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與死

無需任何背景。兩個(gè)宦官說著話出場(chǎng)。

——這個(gè)月真是，又有六個(gè)官妃要分娩。假如給她們稱稱體重，說不定一下就是數(shù)十人呢。

——難道統(tǒng)統(tǒng)不知何人所為?

——全然不知。按說不應(yīng)該這樣呀。后宮那種地方，除了你我這樣的，男人進(jìn)不去呀。可令人驚詫的是，每個(gè)月都有宮妃育子。

——是否有什么男人躲在后宮呢?

——我原先也那么考慮過。可不管增加了多少守衛(wèi)，都無法抑止宮妃們分娩。

在宮妃之中探聽一下，是否會(huì)有結(jié)果?

——哎，這可真是怪了。我沒少打聽。據(jù)說，還真是有男人藏在宮里。可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哦， 這可真的有些奇怪。

——難以置信。對(duì)于那個(gè)奇異的隱身男子，我也是知之甚少。不論怎樣，總得有個(gè)防備良策。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我一時(shí)也無良策。 反正男人的存在，確鑿無疑是吧?

——想來如此。

——那么，能否在宮內(nèi)撒些細(xì)沙呢?那男人總不會(huì)從天上飛來吧。只要在地上行走，總會(huì)留下足跡的呀。

——嘿!這倒是條妙計(jì)。只要他留下了足跡，抓他也就不難。

——不知是否奏效。試試吧。

——我馬上去辦。 （兩人離去。）

一群宮娥播撒細(xì)沙。

——好啦。全都撒過了。

——那邊的角落還沒有撒到。（撒沙。）

——來， 過廊里也要撒上一些。（眾人離去。）

兩位青年坐在燭燈之下。

B? ?? ? 到那兒去，已經(jīng)一年有余啦。

A? ??? ?時(shí)光如梭。一年之前，我已厭倦了唯一-存在和至善至美的說法。 如今，連“自我”一詞的含義亦已忘卻。

A? ? ? ? ?我也是一樣。早就告別了“ 優(yōu)波尼沙陀哲學(xué)”①。

? ? ?①古印度婆羅門教的哲學(xué)思想，鼓吹宇宙本質(zhì)與個(gè)人本質(zhì)的完全一致。

B? ? ? ?那時(shí)，我總對(duì)生死問題苦思冥想。

A? ? ? ?是啊。當(dāng)時(shí)我們互相討論的，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說到思想，如今我等的言行，不知當(dāng)作何解。

B? ? ? ?對(duì)呀。打那以來，我竟然從未考慮過死的問題。

A? ? ? ?說來，這也未嘗不可。

B? ? ? ?那些問題，苦思冥想亦不得其解。執(zhí)迷不悟豈非蠢瓜？

A? ? ? ?可我們畢竟難逃一死呀。

B? ? ? ?一年兩年，還死不了。

A? ? ? ?但愿如此。

B? ? ? ?或許我們將死在那里?？烧扒邦櫤螅懶∨率?，好事兒便統(tǒng)統(tǒng)也體驗(yàn)不到。

A? ? ? ?你這說法不對(duì)。整天預(yù)想著死亡，這種快樂還有什么意義?

B? ? ? ?我才不管什么意義呢。也沒必要整日預(yù)想著死亡。

A? ? ? ?可這么活著，不是自欺欺人么？? ?

?

B? ? ? ?可也是。

A? ? ? ?你可以不過這樣的生活。你不也是為了遠(yuǎn)離所謂自欺欺人，才像今天這樣生活的嗎?

B? ? ? ?不管怎么說， 我如今可是沒有心情去思索。你也只好這樣了，除此之外還能怎樣活?

A? ? ? ? (露出哀憐的表情) 聽天由命吧。

B? ? ? ?別說這些沒味的話 了。天又要黑了。收拾收拾出門

A? ? ? ?嗯。

B? ? ? ?去，把那件隱身斗篷給我拿來。（A取過斗篷，交給 B 。 B 穿上斗篷，他的身影便消失了。只能耳聞其聲。）好了，走吧。

A? ? ? ?（穿上斗篷，同樣消失了身影。僅聞其聲。)夜露降臨了呀。

僅聞其聲。黑暗。

A的聲音? ? ? ?好黑呀。

B的聲音? ? ? ?你快一點(diǎn)。 我都要踩到你斗篷的下擺了。

A的聲音? ? ? ?我聽 見噴泉的聲音了哎。

B的聲音? ? ? ?嗯。 我們已在露臺(tái)之下了。

暗光之中，女人們?nèi)柯泱w，有坐姿，有站姿，也有睡姿。

——怎么今晚還不來呢?

——月兒都躲進(jìn)了云層。

——快點(diǎn)兒來吧。

——平常到這時(shí)候，就可以聽見他們的腳光了。

——光聽見聲音，其實(shí)更急人。

——是啊是啊。 必須接觸到肌膚。

——開始還挺嚇人的哩。

——我那天驚顫了一個(gè)晚上。

——我也是呀。

——他說“別怕”，是嗎?

——是啊是啊。

——可我還是害怕。

——生下他的孩子了么?

——早就生下了。

——喜 歡嗎?

——孩子挺可愛。

——我也想做一回母親哎。

——哎呀。煩死了。我可一點(diǎn)兒不想做母親。

——為什么?

——唉。你說討厭不討厭?我喜歡的只是男人的愛撫。

——那 也難怪。

A的聲音? ? ? ?今夜華燈初上。你們的肌膚在青紗之中蠕動(dòng)，真是美妙絕倫。

——啊呀! 是你在那兒?jiǎn)?

——到我這兒來嘛。

——今夜該到我這 兒來呀。

A的聲音? ? ? ?你是戴著金手鐲的嗎？

——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

B的聲音? ? ? ?那算什么。 你的秀發(fā)，發(fā)出素馨的清香。

——嗚。

A的聲音? ? ? ?你還是在顫抖呀。

——我高興呀。

——到我這 里來嘛。

——怎么還到你那兒去呢？

B的聲音? ? ? ?你的纖手多么柔軟呀。

——你永 遠(yuǎn)這樣待我，好嗎？

——討厭！今夜為何不來愛我？

——?jiǎng)e丟下我。好嗎？

——??！?。?/p>

女人的聲音漸漸變?yōu)檩p微的呻吟。最后便無聲無息。沉默。突然大量的兵士持槍沖了進(jìn)來。兵士的嘈雜聲。

——這里有腳印！

——這里也有！

——看!往那邊逃跑啦。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騷亂。女人尖叫著四處奔逃。兵士們循著足跡四下搜尋。燈光熄滅。舞臺(tái)變暗。

A和B身著斗篷出現(xiàn)。相反的方向出現(xiàn)一個(gè)男子，戴著黑色的面罩。光線微暗。

A和B? ? ? ? ?請(qǐng)問來者何人？

男子? ? ?你們不 會(huì)忘記我的聲音吧。

A和B? ? ? ? ?你是誰？

男子? ? ?我是死。

A和B? ? ? ? ?你說什么?

男子? ? ?我是死。

A和B? ? ? 死？

男子? ? ?不要大驚小怪。 我過去存在，如今存在，將來也存在。說起來，能夠稱作“存在”者，舍我其誰？

A? ? ? ?那你來此做甚？

男子? ? ?我要做的事情， 從來只有一件。

B? ? ? ?你就是為此而來么？??？是不是為此而來？

A? ? ? ?噢。你是為此而來。我早就等著你呢。我們還是初次見面吧。來吧！拿命來吧。

男子? ? ?（對(duì) B?）你也在等著我嗎?

B? ? ? ?不。 我沒有等你。我想活著。求你啦。讓我再品嘗一些生命的滋味好嗎?我還年輕。我的血管里還流動(dòng)著溫曖的血液。求求你，讓我再多少領(lǐng)略一些生命的快樂吧。

男子? ? ?你也該知道吧。 我是從來不聽什么哀求的。

B? ? ?（絕望的樣子）那我是非死不可啦。嗚呼！我真的非死不可了嗎？

男子? ? ?你打記事兒的那天起， 就已經(jīng)形同死尸了。能夠仰望太陽時(shí)至今日，全是我的慈悲賞賜。

B? ? ? ?那可不是我一人的過錯(cuò)。所有的人不都是這樣的命運(yùn)嗎？一出生即背負(fù)著死亡的重負(fù)。

男子? ? ?我說的可不是這個(gè)意思。 在此之前，想必你已忘記了我。你根本沒有聽到我的呼吸。你果真渾然不知嗎？你的初衷原本是要打破所有的欺蒙，獲得快樂。然而，你所獲得的快樂不過是另一形式的欺蒙。在你將我忘卻的日子里，你的靈魂處于饑餓的狀態(tài)。饑餓的靈魂總在尋找著我。顯然你想遠(yuǎn)離我，相反卻將我招到了身邊。

B? ? ?嗚呼哀哉。

男子? ? ?我并非在毀滅?一切。而是在孕育一切。你忘記了,我是萬物之母。忘記了我，也就忘記了生。忘記了生的人，只有毀滅一途。

B? ? ? ?嗚呼! (倒地而死。)

男子? ? ?（笑）愚蠢的家伙。（對(duì) A ）沒有什么可怕的。到我的跟前來吧。

A? ? ? ?我在等你。我不是一個(gè)懦夫。我不害怕。

男子? ? ?你不是想看看我的面容嗎？天就要亮了。你可以好好地看我。

A? ? ? ?你就是這般模樣嗎? 我沒有想到，你的面容竟然這般美麗。

男子? ? ?我并非來向你索命的。

A? ? ? ?不，我一直在等你。除了你，我對(duì)世事一無所知。我留著這條性命也是白搭。你帶我走吧。拯救我于苦難之中。

第三者的聲音? ? ?不得胡言!！好好看著我的面孔。拯救你性命者，乃是你心中有我。然而，我未曾說過你的行為統(tǒng)統(tǒng)正確。你看著我的面孔。你明白你的錯(cuò)誤了嗎？從今往后，你能否好好地活著，全靠你自己的努力。

A的聲音? ? ? ?在我眼中， 您的容顏益發(fā)年輕。

第三者的聲音? ? ?（靜寂之中）天已放亮。你隨我來，去到那無限的世界。

在黎明的光線之中，蒙著黑色面罩的男子與? A? 一同走去。

五六個(gè)兵士在拖曳 B 的尸骸。裸體的尸骸遍布傷痕。

? ? ? ? ? ? ? ? ? ? ? ? ? ? ? ? ? ? ? ? ——改編自《龍樹菩薩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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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芥川龍之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大正三年(1914)八月十四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魏大海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