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19)
6.
上元十五已過,陸珩遲遲未歸,小閑一天念叨數(shù)回,口干舌燥。
如果他就此消失不見,竟沒有任何可以聯(lián)絡的渠道。這么想著,心情竟無比躁郁,跟以往大不相同。
曾經(jīng)她講究聚散天定,一切隨緣。
不隨緣怎么辦?天羅山堂的人,每一次作別都可能是死別,隔日天涯,隔夜生死,只有舒夜那種強悍角色才能笑嘻嘻往來于生死線。她經(jīng)歷過太多死別,輕易不會投注牽掛。
但現(xiàn)在……也許是離開山堂日久,心態(tài)漸漸有了變化,也想成為普通人,把日子過得長久而平淡。
只是……當個普通人誠然不易。小閑最近一日三省,省悟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對親友十分疏于關懷。
陸珩是個老派男人,老派男人不主動談心,不了解也無可厚非,但里亞近來總把自己關在屋里蒙頭大哭,她這做姐姐完全不明就里,實在說不過去。在強烈的好奇心和微薄的愧疚感的驅(qū)使下,小閑做了周密詳盡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里亞之所以情緒失常并非由于技術瓶頸,而是少女懷春——就像一切家有剩女的苦惱家長,她仰天長笑并摩拳擦掌了。
“我?guī)湍阒д?!?/p>
“你有經(jīng)驗?”
“我有理論!”
“呸。”
“莫小看龍家山堂的藏書閣,胭脂話本應有盡有。比方說,有個古老但百試不爽的套路,用在你身上正合適?!毙¢e搖頭晃腦,“名曰——‘我將離去’。”
“什么鬼?”
“就是要離而不離,若即而若離,形離而神不離……重點在那個‘將’字?!?/p>
“聽不懂!”
“好比買東西殺價,一旦作勢要走,對方往往妥協(xié)。感情這事也差不多,你天天追著示好,他自然熟視無睹,但若某日突然做出姿態(tài),表示心灰意冷,此情已罷,反而能激發(fā)隱藏的熱情……”小閑搓著下巴,露出老奸巨猾商人相,“所以,找個恰當時候“我將離去”一把,也許會出現(xiàn)轉機。”
里亞沒有接口,貌似被這篇闊論唬住。小閑得意萬分,正待進一步闡明觀點,卻被里亞果敢攔截:
“我看你最近閑得發(fā)慌,琢磨拿我消遣吧?此事我自有打算,不勞費心?!?/p>
里亞言罷便迅速遁走,徒留小閑一人暗自嗟嘆——難不成她把玩心大發(fā)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失策。
二月初,顧小閑的玩心連同她對陸珩擔憂一起得到了紓解:不歸浪子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捎來一封短簡。
那短簡可謂又短又簡,連句讀一共十字:
“夜北高原楚和鎮(zhèn)速來。”
隨信附雀翎三支,意指“緊急要務”。小閑在帝都悶了整年,渾身處處不得勁,懶在床上都覺得仰面背乏、俯臥肚乏、側困腰乏、坐起臀乏……總想著野出去海闊天空。眼下突然得了三根雞毛,豈有不當令箭的道理,立刻打點行裝北上,直奔瀾州。
然而這一趟卻未能稱了她游山玩水的心。
沿途騷擾不斷、劫掠連連,倘若平常商賈人家,早不知在哪個山頭身首異處。她一邊義務掃蕩路匪流寇,一邊體會戰(zhàn)事將至世道紛亂,仲不如往常雀躍,又思及要跟哥哥打一場不情之戰(zhàn),心緒更是一落千丈,抵達楚和鎮(zhèn)時宛如一枚霜打的茄子,黑面黑心,郁結難當。
“你怎么搞的?”
陸珩一進客棧便見小閑抖抖索索,背靠爐火緊裹狐裘,像條凍慘的狗,手中杯盞片刻不停,看不出是飲酒暖身還是借酒澆愁。
“冷?!?/p>
她從牙縫蹦出一字,繼續(xù)灌酒。南方住了幾年,竟忘記瀾州二月有多可怕,典型好了傷疤忘了疼。
“以前你都怎么過冬?”陸珩失笑。
“縮起來,冬眠。”
“龍家確實待你不薄。”
“人家嬌弱嘛?!彼龔埧谟质且槐?/p>
小時候被庸醫(yī)濫用虎狼藥,搞得氣血兩虛,三伏天也手腳冰涼,過冬好比過鬼門關。老頭把她嬌養(yǎng)著,入冬就搬進藏書閣,有地熱取暖,直到開春再出來活動,其間一切功課與訓練全免,親閨女也不見如此優(yōu)待。
“少裝怪,起來上路。”陸珩將她拖出門。
“上哪?”
“深山?!?/p>
所謂深山竟是深極,小閑在擎梁山十年加起來也沒走過這么多山路,車行在陡崖深谷中,風聲凄厲,似千萬狼群在身邊呼號奔走,踉蹌顛了兩個對時方進入平緩高地,陸珩卻沒有歇腳的意思,又引了車馬往密林中去,云杉紫椴遮天蔽日,昏然不辨日夜,這般又走了不知多久,始終回答“快到了”,等終于停在一家荒村野店前,天黑透,小閑也餓透。
“這就是你說的上等地方?”
若非她餓得腳軟體乏,必對陸珩飽以老拳。此處前有幽暗濕地,后有深山老林,倒像殺人滅口的不二去處,若不是跟陸珩有過命的交情,她真懷疑有仇家買她性命,令他騙她來此野地,剁吧剁吧捏成人肉燒賣。
“歇一晚,接下來要步行,得等天亮。晚上收拾一下行裝,揀要緊的拿,車先擱在這?!?/p>
“咱們究竟是去哪?”
“去解你燃眉之急?!?/p>
“啊?”
小閑腹中空落,粗茶淡飯直比珍饈佳肴,埋頭吃得正興起,一時沒聽懂陸珩的話。
“我猜,顧西園根本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标戠竦靡獾溃霸蹅兊脫Q方案,下猛藥。藥引子我已經(jīng)找好了!”
“哦?!?/p>
出乎他的意料,她只略一抬眼,便又接著埋頭吃飯。
看來是真餓慘了。
第二天一早,經(jīng)過無休止的爭執(zhí)和妥協(xié),小閑終于同意拋下一切享樂裝備,輕裝上路。
“跟緊,走我走過的地方,踩實了再下腳。”
晨曦驅(qū)散了薄霧,白天的濕地沼澤不似夜晚那般詭譎,亦隱隱散發(fā)危險之意。
“就像一個探險故事的開頭?!毙¢e接過陸珩遞來的拐杖,隨手敲打泥淖中的白石,結果那石頭滴溜溜翻了個滾,露出空洞雙眼和森森白牙,不知什么動物的頭骨?!啊M皇沁@么悲慘的結局?!?/p>
“沒那么夸張,我每年都要走好幾趟。”
“咦?”
“這是我家鄉(xiāng)?!?/p>
浪子陸珩回眸一笑,罔顧“家鄉(xiāng)”一詞從他口中說出多么違和。小閑看著走在前面的紅發(fā)背影,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這是她的好兄弟,仗義,爽利,喜歡烈酒和漂亮女人,這是她所知道關于他的一切。
她可以在戰(zhàn)斗中放心地把后背交給他,但她所知道關于他的一切,僅此而已。
一見如故,傾心知交,對自己的過去守口如瓶。這是他們習慣的相處模式,現(xiàn)在他主動打破慣例,只是為了幫她。
媽的,小閑猛撓頭,好像又欠人情了。
羊腸小道如一針引線,穿過繁密的云杉,去往深林中的避世城鎮(zhèn)。陽光下埋頭紡布的婦人,窗戶里偷偷張望的孩童,路中央翻曬肚皮的家犬……安靜得不像個銷金河畔的城鎮(zhèn)。
“我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其實鎮(zhèn)上人少,統(tǒng)共也不足百戶?!?/p>
沿途招呼不斷,陸珩的表情疑似羞澀。在外面他是成熟可靠的男人,那些老阿媽卻還習慣叫他乳名。小閑一路偷笑,直到見他牽來兩頭橫沖直撞的豬,突然變了顏色。
“這、這是要干嘛?”
“打獵?!?/p>
“你是說,你把所有的錢用來租地?”
“對。每年元月十五之前跟秋葉城主續(xù)租,否則會被高價出讓?!?/p>
這是事實,銷金河畔寸土寸金,淘金伐木都是好營生,瀾州巨富十有八九傍著銷金河發(fā)家。但……
“租來干嘛?”她攀上樹頂,環(huán)顧大片未開墾、近乎處女地的原生林。
“不干嘛,由它荒著?!?/p>
“……即使是我,也要指責你浪費。”
“我只想讓它保持原樣。伐木場和淘金船一來,這些地方就都毀了?!标戠裾碇直?,被熾烈的太陽晃瞇了眼,“鎮(zhèn)上祖祖輩輩,誰沒有在這杉木林里撒過野,銷金河里游過泳?!?/p>
“你打算一輩子賺錢交租金?”
“沒想那么遠?!?/p>
陸珩答得誠懇。就像每次小閑問,大陸,你為什么陪我玩命?他都會真摯而誠懇地回答,“為了賺錢”。
小閑俯視陽光下笑容燦爛的男人,突然心生羨慕。
她為什么沒有一個簡單直接的人生目標?好比看見路的盡頭一線藍,便堅決認為這條路通往想象中的大海。
她甚至沒有看見自己的一線藍。
“有了!”
陸珩一骨碌爬起來,從豬嘴里奪下一枚物什,拋給樹上的小閑。
“我們跋山涉水,來你的故鄉(xiāng)挖土豆?”她左瞄右瞄,看不出什么名堂。
“是白露,羽人的至尊美食?!?/p>
小閑試探性拿到鼻端輕嗅,表情好似被人猝然打擊了胃部。
“不得不說,愛好相當特別。”
“我記得之前你說,西園在彭國的大掌柜,是個喜歡跑馬圈地,可惜目光短淺的人。”
“你在動什么心思?”
“假如有一天,有個大主顧在市場高價收購白露,會不會引起他的關注?”陸珩看著顧小閑,露出憨厚的笑容。
“這一小塊玩意,要價幾何?”她開始認真審視手里灰不溜丟的東西。
“前年霍北拍出去一塊,三倍大,一萬五千金銖,直運青都王宮?!?/p>
她猛一哆嗦,改雙手捧起,舉案齊眉。
“這么珍貴?很難挖吧?”
“從你所在的高度往北,眼睛能看到的林地,都是我的地盤。仔細翻找,總能滿足那位“大主顧”的需求。這樣一來,最長兩個月便能做成熟客,到時下筆大單子,再釜底抽薪,顧西園必然出現(xiàn)資金漏洞……” 陸珩凝視小閑,“你似乎并不開心?”
“你既出點子,又出資源,本次酬勞只好三七分成,叫我怎么開心!” 她終于回過神,大聲抱怨。
“按勞分配,誰叫你這回懈怠了?!?/p>