中原, 便被認為是因圣王“仁德” 而來, 這便是麒麟被神化的原因。

——《麒麟原型與中國古代犀?；顒幽弦瓶肌?/p>

長相奇特，甚至有些丑陋的印度犀牛究竟怎樣和一位英武的貴族男子搭上了關(guān)系？對“麟之趾，振振公子”這一句，《毛詩傳》的解釋是：

麟信而有禮，以足至者。

——《毛詩正義》

古人傳說，麒麟這種動物，“行步中規(guī)，折還中矩”（《廣雅·釋獸》），這其實源于對犀牛的生活習(xí)性的附會。王暉《古文字中“麐”字與麒麟原型考——兼論麒麟圣化為靈獸的原因》一文分析說：

犀牛每天的活動路線固定, 且有一定的勢力范圍。犀牛在經(jīng)過荊棘叢生的密林時, 純靠力量鉆出一條“涵洞”穿行過去。從它們覓食場地到水源的路上, 往往要穿過密林中這樣的“涵洞”。

犀牛在固定的地方排便, 積攢成堆, 還經(jīng)常用角在糞堆周圍掘出溝。這些糞便起著劃分它們地界標(biāo)記的作用。它們還在一些地方排尿并蹭上氣味, 以標(biāo)出地界。這些都說明犀牛是有一定的勢力范圍, 與古書所說麟“行步中規(guī), 折還中矩”是一致的。

——《古文字中“麐”字與麒麟原型考——兼論麒麟圣化為靈獸的原因》

《毛傳》說“振振，信厚也?！薄恩胫骸返淖髡呤窍胗孟５摹靶胁街幸?guī)，折還中矩”來贊美男主人翁，說他是一位信厚有禮的彬彬君子。

可問題是，“行步中規(guī)，折還中矩”并不是犀牛的原始生活形態(tài)，而是人為抽繹、附會的禮樂精神。在“麟之趾”這一句詩中，我們也無法將這種禮樂精神轉(zhuǎn)化為字面上的具體形象。用它來比喻貴族公子，詩人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以抽象來比喻抽象的陷阱。

當(dāng)然，我的這種評價或許有點苛刻了，因為關(guān)于詩人的這番形容還有另外一種解釋的可能。

那就是在他身處的時代，人們對麒麟的這種所謂的“特質(zhì)”仍是家喻戶曉，因此詩人以麒麟作比，仍能喚起讀者心中鮮明的形象感，就好比我們今天說一個不守成規(guī)、膽大妄為的孩子像“孫猴子”一樣——“孫猴子”，誰又真的見過呢？

只是到了今天，我們已經(jīng)與詩人創(chuàng)作《麟之趾》的語境脫離得太久，于是“麟之趾”的比喻，也就是失去了它原始的修辭效力。

參考文獻：

孔穎達《毛詩正義》；
王暉《麒麟原型與中國古代犀牛活動南移考》；
王暉《古文字中“麐”字與麒麟原型考——兼論麒麟圣化為靈獸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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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