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20)
7.
辰月的風(fēng)執(zhí)守是締情閣的???,因為這里離天墟很近。
他時常在午后穿過朱雀大街,到這溫柔鄉(xiāng)來尋找當差途中開溜的教長。天墟靜默,街市喧嚷,一街之隔仿若隔世。
教長通常在湖畔喝茶,手里隨便一本市井傳奇就能消磨到天黑,明顯只是來偷閑躲懶。心情不錯時也會點幾個姑娘,下棋,聽琴,潑墨,但見風(fēng)花雪月,不見聲色犬馬。
但他仍然覺得尷尬。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也不是教長該來的地方。所以他總板著臉,步履匆忙,仿佛看不見的怪獸在緊咬腳跟。臉熟歸臉熟,沒有任何一個姑娘膽敢上前招呼這儀表堂堂而拒人千里的男人。
今天也一樣。
風(fēng)長宇一路暢行,最后停在一扇雕花對開木門前,尚在遲疑,門已無聲滑開。
“執(zhí)守大人請進?!?/p>
長發(fā)女子素面朝天,笑容卻如菡萏初開,容光清麗,風(fēng)長宇不覺斂神,愈發(fā)覺得自己來得不妥。
但他終究還是進去了。她在背后掩實房門,關(guān)起一室幽香。
“大人無需緊張,”女子笑著攏齊發(fā)尾,“今日邀約大人,玄璣才是那個冒險的人。”
風(fēng)長宇想起自己收到的請函,署名龍玄璣。對,這才是他赴約的真正原因。
“你姓龍?!闭l都知道,這個姓意味著什么。
“我是天羅的暗哨?!?/p>
她坦言以告,反令風(fēng)長宇無言應(yīng)對??v然天羅與辰月殺得天昏地暗,此時此刻,在這軟香浮動、光影曖昧的密室,這份敵對卻是抽象的。她陌生,弱質(zhì),美貌,與他沒有任何私人仇怨。
但她也應(yīng)該清楚,只要他走出這扇門,她就是一顆非拔不可的毒牙。
風(fēng)長宇等待著下文。
“但我也可以不是天羅的暗哨。如果您愿意施以援手,讓我獲得自由?!?/p>
她清澈欲滴的眼睛看過來,并沒有流露太多懇求。這讓風(fēng)長宇感到輕松。他懂得如何以超拔的姿態(tài)對待俗世,卻不知道怎樣以個人的身份對待另一個人。
“幾年前,也有一位龍姓姑娘試圖另獲新生,她手中的底牌……名為黃金之渠?!彼?,“你呢?你用什么換取自由?”
“一個秘密。不比黃金之渠,卻也值得一聽?!?/p>
“什么秘密?”
“在辰月內(nèi)部,有我們的人?!?/p>
“這算不得秘密?!?/p>
“是衛(wèi)長級的高層?!?/p>
風(fēng)長宇終于正眼看向龍玄璣。
緹衛(wèi)衛(wèi)長如今剩得四人,雷教長,原教長,楊拓石,蘇晉安……都是支撐辰月的砥柱,其中不可能出現(xiàn)叛徒,也不能出現(xiàn)叛徒。
“給我一些時間證明那個人是誰,也給你們一些時間幫我鋪好退路。你們知道秘密的那一天,我要平安消失在天啟城?!?/p>
披發(fā)素顏的女子靜靜道,臉上既沒有期望,也沒有絕望,神情清冷孤寒,像極了他的同類——風(fēng)長宇因此覺得,也許這秘密確實值得一聽。
四月某個風(fēng)平浪靜的夜晚,一艘七桅長船緩緩?fù)?吭谙年柍堑拇a頭,海風(fēng)鼓起一溜潔白帆蓬,滿月之下顯得尤其耀眼。人們許久不曾見到如此精美的長船,二十四槳齊齊破開水中月色,照亮展翼高飛的船首像,風(fēng)格鮮明突出,無疑來自遙遠的寧州大陸。
第二天一早,整個夏陽都得到了消息,某位紅發(fā)大財神要裝一船東陸名物帶回厭火城,時間緊迫,價格好談。風(fēng)聲放出,夏陽商會陷入久違的忙亂,車轱轆船舵連番轉(zhuǎn),派往八松、秋葉甚至寧遠尋找貨源。
紅發(fā)財神羅列的單子非搜珍即獵奇,大都可遇而不可求。
在這一鍋亂粥之中,唯有西園的程大掌柜心平氣和,既不進山,也不出海,每天只管在聽潮樓包一間雅房,買幾斤當?shù)靥禺a(chǎn)的藍蟹,蒸炒熗燴琳瑯滿目地端上桌去。
夏陽擁有全東陸最好的蟹,同時也擁有瀾州海岸唯一的深水良港,占著如此天時地利,卻一直未能成為萬賈云集的大商埠,悉應(yīng)歸結(jié)于本地懶慢而超脫的民風(fēng)。在這新山白玉砌成的海邊小城,時間也好似穿上了屐鞋,一路踢踢踏踏走得緩慢,再多俗務(wù)纏身也耽擱不了喝茶看海吹風(fēng),以至于顧小閑一踏入夏陽城便感覺賓至如歸,撲面親切。
“干嘛不直接賣給寧州佬?”
她敲碎拳頭大的蟹螯,擺出客大欺店的架子,完全沒有吃人嘴短的自覺。程大掌柜倒是個能屈能伸的人才,一面遞上銀鉗銀簽,一面殷勤笑道:
“紅毛子的話作不得數(shù),也許您交了貨他卻不給錢,備了貨他又不想要,變數(shù)多,風(fēng)險大。從我這兒轉(zhuǎn)一手,賺的或許少了,但穩(wěn)妥安全,有西園這塊大招牌給您遮風(fēng)擋雨哩?!?/p>
“西園?很了不起?”
小閑揮開那些精細的吃蟹工具,淅瀝呼嚕胡嚼一氣,像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
程大掌柜請了好幾頓飯,從吃相就能判定這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可他自始自終耐著性子陪笑臉。剛有個財神要買百來斤白露,就有窮小子送上門來,這是他的時運。
“您若同意,我們可派人同往……”他試探了一句,立即被噴了一臉蟹黃。
“噗!這玩意長在神木底下,哪能敲鑼打鼓去挖?讓村里老人知道,你們一顆也休想得到!”
“……您手頭現(xiàn)有多少?”
“百八十顆吧?!?/p>
“再想多要呢?”
“楚和鎮(zhèn)有家熟食鋪子,老板是熟人,要貨請他帶話?!?/p>
“可否只賣我一家?”
“不好說,”小閑往桌上吐著蟹殼渣渣,“誰有錢就賣誰,我們山里人出來一趟不容易,而且這是吃的東西,總得圖個新鮮,您想要可得請早?!?/p>
8.
夏至。
邢先生的船隊如約起航,顧小閑卻從夏陽出發(fā)重返天啟。
初夏槐花夾道,正是中州最清朗的時節(jié),然而馬車甫出晉北走廊便處處感覺到兵荒馬亂的氣氛,路旁無人收殮的餓殍,野地嗷嗷待哺的棄嬰,即使放下車簾閉上眼,也始終縈繞在鼻端耳畔,時刻提醒著戰(zhàn)事在即。
一來一去不過兩月時光,情勢又緊迫許多。小閑深陷在車座,神情無端疲沓。
月光飛流直下,白慘慘照著大地,仿佛正下著一場浩天大雪,而她獨自走在雪國的荒途。前路本已渺茫,歸途亦已遺失,淺淺的腳印很快就被風(fēng)雪覆沒,就像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無人能夠?qū)⑺龑せ亍?/p>
她從車窗往外看。
槐花撲簌、明月盈窗,是元極道所謂“花枝滿,天心圓”的至上境界??上н@么一輪圓滿之月,照得卻是亂離之世與迷途之人。是謂天道無情,月之陰晴圓缺從來不會比照人之悲歡離合,若她可與星辰比肩俯瞰塵世,想必也不會這般苦惱。
如此看來,還是辰月的信徒活得逍遙自在。
碧遙鎮(zhèn)的寂言堂依舊燈火通明,似乎有志成為亂世中捍衛(wèi)懷月明節(jié)傳統(tǒng)的最后一方陣地。小閑遠眺湖上火光,滿心飛蛾撲火的快意——在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一原則問題上,她與某人向來一拍即合。
院門敞開如昨,燈光透過雕窗灑落一地花影。小閑興沖沖走入,立即覺得蹊蹺——門口孤零零停了一輛車,亦不聞半分歡聲酒語。
堂內(nèi)燭火高懸,宴席滿載,兩排客座的案幾卻是酒冷菜僵,竟無一人赴宴。原映雪獨居主位自斟自飲,表情既不愉快也不哀傷,聽見腳步臨近,半晌方抬起眼,皺眉道:
“不速之客。”
飛蛾“滋”一聲跌進火堆,灰飛煙滅。
“反正無人赴宴,豈不來得正好。”
小閑哈哈一笑,就近揀了末位落座,自說自話開始溫酒熱菜。然而原映雪不悅的目光一直隔著明亮空曠的廳堂看過來,即使厚臉皮如她也不免犯起嘀咕。
淡出帝都不過兩月,就被貴人多忘事了?
“客人呢?”
“城里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既然出來了,自然往遠處跑路?!?/p>
“那還擺酒?”
“總有你這樣不請自來的?!?/p>
這位通常如春風(fēng)溫暖般的教長,突然待人如秋風(fēng)掃落葉般的無情,落差如此之大,幾乎令小閑生出久違的自尊心。但她略一思想,決定讓饑腸凌駕于自尊之上,畢竟此時酒已暖、湯正香,一走了之太不劃算了。
“我這個人向來守規(guī)矩,來寂言堂赴宴都要講個故事不是?今天碰巧帶了一個,說不上曲折動人,佐酒卻也足夠。”
她慢條斯理攪著湯鍋,斜眼去看主位之人,言語間有點挑釁。
那廂正在秋處露秋寒霜降,臉色越來越冷,應(yīng)也不應(yīng)一聲。她只當?shù)昧四S,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開場說書。
“話說在渙海以南、滁潦以北的深海,有一雙相依為命的鮫人兄妹。就像一切鮫人,他們生著流線修長的鮫尾,會用華彩渺茫的歌聲吟唱七行詩,哭泣時滾落的眼淚能瞬間變成價值連城的珠串。由于妹妹在孵化時受到過驚嚇,自幼體弱多病,所以一直被哥哥禁足在草窠中,只有每年部落隨洋流遷徙時才有機會看看風(fēng)景。突然有一年,部落里的長老對哥哥說,妹妹已經(jīng)拖累了整個部落的遷徙,迫使哥哥將她留下自生自滅。不知為何,一直疼愛妹妹的哥哥竟然同意了長老的做法。妹妹聽說這件事傷心欲絕,就在遷徙前夜割碎草窠游出去,很快迷失在茫茫深海。湍急的洋流將她卷到華族活動頻繁的近海,等醒悟過來,已經(jīng)被渾濁骯臟的海水已嗆得喘不過氣。”
小閑化去名姓自述身世,下箸也不再勤快,只管一味說下去。
“就在她彷徨無助漂流海上時,遇到一位慈祥的神秘老人。他將奄奄一息的鮫人姑娘撈上船,以秘術(shù)將她的鮫尾化生為雙腿。從此妹妹更名改姓,拋棄了自己鮫人的身份,以華族面目生活在哥哥找不到的地方。這位神秘的老人其實是一位海上獵寶師。所謂獵寶師是指那些收取傭金,前往極危險的航線、極荒遠的島嶼獵取珍寶的探險者。這是一種漂泊無定且十分危險的營生,但妹妹卻樂此不疲。她終于有機會踏遍九州十海,不再是當初那個被關(guān)閉在草窠中鮫人女孩。不過,每逢風(fēng)和月明的夜晚,當遼闊海面?zhèn)鱽盹h渺的歌聲,妹妹都會獨自坐在甲板,對著自己的雙腿發(fā)呆。她曾偶然偷聽到過路的鮫人談話,知道哥哥一直在大海撈針地找她,但她已經(jīng)失去鮫尾變成人類,再也無法回到海底……”
堂內(nèi)燈火不知何時逐漸燒盡,還有零星幾點勉強亮著,顯得氣氛寥落。原映雪自始自終不曾應(yīng)聲,只是收回了冰冷的目光,兀自垂眸斟飲。
“妹妹一直以為,她作為鮫人的過去,已經(jīng)連同記憶一起埋藏在黝深的海底。但命運的萬花筒總會窮盡一切可能。終于有一天,她面臨了一個兩難抉擇:老人想要獵得全世界最珍貴的珠串,但只有哥哥的眼淚才能凝聚成這種舉世無雙的珍品。一邊是養(yǎng)育多年的恩情,一邊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她既不想違背老人的請求,也不愿讓哥哥永遠失去自由……如果是你,要怎么選?”
她抬起頭。堂內(nèi)照明幾近全無,只剩主桌一盞明燈,照著原映雪神色清冷,蔑笑陣陣。
“如果是我,從那位貌似慈祥的老人決定收養(yǎng)我的一刻,就會知道他別有所圖?!?/p>
小閑驚疑地瞪著他。
“怎么說……”
“這么天真的殺手,”原映雪嗤笑,“竟也是個龍家人,稀奇的很?!?/p>
他扔掉酒杯走到堂下。這時最后一星燈火亦搖搖欲滅,照著他身影恍惚,仿佛添了十足醉意。
原來不是不認得她。
那就必然是……喝醉了。
她瞪大眼,看著他徑直走向門口。風(fēng)雅知節(jié)的原公子一旦喝醉,不但會挖苦人,就連待客之道也棄之不顧,稀奇得很。
“小原……”
“你本該隨邢先生出海,或者至少留在陽夏,卻不知死活地回了天啟。從你決定回來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是個死人。我可沒興趣聽一個死人,講一個結(jié)局已知的故事?!?/p>
原映雪冷冷步出門去。最后一支殘燭“撲禿”一聲熄滅,在空氣中留下微薄的白蠟香。
顧小閑獨自跪坐席上,黑暗紛至沓來,重重將她圍攏其中。喘不過氣。脫不開身。就像曾經(jīng)溺水的時刻。她從小既怕黑,又怕死,卻總喜歡鋌而走險去做一些不知死活的事。
他說結(jié)局已知。他說她會死。他說老頭別有所圖……
小閑沉溺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突然通了電似地跳起來,發(fā)足狂奔出門。她要問問清楚,什么叫別有所圖。
院子里一片漆黑,無星無月,只有初夏剛剛探頭的鳴蟲,叫得膽怯而卑微,就像她現(xiàn)在的心跳。
原映雪只是出了門,并沒有走遠。
她一頭撞在他身上,深濃酒氣中含著清淡的蓮花香,不知這次是人還是神。
也許兩個都不是,只是一個怒火中燒的男人。
她不懂讀心術(shù),揣摩不到他生氣的緣由。也許因為無人赴宴。當然,現(xiàn)在處處路有凍死骨,誰有心情來這里飽暖思淫逸……
所以說空心酒飲不得,竟然連小原都醉了……
再被他這樣掐下去,明天胳膊一定會青……
小閑生平一不會哄人哭,二不會哄人生氣,何況是這高深莫測的男人突然爆發(fā)的無名業(yè)火。所以她默默做好承受遷怒的準備,腦子里則不著邊際地跑起了馬燈。今晚小原固然有些陌生和可怕,但醉后吐真言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不能錯失良機。
“無可救藥。”他幾乎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哪個蠢材惹您生氣?”她陪著笑。
“……”
“哈哈,總該不會是我?”
“……”
“哎,這么小氣,怕輸當初就不要打賭。”
“……”
“要不這樣,咱們撤銷賭約。只需告訴我,你……到底看到什么?”
她轉(zhuǎn)著心思,試圖套出一兩句實話。不料他沉默許久,果真說出一個答案。
“我看到……我殺了他?!?/p>
“……”
小閑愣住。她只想打聽自己的命運,無意刺探別人的隱私。
“我看到……我們……”
他的聲音越來越近,卻漸漸微不可聞,最終盡數(shù)湮沒在她的唇舌之間。含著酒氣的蓮花香紛至沓來,重重將她圍攏其中。喘不過氣。脫不開身。仿佛曾經(jīng)溺水的時刻。
只是這次的一池水,自千里之外輾轉(zhuǎn)而來,滿載著闌珊的春意,就像墻外的碧遙湖,突然間有萬畝白蓮轟然綻放,蒼天之下,尺水之上,如同最遙不可及的一場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